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完全明白,這是命運——
四
他一下子傻住了。
這麼說,他的開局是真實的,可用的。
這麼說,他早應該挑起竹簾,走進去。
怕什麼呢?怕自己?怕自己身上攜帶的一點兒命定之數?怕自己再不能繼續希望與失望之間的躑躅?
他啪一下翻過稿件,翻到初審表上填得一清二楚的地址和姓名。一個從不認識,又很熟悉的名字,一個本地區臨河帶水的小鎮。
他看一下手表,還來得及趕長途班車。他猛地站起,擺下滿桌紙片,衝到門外,打開自行車鎖奮力朝車站踩去。
就是她!就是這個坦率的女人,這個像玉鐲一樣淡青色的女人。她的文字也許是半個瓊瑤加半個席慕蓉,這種純情不正是他需要的?這種輕盈不正是可以與他過分緊張的思辨互補?這種清淡不正平衡了他著力過重的句式?
他到達時,已是暮色沉沉。細雨若有似無地飄著,青石板的街道似濕非濕——那麼熟悉,他對自己說。他來得對,就是這個地方,他將會見的神秘女人,與他一起投入生命之火中,一起死於非命。
那女人的地址不難找,他發現是個臨街的旅館。一切都很自然。他朝裏走,繞過清幽的竹叢,左手第二間,是他應該訂下的房間。
他走到門口,門當然是打開的,掛著竹簾。
他果然聽見了,聽見一個女人輕微的喘息,在竹簾後,完成最後的誘惑,等著他一個腳步,一個動作,撩開竹簾。
他屏住氣,走向希望潤濕的眼睛。
就在這時,他聽見屋內一個男人沉重的呼吸聲,椅子拖動的吱嘎聲,然後帶出一個女人呢呢喃喃的低語。
他的手停在半空,微笑在臉上凝住——明顯這屋裏已有兩個人,明顯兩個人在做親熱的事,或許是很親熱的事,或許她的嘴唇和身體,已得到期待的壓擠……
他感到全身的血,像衝進峽灣的巨潮,呼嘯著向上猛躥起來,抽打他的頭腦,迫使他暈倒。
好一陣,他才鎮定住。他對自己說:有什麼地方錯了。別慌,隻是一個布局上的小錯誤。他從門簾前退開,轉身走回旅館門口。門房裏坐著一個男人,在埋頭撥算盤。
他問這是不是某某旅店,那男人略抬頭,說就是。
他問七號房間住的是誰?
那男人抬起頭,驚異地望著他。“您是公安局的?”
“不是。我來看朋友,他說住在七號。”
那男人不太信任地打量他。“您有事我代您去叫,您請坐。跟他說您是哪單位的?”
他拿出他的證件。“我是作家協會的。”
“噢對了,七號住了一個省裏來的作家。”
他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他禁不住問:“那麼房間裏怎麼有個女的?”
那男人看著他,不說話。他也瞪著眼看這個形容猥瑣的男人,這個人正在順手砸碎他用幾年心血雕成的藝術品。
“我們是承包旅館,”矮男人硬在臉上逼出一個笑容,“小店堅決實行五講四美打擊資產階級歪風邪氣提倡社會主義高尚道德。”他頓了一下,“小店另有服務員一名,負責整理房間。”
“噢。”他說。他想問這名服務員是否年近三十,修長身材,麵目依然姣好,左手腕上有個青玉鐲?
他還想問這個女人是否嗜讀小說,自己還動動筆?
他甚至想惡毒地拋出一個問題:這女服務員是否常在天黑後去給男客打掃房間?
但他什麼也沒說。走出旅館,回到杳無人跡的青石板街道中,回到細雨裏。他想,或許應當重寫開局,用第三人稱式敘述,旁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