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3)

父親過世了。

父親被查出肺癌晚期,到過世也就一個月時間,父親得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並不是很難過,父親平靜說,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這樣弓著背咳嗽了。父親拒絕化療,他不願在死之前再受一次折磨,他認定他的肺早就壞掉了,早晚是要死的,他惟一的願望是不要把他的病告知何開來,免得影響他學習。

父親快不行的時候,我母親說,打電話讓何開來回家。父親沉吟許久,最終還是決定不見最後一麵,並且囑咐我們在他考研後回來,再慢慢跟他說。父親做出這個決定後,竟有些快活,似乎獲得了另外一種補償,看見了他的兒子何開來,正坐在未來的主席台上,成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而大人物通常都是在犧牲了倫理、家庭、愛情等等之後,才能成就的,父親這樣做不愧為大人物的父親。

所以,何開來一直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他的考研無形中就變得相當悲情。但是,在離考研還有一個星期時,何開來又決定不考了,他要回家了。電話是我接的,我說,為什麼?他依舊是那種無所謂的口氣,不為什麼,不想考,就不考了。我想起父親,很慶幸他已經死了,若是活著,我想,他會活活給氣死的。

據他後來跟文如其說的,何開來實在是不應該回來。他說,車到簫市,他覺著簫市他是陌生的,他甚至不想下車了,他最後一個出站,有氣無力地拖著旅行箱穿過廣場,廣場上幾乎已經沒人了,他見這麼大的廣場,連個人也沒有,就在廣場中央站了一會兒,但是,他才站了一會兒,麵前就來了一個婦女,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衝他問,要住旅館嗎?何開來站在廣場中央,是在思考是先回李少白的家還是父母的家?這是個問題,他一點也不想有人幹擾,他轉了個頭,表示不理,但這婦女以為他是初次來簫市的外地人,她也轉了個頭,又衝他問,要住旅館嗎?何開來瞟了她一眼,發現是個肥胖的中年女人,便趕緊離開。

何開來還是決定先回李少白那兒,應該說這是個正確的決定。李少白的家離火車站不遠,他叫了一輛三輪車,不一會就到了。他提著旅行箱爬到三樓,就氣喘噓噓了,喘氣的中間,他又突然覺著這地方很陌生,好像是他從沒來過的一個什麼地方,這感覺實在是很突兀的,毫無來由的,他看了看李少白家的鐵門,確認這就是她的家,這是不可能有錯的,那麼說明這種陌生感並非來自鐵門,而是來自內心的什麼地方。大概是他在北京的惡劣表現,他害怕了吧。他在門外整整站了半個小時,他摁響門鈴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

李少白並沒有來開門,他又摁了一次門鈴,還是沒有動靜,他告訴過李少白,他下午五點到家,李少白在電話裏雖然有怨氣,但也沒有拒絕他回來,甚至是原諒他了,應該不是故意不來開門。不過,現在才三點半,所以她不在家也是正常的。何開來歎一口氣想,她不在家,究竟好不好?但眼下的現實,顯然是不好的,他想進去,沒人開門。何開來隻得自己掏鑰匙開門,可是,他忘了鑰匙放哪兒了,他搜了一遍隨身帶的挎包,沒有,又打開箱子搜了一遍,也沒有,他這才隱約想起自己離開時,好像沒帶鑰匙。他就愣在那兒,心裏又被那種毫無來由的陌生感所控製。

這時,樓上下來了個陌生人,見何開來站那兒發愣,很是警惕地看了幾眼,並且在他麵前站住,問,你找誰?陌生人是審問的口氣,極不禮貌,好像他是一個小偷。何開來斜了他一眼,沒理他,陌生人又大聲審問道,你找誰?何開來就生氣了,說,我找誰?你管得著?陌生人大概是個當官的,沒有什麼事是他管不著的,他伸出指頭槍比著,威脅道,你等著,你別想跑。何開來說,你想幹什麼?陌生人見他並不害怕,自己反倒害怕了,狠狠盯他兩眼,趕緊逃下樓去。

在女朋友家門口,居然被人當作小偷,何開來感到受了嚴重的侮辱,很想立即趕下樓去,跟陌生人打上一架。何開來正在生氣,樓下已上來了幾個人,手中握著鐵棍,幸好其中的一個還有些認得他,知道是搞錯了,忙笑著陪不是。何開來還在生氣,看著陌生人說,你幹什麼啊。陌生人尷尬說,原來你住我樓下?何開來說,你住我樓上?陌生人說,不好意思,鄰居,鄰居。何開來也隻好說,沒關係,鄰居,鄰居。

這個樓裏的住戶,何開來都不認識,他害怕等會樓上又下來一個人,又把他當小偷,他不想站在李少白的門外了,他想回自己的家算了。如果他真的回了自己的家,對他和李少白也許反而是好事,這個晚上,就我所知,或者就我想像,實在是一場災難。不過,他一點也不想動了,他坐在樓梯的台階上,把箱子移到了麵前,趴在上麵,準備先睡一覺。他坐了二十四小時的火車,路上一直沒睡著,實在是困了,既便是站著,也該睡著了。他想,一覺醒來,李少白總該回來了。

李少白回來後的情況是這樣的,她見有個人趴在自己的家門口睡覺,嚇了一跳,好在她很快就認出了這個人是何開來,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她驚喜道,但何開來毫無反應,而且打起了呼嚕,好像是說,他正在睡覺,請勿打擾。李少白等了一下,還是拿手去拍他的腦袋,直拍得何開來抬起頭來。看見何開來的正麵,李少白立即就忘了他的不是,俯下身,伸嘴去親,就在李少白的嘴唇剛要碰上的瞬間,何開來轉了一下頭,避開了。李少白的嘴唇撲了個空,就僵在那兒,好像是無法合攏了。好一會兒,李少白的嘴才恢複了說話的功能,小心問何開來是不是生氣了?何開來搖了搖頭,李少白又問,你是不是怪我不在家等你?何開來說,沒有。李少白說,你說好五點鍾到家的,怎麼提前了?何開來說,火車提速了,快了二個小時。李少白說,都怪火車。何開來說,是的。何開來的聲音是冷漠的,好像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他大概在生氣。李少白又說,知道你提前回來,我就不上班了。何開來打了一個哈欠說,我沒怪你,我睡著了,我在做夢。

進了門,何開來剛碰著沙發,頭一歪,就睡著了。李少白立在沙發麵前,怔怔看了一會,伸手來拉何開來說,起來,去床上睡。何開來一動不動咕嚕道,不去,就這兒。李少白說,去床上睡,床上舒服些。何開來不耐煩說,別管我,就這兒。

也許他是太困了,睡一覺就好了,事實似乎就是這樣的,何開來一覺醒來,已基本恢複了正常。他在黑暗中睜開眼晴,什麼也看不見,這是什麼地方?我在哪兒?他自言自語道,好像他不知道已經回到了李少白的家中,這種自言自語的口氣,也是讓李少白聽著傷感的。不過,何開來閉上眼腈又叫了兩句:李少白,李少白。這兩聲下意識的叫喚,表明他心裏還是有她的。李少白趕緊開了燈,說,醒了?何開來再次睜開眼晴,看見燈下的李少白那麼傷感地看著他,某根神經大概受了觸動,就起身抱了抱李少白。說,對不起,我實在太困了。李少白說,醒了吧,知道自己在哪兒了?知道了。何開來說著,就有了親一親她的意思。李少白頭一歪,阻止說,我剛才想親你,你為什麼不讓?何開來說,你剛才沒想親我嘛。李少白說,還沒有?你坐在門外的時候。何開來想了想,她是有過想親他的動作,他轉了一下頭,避開了。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轉了一下頭。李少白說,你為什麼不想跟我親熱?何開來迷糊說,不知道,大概是太困了。李少白說,不對。何開來說,對的,就是這樣。李少白不說了,隻是拿眼疑惑地看著他,看得何開來覺著實在有點對不起李少白。他們是應該好好地親一親了,何開來就將她抱緊了些,同時把嘴送了上去。但是,李少白又歪了一下頭,堅持說,你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讓你親。李少白的語氣相當嚴肅,一點都不像撒嬌,何開來隻得把嘴收回,喪氣說,別在這些細節上糾纏,好嗎?李少白說,這不是細節,這很重要。何開來說,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李少白說,你不知道嗎?何開來說,不知道,那你說為什麼?李少白遲疑了一會,說,你真的還想我嗎?何開來說,想。李少白說,你是因為我才回來的?何開來說,是的。李少白說,你撒謊。何開來說,我撒謊?李少白說,你根本就不想我,你剛才在門外,看我的時候,非常陌生,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何開來確實被一種陌生感控製著,本來,也就是一點感覺,對他也不算什麼了,但經李少白這麼一說,好像真是個問題,何開來就不知道說什麼好,而且有點尷尬,就跟偷情被她抓住了似的。李少白又說,為什麼呢?何開來喉嚨脹了一下,幹咳了一聲,說,我不知道,我確實有陌生感。李少白歎了口氣說,想不到你回來還是這樣的。

話是這麼說,李少白還是同意讓他親了,何開來是想表現得很有激情的,可一碰上李少白的嘴唇,何開來說,那種陌生感又不合時宜地來了,他的嘴唇稍微收縮了一下,這個理論上久別的吻,就意外地中斷了,就像剛拉的一根蛛絲被風吹斷。李少白已經閉上了眼睛,而嘴唇突然又空了,她狐疑地睜了睜眼,何開來本來就睜著眼的,看見李少白狐疑的眼神,顯然是不敢對視,趕緊也閉了眼,又咬了咬牙,緊緊地抱著李少白,一頓狂吻。

這種強製性的行動也不能說就沒有效果,起碼是讓他看上去像個合格的男朋友。我想,這頓狂吻還有另外的效果,因為嘴的運動,他想吃東西了。何開來放了李少白,囁嚅道,我餓了。菜是早就燒好的,在餐桌上等了個把小時了,李少白說,菜都涼了。何開來說,沒關係。李少白說,我把黃魚再熱一下。何開來說,還有黃魚?李少白說,那當然,你回來怎麼能沒有黃魚。何開來說,幹嗎一定要有黃魚?有什麼說法。李少白說,沒什麼說法,就想做點好吃的給你吃。可是,黃魚涼了,涼了的黃魚就不夠好吃。

吃飽了的何開來,又不知道該幹什麼了,他在客廳和臥室之間來回地走,似乎是決定不下該呆在客廳裏,還是呆在臥室裏,這兩個地方的指向,大概是不一樣的,他在客廳站一會兒,然後走進臥室,在臥室站一會兒,然後又走回客廳,這樣重複了五次,還是決定不下該呆在哪兒,若不是李少白問他這樣走來走去幹嗎,他大概還要重複下去的。等何開來終於在客廳裏坐下,李少白也挨著他坐下,她吸了吸鼻子,說,你身上好像有氣味。何開來說,什麼氣味?李少白說,好像是火車的氣味。何開來說,火車的氣味?李少白靠近又吸了吸鼻子,說,是,就是火車的氣味,你先洗澡吧。

何開來洗澡時,李少白一個人在看電視,一集連續劇看完了,接著是讓人討厭的廣告,她才想起何開來還在洗澡,她跑到浴室門邊,聽見裏麵還有噴水的嘶嘶聲,但沒有何開來的動靜,她懷疑他在裏麵睡著了,就推了門進去。何開來睜開眼睛,見李少白推門進來,吃了一驚,說,你幹嗎啊。李少白看見何開來裸體站著,很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她從沒見過似的。我以為你睡著了呢。李少白慌忙關了門出去。

等何開來終於從浴室裏出來,李少白說,洗那麼久,你殺豬啊。

何開來說,我發現站在噴頭下麵,閉了眼,一動不動,讓水流遍全身,很性感的,非常舒服。那好像不是在洗澡,而是呆在他媽的子宮裏麵,我覺著身體以及身體內部那個叫作靈魂的東西,開始複活了,沒有火車的氣味了。

李少白再看何開來,臉上果然有了些光彩,臉色也白淨了,好像是換了個人,李少白又將鼻子貼近說,嗯,現在很好聞。

何開來似乎就有了點衝動,把李少白抱了起來。李少白說,我也先洗澡。如果何開來這時就想做愛,估計李少白也是願意的,但何開來也僅僅是有那麼一點衝動,李少白說先洗澡,他也就放過了。

現在輪到了何開來看電視,他操著搖控器,把所有的頻道都翻了一遍,沒發現有什麼東西是他想看的,又倒過來把所有的頻道翻了一遍,就像在翻一堆早就準備扔掉的破爛,他感到摁搖控器的拇指麻了,糟糕的是,拇指的麻木感很快就傳到了腦部,他那點通過洗澡獲得的好感覺,幾乎是被電視完全消耗了。現在,坐在電視機前的何開來,又回到了半死不活的狀態,麵對即將到來的不得不做的一次愛,他感到有些焦慮。

李少白穿了件白色的透明的絲質睡裙,頭發披在後麵,看起來應該相當性感。何開來,我洗好了。李少白走到客廳中央,站住說。她是想讓何開來欣賞欣賞剛出浴的形象,但何開來隻是哦了一聲,頭也沒動一下。李少白又說,你看我這件睡裙怎麼樣?何開來這才把目光從電視機移到她身上,說,好,很好,穿了跟沒穿一樣。李少白笑了笑說,胡說。

好了,現在都準備好了,該做愛了。可何開來並沒有要做的意思,剛才,剛洗完澡的時候,是有一點衝動,但現在,他在看電視,好像把那點衝動全看沒了。李少白見他坐著不動,隻得過來陪他坐下,李少白說,你在看什麼?

何開來說,沒看什麼,什麼也沒看。

李少白說,那你還看。

何開來說,這就是電視,你在看,等於沒看。

李少白說,那就別看了,我們睡覺吧。

何開來說,睡覺,這麼早睡覺?

李少白說,你不是已經很困了。

何開來說,原來很困,現在不困了。

李少白是想引導他做一次愛,其實她也不是想做愛,她隻是覺著戀人久別重逢,總得做一次愛,這是一項儀式。她把下巴擱在了何開來的左肩上,她的下巴有了一個支點,支撐腦袋的下身慢慢就軟了,但何開來好像沒什麼感覺,李少白隻好打了一個哈欠說,那就說說你在北京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