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樣介紹我自己呢?好像相當困難,總而言之,我隻是個遊魂,我無所事事,整日在自己的心靈內部遊蕩,我在尋找故鄉。我所謂的故鄉,不是指地理意義上的,不是這片生我養我的地方,我從來不認為這是我的故鄉,我的故鄉隻能是某位女孩,某位將遇未遇的女孩,今天,我終於遇上了,我看見我的故鄉了,我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
現在,我在想你,我感到整個世界都在轉動,我暈。
何開來
何開來的情書寫得真是不錯,簡直很有點情聖的派頭。估計李少白就是被他極為誇張的情話迷惑了。李少白剛從醫學院畢業,還是個實習醫生,她和何開來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不太一樣,她的臉沒有時下滿大街晃動的欲望氣息,看起來安靜、理性、內斂,有種不容易接近的距離感。當她穿著白大褂出現在何開來麵前,居然讓何開來一見鍾情,這是蠻奇怪的。麵對何開來的瘋狂舉動,李少白也很快接受了,這也是我所不理解的,我覺得這兩個人並無共同之處,李少白肯定是個好醫生,而何開來什麼都不是。
不過,何開來這回確實是認真的,完全像電影中深陷情網的男主角。第二天,他破例沒睡懶覺,早早等在了醫院婦產科的門口,李少白看見他焦灼的樣子,還以為他妹妹又暈過去了。但是何開來說,他妹妹沒事,是他找她有事。李少白說,什麼事?何開來摸摸口袋,大概想立即奉上情書,但又停止了,隻是睜著他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李少白,那眼神像個不良青年,看得李少白都害怕了。李少白又說,你有什麼事?何開來說,哦,哦,這個事……不太容易說,我都寫在紙上了,你看吧。李少白沒想到這是一封情書,當著何開來的麵就拆開看了,才看到第三句,李少白羞的麵紅耳赤,像是遭受了嚴重的羞辱,她又氣又惱地瞟了一眼何開來,便拔腿逃了。好在她沒有扔掉情書,她是帶著情書逃走的。
實際上,李少白並沒有她表現的那樣氣惱,甚至很快就對何開來產生了無法控製的好奇心。她不敢在同事麵前看何開來的信,最終她選擇了在廁所裏麵看,事後想起來,這是一件煞風景的事,她應該找個僻靜的有點風景的角落看信的,不知道為什麼,就躲進了最不浪漫的廁所。大概是廁所裏有鏡子,她在看信的同時也想看見自己,讀情書的時刻實在是自我欣賞的最佳時刻。李少白頭一次麵對這樣大膽、直接的表白,而且是把她比作故鄉,這個說法似乎深沉無比,讓人感動。李少白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覺著自己其實是個很平常的人,怎麼會讓一個陌生人產生故鄉的感覺呢。
何開來就這樣打動了李少白。這個早上,李少白發覺自己竟變得有點鬼鬼祟祟了,心跳開始莫名的加快,呼吸也不平靜了,而且有點內急。好幾次,她趴在窗前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偷看樓下門口何開來站過的地方,那地方是空的,李少白有種輕微的失落感。
下班時,李少白看見何開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走廊的椅子是給等候流產的女人坐的,但此刻,已經沒有女人了,隻有一個何開來坐在一長排的椅子中間發呆。李少白本能地想繞道而走,但婦產科隻有一個出口,是繞不過去的,李少白隻好繃緊了臉,目不斜視地從何開來身旁經過。大概是李少白過於正經了,迫使何開來喪失了站起來攔住她的勇氣,但他還是不依不繞的,出了醫院門口,李少白發覺何開來在後麵跟蹤。她回了一次頭,何開來與她相距大約百米左右,他微仰著臉,正朝著他前方廣大的空間作微笑狀,這微笑顯然是為她預備的,好像他早就斷定李少白一定會回頭看他這樣微笑。李少白加快了步子,她家也是臨著虹河的,在虹河西街。李少白穿過東街,穿過蟬街,回到西街,這段路平時需要二十分鍾,但今天被何開來在後麵追著,才用了十分鍾。李少白進了三樓臥室,藏在窗簾後麵看了看窗下,何開來果然站在下麵,昂著頭在看他上麵的窗口和天空,還是那種微笑的表情,而他的眼神是得意的,好像不費力氣就追蹤到了她的住處,很有成就。一會兒,他走到了河邊,河邊的柳樹下有張供人閑坐的石凳,他在石凳上坐下,麵朝虹河,掏出一根煙抽了起來。李少白突然覺著被這樣的一個人追蹤,也是蠻令人振奮的,你就追吧,你這個傻瓜。李少白在心裏說。
此後七天,從早到晚,何開來大部分時間都守在李少白門前的石凳上,這種守候方式,盡管了無新意,但卻是經典的。何開來並不騷擾李少白,也沒有跟她搭過話,隻是看著她出去,看著她進去,好像隻要這樣看上一眼,就已經讓他心滿意足,值得在此等上一輩子了。
這種沉默的守候,也許很有力量,李少白在第七天的傍晚就接受了何開來,導致她在這個傍晚接受何開來的直接原因是那場雨。李少白聽見雨聲,把頭探到了窗口,雨已經在外麵下得很大了,從東邊斜著下來,打在河麵上,泛起無數量的輕煙。這樣的雨景是會讓人生起柔情的,而這個何開來依然還在石凳上坐著,一動不動,好像他心裏隻有愛情,雨對他並不存在。李少白默默注視著何開來,雨掉在柳樹上,經過聚集,然後掉在他的平頭上。李少白看見他的頭上掛滿了大粒大粒的雨珠,似乎每粒雨珠都在見證著他的癡情。就在此時,何開來轉動腦袋,朝她的窗口凝望,這一眼是致命的,李少白突然覺著自己被擊穿了,大概也類似於何開來的說法,就像子彈穿過蘋果。
李少白跑下樓來,撐了一把傘,立在何開來身旁。下麵的事情,李少白跟我說的時候,有意忽略了,大約總是接吻擁抱之類的事情,不便於說。總而言之,他們是站在同一把傘下了。
李少白說,你真的愛我?
何開來說,是的。
李少白說,你為什麼愛我?
何開來說,我一見你,有種故人的感覺。
李少白說,故人的感覺?
何開來說,是的,就像夜裏看見月亮。
李少白說,可是,現在下雨,沒有月亮。
何開來說,沒關係,有你就夠了。
照何開來所說,他是回到了故鄉。但是,我想起來了,那天他回家來,像一個落湯雞,進門的時候,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似乎還打了一個噴嚏。母親說,你怎麼這個樣子?何開來說,掉河裏了。母親說,你這麼大了,還掉河裏?何開來說,誰規定我這麼大就不可以掉河裏。母親說,下這麼大的雨,你在河邊幹什麼?何開來沒有回答母親的疑問,進屋更衣去了。他的神情照例是漠然的,不死不活的,一點也看不出他是雨中戀愛歸來。他對李少白以一見鍾情始,以形同陌人終,想必也是注定的。
倒是何雨來的嗅覺靈敏,她覺得這幾天何開來很不正常,一定是在追哪個女人。很快她就查出了何開來追的女人,就是那個替她做流產手術的醫生李少白。
何雨來說,哥,原來你陪我是因為她。
何開來說,不對,我是因為陪你才認識她的。
何雨來說,說得好聽,我不信。
何開來說,你不信,也是這樣。
何雨來說,你怎麼會找她?
何開來說,你不喜歡?
何雨來說,不喜歡。
何開來說,找她不是很好,以後你就不用擔心流產了。
何雨來說,哼,我差點沒被她弄死,我死了也不會再找她的。
何開來瞪了她一眼,意思是她應該閉嘴了。
不久,何開來把李少白帶回了家裏。對何開來帶回來的女朋友,我父母雖然客氣,但已不當回事,反正他隻有一次。但是,當李少白再次進入我家,我父母即刻改變了態度,看來,何開來這回是當真的,李少白和他以前的女朋友也大為不同,顯得傳統,穩重,又斯文有禮,像個媳婦的樣子。我父母對李少白是從心底裏喜歡的,而且她的醫生職業也讓我父母滿意。我父親咳嗽嚴重,我母親身體也不好,若是醫院裏有個媳婦在,自然是方便多了。因此,我母親大大誇獎了一番何開來,接著又不放心,警告說,我就認定是李少白了,不許再換了。何開來也很開心,說,好,好,但是,要是她把我給換了,我可沒辦法。母親說,我一看她,就是個專一的人,我很放心,誰像你。
我也喜歡李少白,她是那種先冷後熱的人,初看有距離感,其實是容易相處的,而且相處起來很舒服。她很快就融入了我們的家庭,好像本來就是一家人,對這個家,甚至比我們兄妹幾個更親近一些。沒多久,我母親最喜歡的人就是李少白了,如果幾天不見,我母親就會很不放心地問,李少白這幾天怎麼沒來。
隻有何雨來,對李少白懷有敵意。這過錯,自然不在李少白,何雨來的敵意,更多的好像是莫名其妙的醋意。漸漸的我發現凡是何開來的女朋友,或者是跟何開來接近的異性,何雨來一概都是敵視的,她可能真的有戀兄情結。好在何開來還是正常的。
何雨來一直在努力地尋找機會,跟李少白吵架。有時,她會在李少白的背後,毫無理由地脹起脖子,惡狠狠地白李少白一眼。幸好她白的是人家的後背,李少白還不知道她的後背已經遭受了那麼嚴重的敵意。不過,何雨來對她不友好,她是有感覺的,隻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覺得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她問何開來,何開來說,她是個小孩,你別跟她計較。對付小孩,最好的辦法是送點她喜歡的東西給她。李少白特地上街買了一瓶香水和一支口紅,送給何雨來。她對李少白,怨恨歸怒恨,但她送的東西還是要的,還拿到我麵前炫耀,問有沒有送我什麼東西?我說沒有。何雨來就更加神氣,覺得自己很重要,李少白就送她一個人東西。
我不知道何雨來後來借機尋釁的那支口紅,是否就是李少白買的那支。事情是這樣的,我和李少白準備上街買點東西,臨走,李少白照了照鏡子,大約是嫌嘴唇不夠紅潤吧,隨手拿起桌上的口紅抹了抹,她肯定沒想過是誰的,她可以隨意使用我們的口紅,表明她確實不把我和何雨來當外人了。若不是何雨來借機尋釁,這樣的細節誰也不會記住。可是,何雨來突然從外麵闖進來,看見李少白在用她的口紅,大喝一聲,是我的。我們不懂她大喝什麼,同時說,什麼?你的。何雨來說,口紅,是我的。李少白說,哦,我用了你的口紅。何雨來說,你幹嗎亂用別人的東西?李少白被她這麼一說,臉都紅了,說,對不起,我買一支賠你。哼,誰希罕。何雨來搶前一步,一把奪下李少白手中的口紅,往窗外一扔。做完這個動作,何雨來又衝李少白挺起身子,甚至把脖子也拉長了,一副要決鬥的樣子。
我說,你神經啊。
何雨來立即衝我罵道,你才神經,你神經病,你去死。
我說,你扔口紅,你扔給誰看?
何雨來說,我扔自己的口紅,管你屁事,我想扔就扔。
母親進來了,母親顯然全聽見了,一臉的怒氣。我把何雨來讓給母親,趕緊拉了李少白說,這神經病,別理她,我們走。
我走到河邊,還聽見何雨來在房間裏高聲叫罵,你去死。你去死。那聲音尖利、變態,李少白聽著,好像很受刺激。路上,她一直在想何雨來為什麼這麼恨她。她低著頭,目光盯著自己的鞋尖,想得都快要哭了,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我說,別想了,她真的是個神經病。
李少白說,一定有她的理由的,可我實在想不明白,你告訴我。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我說,何雨來在家裏很孤立,我父母對她不好,就何開來還關心她,她可能在心裏很依賴哥哥,不能接受何開來跟你戀愛的事實。從她這麼無理取鬧看,我覺得她是在扮演一個第三者的角色。
李少白嘴巴張得大大的,似乎難以置信,不會吧,怎麼會這樣?
我說,我隻是一種猜測。
冷靜地想想,李少白又覺著我的猜測,可能比較接近事實。既然何雨來是把她當情敵,她也就理解了,並且原諒了她。她還重新買了一支口紅,準備賠給何雨來。
我們回家時,門是開著的,家裏一個人也沒有,隨即我看見了地上的血跡。我被嚇得直覺著頭皮在一圈一圈變大。不過,李少白看清了血跡是從我和何雨來住的房間開始的,而且地上是一攤。她扔了手上的東西,推著我說,快。
我們趕到醫院急救室,果然是在這兒,看見母親完好地站在急救室門口,我終於吐出一口氣,路上我直擔心是何雨來對母親逞凶。我說,媽。母親抬一抬頭,眼淚“嘩啦”一聲就流下來了,母親哽咽說,造孽,造孽啊,我就罵她幾句,她就拿剪刀割自己的手腕,大概是看見那麼多血噴出來,她又害怕了,自己跑出來。我一點都不知道她在房間裏割手腕,要不是她自己跑出來,恐怕真完了。
不久,我父親、何開來也先後趕到了。麵對何雨來的鬧劇,我們站在門口麵麵相覷,誰也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