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局(1 / 3)

Therefore the man with heavy eyes

Declines the gambit,shows fatigue

——T.J.Eliot,Sweeney among the Nightingales

一個精心構築的偽造使你來到這小鎮。

小鎮臨河蜿蜒,沒有一堵石灰牆不是水印斑駁,散碎地露出磚色,舊式房子透露出遙遠的簡明,青磚黑瓦與漫不經心的蒼苔,融成一體灰藍的沉著。

你在似乎無窮無盡延伸的街巷裏漫步,一個自我催眠的夢遊者,直到側巷裏傳來鄉音濃重的叫賣聲,猛地把你叫醒。那叫喚悠長而遼遠,像首詠歎調苦澀的結尾,穿過世紀的塵封,墜落到你心中荒蕪之上。一二聲兒童嘣嘣脆的歡叫,切斷了漫不經心的悲傷,然後街巷又歸於延續了無數年的寂靜。你隻聽到腳步一聲聲重複,在重複中悄然帶走一個神思渙散的孤魂,那是你自己的腳步。

暮靄提前把天光濾成灰紅榨成水黑。雲層任性地壓在河麵上。一切人世紛紜都提前停業了,小鎮漫長的曆史又加上一天。

這永恒不變的曆史之流現在卻需要你來作一點修改。你不得不沿街耐心尋找,找一種精心養育的情調,一種興味,一種不落言筌不具形體的感受,一種在萬千具象之後流瀉的精神。你知道尋找的徒勞,但踽踽獨行不也是一種領略?

最後你還是返回旅店。店門麵街,俗豔的紅漆在門玻璃上描出粗手粗腳的仿宋體招牌。轉過影壁,石板路帶你進入內院。一圍小徑,竹叢在半昧半暗中綠得潮濕,石板縫中卻不見青草,不像旅館,倒像個人家內院,有潔癖的主婦在精心照拂。

左邊第二個門,你記得自己的房間。這時你突然明白你在走進無法解釋的否定環鏈之中:你孤獨,小鎮孤獨,房間孤獨,你到孤獨的孤獨中來逃避孤獨。

你明白這悖論的答案在房間裏等你。你帶一身暮色回來,就是為了與這答案相會。

你搭車來到這小鎮,隻有她知道。她打開簡單的梳妝盒,淡妝使她成熟的美顯得理直氣壯。她打開沉重的衣箱蓋,從裏麵取出一隻玉鐲,幽幽的青色,裏麵似乎流動著隱秘的氣息。她用手帕拭了一下,順著纖長的手指滑上左腕。

此刻,她已經等在那裏,坐在你的房間中那唯一的椅子上。耐心,一個有閱曆的女人,修長的身子挺拔。她抹開心中焦慮和窘迫的影子,隻有鼻尖上沁出微小的汗珠,當她聽見你的腳步聲。

你沿著回廊下的鋪石路,朝左手第二間走去。你在小鎮上轉悠,都是在準備心緒,準備走進這一永恒的時刻,走進這一沒有曆史沒有時間的相會。

你已經走到了門口。門是打開的,隻有一條竹簾擋著。你聽見門內坐著的她輕輕歎一聲氣,那麼接近,隻剩下一伸手的距離。戰栗從你的脊梁往上攀,似在點爆一種鬱積過久的期待——

他停在那一句上。

他揭開門簾。這將是小說的開局。這部小說,意境應當幽遠,語言應當清純,結構串接有如雨天流過石徑麵上的水。是那種清雋之美,一如小說的女主人公。

他已經呆坐在那裏半個小時,吸了幾支煙,還是無法寫下去。如此滯重呆板的文字,離他的設想太遠。

寫這樣一部小說,夢已經做得太久。他寫過不少作品,甚至寫過二部長篇,反映改革開放中的當代社會眾生相,寫了暴發的個體戶;寫了困惑的老幹部;也寫了弄潮的女強人。剛寫好自我感覺不錯,出版後就無法再讀。也沒有什麼評論,除了地方報刊上幾個文人酬酢式的小文字。

他不願找人寫書評,尤其不願找所謂名家。不是故作清高,而是自己不滿意。他相信自己能寫出真正的佳作,這本畢生力作已在心裏構思了好幾年,設想了這樣那樣的布局。這將是一本使文學界不知如何讀的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