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憂鬱的布魯斯(1 / 1)

她正出門,手提包已放在門外,白色的高跟鞋已踩在門墊上,鑰匙已在鎖孔裏逆時針轉了三圈,這時她聽到電話鈴聲。

她奔進來,拿起電話,說:“您好。”

沒有回答,對方房間裏似乎在放音樂。

她說:“喂。”沒有回答,音樂更響了。

她說:“喂,說話呀!怎麼回事?”

但這時她發現她原以為是噪音的音樂聲,似在回應她,進入了主題展開——那是一首憂鬱的布魯斯,在弦樂的宏大背景上,一管小號幾乎是猶疑地進入樂流,在深沉中展現哀婉的主題。

她被迷住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她說:“你不說話我就不聽了。”她放下電話匆匆出門去,心裏挺惱怒,正在她忙碌時,受到這種自以為聰明的傻氣電話。

第二天她又聽到了這音樂電話。她正坐下來給人回信。她不太給人回信,隻有非常值得的人才回。但有時她不知說什麼才好,她不喜歡鼓勵任何追求者。

她拿起電話,還是那段爵士布魯斯,而且正是從上次中斷的地方延續下來。主題經過幾次回旋正進入高潮,小號的樂流如泣如訴,似乎蘊滿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回應的相思。她似乎聽見了一顆孤獨的靈魂的呻吟。

於是她說:“不管你是誰,謝謝了。”

她放下電話,正在回的信變得熱烈而真誠。有點對不起這放音樂的人,她想。

卸妝時,如果有電話來,她總是把聽筒夾在肩和臉之間。這需要異乎尋常的本領和耐力。當她聽到電話中竟然又是音樂時,心裏就惱火了。她說,“你知道嗎,你是個膽小鬼,不像個男子漢!”

她不太願意去想這是個什麼人。追求她的人太多,為了吸引她的注意,有的人會出怪招絕手,以詩代言,以畫代信,寫本書獻給她等等。無非是突出自己。但這個人卻有意隱沒自己,而且鍥而不舍地隱沒自己。有時她覺得幾乎聽到那個人的歎息。但她說不準,也可能是大提琴的和弦。這是一個害羞的人,她想。

這人看來是她的熱心觀眾,每當她演出時,總在她卸妝將畢時打電話到化妝室,如果她不演出——像她這樣的配角舞蹈演員,是否出場不會事先宣布——電話就會在八時準打到她家裏。近來她演出機會不多,幾乎習慣了每晚八時聽一段布魯斯,幾乎像鬧鍾一樣。

每次,她靜聽幾分鍾,就開始說話:

“我想你有很多話要說,”她溫和地說,“你說吧,我聽著。”

“你何必在孤獨中沉默呢?說出來我可以幫助你。”

她甚至說:“你不覺得你在暗處我在明處,這有點不公平?你在欺侮人。”

但沒有,回答她的永遠是那一曲憂鬱的布魯斯,而且似乎永遠沒有結束,小號的進入越來越變得即興、隨意,有時切分變得很複雜,有時調性任性地跳動,好像音樂不再受任何規則控製,剩下的隻是情緒,隻是情緒憂鬱的自瀆。

她漸漸有點坐立不安,成天想著這個神秘的人,或許小號就是他吹的,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即興的變化。他可能把電話筒放在膝上,在弦樂背景中深情地依著身體。她變得焦躁,不再給任何求愛者寫回信,也不去赴約會,隻想著晚上八時的電話,想如何說上幾句絕話,把那個人引出來。

她說:“行啦,這一套收起來吧,老掉牙了。”

她說:“告訴你我可生氣了。我忍耐到了限度!”

她甚至開罵:“你這個膽小鬼!你這狗雜種!你這婊子養的窩囊廢!”

但沒用,回答她的依然隻是布魯斯的哀婉。她開始欽佩這個人神經之堅強。這個人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他有足夠的、遠遠比她多的毅力和忍耐力。但他的目的是什麼呢?

因此,她在八點鈴一響時就拿起了電話。這次她不等聽上一段音樂才說話。在小號急促的泣訴中,她衝口而出:“我愛你,不管你是什麼人,我愛你!”

音樂聲突然停了,然後對方掛斷了電話。而且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聽到過那憂鬱的布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