她繞過一條街。她從他的從帽子底下露出來的卷發認出了是他。萊昂在人行道上繼續向前走。她跟在他後麵一直走到旅館。他上了樓,開了門,走了進去……多麼熱情的擁抱啊!
在一連串的親吻以後,兩個人都急忙說起話來。他們互相訴說一星期來的憂愁,預感,還有盼信的焦急心情,不過現在這一切都不必再記起了,他們麵對麵看著,懷著欲望地笑著、溫柔地叫著對方的名字。
床是一張桃花心木的大床,形狀像一條小船。紅綢床幃從天花板上垂下,垂得很低,在喇叭口形的床頭板旁邊才收緊。她把赤裸的雙臂合攏在一起,兩隻手捂住臉,那樣子像是害羞似的,她棕色的頭發和雪白的皮膚被床幃的紫紅色襯托得分外好看,人間沒有比這樣的形象更美麗的了。房間裏很暖和,走上去沒有聲音的地毯,有趣的裝飾品,輕柔的光線,都仿佛最適合情人私會不過。箭形的帳杆,銅掛衣鉤,床架的大圓頭,太陽一照進來,全都立刻閃閃發光。在壁爐上的枝形大燭台之間,有兩個粉紅色的大貝殼,拿到耳邊聽,可以聽到裏麵的海浪聲。
這個充滿歡樂的房間雖然陳設裝飾的光彩有些減退了,但是他們是多麼喜歡它。他們每次來這裏,總是看到家具在原來的位置,有時候她上個星期四忘記在鍾座下的發夾也還在。他們坐在壁爐旁,在一張鑲紅木的獨腳小圓桌上吃午飯。愛瑪切好肉,放到他的盤子裏,做出種種嬌媚溫柔的樣子。每當香檳酒的泡沫溢出細巧的玻璃杯,流到她手指上的戒指上,她就放縱地大笑起來,他們完全沉溺在彼此的占有中,竟以為這裏是他們自己的家,要像一對永不分離的年輕夫婦,在這裏生活一輩子,直到死去。他們總是說: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地毯,我們的扶手椅。她甚至說:我的施鞋。這是萊昂滿足她的愛好送給她的禮物,是一雙天鵝絨毛鑲邊的粉紅色緞拖鞋。她坐在他的膝蓋上的時候,她的腿太短,懸空垂著,這雙沒有後跟的小巧的鞋就掛在她赤腳的腳趾上。他是生平第一次享受到女性的難以形容的高雅嬌柔。以前他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優美的言語,看到過這樣大方的服裝。欣賞過這樣半睡的天真的少女的姿態。他讚美她的熱情奔放的心靈和她的裙的花邊。
而且,她不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婦女,一位已婚的女人嗎!總之,是一位真正的情婦,對不對?她的情緒千變萬化,一時神秘,一時高興,一時說個沒完,一時一聲不吭,一時萬分激動,一時又懶懶散散,因此激發起他無窮的欲望,喚起他的種種本能和回憶。她是所有的小說中的情人,所有的戲劇中的女主人公,所有的詩集中的某一個“她”。他在她的肩膀上看到《浴中的土耳其宮女》(《浴中的土耳其宮女》原是法國畫家安格爾(1780—1867)的一幅作品。)的琥珀的膚色。她有封建城堡主夫人那樣的修長的上身,她又像“巴塞羅那麵色蒼白的女人”。(“巴塞羅那麵色蒼白的婦人”並無此畫,實際是指西班牙畫家牟利羅(1618—1682)的作品《喂奶的民婦》。)可是她首先是一位天使!他常常對著她望著望著,仿佛自己的靈魂離開自己的身體向她飄去,變成波浪似的在她的頭部四周流著,然後被吸引著落到她雪白的胸膛上。他坐到她腳前的地上,兩隻胳膊肘頂著自己的膝蓋,伸出腦袋,帶著微笑細細地望著她。她向他彎下身子,心醉神迷,似乎透不過氣來,隻是低聲說:“啊!別動!別說話!對著我看!從你的眼睛裏流露出那樣甜蜜的東西,使我舒適極了!”
她把他叫做“孩子”。
“孩子,你愛我嗎?”
她還沒有聽到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經迅速地親到她的嘴上。在座鍾上有一個丘比特(丘比特,是羅馬神話的愛神,為一好看小男孩。)的小青銅像,他彎起雙臂,托著一隻鍍金的花環,臉上是一副撒嬌的神情。他們有好多次笑他那樣子,但是在不得不分手的時候,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像嚴肅起來了。他們一動不動地麵對麵站著,一再地說:“下星期四見!……下星期四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