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引人注目的女子都穿得太少,她們的肉體在你的意識邊緣反而像無實體的幽靈,而且漸漸變得不相幹,好像她們隻是在自娛。
你也已經看到大銀幕上連續反複的動作,把書上的點到即止變成無比清晰的演示。這放大倍數使你感到威脅:你的視野被全部占滿。你轉過身,黑暗的電影院裏隻有三四個男子,你背後的那個,嘴張得好大,臉痛苦地扭歪著。你猜到了他在幹什麼。走出電影院你才明白你應當羨慕這個人:你的所見隻是物,他的所見才是淫欲對象。你是窺淫而他是參與。
不存在具有意義的自在之物,也不存在虛懷若穀白紙一張的觀者;注視與對象靠欲望連接。他不可能看到赤裸的對象,因為我必須用注視給它肉體。
而你,你從一個欲望釘在恥辱柱上過久的文明古國來,你當然隻能迷失了方向。
你掏出地圖,想知道方位。
“找路?”有個女人問你,你抬起頭,看到一個溫煦的微笑:嘴唇是鮮紅的,上麵有幽藍的眼鏡。這個幾乎日照終年的城市,女人身上似乎有一層金黃的亮光。
“不,不,我不找路。”你慌忙說,揣起地圖就走,正好走在那女人相同的方向上。你看到她的肩膀和手臂幾乎是橘黃色的。
“不過還是謝謝你,”你在她身後說。
“你是中國人。”她說,側過頭來看你。
“對。你呢?”
“你看呢?”她順手把變色眼鏡一摘。她並不很年輕,也說不上是絕代佳人,但她的臉部線條有一種清雅,東方女子的清雅。她身材幾乎趕上你眼睛的高度,而淡紅的緊身裙裹著堅實而驕傲的凸起。
“你不找路,那麼在找什麼呢?”她戴上眼鏡,嘲弄似的問,她的法語是最純粹的本地口音。
你語塞了。你找的東西很明確,但又無法確定。你有起欲的欲望,但還沒找到欲望的起動。她調侃的嘴唇使你的心陡然一動。你想這是你應當勇敢果斷的時候。你趕緊走上一步:“我們能認識一下嗎?”你伸出手去。
她停住快速行走的腳步,好奇地看你一眼,粲然地笑起來。“當然,很榮幸。”她伸出手來,但你剛抓住她的手,她忽然看了一下腕上的表:“糟,我遲到了。”
說著,她抽回手,向你揮揮,就快步轉進一條小街。
在眼光與注視的辯證法之中,不存在巧合,隻存在針對性。在性的遊戲中,永恒的遺憾是:對象從不在你看她的方向看你;反過來,你看的也永遠不是你想看的。
你傻住了。你伸出手去,不是請求,也不是抓攫,而是想留住她的可接觸性,她的實在之明證。但她轉身消逝隻是一瞬間的事,你落入虛空的跌降卻是那麼綿長。
當你終於抬起頭,你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個酒吧門口,酒吧開著門,卻掛著絳紅的門簾,裏麵傳來節奏鮮明但樂調柔和的音樂。門口一個穿著整潔西裝麵相和善的小夥子,樣子幾乎像大學生,客客氣氣地請人進去。你自然地進去了,想讓自己至今還在怦怦跳的心靜一靜。
酒吧燈光不亮,很長的吧台從門口一直延伸二十米到裏端,三三兩兩的顧客有的坐在吧台邊,有的坐在板隔開的座位上。整個酒吧照得最亮的地方,卻是調酒台後麵平行二十多米的狹長舞台。你吃驚地看到顯然剛走上舞台的三個女人,一邊扭舞走動,一邊慢慢地脫衣服。你往裏走,稍站後一看,才發現三個女人一白、一黑,第三個是黃種人,正在把她水紅色的緊身裙慢慢往上撩起剝掉。她把音樂二板當作一拍,身體緩慢優雅地扭動,腿胯堅韌而腰肢柔順。當她外衣拉上手臂露出臉來時,你差一點叫了起來,這不就是她,你冶想的女人!隻是在舞台燈光下她顯得比在街上年輕漂亮得多。
然後你發現這三個膚色的女人,幾乎一樣漂亮;她們脫掉了乳罩,乳房幾乎一樣是完美的大弧線;然後她們扭了一陣;摘除了窄小的三角褲。這時你真的吃驚得怔住了:黑女是純粹的黑色,白女是潔淨的乳白,而你的女人,除了頭發,全身是一無雜色的嫩黃:變成了形式自設的最純方式,幾乎是種抽象。座位上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你也隻好鼓掌。你看到那女子朝你一笑,她也許隻是朝掌聲笑。
男人上當,是以為女人是永恒的性對象,女人上當是以為男人是永恒的性力之源,於是兩性關係成了互相炫耀自誇的假麵探戈。
他眼睛模糊了。驅動你的注視的不再是欲望,而是驚愕。那活生生的女人變成了袒呈的構圖,甚至那同性無異性才有的器官,性注視的命定焦點,也因為過於清晰暴露,不再需要努力注視,隻需要淡淡地看。那個曾是豔遇希望的女人到哪裏去了呢?難道也像那些封麵裸女一樣站到了不容易夠著的上排?
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失去欲望對象,二是獲得欲望對象。過於實在的占有使注視失去了距離,失去了渴求的可能。
三
你什麼時候演出過?別人不記得,你自己也記不清了。或許,多年以前,曾經有那麼回事,但閃失一多,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回想,於是記憶也淡薄了。
巡回演出的馬戲團還是收留了你,你生活在隆隆響的大汽車中,仔細地管著服裝、道具、五花八門的器具。馬戲團名字換過了,老板換過了,人員換了不知幾撥,隻有你是真正老班底留下來的人。不過誰也沒見到過你上台表演的輝煌日子,那些蹦蹦跳跳的青年男女都叫你中國老爹。他們到服裝車裏來,當著你麵換衣服,根本不必避你。他們天天演出幾場,生活在注視之中,中國老爹不在觀者之列,也沒人覺得有必要多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