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蕪城(2 / 3)

她伸出手來向我告別。“謝謝,不用擔心。”她的笑容還是典型東方女性的笑容,溫雅、嫻靜。

我也站了起來。這就有點瘋狂了,這鬼城跟你的論文沒有直接關係,那不是文學,是一堆上世紀的破爛,放在那裏款待難得走進那山坳的幾個遊客。但她隻是抿嘴一笑,就往外走。有人在咖啡館裏彈起了吉他,唱起什麼諷刺總統的歌曲。有人在喝彩起哄,但大部分人還是在噪音的轟炸中談自己的事,有的人在做功課。有個女人不知怎的給逗得仰天大笑,椅子側轉擋住了我們的路,我們繞著道兒走出去。

在門口,我的話她聽得見了。我說:“嗨,別想一著就是一著的。”

她轉過頭來,粲然地笑了。“你這麼關心我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我窘了一下。對美國姑娘開玩笑的自如勁兒,我總是感到難以招架。但我還是叮囑她,請她無論如何打電話來,因為“我對那邊的事也很感興趣”。她點點頭,轉身就走開了。

看著她網球選手似的步伐走上未雨先濕的台階,看著她優美地擺動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來馬克的母親家住在弗雷斯諾,正是去莫諾湖一帶的必經之途。我嘲笑自己的愚蠢,然後轉過身,在低垂的天空下朝圖書館走去。

那天傍晚,天黑之前,雨終於擠破了雲堤。雨下得很大,加利福尼亞一年難見幾場的大雨。對麵開來的汽車,前燈被雨化成一片不成形的黃色,激怒著我的眼睛。不難想象林奈特一個人如何摸著黑雨進山,整個視野中沒有一盞燈,山影變成麵目不分的大塊,隻有自己的車燈照亮眼前的幾尺路麵,循著這一塊小光斑轉過一個又一個路彎。

但不知怎地,我覺得這情景不太可能,隻是一個恐怖的想象。第二天上午,有兩節是我做助教的文學導論課。然後我回到係裏五個助教合用的辦公室。我一進門,鮑伯就告訴我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是還要打來。

“好像有急事,你最好等著。”

“中國人?”

“不,好像是個美國女人。”鮑伯詭秘地笑了一下。我本能地認為這一定是林奈特。等的時間很長,我改完了學生的作業,又開始看自己的功課,而我一般不在辦公室讀自己的書。中午之後,這個辦公室人進人出,是個靜不下來的地方。電話鈴響過幾次,每次都讓我一驚,但都不是我的。接電話的人也實在說得太長,我第一次發現人們在電話上說那麼多無聊的廢話。最後我決定離開一會兒,找個地方吃午飯。正在這時,來了我的電話。

“你在哪兒?”我覺得自己嗓音都變了。

她很鎮靜的嗓音在說:“我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找到你說的東西。”

“陳列館就在那間老酒吧旁邊。街頂頭是老教堂。你可以找一下管理員。”

“雪很大,一個人影也沒有。”

“什麼?你一個人在鬼城裏?”我高聲起來。

“別嚷嚷。別管那勞什子陳列館了,你能告訴我哪裏能找到玉香嗎?”

“玉香是誰?”

“嗨,別裝糊塗。你知道黃玉香,廣東新會客家籍人,1886年到美國,進入舊金山一家華人妓院,第二年隨一群中國礦工來到博迪。她是居住在這個西埃拉山礦區的唯一中國女人。你當然知道。”

“你哪兒來的這些材料?”

“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博迪幾年之後上哪裏去了。不知所終,她老境如何?死在哪裏?我必須找到她本人。”

“林奈特,你聽著。”我盡量把字咬得斬釘截鐵,“你必須現在就離開博迪,回到弗雷——”

“別!”她在電話中驚叫起來,打斷我的話。這時,一個婦人的聲音響起來:“你的時間用完了,請再放進硬幣。”

“回到弗雷斯諾再給我宿舍打電話!”我大聲吼出來。但不知道在空間的嗡嗡聲淹沒幾百公裏的電話線之前,她有沒有聽到。

放下電話,我感到辦公室裏一片寂靜,滿屋子的人都張著嘴看著我。看到我轉過身來,他們又都回過頭去談各自的事,整個辦公室又是一片嘈雜聲。

我走回自己的桌旁,心裏很不安,感到這一切都是我招惹出來的,毫無必要,而且可笑。現在林奈特一個人在雨雪空濛杳無一人的西埃拉荒山中,看來是發著高燒。她怎麼開車出山呢?我決定向商學院辦公室打聽馬克家中的電話,但我馬上意識到我至今不知道馬克姓什麼。剩下能做的事隻有及早回到宿舍裏,以免錯過林奈特可能打來的電話。

到傍晚,下了兩天的雨終於停了。沉沉的霧氣悶住了一切,還沒到夜天就黑了,幾點燈光好像花了很大力氣從黑霧中鑽出來。我做做這個,做做那個,終於明白林奈特一個人在鬼城裏這件事太煩人。我無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隻好捧起一本最枯燥的文學理論書,坐在床上,守著電話機讀起來。在我終於睡著之前,一直沒有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