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在這個世界,如果有一個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那是很不幸的事情。我這樣說,是指我自己,我和何雨來原本應該是一個人,但造化卻把我們弄成了兩個,從小,人們便分不清我們誰是誰,就是母親幫我們洗澡,不小心也會鬧一個洗兩遍而另一個卻沒洗的笑話。我們其實可以不用鏡子,隻要互相看看對方,就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了,既便照著鏡子,也很難確定鏡中的那個人就是我,還有另一個我就站在不遠處,鏡中的那個沒準剛好是何雨來呢。照理,我和何雨來應該什麼都差不多的,我們的思維,我們的性格,我們愛吃什麼菜,我們愛穿什麼衣服,我們生什麼病,我們喜歡什麼男人,如果再神秘點,我們還應該有心靈感應,她想什麼,我也想什麼。可實際上,我們的區別之大,我們自己都感到驚異,好像我們在人生的某個點上突然分離了,各自沿著相反的方向奔跑,越跑越遠,越跑越遠。

我們一同來到這個世界,前後不過相差十分鍾,然後我們一同成長,一同上幼兒園,一同上小學。父母也刻意把我們打扮得一模一樣,我們穿著相同的衣服,梳著相同的辮子,好像兩個人完全一樣,是很有趣的。走在街上,我們總是吸引著人們好奇的目光,好像我們長得這麼像,惟一的目的就是讓大家觀看,我們生來就是演戲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這樣被觀看越來越感到厭煩,而何雨來卻越來越喜歡被觀看。問題是,若沒有我的合作,她也就沒什麼人看,所以,她上街總想拉我一起走。而我就是不肯。我們的矛盾就出來了,我們之間的差異漸漸也顯示出來了,我好靜,她好動。在學校,老師和同學可以這樣區分我們,動的是何雨來,不動的是何燕來。如果我們兩個都不動或者兩個都在動,他們還是很難區分。

母親的願望是讓我們長大後彈鋼琴。她有鋼琴情結,她小時候學過鋼琴,但隨著外公被劃為右派,她也就無處可學了,誰敢再教一個右派的女兒彈鋼琴。母親一直認為,她有音樂天賦,手指又長,若不是家庭橫遭變故,她可以成為一個鋼琴家的。現在,她把夢想寄托在了我和何雨來身上。母親的學校有一架鋼琴,四歲時,她把我們帶到了那架鋼琴前麵,跟一個留著絡腮胡的男老師學。直到七歲上小學,我們的周末都是在那架鋼琴麵前度過的。鋼琴不愧為世界上難度最高的樂器,我們學了三年,還不會彈一首像樣的曲子,而且,我們對鋼琴早已生厭了,開始是好玩的,那麼一個龐大的黑色的家夥,又長著一長排白色的牙齒,拿手摁一摁,就發出聲音,好像在跟一個麵目陰沉的巨人玩耍。但後來,我們彈出的聲音,老師怎麼也不滿意,總是抖著絡腮胡子罵我們亂彈琴。挨罵的次數多了,我們就不想學了。及到上小學,我和何雨來忽然聰明了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肯去學琴了。

我還記得母親夢想破滅的那一刻是如何憤怒,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們不是彈鋼琴的料,我甚至懷疑我的平庸就是鋼琴造成的。這個黑色的跟機器一樣的怪物,吞噬了我最初的自信心。我不知道它對何雨來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後來,她逢人就吹噓她小時候學過鋼琴的。別人說,哈,你學過鋼琴?學過,讀小學以前就學過,整整三年,不信,你去問我姐。那你彈一曲我聽聽。何雨來大言不慚說,沒有鋼琴啦。這是否表明鋼琴對她的影響是正麵的,一種吹牛的資本。唉,何雨來或者說我自己,除了這點失敗的資本,實在也沒什麼可吹的。

何雨來最大的興趣在於她的身體,學鋼琴時,如果老師不在,鋼琴就是她的鏡子。黑亮的琴壁裏麵就有一個身子在扭來扭去,她沒有彈琴的才能,但似乎有跳舞的才能。長大後,她天天在舞廳裏麵混,也是有道理的。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等著長大,十歲那年,她對自己的身體已經有點感覺。有一天,她指著自己的胸部問母親,媽媽,媽媽,我的乳房什麼時候長出來?母親說,還要過幾年。何雨來說,我想它早點長出來,我想有一對乳房,一對大乳房。母親又生氣又覺著好笑,說,你不好好念書,你想這個幹什麼?母親顯然沒當回事,可何雨來確實已經想了。我和她睡一個房間,我注意到她睡前往往要注視一會兒自己的胸部,還要掀開我的胸部看看,看看我的也沒有長出來,才放心地躺下。

我們的青春期也是在同一天到來的,那是初一下學期的某一天。此後,何雨來就沒心思讀書了,她每天最重要的功課是照鏡子,書包裏還藏了大小兩麵鏡子,而且喜歡傻傻地盯著我看,我是她的另一麵鏡子。她看我的心情是複雜的,既有臭美,又有遺憾。我們長得不算難看,但也不算漂亮,像何開來,臉也是偏圓的,也有一雙大眼睛。那時候,大眼睛還是一項審美標準,不像現在已經不流行大眼睛,而是流行眯成一條縫的小眼睛,大眼睛反而顯得傻,空洞、茫然,什麼也沒有。何雨來就天天誇我的眼睛好看。我說,你不是在自誇嗎。何雨來說,是啊,其實我不想誇你的,可是沒辦法,誰叫我們是雙胞胎。

那時,我隻覺著何雨來討厭,不知道這是一種危險的信號,當然,知道了也沒什麼用,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上初二的時候,她就開始戀愛,並且懷孕了。她還不懂懷孕是怎麼回事,惡心,吐,母親帶她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是懷孕了。當醫生宣布何雨來是懷孕了,母親幾乎喪失了理智,衝醫生大叫,不可能,這怎麼可能?醫生說,不相信,問問你的女兒吧。母親把臉轉向何雨來,母親的臉色大概很可怕,何雨來一看大事不妙,撒腿就跑了。

才上初二的何雨來懷孕,對我們家來說,是很嚴重的事情,好像從今以後誰都沒臉見人了。那晚,我的父親、母親氣得一夜沒睡,他們等著何雨來回來,以狠狠地收拾她。父親甚至動了殺心,說找根繩子把她勒死算了。何雨來也知道回家是危險的,她跑到了男朋友那兒,很浪漫地商量如何私奔。她的男朋友是一個比她高二屆的高一男生,這個小男生一點私奔的勇氣也沒有。第二天,何雨來隻好垂頭喪氣地回家。

父親果真找了一根繩子,把她綁了起來。被綁的何雨來,麵對父親,倒顯出了鎮靜,表現出了一個戀愛中的少女應有的堅強和不屈。何雨來咬著嘴唇,用非常陌生的目光望著父親,好像不相信父親居然會把她綁起來,無論父親怎樣審問,何雨來就是不說,弄得父親反而不知所措了。等母親幫她鬆了綁,何雨來才像個受盡了委曲的小孩,終於顫抖著身子哭出聲來。

如果何雨來不跑,從醫院跟了母親回來,父親大概是不會綁她的,就算跑了,如果她當晚回家,而不去做私奔之類的夢,父親大概也不會綁她,父親也是氣得沒辦法了。但無論如何,父親是不應該把她綁起來的,這對何雨來的傷害遠遠超過懷孕,懷孕偷偷流掉就是了,可父親的懲罰卻摧毀了她的自尊,這是父親一生中犯過的最為嚴重的一次錯誤。此後很長時間,何雨來和這個家的關係變得極為隔膜,好像她一直被一根繩子綁著,身體是僵硬的,疼痛的,無助的,她不再是家中的一員,而是一個犯人,隨時準備逃走而又無處可逃。在家中,除了吃飯、睡覺,似乎呆上一分鍾都是不可忍受的。她的學習成績更是一落千丈,以至連高中也沒考上。從此,我們這對雙胞胎的道路就分開了,我讀高中時,何雨來已經成了社會上的一個小混混,一個比男的更讓人說三道四的女小混混。

十八歲那年的春天,何雨來宣布她不想呆在家裏了,她要去深圳。父母自然是不同意的,他們沒去過深圳,隻知道那是個改革開放的特區,一個比簫市熱鬧許多的城市。何雨來在蕭市已經這麼不像話了,更何況深圳。但何雨來決意要離開家裏,她隻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偷偷跑到了深圳,在那邊打回電話說,她到深圳了,她在那邊很好。

何雨來在深圳呆了半年多,很少跟家裏聯係,我們一直不知道她在那邊幹什麼,是靠什麼生活的。有一天深夜,她突然打電話回來,說想回家了,才說了半句,就在電話那頭“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嚇得母親不知如何是好。何雨來哭了幾聲,又笑了,說,沒什麼,就是想回家了。母親說,快回家,誰叫你跑到深圳去的。

深圳回來的何雨來,比先前洋氣了許多,但那種洋氣,其實就是俗氣。嘴唇是血紅的,眉毛是畫的,眼睫毛是假的,耳朵還鑽了孔,掛著兩個金光閃閃的耳墜,好像她對自己的本來麵目很不滿意,必須盡其可能地修改,而修改的功夫又極其惡劣,把本來還算過得去的一張臉,改得俗不可耐了。這樣,我們倒是不太相像了,但我又有些拐扭,好像是我自己的臉,讓何雨來改成了那樣。她的這個樣子,母親最為反感,剛進家門,還來不及說你回來了,母親就皺起眉頭,說,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何雨來說,我怎麼了?母親說,你看看你自己的臉,像個什麼東西?何雨來看了看母親,警惕說,你不喜歡我回家,我馬上走。母親這才想起何雨來是從家中逃走的,隨即緩和了口氣,我哪兒不喜歡你回家,我是看不慣你的臉。

何雨來在深圳似乎沒有時間睡覺的,回來的頭兩天,她沒日沒夜地睡,到第三天才活了過來,捧著電話嗬嗬嗬地告訴她的朋友們,她回來了。然後,人就不見了。

很快就有一些流言,在鄰居間傳來傳去,說何雨來在深圳是做妓女的。我父母都是很要麵子的人,聽到這樣的流言,差點就暈倒了。母親當即搜查了何雨來帶回來的所有物件,不過就是些化妝品、衣服,衣服比簫市女孩穿的要時髦一些,比如裙子短一些,褲腰低一些,胸罩凸一些,內褲花哨一些,這些東西並不能證明何雨來是做妓女的,母親稍稍鬆了口氣。那個時候,簫市還沒有妓女,不像若幹年後滿大街都是妓女。母親對妓女沒有感性印象,其實,何雨來的打扮確實蠻像妓女的。

作孽啊。母親說,又指著我連連歎息,唉,唉,你們兩個可是雙胞胎,怎麼就這麼不同?

當時,我在讀簫市師範學院專科,那是一所誰也不想去讀的爛學院。雖然我隻考了這麼個爛師範,還是專科,但我畢竟是讀大學了,所以在母親眼裏算是好的。我的性格也跟母親最像,呆板,內向,安靜,而且兩年後也是教書匠,隻是她教的是音樂,我學的是數學。

母親準備審問何雨來,可是母親很害怕,萬一問出來她真是做妓女的,怎麼辦?母親不敢在家裏問,而把地點選在了河邊。晚飯後,母親神色嚴重說,何雨來,跟我出去走一趟。何雨來說,什麼事?母親說,有事問你。看母親的神色,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但何雨來還是跟了出去。母親沿著河邊隻管走,並沒問何雨來什麼事,而且越走越快,走得何雨來都煩了。何雨來在後麵說,媽,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母親停了腳步,看看四周沒人了,天色也快暗了,才放心說,雨來,我問你,你在深圳是做什麼的?

何雨來一聽,也放了心說,媽,你走這麼遠,就問這個啊。

母親說,你說,你在深圳是做什麼的?

何雨來說,做什麼?沒做什麼。

母親說,沒做什麼?那你靠什麼生活?

何雨來說,這個,很簡單的,我這麼大了,還會把自己餓死?

母親說,你以為你很能幹?你說,你靠什麼掙錢?

何雨來略想了想說,你那麼想知道,就告訴你吧,我在一家服裝廠做工。

母親說,你這個樣子,哪像在服裝廠做工?

何雨來說,我就是這個樣子,我不在服裝廠做工,那你說,我是做什麼的?

哼。母親說,你聽聽別人都說你是做什麼的?

何雨來說,做什麼啊。

母親說,做什麼?我都沒臉說。

何雨來又大聲說,做什麼啊。

母親說,你沒做……是吧。

何雨來說,別人到底說我做什麼?

母親頓了頓,還是說了,別人說你在深圳做妓女。

聽到這句話,何雨來就像一隻受驚的兔子,又跑了。不過,這回她不是跑向別處,而是跑回了家。母親在後麵緊追,不料何雨來是往家裏跑的,何雨來當然比母親跑得快。追到家門口,母親看見何雨來已從廚房內走出來,手中攥著一把菜刀,紅了眼睛,一副要殺人的樣子。母親嚇得退到了門外,厲聲問,你要幹什麼?何雨來罵道,狗生的,哪個說我做妓女,我砍了他。母親確定不是砍她的,才上前奪了何雨來的菜刀,母親喘著大氣說,你沒做……就行了,你砍誰去?

應該說,何雨來做得相當不錯,也許還是她這一生中做得最像樣的一次,她以一種暴力表演的方式,成功地捍衛了自己的清白。從此,母親就不再追究她在深圳是做什麼的了,甚至對她也有了幾分尊重。大約何雨來確實也是冤枉的,何雨來的腦子其實非常簡單,肯定比一個妓女簡單,她從來都是在消費自己的身體,而不懂得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她像一個大戶人家的闊小姐,對賺錢沒有概念,既使她真的做過妓女,那也是玩的。

師範學院離我家不遠,僅隔兩條街道。本來我是通學的,但何雨來回來,我們還得住一個房間,我有點不習慣了。她的變化很大,她學會了喝酒、抽煙,跟何開來一樣,她也養成了白天睡覺夜間活動的毛病,經常是淩晨一、二點鍾才回來。她一回來,就弄出許多響動,嘴裏還散發著酒味、煙味,或者幹脆就靠在床上抽煙,我實在受不了了,有時就不回家,住在了學校八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