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圓圓隨即伸出有大腿那麼粗的手臂,讓何開來挽著走了。我發覺,何開來在她麵前,很是溫馴,就像是她的一個小隨從,這讓我有點看不懂。何開來對付女人,應該說蠻有經驗,從來都是他占據主動,他在泡妞,怎麼麵對杜圓圓這麼一個粗俗的胖女人,反而像隻小綿羊了呢。
母親在房間裏捂著嘴咳嗽了一陣,父親死後,好像把咳嗽的毛病留給了她,現在,母親一生氣,就是咳嗽。我進去倒了一杯熱水給她,母親咽了幾口熱水,才將咳嗽止住,他們走了?我說走了。丟人。母親說著又咳嗽起來,我等他咳完,說,哥的事不能當真的,過幾天他就會換一個,我才不信他們真會結婚。母親覺著我的預測不無道理,心裏也就舒服了些。
何開來回來,我又想起他挽著杜圓圓的滑稽狀,我說,哥,恭喜啦,你找了一個這麼好的女人。
何開來說,你有意見?
我說,沒意見,又胖,又有錢,又有房,又有車,什麼都有,甚至連孩子也有,像你這麼懶的人,不是正好合適嘛。
何開來說,算你聰明,你全說對了,胖有什麼不好,有錢有什麼不好,又胖又有錢,看起來是很俗,但是,大俗大雅,你懂不?
我說,你真有境界,我不懂。
不懂了吧,憑你那兩下子,也敢來挖苦我。何開來得意地看我一下,忽然,又嚴肅起來,說,你以為找個年輕的漂亮的才合適,其實不是那麼回事。譬如,我和李少白看上去是合適的,可實際上我們是陌生的,所謂愛情,隻是一種虛構,一個烏托邦。而杜圓圓,看上去是不合適的,我們的關係好像很庸俗,甚至惡俗,但我卻獲得了最大的自由,我不用再去虛構一種愛情,連虛構的念頭也不用,這樣多好,我們活著,說到底無非也就是一個屁,放了就完了,這樣多輕鬆啊。你以為不合適,不就是因為她胖,體積龐大,但她的體積一點也不影響我,我覺得這樣很好,她不會對我構成任何幹擾,起碼是不會幹擾我的內部生活,跟她呆在一起,我才感到了什麼叫了無掛礙。我是空的,無的,似乎是不存在的。難道這不是一種境界?
我說,我不懂。
何開來說,好吧,算我對牛彈琴。
這回,是我錯了,何開來居然是當真的,此後的一段時間,何開來帶著他的哈巴狗,早出晚歸,似乎比誰都忙,忙著裝修房子,物色家具,學開車,陪杜圓圓減肥。看來杜圓圓並不讚同他的觀點,認為胖是好的。這期間,杜圓圓來過我家一次,是她一個人來的,她已經把自己當作何開來的夫人了,見了母親,立即親熱地叫了一聲“媽”,害我母親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杜圓圓好像沒看見母親的窘態,又親熱地拉過她的手,給她套上一枚金戒子,滿意說,剛好,剛好。母親使勁抖著手,想把金戒子抖掉,但金戒子套在了無名指上,確實是剛好,怎麼也抖不掉。母親說,這個……這個……杜圓圓說,這個是我孝敬你的。母親說,我從來不戴戒子的。杜圓圓說,現在,老太太們都戴戒子,你也應該戴一個。說著,杜圓圓又變戲法似的拿出兩根項璉,大聲宣布,燕來一根,雨來一根。也不經我同意,就來摸我的脖子,強行替我戴上項璉,嘖嘖有聲道,好看,好看。也不知道是讚美她的項璉好看,還是我戴項璉好看。我覺著被她摸過的脖子有點癢,我搔了搔脖子,跟母親一樣發窘,不知該怎樣處理她戴在我脖子上的項璉,畢竟人家是在討好我,我也沒有理由太讓人難堪。
杜圓圓看看我們,臉上又堆了兩堆笑,說,我很忙,我先走了。
我和母親如釋重負,說,啊,走好。走好。
媳婦孝敬婆婆禮物,本來也沒什麼,問題是母親根本無法接受這個媳婦,她心裏隻有李少白一個。過了兩天,母親讓何開來把杜圓圓送的金戒子和項璉統統拿回去。
何開來說,拿著吧,蠻好的。
母親說,我不要,你給我拿回去。
何開來說,我不拿。
母親說,你拿不拿?
何開來說,不拿。
母親說,哼,你不拿,我自己送回去。
母親想讓我陪她一起去,可這種事多難堪啊,我一點也不想去,母親還是一個人去了。出門時,鎖著眉頭,很堅決的樣子。可是,母親沒能把金戒子和項璉給退回去。杜圓圓見了母親,親近得不行,母親好像被她的親近所控製,始終不敢退還她的東西。回來,母親隻好自己跟自己生氣,神情很是沮喪,在床上躺了好些時間,自責說,我真沒用,我連退個東西都不會。我說,那就算了。其實,退回金戒子和項璉,也不過是表示母親不接受杜圓圓而已,這對何開來並沒什麼用,何開來才不會在乎母親接受不接受呢。隔了一會兒,母親又說,其實杜圓圓也不容易。母親這樣說,好像是勉強接受杜圓圓了,但她的神情,愈發沮喪。我說,睡吧。母親說,我想咳嗽。
幹咳了幾聲,母親無端地想起了父親,看著我,悲傷說,燕來,我一咳嗽,就想起你父親,我不管了,我管不了他們了,反正我也快去見你父親了。
何開來的婚期定在十月七日,辦完婚禮,然後八日去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旅遊,度蜜月。就在婚禮的前幾天,我在街上遇見了李少白,我們好久沒見了,尤其是何開來要和杜圓圓結婚,我有種沒臉見她的感覺。我告訴她何開來要結婚了,原來她一點也不知道,聽到這消息,不知她會作何感想。當時我是用嘲笑的口吻說的,我看見她也跟著笑了笑。我說,他老婆在街上開蛋糕房,大他八歲,很胖,不過,很有錢。何開來看中的大概就是她的錢。李少白說,開蛋糕房?不是前麵街上的那家吧。我說,大概是吧,她同時開著三家呢,她是我們簫市的蛋糕皇後。李少白說,這個女人我見過,我在那兒買過蛋糕,何開來跟她結婚?你沒搞錯吧?我說,我沒搞錯,是何開來搞錯了,他們定在本月七號結婚。李少白突然通紅了臉,好像是受到了羞辱,我趕緊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告訴你這些。李少白沒理我,她在拚命地呼吸,然後嚷嚷道,何必呢?何必呢?何必這樣作賤自己。嚷著嚷著,她又低頭繼續呼吸,過了好長時間,她才拉我的手,低聲說,我想見你哥,我想跟他談談。我說,好,也許還能挽回。李少白說,但是,不能我去找他,你告訴他,叫他來我那兒。
我看看手表,才十點鍾,這個時間何開來肯定還在睡覺。我立即回家叫醒了他,幹——嗎——啊。何開來懶洋洋說。
我說,快起來,有要緊事。
何開來說,有什麼要緊的。
不過,他還是起來了,我說,剛才,我在街上見到李少白了。
哦。何開來斜了我一眼,好像被我耍了似的,說,這就是你的要緊事?
我說,這還不要緊?你趕快去她那兒一趟。
何開來說,去她那兒?幹嗎?
我說,她有話跟你談,她在等你。
何開來說,有什麼好談的。
何開來又回到床上,準備再睡一覺,我說,你不去?
何開來說,不去。
我說,哥,李少白還愛著你,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想清楚。
何開來說,你倒挺煽情的,不過,我和李少白的事,你別管了,我們的事,你不懂。
我說,你別羅嗦了,你去不去?
何開來說,你以為,我去一次,我們又可以重新開始了?
我說,去了再說,快去啊,人家在等你。
何開來被我逼得沒法,翻著白眼走了。翻白眼是他的常用表情,我早習慣了,我以為他是去了李少白那兒。下午,我迫不及待打電話問李少白談得怎樣?李少白說,他沒來。沒來?沒來。我拿著電話就沉默了,許久,我聽見李少白在電話那頭的一聲歎息。
何開來不去見李少白,傷害的不僅僅是李少白,我覺著我也被傷害了,我想懲罰他。作為報複,我準備不參加他的婚禮,同時動員母親也別去,何雨來還在戒毒所,這樣,他的婚禮就沒有一個親人參加,讓他孤家寡人去跟杜圓圓結婚吧。
母親本來就是最不願接受的,經我一說,也覺著不應該參加他的婚禮。但到了七號早上,母親又動搖了,覺著不參加他的婚禮,是不應該的,畢竟何開來是我們的親人,母親說,看在娘的份上,你也去,陪我一起去。
婚禮在簫市最豪華的白天鵝大酒店舉行,這是我見過的最為搞笑的一場婚禮。何開來和杜圓圓,怎麼看也不像一對新人,倒更像是合作演小品的,他們出現在宴會大廳的時候,原本過於喧囂的大廳,忽然就寂靜了,一時間,大家都成了素養極好的觀眾。杜圓圓穿著特大號的紅色拽地婚紗,由何開來牽著,非常緩慢地從過道上移過來,我從未見過婚紗可以有這麼大的,那簡直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座帳篷,何開來牽著她,就像是馬戲團裏的小醜牽著一頭披紅掛彩的大象。而現在,小醜和大象要宣布結婚了,這確實很有喜劇性,在短暫的寂靜之後,人群裏不可避免地就爆發了各種各樣頻率不一的笑聲,這笑聲,當然極不禮貌,但是,誰也無法控製,好在爆竹及時地點燃了,爆竹的響聲比所有的笑聲都要響,爆竹響過,婚宴就開始了。
何開來基本沒請什麼人,他大概也不好意思讓熟人看見他的新娘。來賓大多為杜圓圓的客人,我都不認識,我好像是來參加一個跟我毫不相幹的人的婚禮。照規矩,母親必須坐主桌,我是可以隨便坐的,但母親要我坐她邊上,好像沒我陪著,她這餐飯就無法堅持下去。主桌除了新郎新娘,還有杜圓圓的父母和舅舅,還有伴郎和伴娘,還有杜圓圓六歲的女兒杜方方。方方倒是蠻可愛的,她不是坐在杜圓圓邊上,而是坐在何開來邊上,何開來似乎忘了自己是新郎,將新娘冷落一旁,不停地做鬼臉,逗方方玩。何開來說,方方,你知道不,今天是叔叔和你媽媽結婚的日子。方方說,知道。何開來說,你知道結婚是什麼意思?方方說,知道,就是一起睡覺。說得大家都笑了,杜圓圓也笑了,但立即又意識到自己是新娘,不可以隨便笑的,那剛從肥肉深處綻開來的笑意,就幹在了臉上,像一道道裂紋。杜圓圓到底不習慣做新娘,隨即擰了一把何開來,訓斥道,也不看場合,今天不是你跟小孩玩的日子。又指著大家說,爸,媽,舅,媽,大家吃,吃,吃。
吃了一會兒,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起身給來賓敬酒。杜圓圓的客人,很有點拿她尋開心的意思,每到一桌,都是長時間的起哄,有的說,新娘真漂亮。有的說,男才女貌。有的說,杜圓圓好福氣,嫁了一個這麼年輕的帥哥。有的幹脆開起了黃段子取樂。不知怎麼的,何開來和杜圓圓就被一群人推到了表演台上,婚禮主持人拿著話筒高聲唱,現在請新郎新娘表演一個,好不好!好!好!主持人又唱,請問新郎新娘,你們想表演什麼?不等新郎新娘回答,來賓們齊聲吆喝,《天仙配》。何開來好像被搞暈了,站在台上,一臉的傻相,杜圓圓卻是鎮定,半羞半惱地掃了何開來一眼,搶過話筒,索性自己主持了,杜圓圓說,各位親朋好友,承蒙關愛,下麵我和新郎就為大家獻醜了。
杜圓圓這麼鎮定,倒是讓我暗暗佩服。
伴奏響起,杜圓圓吹吹話筒,滾動脖子開始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我一聽,我的佩服就變成了另一種東西,我全身的雞皮疙瘩起來了,她根本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哭喪。何開來大概從未聽過她唱歌,明顯是被她的聲音嚇著了,本能地把一隻手捂住了耳朵。杜圓圓唱完了一句,何開來還是一隻手捂著耳朵,沒有接著唱。杜圓圓說,你幹什麼,唱啊。何開來望了一眼台下,又望了望杜圓圓,求饒說,我牙疼,還是別唱了吧。杜圓圓說,唱,都是親朋好友,怕什麼。
何開來隻好表示不怕,硬著頭皮跟杜圓圓在合唱《天仙配》。我都有點同情他了,看來傍富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我想,如果這時李少白出現在他麵前,他是否會扔了話筒,牽過她的手私奔呢。後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雖然結論是不可能的,但我願意這樣想,這是我希望看到的結局,若是這樣,我還是很為何開來感到自豪的。
何開來和杜圓圓唱完《天仙配》,又有人歡呼,要求再來一個。這時,母親看著台上,突然咳嗽起來,而且越咳越凶,把台上的杜圓圓也驚動了,杜圓圓趕下來,母親已經咳得滿眼是淚,上氣不接下氣說,不行了,我先回去。
這樣,我扶著母親,終於提前退場了。路上,母來喘著大氣說,我不是想咳嗽,我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