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詩人在門口就站定,不進來,他憤怒地搖著雄獅般的頭,頭發已開始花白。
“好吧,這個時代不認我,我就撤退!”
常經理寬慰地抬了抬手,這位先生曾號稱“憤怒詩人”。
“撤到哪兒?”他代常經理發問。常經理搖搖頭,她不想知道。
“我疲倦的心靈撤向寧靜。”他攥緊拳頭說,聲音從牙縫中擠出。
“好好。”常經理說。這些汙言穢語像風一樣翻動昔日的記憶,使她很不舒服,眼前翁詩人狼狽的樣子,提醒她今日兩人地位的變化,她得對失敗者落伍者寬宏大量一些。因此她盡量平靜地說話,彬彬有禮,透出冷漠:“我今天能為你做什麼?”
“撤到曆史偉大的聖殿中去,”翁詩人不搭這茬,還在說他的台詞,“在那裏,陽光把一切染成金色。”說完這一句,他緊張的臉色略微平靜了一些,似乎取得了點自信。他坐到常經理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從褲袋裏掏出一本書,叭一聲放到經理的桌上。插座裏的簽名筆噔兒一下顫起來。常經理一看就認出這是伽藍公司不久前出版的《現代文化史》,理論家三鳶的新作,書印得馬馬虎虎,現在隻有不重要的書籍才印於紙張上裝訂起來。此書能經得起翁詩人來回搓揉撕咬,倒也叫人滿意,受住了考驗。
“這是什麼狗屁書,偽曆史!”翁詩人說,“這個三鳶過去給我跑腿我還嫌他笨,現在他竟然——”
常經理不能再忍受下去。她站起來。繞過辦公桌,拍拍翁詩人的後腦勺:“冷靜點,別太放肆了。”
“現在竟然不提我的名字。”翁詩人還是強頭倔腦地把這一句說完,然後耷拉著腦袋,像個挨訓斥的孩子。
常經理笑了,她的笑聲充滿母性。“其實他也沒提任何詩人的名字,不然你倒有理由打翻醋罐。連小說也隻提了實寫派與報文派,用了一行半字。其實,你可以發現他根本沒用‘詩’這個詞,詩已經不是一個文化範疇。”
這些詩人真是不識時務,常經理想,現在連圖書館都把詩集從架上抽下來,送進縮微機榨幹。就像圖書館當年也曾拒絕收廣告圖冊、商品目錄、賬目報表、發票存根這樣一些最重要書籍一樣。圖書館是文化機構,非文化的印刷品總得淘汰,這時代遠非所有的文本都具有文化意義。
“蠢貨!”翁詩人還在嘟噥著,“蠢貨充塞著世界,像當年的蒼蠅一樣嗡嗡。”
“你跟誰有氣呢?”常經理說,“如果是哪個領導機關的決策,你還能反抗,還能不滿。如果是時代的變遷——我們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你就隻好怪自己。”
她拉開抽屜,摸摸支票本,想想,又改了主意,手伸進抽屜角,摸到一疊慈善票,那是各公司向國家文化基金會認購的加息獎券,可以付給藝術家購買食品,但那是指漆花、鑲地板等有用的藝術家,沒人認為詩人是應救濟的。常經理猶豫了一下,大拇指在卷捆邊往上溜,最後撮了幾張。她同情地歎了口氣。
女詩人纓用左手托起自己的下巴,另一隻手轉過自己的臉,好像這張臉是雕出來的,裝在一個基架頸子上,可以隨便轉動。也許,她想,也許我的臉會變成大理石的雕像。
她把自己的臉轉到一邊,就在鏡中看到自己的眼角,她迅速用手指撐開臉皮,鬆弛的皮膚展開了,光滑如昔。她對自己說:你真無恥,你真無恥,哪一年的花朵不一樣芬芳,不一樣凋零?
她把臉再湊近鏡子一些,看見自己淩亂的鬢角中有幾根白發。她屏住呼吸,想用手指抓住一根白發,連根拔掉。但手指伸前縮後,卻沒能逮住。最後她狠命一拔,放在手上一看,卻是兩根黑發,連根帶了出來,根好像還在微微抖動。她氣得直打戰,指甲掐進手掌心。
“痛苦,啊痛苦,你還要給我多少折磨!?”
她的心髒揪成一團亂線,她想殺人,想放火,想用炸藥炸翻這個時代。她氣憤地撲倒在床上,不停地喘氣。
我偏要。她對自己反複說,我偏要。
她伸到枕頭下的手碰到一件東西,像碰到火燙的東西一樣縮回手指:那是一張紙片。
當她最後打扮齊楚,出現在市場街的花園廣場上時,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下午。黃昏中的市場街分外美麗,斜陽使所有的建築晶亮閃光,下班的男男女女都穿著辦公裝快步走過,神情鬆快而滿足,每個人都好像沒有辜負人生。隻有女詩人纓臉上充滿饑渴和絕望。
她繞過廣場,走過幾條側街,走進一家啤酒館。啤酒館裏人不多,還沒到放懷暢飲的時刻,男人們還沒有解開襯衫領扣,拉鬆領帶結,女人還沒有換上晚服,戴上耳環。在半暗半明的燈光下,她看見那張臉,正在朝她這邊看。那張臉上毫無顧忌的長著粉刺,滿溢出青春的欲望。纓把一點兒笑容扔到嘴唇上,款步走了過去,這個男人至少還認識到她的價值。傳播公司的男秘書恭敬地站了起來,挽著她的裸臂給她讓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