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注視三章(1 / 3)

你安排自己的失蹤,特別周詳地安排失蹤的蹤跡。

對任何視者而言,我們都隻能先見到蹤跡,再見到對象,對象是蹤跡的最後集合,如果我們能把蹤跡集合起來的話。但這可能性很小。我們注視蹤跡,然後我們倦於追蹤,或自以為得計地找到了對象。注視是很累人的事。

你偷撿了妻子的一隻手套,取了一柄她用過的切菜刀,你把油箱幾乎開空,然後駛到大西洋邊的陡坡上,放下手閘,一使狠勁,汽車飛了出去,撞在巨石上翻過身,又撞向另一塊巨石,然後碎成兩段。一部分車體燃燒起來,另一部分直接衝進海裏,五髒六腑灑了整整一路。

你得意地搓搓手,像好萊塢電影那樣大煙大火地毀滅,而你一個人從火焰中走出,一個不可摧毀的半神。你不僅能做生意,也能自編自導自演。

而且,也像電影,會有人看。你知道你妻子正在歌劇院,她取不到“不在場證明”,除非從那個戲子那裏。你知道她肯定又會到後台去送花捧場,而他不得不向警方說明她的白色敞胸夜禮服潔無纖塵,胸前的黃色石竹花如每夜一樣鮮亮。這個作證將把他們綁在一起,抓奸成雙地捆上法庭。

那時,這條遍地狼藉的蹤跡將在錄像中放出作為證據。所有的陪審員、律師、法官、電視觀眾,將注視你落入大海被衝走的方向。

在呈現中,我不是呈現者,相反,我是被呈現者,我就是呈現。或者說,呈現使我主體化,因為我用呈現來強迫他者注視,我能使注視者像稻草人一樣充塞了呈現。因此,呈現是使我主體化的結構。

你在旅館裏打電話給蕭玲。蕭玲嚇了一跳,然後在電話裏大哭起來。你打斷蕭玲,讓她立即坐火車到上紐約的斯卡苔爾鎮來,你將在鎮上教堂的祈禱席埋頭祈禱,等她。“別問為什麼,快來。”

你知道蕭玲會順從地按你的要求做。一星期毫無動靜。你已開始著急了:警方似乎沒有逮捕任何人,電視上隻提了一次華人實業家某某失蹤的消息,放了一張沒留胡子的你的肖像。警方似乎沒有逮捕那兩個狗男女,或許他們都把車禍看作失事?看作自殺?你懊悔沒留下更多的蹤跡。今天是歌劇院休息日,你決定再擺個疑陣。

他人作為主體,與我的聯係,建立在他人注視我這可能性上;如果我作為主體,而他人隻有客體,我的注視很可能被切斷。要保持注視,不得不以客為主。想作為實存者的我,不得不麵對這根本性的苦惱。

你知道蕭玲會順從的。蕭玲永遠順從,好像在肯定定型化之重要:東方婦女,就得賢淑貞慧。你有點明白了定型化的好處,至少你對事態發展有把握,明白自己置身何處。你等到蕭玲後就帶她到店裏買了一套妻子也有的服裝,然後帶她去旅館。你簽了那個婊子養的歌手的名字,他的簽字式花俏而俗氣,容易學;而東方女子全是一個樣,難分。

其實很不一樣,你知道。索菲是香蕉女人,從來認為自己是美國人,嫁給你從心底裏覺得吃了虧。而蕭玲剛從台灣來,全身是東方的清爽,尤其在床上。

床上戲就像一幅畫,在任何畫幅中我都在尋找對方的注視,尋找注視的消息。隻有注視才能使我們真實地進入性高潮。麻煩都是從失去注視開始。

過了兩星期,還是沒有動靜。看來旅館主人根本沒有發現那是值得報警的事。你知道隻能找人幫助了。你打電話找唐人街某人物,那個人掛牌私家偵探,實際上神通廣大。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早就知道你會來找我,密斯脫孫。”

“什麼?”你驚異地問,“你不相信我被殺了?”

“當然不相信:你的現場太完美。”

“警方怎麼可以不偵查?”

“隻要沒人催,警方情願記錄在案,慢慢來。”

最可怕的處境不是身處敵人之中孤立無援,而是敵人都麵帶笑容顧左右而言他。不成為對象的我自動從意義中脫落,我就從這世界上被剝奪了存在的權利。

“我想請你幫我取得證據。要多少我付多少。”

“你老婆跟人睡覺的證據?那沒用,你得取消失蹤才有離婚資格。你的公司已經改組,你要恢複身份,新董事長能諒解嗎?”

“誰是新董事長?”

“那還用問?當然是你老婆!”

晚上你睡在蕭玲身邊。你喝醉了,蕭玲服侍你;現在你酒醒了,蕭玲累得睡著了。看著枕頭上蕭玲嬌美的臉龐,你罵自己愚蠢,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去在意那婊子往哪個方向注視,隻應當在意你的目光指向何處。

畢竟,隻有上帝和青蛙不用閉上眼瞼休息。隻有他們的注視沒有時空限製,周全而且永恒。最主要的是,隻有上帝和青蛙不在乎別人的注視。

這是你的第一天,第一天走在這個滿是性信號的城市裏。你走在街上的樣子很狼狽,還沒有從第一家你邁進的書刊店的震撼中恢複過來:你一進門就被架上最上麵一排刊物像螞蟥一般吸住了視線。那一排女裸體千姿百態展列在封麵上。你臉紅心跳的,與其說是這些女人胴體之袒露,不如說是她們明顯的,幾乎不戲劇化的誘惑,也就是完全不針對某個人,尤其不針對你這外族人。你除了垂首離開,落荒而逃,別無他計。

人的本能是在對他人的欲望中尋找意義,這不僅是因為滿足欲望的鎖匙握在他人手中,而是因為欲望的第一目的是被對象所承認,被對象認為值得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