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注視三章(3 / 3)

注視先於我而存在。我隻能提供一個角度的注視,而我的存在必須被四麵八方的注視所確認;注視外於我而存在,隻有在我被注視時,被置於注視之網中時,我才是我。

你是50年代初流落到香港的,把家傳的技藝帶進破爛的新界貧民區。移居英國後,別的中國人不管原先幹什麼,一律進入餐館業,現在都是兒孫繞膝頤養天年。隻有從小跑江湖的你坐不住魚條外賣店,跟著一個演馬戲的吉卜賽女人流浪到歐陸轉遊各國。你曾被畫在廣告板上,是叫座的好角。

現在的馬戲團每一地要擺開一大攤兒,柴油發電機突突地響,天還沒黑霓虹燈與音樂就開始招引孩子們。坐在車裏,你隻聽得見大棚裏一陣一陣的喧聲。你不想去看,到散場才輪到你忙碌。那些身材嬌美隻穿三點的少女,無時不在蹦跳的黑人,裝模作樣的小醜,輪流占據舞台中心。深夜你忙停了,拽著腿回到車隔艙你的鋪上,卻看見一黑一白兩個赤裸的人在你床上折騰。看見你進來,他們甚至連歉意的微笑也沒給一個,又回過頭繼續他們的運動。你的在場對他們不具有任何意義。

別人的注視作為我的鏡子出現:麵對鏡子的孩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注視,才知道了我的存在,在這之前他隻有身體這部分那部分分散的感覺而已;少男少女麵對異性注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作為對象的存在。

冬天多雨,生意清淡。他們在諾福克演出後,隻能停下來等邀請。現在連白天也有人自己帶上被單來“借”你的床。你隻好撐把傘,到這個毫不出眾的小鎮街上轉悠:照例是長滿常春藤的小教堂,照例是石碑東倒西歪的墓園。你在墓地中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突然你看到一小塊平置略有斜麵的墓石,刻著個怪名字China Lee,中國李,還有一段字跡模糊的題詞,說是二次大戰時英國商船征募的水手,船沉落海十多天才被救,截肢後疏散到這小鎮,十年後死於此處。

你突然一個冷噤,突然想到他可能是這個無名的中國水手死後,甚至生前最後十多年,所遇到的唯一中國人,而且今後幾個世紀幾十個世紀恐怕也不會有個中國人看到這塊墓石。

我不得不承認自我隻是建築在很小的一片陸地上,周圍是“缺失”的無邊大海。我尋找別人的目光,像沉船焦急地發出SOS。但隨著歲月流逝,我的落腳點越來越小,自我越來越卑微,直到死亡擦除任何我曾被注視的痕跡,一如我從未存在。

那天你很晚才回到馬戲團。大家都在喝酒玩鬧,你把老板叫到一邊,說下一次,到布拉德福,你也要演出,演本行拿手戲中國大魔術。

老板驚奇地嚷了起來,全班子哄堂大笑,一個黑小子吆喝一聲連翻三個筋鬥落到你的肩膀上,你沒撐得住,垮倒在地。這下大家都指責那小子無禮。老板也發了慈心,覺得何妨同意,隻是讓你好好練習,演出一星期的最後一場才讓你上,這樣演砸了也不影響生意。

當報幕的小醜用誇張的聲調宣布專請來中國皇太後殿前大法師演出,你似乎生平第一次被燈光照亮。你調勻呼吸,步態緩慢而莊嚴地往台前走,一言不發地向觀眾鞠躬——你不知道有多少觀眾,你事先就禁止自己看一下場子。你的龍緞大袍在燈火下熠熠發亮,神秘的異國情調使全場騷動起來,然後又靜下來,靜到隻聽見一個小孩的哭聲。

你一言不發,隻是慢慢地舉起雙手,一隻又一隻白鴿從你手中飛出。

“十二連飛。”你用中國話大聲宣布。異國腔使黑暗中的孩子們興奮地叫起來。

一個轉身,舒展大方恰到好處,你從長袍下端出一大缸水,倒進玻璃櫃時,倒出紅黃二色金魚。

“吉慶有餘。”

你沒等掌聲停下,你知道怎樣使觀眾喘不過氣來,使他們眼花繚亂。你從長袍中變出一件又一件使全場歡躍的東西:一隻大花瓷缸長著綠樹,一條活蹦亂叫的狗,一輛自行車,甚至變出一個你自己也沒想到的東西——一個半裸的女人,又拽出一個渾身塗油的黑人。你知道這是夥伴們歉意的表示,但你的驚奇臉色使全場大笑若狂。

“萬象更新。”你汗流滿麵地喊。

最後將是一盒火。要動作敏捷而準確,捧出來時,磷才能把汽油點著,而且手腕要用有力的轉動使火苗騰飛。這時你突然頭暈,打了個趄趔,你明白汽油盤可能弄翻了。但你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你必須走向預設的高潮,讓觀眾的注視歸到最輝煌的一點。

你盡可能捷速地抽出銅盤,火還是猛地點燃了你的大袍。

“萬家燈火。”你揚聲高唱,全場都猛地站了起來,聽你在火焰中大笑,他們屏息凝神,以為這全身之火隻是中國大魔術的幻覺,連後台馬戲團的同事們也這麼想,因為你在火焰中筆直地站著,笑聲不斷。

而在這歡樂的火之舞中,你再也不是那個可憐的,沒人注意的孤苦中國老人。

我對被注視的渴望,是最折磨我的欲望。在折磨中,人生走一個反環8字結;想象的症狀最後變成真實的象征,內部翻成外部,我的欲望在注視中變成我的證明,而欲望的證明在注視中把我變成自我的奴隸。

這是我全沒商量的命運:不是我思故我在,也不是我視故我在,甚至不全是我被視故我在。投向俗世之物的注視永遠隻是一種任意的可能,因此,隻能是,我演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