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6 (2)
有一天,他們早早地分手了,她一個人沿著大馬路走回去。她看到她待過的那座修道院的牆,於是她在榆樹的樹蔭裏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來。那時候多麼寧靜!她多麼向往當年根據書本想象的難以形容的愛情。她結婚後的前幾個月,她騎馬在森林裏閑逛,那位跳華爾茲舞的子爵,唱歌的拉加爾迪,都在她眼前依次地重新出現……她突然覺得萊昂和其他的人一樣離她很遠。
“可是我是愛他的!”她心裏想。那有什麼關係!她不幸福,她從來也沒有幸福過。為什麼生活總是有種種缺陷,她依靠在什麼上麵,那東西轉眼就會垮掉?……可是,如果某個地方有一個人,健壯俊美,生性勇猛,既豪放又文雅,天使的外形裏麵藏著一顆詩人的心,手撫青銅弦的豎琴,向天空彈奏傷感的婚禮樂曲,為什麼她就不能碰巧遇到呢?啊!太不可能了!此外,也不值得去尋求,一切都是假的!每個微笑底下都掩蓋著因為厭倦打的嗬欠,每個喜悅都掩蓋著不幸,一切樂趣都掩蓋著厭惡,最香甜的吻在嘴唇上也隻留下對更強烈的欲望的不能實現的渴求。空中緩緩地回蕩著喘氣似的鍾聲,修道院的鍾剛響了四下。
四點鍾!她覺得仿佛在這條長凳上已經坐了一輩子。但是一分鍾可以包容無限的熱情,如同一個小小的空間可以包容一大群人。愛瑪成天隻忙著她自己談情說愛的事,對於金錢方麵,她比一位大公夫人還不關心。然而有一天,一個好像有病的、紅臉禿頂的男人來到她的家,自稱是盧昂的樊薩爾先生派他來的。他取下別住他的綠色長外套一側的口袋的別針,再別到袖子上,很有禮貌地遞給她一張紙。那是她簽過字的一張七百法郎的期票。盡管勒樂一再保證不轉給別人,他還是轉給了樊薩爾。她打發女傭人去找勒樂。他不能來。那個陌生的來客一直站著,被金黃色的濃眉遮住的好奇的目光,投向左邊,又投向右邊。他帶著天真的神情問道:“怎樣對樊薩爾先生回話呢?”
“這樣吧!”愛瑪回答說,“告訴他……我現在沒有錢……下個星期……請他等一等……對,下個星期。”
來人沒有說一句話就走了。可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了一張拒付證書,印花公文紙上好多處用粗體字寫著:“比希執達員阿朗先生”。她一見到就嚇壞了,急急忙忙地跑到布商那裏。她在他的店鋪裏找到了他,他正在用繩子捆一個小包。
“你好!”他說,“願為你效勞。”
勒樂沒有放下手上的活,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小姑娘在旁邊幫他。她背有點駝,既是他的夥計,又是她的廚子。然後,他拖著木鞋,在店鋪的地板上走得嘎嘎響,在前麵帶著包法利夫人上了二樓,走進一個狹小的房間,裏麵有一張冷杉木做的大寫字台,上麵堆著幾本帳簿,被一根鎖上掛著的鐵條橫壓著。在靠牆的一些零頭印花棉布下麵,隱隱約約地露出一隻保險箱,它有那麼大,肯定除了放了票據和錢以外,還有別的東西。確實勒樂先生還放抵押貸款。在保險箱裏有包法利夫人的金鏈條,還有可憐的泰利埃老爹的耳環。他最後迫不得已賣掉了店產,在甘康普瓦買進一家小小的食品雜貨鋪。他在那裏得了重傷風,臉色比他兩旁點的蠟燭還要黃,就快斷氣了。
勒樂坐到一把麥稈大扶手椅裏,說道:“有什麼新聞?”
“你看。”
她把那張公文紙拿給他看。
“唉!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她發火了,提醒他答應過不把她的期票轉給別人,他承認他說過。
“可是,我是被迫這樣做,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現在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她問。
“這很簡單,法院判決,接著是扣押……完事啦!”
愛瑪真想打他幾下,可是忍住了。她和氣地問有沒有法子去和樊薩爾先生說說話。
“哈哈,和他說好話,你不大了解他這個人,他比阿拉伯人還狠。”
可是勒樂先生必須在當中出把力。
“你聽我說,我覺得目前為止,我對你是夠好的了。”
他打開了一本帳簿。
“看吧!”
他的手指在一頁帳上從下向上指,說:“你看……你看……八月三日,兩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法郎……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法郎……在四月……”
他停了一下,好像害怕會說出蠢話來似的。
“我還一個字沒有提包法利先生簽字的期票,一張七百法郎,另一張三百法郎!至於你的那些零星的帳,還有利錢,說也說不完,叫人越加糊裏糊塗。我再也不管這些事了!”
她哭了,甚至叫他“我的好勒樂先生”。但是他總是全都推到那個“壞蛋樊薩爾”身上。此外,他現在一文不名,如今誰也不還錢,他身上的皮都給扒下來了。像他這樣一個可憐的店鋪老板哪裏還有錢借給別人呢。愛瑪沒有作聲。勒樂先生輕輕咬著羽筆上的羽毛,無疑對她的沉默感到不安。於是他又說道:“至少,如果這幾天裏我能收回來一些錢……我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