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何開來說,我在北京的生活?我在北京沒生活,沒什麼可說的。
李少白說,你真的不想考研了?
何開來說,不想考了。
李少白說,就回來了?
何開來說,回來了。
李少白說,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去北京?
去北京?何開來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李少白說,沒有一個理由嗎?
何開來說,沒有。
李少白說,真的沒有嗎?
何開來大概是真的沒有,他側過臉,茫然地朝李少白張了一下嘴,好像是想說點什麼理由的,但又沒什麼可說的,他就空洞地朝李少白張著一張嘴,一副白癡的樣子。
李少白說,你在想什麼?
何開來說,沒想什麼。
何開來大概不能忍受這樣的對話,寧可幹點別的什麼。他不無緊張地看了看李少白,一時也想不起該幹點什麼。他握著搖控器的手習慣性地摁了一下,電視隨即換了一個頻道,一個女主持人拿著話筒跳出來,占據了整個屏幕,大聲宣布現在的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好。何開來聽著就生氣,說,你給我閉嘴。
何開來關了電視,把搖控器扔到了茶幾上。他突然想抓住點什麼,伸手做了一個抓的動作,很快他又發覺,這動作是毫無意義的,他把手垂了下來,這垂下來的手擱在了李少白的腿上。李少白的腿包著絲質睡裙,很是光滑,他的手擱在上麵,就有了撫摸的欲望,他在睡裙表麵摸了一會,又掀開裙子摸了一會,他的手終於活動起來了,而且充滿了力量,他把李少白抱起來了,李少白在何開來的手上,發出了低聲的呻吟。這樣的聲音應該是使他更加興奮的,但是,他說,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他的腦子裏出現了他下午走出車站時,那個問他要不要住旅館的中年婦女,那個中年婦女的麵目他根本沒看清楚,他隻記得是個肥胖的中年婦女,這個肥胖的跟他毫無關係的中年婦女,這個時候出現在他的腦中,是很意外的,荒唐的,莫名其妙的,可是,她確實出現在了他的腦中,這使他幾乎喪失了興奮感,仿佛他不是這個抱著李少白正準備上床的何開來,而是剛剛走出車站站在廣場的簫市的陌生人。何開來覺著他的大腦和手完全分離了,大腦是冷漠的,不可名狀的,手是興奮的,充滿欲望的,好像這抱著李少白的手並不是他的,而是一雙陌生人的手。
何開來就在這種分裂的狀態下開始做愛,他希望通過做愛的動作解決大腦的故障,但是,那個麵目模糊的肥胖的中年婦女,還是占據了他的大腦。李少白也覺察到了他有問題,但她無論如何想象不到,何開來的腦子裏盤據著一個跟他沒有關係的中年婦女,她是懷疑何開來變心了,跟她做愛的時候,心裏在想著另外一個女人,這自然是極其嚴重的,完全無法忍受的,她這樣想時,肯定也就沒有了興趣。李少白突然朝何開來說,你還在上麵嗎?何開來被這麼一問,就停止了,說,在,什麼意思?李少白冷冷說,沒什麼意思,我不想做了,你還是去自慰吧。何開來好像是被打了一槍,立即就翻了下來,不過,他還是裝作很有紳士風度說,好的,謝謝。
但何開來還是覺著自己受了侮辱,他無法在李少白的床上再躺下去了,他起身去了文如其那兒。這一夜,他好像沒睡,第二天一大早,他睡眼惺忪地回到了家裏,我母親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事,一見他眼淚就禁不住流了下來,何開來一臉麻木地看著母親流淚,也不說話。半天,母親哽咽說,你父親過世了。何開來說,什麼?母親說,你父親是十二月二日去世的,為了不影響你學習,他不讓我們告訴你他得癌症,也不讓你回來奔喪。其實考不考研有什麼要緊,我很後悔聽了他的話,沒叫你回來見上最後一麵,你父親臨終時,就我和燕來在,你不在,雨來也不在,雨來在不在,也不管她了,但你應該在的,你父親臨終還叫了你的名字。何開來先是驚愕,接著是沉重,彎了腰不堪重負似的,但他對付沉重向來很有辦法,他伸長脖子朝窗外翻了翻白眼,又吐了一口氣,好像就把沉重的東西吐完了,他的臉上又恢複了固有的麻木。何開來說,這不怪我,是你們不告訴我。母親說,是你父親的決定,早知道你反正不考,真應該叫你回來的。何開來就沒話了,母親擦了一把眼淚,又說,我不是指責你不考研,不考也好,你隻要和李少白好好過日子,我就滿意了。李少白呢?何開來說,她在她家。母親說,你父親葬在西山公墓,明天我帶你去看看。
何開來很有點委曲的樣子,似乎父親不讓他回來奔喪,很對不起他。母親去廚房燒飯後,他還在想這件事,他顯然是越想越不對頭,他在房間裏毫無規則地轉來轉去,忽然,他停止了轉動,氣呼呼地問我,你說,你說,父親為什麼要把他的死強加到我的考研上麵?我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他看看我,又像是朝我生氣,氣呼呼地走了,經過廚房門口,母親問,你去哪兒?快吃飯了。何開來說,我走了,不吃了。
第二日,剛好是周末,母親和我一早去叫何開來,給父親上墳。我說,那麼早,他一定還在睡覺。母親說,早點去,回來我還有事。到了李少白那兒,何開來也剛剛才進門,就是說,他一夜未歸。母親詫異說,你怎麼才回來?何開來說,嗯。母親說,你去哪兒了?何開來說,沒去哪兒。母親說,沒去哪兒怎麼才回來?何開來說,在酒吧玩,行了吧。何開來顯得不耐煩了,母親看看他,也就不敢再問,母親轉而說,你還去不去看你父親?何開來更不耐煩了,簡直就是生氣了,背過臉去說,死都死了,還有什麼好看的。
何開來不去給父親上墳,母親大概也是生氣的,但母親很快又原諒了他,認為他一夜沒睡,困了,不去也不要緊的。倒是他剛剛回來就整夜不歸,很讓母親憂慮,而且我們在李少白那兒,也沒見著李少白,母親說,他和李少白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我說,可能吧,像哥這樣,跟誰會沒有問題。母親說,唉。
何開來和李少白的問題,顯然比母親想象的更為嚴重,大約半個月後的一個夜裏,何開來提著一個旅行包,回到了家裏。他把包往原來他住的房間一扔,很輕鬆說,我回來了。好像他不是跟李少白分手回來,而是去哪兒旅遊了一趟回來,他的這個態度,以至於我母親都不相信他和李少白已經分手了。
母親說,你包裏是什麼?
何開來說,衣服。
母親說,誰的衣服。
何開來說,我的衣服。
母親說,你提那麼多衣服回來幹嗎?
何開來說,我回來住。
母親說,你回來住?
何開來說,我回來住。
母親說,你和李少白吵架了?
何開來說,沒有。
母親說,那你……
何開來說,我們分手了。
何開來這回的口氣是認真的,而且說完再也不願回答任何問題,我母親說,你,你,你,肯定都是你不好。你怎麼可以跟她分手?你去哪兒再找這麼好的姑娘?我不允許你們分手,我就認李少白一個,你以後再找什麼人,我一概不認。
母親大概還以為有挽回的餘地,使勁拉著何開來,要陪他回李少白那兒。但何開來站那兒,根本就拉不動,最後是我陪母親去了一趟李少白那兒。李少白見了我和母親,先拉了拉母親的手,又拉了拉我的手,眼淚止不住就流下來了,我母親見李少白這樣傷心,又拚命說何開來的不是,說得李少白都覺著過分了。李少白說,其實,沒有誰對和不對。母親說,這就對了,兩口子吵架,沒有誰對和不對,何開來明天會回來的,他離不開你。李少白說,結束了,沒有明天了。母親說,少白,我知道肯定是何開來不好,你能不能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對李少白,似乎是個難題,她的目光在母親和我之間移來移去,好像在想她和何開來之間的事,但她一定是越想越糊塗,最後隻好搖頭說,這個,我也不知道,這個,不好說,很難說,說不清楚,反正他北京回來後,我們是一天比一天陌生,呆在一個屋子裏,完全就像兩個陌生人。他說,他一直在心靈內部尋找什麼東西,當初他畢業選擇回家,也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但是,故鄉是陌生的,他以為愛情就是故鄉,他愛我,他經曆過愛情,但是,他發覺愛情也是陌生的,我也是陌生的,就連他自己,他也是陌生的,你說,你說,既然這樣,我們除了分手,還有什麼辦法。母親不能理解這樣的結局,不停地說,怎麼是這樣?怎麼是這樣?如果是何開來見異思遷,喜歡上別的女孩,或者李少白移情別戀,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兩個戀愛的人,最終變成兩個陌生人,這是母親不能理解的,不過,這樣的事,發生在何開來身上倒是平常的。
何開來搬回來住,最倒黴的人是我,他占了一間房後,我又得和何雨來同住一屋。雖然何雨來也不願和我同住一屋,但何開來回來,她是很高興的,就像是她勝利了似的,哇哇叫道,
哥,你終於回來啦。
何開來沒理她,何雨來又說,其實,我早知道你們遲早是要分手的。
何開來說,你怎麼知道?
何雨來說,我當然知道,你不分手,你就不是我哥了。
何開來翻了翻白眼,說,你再幸災樂禍,當心我賞你一個耳光。
何雨來說,哼,你以為我喜歡你回來,你回來占了我房間,我住哪兒?
何開來說,房間本來就是我的,你搬回去和燕來一起住。
何雨來說,我和她一起住?我和她一起住,不變態才怪。
何開來說,那你就找個男朋友,搬出去住。
何雨來說,這還差不多。
我和何雨來同住了三天,我發覺她的毛病又增加了不少,半夜回來,還在房間裏抽風似的扭屁股,第四天,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我搬進了母親的房間,和母親一起住,雖然也不太習慣,但總比和何雨來一起住舒服得多。
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已經吸毒,何開來也不知道。何雨來越來越神出鬼沒,經常幾天幾夜不回家,好像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再沒興趣當何開來的跟屁蟲了。不久,一個警察竄進我家,很嚴厲地通知我們,何雨來吸毒,現在關在某某強製戒毒所內,並要求我家立即交納五千元戒毒費。我母親肯定比聽到何雨來的惡耗還要難受,母親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就跟父親生前那樣,好像她的肺給氣炸了。可是,這又有什麼用,何雨來算是完了。
照警察的指示,戒毒的人最需要家人支持,第二日,我們全家隻得提著大包小包趕去探望何雨來。何雨來在戒毒所裏還是嘻嘻哈哈的,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痛苦,而且她的狐朋狗友大多也關在一起,一點也不寂寞。見了我們,倒比平時親熱了,激動說,媽,哥,姐,你們都來看我啦。看她那樣,我都快要懷疑毒品是否真有那麼可怕了。
說句極為自私的話,自從何雨來進了戒毒所,家裏倒是清靜了。
何開來還是老樣子,隻是比原先更加無聊。和李少白分手,也許並不像他表現的那樣輕鬆,畢竟這是他最為像模像樣的一次戀愛,總歸會在心底留下一點灰燼的。他對女人似乎完全失去了興趣,起碼是暫時失去了興趣。現在,他最大的興趣是養狗,一隻他從河邊撿來的白色小哈巴狗。因為狗,他的生活有了一點變化,他在河邊溜達的時間多了許多,他帶著狗,給狗脖子係上小鈴鐺,讓狗追著他跑,或者他追著狗跑,他還帶狗上瑪雅酒吧,和文如其兩人共同教會了狗兒喝啤酒,回家時,他和狗都是醉醺醺的,尤其是狗,搖頭擺尾地拖著身子,比他還醉生夢死。
我母親見他這樣,以為他還想著李少白,母親一直期待著他們能夠重歸於好。直到有一天,何開來在飯桌上鄭重宣布,他要結婚了。母親高興說,你們終於和好了?何開來說,什麼和好了?母親說,你不是和李少白?何開來說,不是。母親說,那你和誰結婚?何開來說,一個女人。母親說,廢話,我是問什麼女人?何開來說,一個開蛋糕房的女人,比我大八歲,離過婚,還有一個六歲的女兒。
母親瞥了我一眼,我差點笑出聲來,我們都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但是,當晚,他真的帶了那個女人回來,她叫杜圓圓,她一進門,我感到房間就變小了,同時,房間的溫度也升高了。這感覺首先來自她龐大的體積,何開來站她麵前,跟她一比,小得就像個孩子。她很胖,全身肉滾滾的,尤以胸部和臀部為最,她的臉胖得也快不成樣子了,眼睛、鼻子都陷進了肉裏,就像陷入沼澤的物件,讓人擔心立刻就會消失。大概是我和母親過於驚異,她看我們的神情,開始有點尷尬,不過,很快她就恢複了老板的姿態,變得盛氣淩人了。她推開正準備替她解圍的何開來,朝我母親說,我頭一次來,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杜圓圓,圓滿的圓,我是做生意的,在街上開著三家蛋糕房,簫市的生日蛋糕,大部分都是我店裏做的。我和何開來,注定有緣,他愛我,我也愛他,我們準備結婚了,請你們放心,我會對他好的,他是個需要照顧的人,我會照顧好他的。我雖然沒什麼文化,可我喜歡文化人,能夠嫁給何開來,我這輩子也算心滿意足了。至於婚事,不用你們操心,婚後他住我家,我有錢,有房,有車,該有的基本都有,隻要重新裝修一下房子,換套家具就成了。杜圓圓一點不像小媳婦見婆婆,而像是在她的蛋糕房,朝她的員工訓話。我母親還沒聽完,眼淚竟抑製不住流到了臉上,母親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就起身躲進了自己的房間。杜圓圓不明白母親為什麼流淚,但母親的眼淚對她總歸不是什麼好事,她勉強又坐了一會兒,然後冷冷地命令何開來,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