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局(2 / 3)

為了實現這個夢,他甘願等待在這個地區級的小城市,做地方刊物的編輯。作為本省在新時期動筆最早的幾個作家之一,他本可活動上調省城,但他誌不在此。深深地進入中年,他急於寫出不枉度一生之作。他能迫使文學史無法對他視而不見。

他已經能抓住這本書了,他已能見到這本小說的音容笑貌。

但一落筆上紙,那幾乎觸手可及的感覺就消失了,逸走了。這開局,寫到這裏,就無法往下。缺少的是一種靈性,他明白,一種無以名狀卻一以貫之的元氣。與失望長期對視使他痛苦,使他焦躁難忍。

他推開筆記本,套上鋼筆。想想,又拔出鋼筆,在這一頁上大畫兩條交叉斜線,“不用”。一個想象枯窘者的意淫,他罵自己。

他取出昨天帶回家的刊物來稿,年輕的助理編輯已篩過一道,扔掉了一大半投稿。他一目十行地看這些精心謄抄的稿件,看到世界上有那麼多比他還平庸得多的人,不禁油然而生俯視蒼生如螻蟻的感覺,他好受了一些。

然後他看到一份稿上回形針扣著的初審表,上麵寫了兩行字:“此散文稿有新意。惜取材過險?社會效果?退?望酌定。”

現在的年輕人真精滑,他想。退就退,何必讓我來對“社會效果”負責。但是他還是取過來,看看究竟是什麼使初審編輯費一大番心機。

字跡清秀,顯然是個女作者。塗改之處卻頗多,好像性子挺急。他從第一行往下讀——

六月,黃昏似雨非雨。

他突然來到此地,這消息使我的心猛跳起來。

一千次衝動和熱情,抵不過一次切實的狂熱。那感覺就像高塔的風鈴,被吹動後,永遠無法真正靜止,永遠在期待好風再來,再次猛烈地敲起。

他必有無數的仰慕者,那天在場聽他講寫作經驗的人都有那種眼光,使我不禁萬分自慚。他不會認出我,一個普普通通的文學愛好者。

我的悲哀,像影子一天天堆聚,幽幽如蘭,把我的世界化為一種色調,等著他來把它溶開。

匆匆卷起寫了一大半的小說,我帶給他看,我將看到他眼中感動的光,然後我告訴他這是為他而寫的,我的心一直為他而痛楚。他知否!

小鎮的黃昏,無雨也悲,有雨也悲。

我朝他住的旅店走去,好像從閉塞的小鎮走向外麵廣闊的世界。

我敲他房間的門,沒人應。我按捺住心跳,鎮定一下,推開房門。

他不在,簡單的行李放在屋角,桌上有一本筆記和一支筆。我記得那封麵,演講時他讀過一些片斷,一些美妙無比的語句,像蠟燭流淚,像音樂憂傷,像鴿子的飛行穿過靈魂的天空。

我不敢翻動,我坐下,等他。

我會不會有勇氣回應他的每一手勢,他的每一笑容?

我會不會有勇氣告訴他我的真心,像忠實的鳥,落到他胸口鳴唱?

甚至,我有沒有這膽量告訴他我一直是他的?一點螢火引導我的歲月,穿過我思念長得過密的空間?

這又苦又澀的滋味,或許就是最美的愛情?無理可喻,狂風乍起花葉亂飛?

是啊,隻要他說他理解,就這兩個字,足以使我不顧一切地撲進毀滅,整個兒毀滅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聽見了腳步,從院中走來!繞過竹叢,步步清晰。

我的鼻尖冒出細汗。在衣裙裏麵,無法抑製的顫動,搖撼我的全身。我隻能用右手緊緊握住左手腕上的青玉鐲,按住我抖動的身體。

他停住在門口。

我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