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市場街的詩人們(1 / 3)

遠遠地看到一個女人走過來,他就站了起來,做好準備。那女人閉著嘴唇,目光筆直向前,像一切知道自己引人注目的女性一樣,端莊而矜持。他感到身體裏翻湧起一股久違的熱流,於是他稍稍改變自己的步履,從側後方接近她,直到幾乎可以用手觸到女人柔軟地擺動的腰肢,直到他微傾過身體就能在女人耳邊低語。他知道這衝動無可抵擋無法克製,因此他也不試圖克製。

“我倒在十月最後一縷陽光裏。”他渾厚的男低音吐出的字句,是大提琴輕柔的慢板。

市場街是整個城市的正式官方稱呼,原來的名字“天府”,早與舊有的商場、公寓、古堡、城郭一齊被夷平重建,那還是在史無前例的社會大演變前期的事。現在的街道已很不適合踽踽踱步。蠟擦得晶亮的電汽車,像魚一樣疾滑而過,輪胎與地麵的摩擦像輕微的潑水聲,梳理著街旁的樹葉,交易所隻有三三兩兩的人快步跑進跑出,股票的買賣全在各個終端機上進行,終端機架設在每個被認可的家庭裏。一切都潔淨、正常、整齊、妥帖,像正流行的按配方購買的夢。他散漫慣了,在這裏感到一種無以名之的屈辱,幾乎類似陽痿的苦惱。但他還要一試。

女人聽到他的話。回過頭來,一臉驚奇。她小巧的鼻翼往後一縮。

“你成為我忍受孤獨的唯一方式。”他手按在胸口。

沒等他說完,女人停住了腳,朝旁邊閃了一步,警懼地看著他。

你是個詩人,她說。她驚恐地捂著嘴,往後退,另一隻手在空中亂揮,像個要跌下水池中去的人。她手伸向皮包,看來要按報警器。

這個街心花園修剪得整整齊齊,像盆景一樣樹樹石石各得其所,水從蓮花狀的噴口中漫灑出來,在看不見的晶麵上碰撞出排列整齊的彩虹。燈光照得周圍一片銀光,詩人的整個心靈融化在柔情之中。他沒有回答,他的眼光在回答,是的,我是個隻鍾情於美的詩人。

他擺手製止她報警。“難道美就那麼危險?”

女人停下手,這才仔細打量這個男子,男人的打扮略顯陳舊,90年代初期樣式,米黃的夾克,水洗藍的“蘿卜褲”,三段式的皮鞋擦得鋥亮。那是最後一批詩人出現的年代。女人緊張的臉色緩和了下來。

“我想,你該不是——詩王子?”

“小生在此有禮了。”王詩人高興地說。他自己也沒想到還有人認識他,他感到今天可能是他成功的日子,他幾乎已經忘掉成功是什麼滋味。

“你怎麼至今自甘墮落,”女人忽然變了調子,頓著腳厲聲說,“你還沒有太老喲!許多生意可以去做,幹嗎不願學好呢?”

王詩人這才掏出眼鏡。戴眼鏡有失風度,顯得像個學究,詩人應當更鬆散自如一些,而他那纖弱而敏感的麵容,最適合的情緒是憂鬱,眼鏡會把他瀟灑的憂鬱套入框架。他戴上眼鏡總算看清了,這個女人已不年輕,隻不過化裝合宜,衣服包裹之下,身段也不錯。想必是從前那些女人中的一個。他也不想費心思去回憶,即使回憶也是徒勞。他肯定想不起來。於是他飛了一個吻,轉過身,從容地走開。

我一生都在接受昔人和來者憂傷而美麗的注視。他想他不自覺地把腰板挺了一挺。

這年頭,詩人隻能跟著野狗流浪。他折下一杈樹枝,一邊走一邊扯下樹葉遺在路上,自輕自賤使他對自己稍稍滿意一些。

語言汙染犯罪群,作為一個有異常品格的亞文化群,與社會的衝突正在加劇,近年來這衝突有上升趨勢,證明異語言的危險超出先前估計。市商報社論這麼說。

伽藍傳播公司經理常舞俠,剛從街上回來,正在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她的辦公室全部是金屬貼麵,落地窗俯視著市場街全城,大街射向市中心,在金色的凱旋門似擁抱的雙臂中禮花般輻射開來。她正在審查公司最新幾本出版物,《愛的鋼鐵法則》,是鋼廠付的錢出版的,印刷廠送來了樣書,那是一小片磁盤,兩個火柴匣大,插入終端機,屏幕上就剌剌地冒著藍光,語言流暢而安全地跳了出來。伽藍公司為此書申請到的書號是NONS/423Y,書名已進入總目,明天起,每個讀者都可以按此數碼而在終端上讀到此書。

此書出得很內行,職業化的品質,找不到可挑剔之處。常經理覺得很滿意。她按了按通話器,傳來男秘書的話,說是上星期就要求會見經理的翁詩人,現在等候室。經理簡單地說:“讓他等一等。”

翁詩人說是要來談版稅問題,這理由太可笑。此人的書已絕版多年,早已無出售,連舊書店都不再放出來,哪來的版稅?他不是蠢人,自己應明白。他隻不過找個理由來說說話而已。常經理覺得挺煩:她的寶貴時間被這種閑人懶漢無理地肢解。

但她有點同情翁詩人,在當年尚有所謂文化精英的時候,翁詩人曾做過時代的弄潮兒。就念當年公司(那時叫“人民出版社”)求他賜稿,助理編輯常舞俠去他家十次,他沒讓跑第十一次,那爽快,那慷慨,就衝那勁兒也得再給他一次接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