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蕪城(3 / 3)

突然鈴聲在黑暗中響起來。我跳起來,抓過電話。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

“是我,你聽見嗎?”

“聽見。”我說,努力想止住突然襲來的冷顫。電話那一頭鬧哄哄的。

“酒吧可真擠,”她說,“生意難做。”

忽然間,我明白了她是在哪裏。我嚷起來:“別離開你的中國同胞!那些鬼佬很危險,別到酒吧間去跟他們打交道。”

“你關心我是不是太早了一點?”還是那個揶揄的口吻,“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廚子,洗衣工,能有多大盼頭?”

“請你,”我盡量克製住自己,使自己的聲音明白清晰,“請你盡早回到舊金山來。”

我聽到她周圍的人粗聲哄笑起來。“舊金山?”她說,“他們把我趕出舊金山唐人街。反正離鄉背井,哪裏不都一樣?”這麼說,你在那裏,小腳穿上了繡鞋,穿著斜襟的紅綢褂子,手裏拿著檀香扇,在一個中國苦力不敢進去的白人酒吧間裏,那裏隨時會爆發鬥毆,用手槍和匕首,那些滿臉胡茬的人捏起你的下巴,滿口酒臭的嘴拱上來。我一時無言,被這景象壓垮了。

“聽著,”她說,“我知道你看到過我的歌本兒,我想你從來沒有聽我唱過,我唱支廣東情歌怎麼樣?”她好像是對著酒吧間裏的人說這話,因為接著酒吧裏就爆發出一陣歡呼。然後電話裏傳來了她的歌聲,綿綿幽幽的粵語,好像不是語言和樂音,而是別的什麼更深沉的聲音。

世間難揾一條心。

得佢一條心事。我死亦要追尋。

一麵試佢真心。一麵妨到佢噤。

試到果實真情。正好共佢酌斟。

我想人客萬千。真吤都有一分。

箇的真情撒散。重慘過大海撈針。

細想緣分各自相投。唔到你著緊。

安一嚇本分。

各有來因。你都莫羨人。

“真好。”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歌聲太古老,太親切,好像被忘卻了的過去,覆蓋的落葉被風漸漸卷起。但是聽筒中傳來的醉醺醺的喝彩和笑聲又提醒了我,這是流落在天涯異鄉的一枚孤獨的靈魂。我說:“唱得真好。可是你什麼時候回家來呢?”

“家——?”她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你想用這個字來嚇唬我嗎?”

我正想辯解,電話掛上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中。我跌跌撞撞地衝進浴室,拉開燈,隻看見鏡子中我的眼睛像夜一樣黑。

一大早我就向朋友們打聽是否認識商學院的馬克,林奈特的男友,說我有最緊要的事要找他。認識林奈特的人很多,許多人答應幫助問問看。下午,有個人打電話給我,說他就是馬克,從弗雷斯諾打電話來,問我到處找他究竟有什麼事。

“林奈特怎樣了?”

我焦急的聲音大概使他嚇了一跳,他回答說:“她此刻很好。你問這幹嗎?”

“我前天看到她開車離開學校,我有點擔心。”

“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當時好像臉色不好。”

馬克猶豫了一下,然後盡量顯得平靜地說:“她是昨天上午到弗雷斯諾來的,發著燒。你說她是前天離開學校的,那麼前天夜裏她在哪裏?”

“那麼說,昨天夜裏她是在你家裏?”我有點驚奇地問。

“昨天夜裏她還在發高燒。嗨,你最好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馬克說。他再也不掩飾他的惱怒。他大概認為我知道一切內幕底細。

“我很高興她一切都很好,”我頓了一下,“我很高興你,也很好。看來沒什麼事,是我過慮了。”

“你不說!既然你不想說——好吧。謝謝。再見。”他不願再談下去,我也很高興他不再追問。我恨自己多事,究竟有什麼必要為一個聰明、能幹、健康的美國姑娘擔心?哪怕她是中國血統。看來,脆弱的是我,被西埃拉山裏的鬼魂嚇壞的是我。

從那以後,有很長時間我一直沒有聽到林奈特與馬克的消息。我幾次給他們在快樂穀合租的公寓打電話,沒人接。而且,他們的電話平時總套著錄音器,是林奈特輕快悅耳的聲音,伴著搖滾音樂:“哈囉,林奈特和馬克正在別的地方享受生活,但我們也不想怠慢朋友,下麵有三分鍾時間讓你留話,我們會盡早給你回話的。謝謝了,夥計。”然後是急促的鼓煞在一聲響亮的撥弦上。但是,現在我打電話時,隻有鈴聲空空地回響,像風吹過西埃拉山中傾圮的小屋。

兩個月後,我才遇見林奈特,在校園裏,在課間匆匆趕到另一個教室的人流中。我叫住她,她急步跑過來,臉上還是那嫵媚的微笑,顯得比以前更健康、更迷人。

“嗨,”她摟了我一下,“你知道嗎?我的論文進展很快,謝謝你的指點。”

我想問,好多問號。但我看見她眼中毫無疑懼的光彩,沒往下說。她明白她在做什麼,也明白她做得不錯。她不需要旁人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