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3)

李少白說,你也懷疑我們吵架了,我們真的沒吵架,我們過得還算好吧。

那麼說,何開來的消失,確實跟李少白無關,沒有任何理由,起碼沒有李少白說得出的理由,是一次真正的意外,意料之外。後來,李少白盤點起了何開來的種種生活細節,李少白尚在戀愛期內,她對何開來的看法,自然跟我很不一樣。譬如,何開來的懶,何開來的無聊,何開來的缺乏現實感,何開來的消極處世,在她眼裏,都不算毛病,都是一種個性,是有人格魅力的。李少白有一點與我父親完全一樣,骨子裏看不起簫市人,她認為簫市人俗,全是些愚蠢而又可笑的經濟動物,除了錢,什麼也不知道。而何開來不像簫市人,何開來不俗,他身上有一種無聊時代的無聊的詩意。

我是頭一次聽說有這麼一種詩意,我說,這詩意怎麼這麼別扭?

李少白說,這是你哥說的。

我說,哦。

李少白說,你哥是有思想的人,不過,他腦子裏究竟想些什麼,我也不知道。他有些古怪的行為,他看電視,通常不看電視屏幕,而是盯著天花板看,這段時間,就更怪異了,經常坐在抽水馬桶上,有時一坐就是幾小時,鬧得我想跟他說說話,也隻好站在廁所門口。

我說,便秘?

李少白說,不是,他說他在慎獨,練儒家修心養性的獨門功夫,他這樣坐著舒服、寧靜。

我說,你不覺得他這樣不正常。

李少白說,是有點不正常,但是人太正常了也很無趣,他有他的廁所理論,他說廁所是慎獨的最佳場所,蹲馬桶的姿勢就是思想者的姿勢,所以羅丹的《思想者》也是蹲馬桶的造型。一個蹲在馬桶上的思想者,上半身思考形而上難題,下半身解決形而下問題,身體的任何部位都不浪費,等有一天,突然間,上下貫通,大徹大悟,一個聖人就誕生了。

確實挺有趣的,挺好笑的,我們都笑了。李少白又說,他說,他這樣做,是在了卻父親的心願,因為父親一直希望他成為大人物。

我說,幸好我父親不知道。

李少白深沉地歎了口氣,說,咳,你哥雖然有點怪,我還是喜歡的,但我又把握不住他,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有時候,我覺得他不是一個真實的人,他很抽象,很虛,如夢幻泡影,我有過預感,他會在哪天突然消失的,他真的就消失了。

我說,沒那麼玄吧,他會回來的。

李少白說,我沒把握,我們之間好像是有隔膜的,也不知道隔著什麼?有時,他看我的眼神是陌生的,他那樣看我,我也會覺著他是陌生的,其實,他離我很遠。

我說,他就那眼神,在家裏,他看我,看我母親,看我父親,也經常是陌生的,可能是他的眼球結構有問題。

李少白說,嗬嗬。

我說,但他是愛你的。

李少白說,是,我相信他愛我,可是……

我說,可是……什麼。

李少白說,他對我又不是很有興趣。

我說,我不明白。

李少白有點不好意思說,嗬嗬,不說了,不說了,我們不談他了,謝謝你晚上來陪我,否則,我真不知道怎麼過。

我說,即使你不是我哥女朋友,我也會來陪你,你不知道我比我哥還喜歡你。

李少白說,謝謝。你想搞同性戀啊。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客廳的電話鈴響了,李少白倏地從床上跳起,奔向客廳,何開來?果然是何開來。我聽見李少白喘著大氣在說,你……你在哪兒……你在北京……你去北京幹什麼……我走進客廳,看見李少白是光著身子在接電話的。她跪在沙發上,背對著我,她的後背很白,像一件玉器,散發著優雅而又誘人的光芒。我回臥室幫她拿了衣服披上,我突然為何開來感到惋惜,這個傻瓜,我想他們不會長久的。

在電話那頭,何開來倒是極盡溫柔,不斷地道歉不斷地說現在他很想她,弄得李少白想發火也不可能了。

何開來的失蹤,跟我猜測的基本相同。前天晚上,他不知道為什麼出門,不知道為什麼走到了火車站,不知道為什麼進了站台,不知道為什麼上了火車,不知道為什麼就到了北京,他什麼都不知道,就是說,他完全是在夢遊。

李少白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何開來說,不知道。

放下電話,李少白迷茫地望著我,她是迷糊了。我說,我哥也有神經病的,你得管著他。

李少白說,我覺著他還沒睡醒。

我原以為他在北京玩幾天就回來的,但他卻準備在北京呆下去了,他是在北京大學的未名湖逛了一圈後,做出決定的。他說,未名湖不錯,像是他呆的地方,他決定報考北大的研究生。他在北大邊上一家叫藍屋的公寓裏住了下來,公寓後麵是圓明園,前麵是北大,住在裏麵有豐富的曆史感,那兒住的大多是準備考研的學生,學習氣氛非常濃,他必須在那兒住下來複習,直到明年一月考研結束。如果回家,他肯定沒有興致考研了。

考研應該是要求上進的表現,何開來算是找到了一個在北京呆下去的理由,並且彌補了他突然失蹤的過錯,原來他的失蹤一點也不荒唐,而是冥冥中有個目標的。這很像是命運安排的一個突兀的轉折點,他到底知道他要幹什麼了。我們在吃驚之餘,也替他高興,當然,最高興的人莫過於我父親,因為何開來終於如他所願,胸有大誌了,去了他最應該去的地方——北京。父親再次感到何開來終究要成為一個大人物的,北京大學可是中國的最高學府,現在,他呆在那兒,這麼認真複習,以他的聰明,相信考上研究生是不在話下的。等他考上北大的研究生,若是在古代,可就是太學生了,將來進可以做官,退可以做學問,總之,離大人物的距離也就不算遠了。父親專門去電視台幫他請了長假,電視台請假倒是不難的,反正他在電視台也不做事,有他沒他無所謂。父親又取了一萬元錢,存進何開來的銀行卡裏,他的銀行卡,本來就應該有些錢,這樣,他就可以更加安心地複習了。

雖然考研不是壞事,但李少白總覺著他有點故意逃跑的嫌疑。那幾天,她的心神極為不定。好在每天夜裏八九點鍾光景,何開來會給她打一次電話,詳盡彙報他一天的生活,內容包括他看的書他聽的課他和某某教授的談話,未名湖邊的柳樹、紅樓、博雅塔和棲在塔上穿著博士服的烏鴉,圓明園內的荒草野地、斷垣殘壁以及他穿越曆史的孤獨的腳步聲,還有他吃的飯他剛認識的一個什麼人還有他不認識的但天天看見的公寓邊的一個女瘋子。除了北大和圓明園,他哪兒也沒去過,沒去故宮沒去長城連長安街在哪兒也不知道。對北京,他還是沒有興趣,但比在簫市,他明顯地熱愛生活了,對周圍的事物也不再那麼冷漠。他的聲音通過電話傳來,既寫實又抒情,是俯在李少白的耳邊說的,似乎比麵對麵說話更顯得親熱。慢慢地,李少白也就習慣了,相信他確實是想考研,而不是為了躲開她逃走的。

一個月後,李少白請假去了一趟北京,探望何開來。出乎意外的是,何開來並不像電話中表現的那麼親熱,好像他一點也不喜歡李少白來北京探望。李少白本來想在北京呆一周的,結果才一天她就回來了。回來後的李少白情緒抑鬱,麵色蒼白,好像心裏塞滿了垃圾,必須狠狠嘔吐一回,才能恢複。

一天夜裏,很遲了,我已經睡下,李少白來電話說,她在想她和何開來之間的事,她睡不著,失眠了,她要我過去陪陪她。她的聲音急切、無助,好像很需要我。我趕到她哪兒,她大概是被失眠折磨的不太正常了,我還來不及問是什麼事,她劈頭就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在想,何開來在性方麵是不是有問題?我就吃驚地看著她,這種話,若是出自何雨來的口,我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但李少白突然這麼說話,我不能不吃驚。李少白看著我,說,你吃驚了,是不是?

我說,你怎麼了?

李少白說,沒什麼,我確實是想找你談談性方麵的事。

這方麵的事,我又能談什麼呢。還好,都是李少白在談,我隻要聽就可以了。但是,我聽得越多越不明白,我真不知道何開來是怎麼回事。李少白說,何開來隻是把她當作故鄉供起來,而不是當作一個人,一個女人,他甚至在刻意回避男女那種事,不過,那種事到底還是發生了,可是,就在那種事之後,她看見了何開來陌生的眼神,他在上麵陌生地看著她,好像跟他做愛的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