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怎麼這樣?
李少白說,誰知道?他還有句名言,說婚姻不是愛情的墳墓,做愛才是愛情的墳墓。
我說,他是不是真的在性方麵有問題?
李少白又說,沒有。
我說,那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李少白茫然地看看我,又試圖去理解何開來,說,他是把愛情當作一種烏托邦來談的,他這個人也是隻能用來想象的,不能跟他一起生活的,也許我就應該讓他逃走,我根本就不該去北京看他。
我說,你們在北京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少白說,也沒什麼,什麼也沒發生,我找你就想說說我在北京的事,再不說我真受不了了。我乘了二十六個小時的火車,到達北京站是夜裏十二點,何開來說好在出口接我,他確實立在出口處,我已經走到他麵前了,他還沒有看見我,他根本就什麼也沒看,垂著腦袋,若有所思的樣子,跟他坐在馬桶上的表情一模一樣。我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才回過神來,可一點興奮的表示也沒有,他臉上是尷尬的,陌生的,好像他也意識到了這種表情是不妥的,很勉強地在臉上擠出了一點笑來,然後示意我跟他走。穿過廣場時,我挽了他的手臂,他好像很不習慣,走路也不自然了,他轉頭看看我,表情依然是陌生的。
從火車站到他住的公寓,很遠,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坐在出租車的後排,我有點累了,我想在他的肩上靠一靠,可是,他那個神態讓我沒法靠上去,就像想靠在一個陌生人的肩上那麼艱難。途中,有一瞬間,他把一隻手放在了我腿上,還沒等我作出反應,他又立即抽回去了,好像是放錯了地方。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了?這一點都不像一對戀人久別重逢,久別重逢應該是驚喜的,熱烈的,起碼也是有點親熱的,無論如何,不能這麼陌生、冷漠的。我掉頭看著窗外,我的眼淚差點就要掉下來了。
何開來住在公寓的地下室,我說你幹嗎要住地下室?他說他喜歡地下室,地下室安靜,住在下麵有種穴居動物的感覺,而且離地獄也比較近,若是死了,連埋也不用埋的。進了房間,他讓我坐在床沿上,房間裏沒什麼東西,就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書堆在桌子上和枕頭邊,有半人高,看上去倒蠻像一個讀書人的。何開來搬了椅子,一本正經跟我對麵坐著,好像我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一個他還不怎麼熟悉的來訪者,他不知道怎樣應付,他努力地想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說什麼或做什麼,於是就很窘。我說,你怎麼了?你不認識我了?何開來語無倫次說,不是,但是,啊,哈。但他還是站了起來,把手輕輕地放在了我肩上,又輕輕地吻了我一下,完全是蜻蜓點水式的,就跟老外社交場合的吻一樣沒有意義。何開來說,你累了吧,睡吧。
我們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必須互相抱著才不會掉下去,身體的接觸好像喚醒了他的記憶,我感覺他的手活過來了。可冷漠是會傳染的,我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我覺著自己就像一具屍體躺在那兒,我終於哭了。何開來很緊張地看著我,他是想安慰我的,但他什麼表示也沒有,隻是發呆。
我說,我們已經很陌生了。
他說,嗯。
我說,我一點都不懂你。
他說,嗯。
我說,你是不是另有所愛了?
他說,嗯。
我說,啊!
我大概嚇著他了,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應錯了,我沒有另有所愛。
我說,那你也不愛我了,是不是?
他說,不是。
我說,你真的讓我不懂,我該怎麼理解你?
他說,這個,這個,這個確實是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樣理解自己,我對自己也很陌生,也許我不該來考研,我應該去出家。
我說,那你怎麼不去出家?
他說,是也許,我是說也許。
後來我還是睡著了,地下室確實安靜,睡在地下室裏,好像跟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關係。第二天,我們走出地下室,已經是下午了,他帶我去未名湖走了一圈。那是個談情說愛的地方,湖邊都是成雙成對的,北大的學生比我想象的開放多了,我們剛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邊上就來了一對男女,站在那兒肆無忌彈地接起吻來。我拉了拉何開來,但他早已熟視無睹,看也不看一眼,說,這有什麼好看的。我也隻好忍著不看,隔了好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對男女還在接吻,他們的眼睛是閉著的,好像除了他們,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我有些羨慕,他們真是幸福啊。我估算,他們這個吻至少有十五分鍾了,我又拉了拉何開來,悄悄說,他們還在接吻。何開來嘲笑說,這麼長時間,不難受?我看看手表,說,我來計時,看他們到底要吻多久。何開來說,你真無聊。又過了十五分鍾,他們終於鬆開了。我這才看見那女的淚流滿麵,眼睛就像兩道泉眼,眼淚直往外瀉,那女的狠狠地甩了一下頭,一轉身,跑了,速度極快,我想再看一眼也來不及,她就不見了。我突然也跟著傷感起來,而且心裏很不安,我說,原來他們是在分手。何開來說,嗯。我說,你呆在這種地方,我真的不放心。何開來說,這個,你可以放心。我說,我們分手的時候,你會不會也這樣忘情地吻我三十分鍾?何開來想也不想一下,說,不會。我們就沒話了,何開來見我生氣,說,這地方不適合你呆,我們去圓明園吧。
現在,我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圓明園,他是把圓明園當作女人的,一個像維納斯那樣斷臂的曆史美女。你無法想象他在圓明園裏幹什麼?他把我帶到那個著名的廢墟——大水法麵前,大水法是令人震撼,尤其是在黃昏,那麼荒涼地堆在那兒,從此我相信沒有一種美比廢墟更美。大水法的拱門是漢白玉雕的,線條很華美、女性,因為是殘缺的,又有無窮無盡的想象。麵對大水法,是說不出話來的,心裏有種無法言說的痛感。倒不是因為它的曆史,而是它直接呈現出來的殘缺之美。美是痛的,就像愛情。我覺著我無力在大水法麵前站下去了,這時,我才發現何開來不見了,我喊了一聲,他也沒應,我轉到大水法的背麵,看見何開來靠在半根立柱上,頭也靠在柱上,他站的地方比我高,他的一隻手插在褲腰內,在動。我看了又看,才敢確認他是在幹什麼。他好像很忘我,臉是朝向天空的,眼睛跟我在未名湖看到的一樣,也是閉著的。我立即就傻了,但我還想起應該躲開,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回到公寓,我提起旅行包說,我要回去了,你送不送我?
何開來說,你才來,怎麼就要回去?
我說,我來是我想來,現在我想回去了。
何開來說,我不懂。
我說,我也不懂,是我不該來。
我不想給他任何挽留的機會,提了包就往外走,他跟在後麵,直到我上火車。他滿臉無辜,一點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我一到家,他的電話就來了。
他問,你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氣回家?
我拿著電話就哭了。
他等我哭完,又問,你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氣回家?
我說,你問你自己吧。
他說,我不知道。
我說,你在大水法那兒都幹了什麼?
他說,哦,哦,你看見了?
我說,你好意思問。
他居然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倒好像我為這種事生氣,很無聊似的,他嗨嗨笑了兩下,說,我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說,你覺得正常?
他說,可能有點不正常,但也沒什麼。有位大人物還說過,再沒有比自慰更快樂又於人無害的娛樂了。
我說,既然這樣,你還找我幹嗎?
他說,這是兩回事。
我也知道,這種事很平常,但我還是無法接受,我說,如果我不在,你那樣我可以理解,可是我在你身邊,你不要我,寧可那樣,你不是在侮辱我?
他說,對不起,我沒想侮辱你,我在大水法那兒,我置身於廢墟的內部,怎麼說呢?不知怎麼的總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我無法控製自己,如果你在意,我以後不去那兒就是了。
現在,他還是每天打電話,聲音越來越溫柔,你說,我可不可以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