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巴烈亞柯夫男爵跨上汽車,黑亮的福特車順馬場道向西開去。
前排坐著的兩個衛兵,巴沙和阿遼沙,一句話也沒問他。衛兵的紀律就是不問有關決策的事。巴烈亞柯夫男爵不喜歡回答問題。實際上他手下的參謀們營長們也不太問,全團都知道團長一向覺得問得最少的人最值得信任。
今天這兩個衛兵看到他臉上喜氣洋溢,仍然不問。他自己反而沉不住氣,開始哼瑪琳卡小調,手在皮坐墊上打著拍子。
阿遼沙回過頭來,看到男爵笑逐顏開,他隻是說:“小胡子還沒散開。”
今天男爵的小胡子上了蠟,摸上去像假的。他摸摸臉頰,光溜溜的。他好久沒有刮掉麵須。瞧瞧車內的後視鏡,覺得自己還年輕。本來隻剛過三十嘛。他想,或許還來得及,一步一步地來。
阿遼沙說:別再刮吧,尼柯,留著胡子。阿遼沙第一次穿軍裝,束寬腰皮帶,掛了手槍,他光顧著自己興奮。中國北方夏天那麼熱,冬天又那麼短,真讓人不習慣,他嘰嘰呱呱地說。雅庫茨克現在應當開始下雪了,列納河上也開始有薄冰了,這中國什麼鬼天氣!秋天還這麼暖。他說起著名的雅庫茨克流放營,全世界最冷的有人住的地方,總是非常驕傲,那是他唯一居住過的地方,他的家鄉,就像別的人說起頓涅茨克,說起克裏米亞,說起哈爾科夫,或是說起聖彼得堡或莫斯科一樣。
“我喜歡胡子。”阿遼沙若有所思地說。他還沒有胡子,老是用手摸上唇,像撚胡子。
汽車猛地一刹車,阿遼沙正半轉著身跟男爵說雅庫茨克,一個倒栽,頭撞在玻璃上,痛得他直叫喚,兩隻碧藍的眼睛儲滿了淚水。他吼叫:“巴沙,你就不能開慢一點?”
巴沙吐了吐舌頭。好久沒開小車了,剛才差點撞死一個老頭。他重新扳擋,車子打了個弧線,一踩油門又飛快地開走了,把驚愕的老頭摔在背後。
“不長眼睛的老頭兒,操他姐兒的。”巴沙說。
巴烈亞柯夫問:“答應幾點還車的?”
“三點,押著三百定金呐,事務處借的。”阿遼沙代巴沙回答,他什麼都懂,懂了就要搶著回答,“怎麼說的——操他姐兒的。”他學巴沙的腔調。到中國三年,他學的中國話還真不少,學的罵人話更多。
成了小兵油子!要是我小時候,早給母親打屁股,或是被學監用藤條打手心了。男爵想。這小子得有點教育才行,不然怎麼辦?真的當兵吃糧?
可是阿遼沙還在學中國罵人話,繞嘴曲舌的,挺過癮,引得巴沙直笑。“到底誰操誰呀?他突然說,一下子滿臉通紅,好像剛明白這幾個音節是什麼意思。看到阿遼沙臉紅,男爵心裏就有什麼東西軟了,化了,他覺得手指尖都有點炙燙。
“那就別管定金了,”男爵說,“開回去吧,我們得有輛小車。”
“這車不值三百!”巴沙驚奇地說。
“下次回天津找這個車行老板,不怕他不還。”男爵說,“現在快點趕回去,得準備打仗。”
巴沙興奮地用手敲駕駛盤。巴沙長相是典型的哥薩克農民,粗鼻子大下巴,對男爵很忠誠,從烏拉爾一直跟到中國。隻是太容易激動,不是小車司機的料子。在歐戰中他原是開裝甲車的。
“給多少錢?”
“先給半年餉,打下南京再加半年餉,打下上海加二年餉。”
烏拉!阿遼沙嚷起來,他脫下帽子想往天上摔,想想無處可摔,隻好又戴上,嘴裏的歡呼也不知所措地停住了。男爵不讓他理軍人式的平頭,男爵始終不願意他成為軍人,打他一出現起,男爵就處心積慮想把他甩掉,每到一個地方,男爵就想讓他留在東正教堂辦的收容所,或是留在飲奶派辦的主修學校裏他每次都跑了回來,而且都是在部隊開拔之後,半道上才出現在士兵隊裏,男爵隻好讓他再跟一程。
阿遼沙把軍帽戴上,他的男童式長頭發前劉海,原是掖到軍帽裏的,現在隻好掛了下來,使他看起來又像個女孩子了,頭發淡褐帶紅的。
“這次幫誰打誰?”阿遼沙忽然想起來問。
“管他呢?”巴沙說。他又猛踩一下油門,汽車呼啦一聲擦著道牙,抹過彎,進入八裏台。
“到底幫誰打誰?”阿遼沙追問。
“幫的叫張宗昌。”
“Чжан—Цзун—Чан!”男爵說慢些,讓巴沙和阿遼沙一齊拉長了調門學這幾個音,然後哈哈大笑。
“打的是孫傳芳。”
“Сун—Чуань—Фан!”兩人笑得幾乎嗆住。巴沙看見男爵也跟著大笑起來,就索性把車停在路邊,三入都笑得彎下了腰。
“宗—昌—傳—芳!”他們齊聲吼著,樂得差點閉過氣去。
阿遼沙忽然一臉嚴肅,又問:“到底幫哪個打哪個?”
Цзун!Чан!Чуань!Фан!
“這麼怪名字,不打他們打誰!”阿遼沙嚷道,接著又大笑,直到流出眼淚直喊肚子痛。
二
民國十四年的魯浙戰爭,是軍閥莫名其妙開仗遊戲中最莫名其妙的一仗,連利害關係都沒弄清楚就打了個不亦樂乎。
當時吳佩孚和張作霖都明白,已經占領了京畿和中原的馮玉祥西北軍,是他們的主要對手,他們正在調整關係準備打大仗。奉軍因戰線過長,基本是不戰而撤出上海與江蘇全境,讓從福建敗退出來的孫傳芳得到可乘之機,占領了滬寧杭膏腴之地。
至於孫傳芳,素來胸無大誌,至多隻想割據東南,從未有擴展到蘇皖之北的野心。他甚至連徐州也不想打,整個十月份都在等吳佩孚或馮玉祥的軍隊來占徐州。
而代奉軍接防徐州的張宗昌,半年前剛把山東督軍的官位坐穩,實現了他多年揚威家鄉的野心。作為奉軍的客籍軍官,得此足矣。
既如此,何爭之有?果然,戰後不到一年,這兩個山東老鄉化幹戈為玉帛,稱兄道弟,合力對付蔣介石的北伐軍。
但是1925年10月底11月初,沿津浦線徐州至蚌埠段打的這一仗,卻也是內戰史中不多見的:忽然就動了真,紅了眼,打破了鼻子。
三
男爵沉下臉。
“阿遼沙,你留在天津,這次部隊要走很遠。”
“嗨!”阿遼沙轉過頭,做個鬼臉,咬牙切齒地說,“你是我爸?”
阿遼沙沒爹沒媽,至少他記不住他們是什麼樣。爹是個苦役犯,到底犯了什麼罪被流放到雅茨庫克地區,阿遼沙也說不上,因為他早死了。母親帶著他從這個男人屋裏搬到那個男人屋裏,最後還是扔下他不顧,跟人跑了,看來是回伏爾加河上的察裏津去,那是她老說起的地方,不然她不會下這樣的狠心。
阿遼沙不知跟著誰流浪到外貝加爾,那時他才十歲。這一千多公裏路他是怎麼走過來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遇見他們隊伍的時候,西伯利亞已是冰天雪地的白色世界,已是每日狂風如刀舉步艱難的路。
那年,1922年秋冬,跨過貝加爾湖東行的人很多:最後一個獨立於布爾什維克的政權遠東共和國解體,在東行的潰流中,隻有男爵帶的這批人馬還像一支部隊。穿過風雪交加的外貝加爾地區時,隊伍就像滾雪球似的有了近萬人,大半是傷弱病殘人員,還有更多不知哪兒來的也不知屬於何人的婦女和小孩,跟著就合一堆走了。
阿遼沙那時才十二歲吧,男爵想。十數輛馬車上堆著輜重和傷員,已經擠得太滿。雪封的冬原難以籌糧,每天晨晚二頓飯搶得混亂不堪。終於在一次與赤黨遊擊隊的遭遇戰中受了極大損失,幸虧對方部隊太小,得了便宜就沒有死追。部隊扔下幾十具屍體逃脫了。
男爵下命令非部隊人員一律離隊。第二天他從馬車上亂糟糟的東西中找出一個小男孩,部隊集合起來了,汙穢的各色皮帽下是凍得發青的臉和冷漠的眼神。男爵知道問也問不出個名堂。他下令把這男孩子捆在枝葉脫盡的樹幹上,命令今後搜到非部隊人員,一律捆起來扔在雪地裏。
不然,他說,不然這支部隊將被赤軍像牲口一樣一個個抓住屠宰。
這樣部隊行進就比較快了些,女人們和孩子們被撂在後麵,在烏沉沉的地平線上,他們越落越遠。西伯利亞11月的白晝實在太短,天空很快就從淡白變成灰紅,變成紫黑。部隊宿營時,天已經黑透了。士兵們悄沒聲息地置鍋做飯,每個人都沉默著。男爵心裏也很煩躁,這時男爵才想到那個沒有人要的男孩可能生了病,被哪個好心的士兵藏在車上的。他根本沒多看那男孩一眼。
唉,我就應該那麼殘酷嗎?他問自己。
終於,他聽見遠處傳來低沉的腳步聲喧鬧聲,接著是營地裏士兵跑動的聲音。他走出指揮所帳篷,看到士兵們在歡呼,有人從篝火邊撿起火把,迎著遠方的腳步聲奔過去。不久那些婦女孩子就衝進營地,衝到篝火邊。他們都裝作沒有看見他,有的士兵斜著眼害怕地看他一眼。他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黑暗裏。人們衝到燒著湯的大鍋邊,不怕燙破嘴地猛搶濃腥味的魚湯。
他看到了,他終於看到了那個男孩,那男孩在火裏抓土豆,燙得雙手換著直甩,卻舍不得放到地上。火光烤著他的臉,臉上全是黑灰,還有煙嗆出來的眼淚。他把土豆剛塞到嘴裏,又騰出手來到火堆裏搶食。
巴烈亞柯夫站著看了很久,篝火閃動,看不清楚,他不知為什麼心裏有種又酸又苦的感覺。那十多個篝火邊已經響起了精神十足的手風琴聲和打情罵俏的尖笑,西伯利亞刺骨的寒冷迫使人們舞跳得更歡。
此後一連十多天他隻好用這個辦法:軍隊提前走,提前宿營。落在後麵的婦孺像一小片林子,像一群野雁棲停在地平線上。用這辦法部隊擋住了幾次襲擊。沒有被擊潰。他們在11月中旬繞過已被紅軍占領的赤塔,越過西伯利亞鐵道,然後跨過滿蒙邊境。滿洲的中國軍隊怕他們進襲滿洲裏或海拉爾,迎上來命令他們繳械。男爵堅持要進行正式的受降儀式,他希望像一個指揮官,體麵地結束一支雖敗猶榮的軍隊,尤其是在大群婦孺趕上來之前,像一支正規軍,接受解散的命運。
他這一招有意料不到的效果:奉軍給了一些遣編費,又轉而同意把這支部隊保存了下來。奉軍的張宗昌將軍喜歡用比他還高大的俄國騎兵做他的開路儀仗隊,但同意不調散男爵帶的這個團。
他們沿哈爾濱、長春、牡丹江、奉天,撒下一路的俄國小販和俄國妓女。他想,在天津應當把部隊再做一次清汰,留下老弱,還有阿遼沙這種年齡太小的。
四
他沒想到部隊又越滾越大。許多俄國人聽說奉軍不僅進了關,而且下江南,都想跟部隊到中國最富庶繁華的地區去發財。這個團的編製是三千,當時他想可以扣出一筆錢,現在幾乎達五千人,占著天津南郊的一所學校房子,整日亂哄哄的。跟他從貝加爾來的老兵都升了軍官,還是管不好:新加入者大多身份不明,他猜很多人是遠東的流民和刑事苦役犯。
在濟南集中時,他打電話給張宗昌要求補發軍餉。部隊大了。
張宗昌說:“哪來那麼多人?你把什麼龜兒子都撿進來騙錢?”
男爵說:“都是打過國際戰爭的,你們中國還沒見過這樣訓練有素勇猛善戰的部隊。”他知道張宗昌是有名的痞子將軍,他沒把握張宗昌能否聽懂他的弦外之音。張宗昌在海參崴幹鏢局時學的幾句蹩腳俄語遠遠不如他的錢袋有吸引力。
“不信,我們在濟南城演習一番如何?”他說。
“不許胡來!”張宗昌吼了起來,“你馬上向南開拔,到徐州後,沿津浦線東側,與四十七旅一起向蚌埠進攻。”
“錢呢?”男爵決不鬆口。給多少錢打多少仗,“我們在天津談好條件的,按兵員給餉。”
“我派人到徐州等你,”張宗昌說,咬牙切齒地,“查了你的賬再給錢。”
“好吧。”他一著不讓地回答,“我們到徐州演習也可以。”
“你小子真耍橫?”
“我在徐州等錢然後南下。”巴烈亞柯夫說著放下了電話。
五
在徐州車站等他的是張宗昌的參謀長,說是勞軍來了,讓他把部隊帶到一個岔道邊整好隊伍,岔道上停了兩節貨車。參謀長手下的衛兵變戲法似的推開車門:一車是鮮蹦活跳的牛羊,另一車全是伏特加酒和大炮台香煙,士兵和軍官歡騰若狂,激動地大喊“烏拉”。
參謀長說:在兵營裏休息兩天,千萬別上街,晚上我給你們再拉兩車慰勞來。
晚上七點,士兵們都已酒足飯飽,正在醉醺醺地吵鬧說要上街遛遛,醒醒酒,吹吹風,各營的軍官們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參謀長真的押了兩輛卡車到了。一打開車篷門,蜂擁在窗口和院子裏的士兵高聲吼叫,個個興奮得發了瘋,舍了命地往上衝:原來裝的是兩車皮女人,已經剝得光溜溜的。看見洋兵衝上來,女人發出尖叫,把士兵刺激得更加瘋狂。
巴烈亞柯夫男爵厭惡地皺著眉頭。不知哪兒弄來的女人,可能原來就沒好衣服,幹脆像母豬一樣裝過來。張宗昌可能認為俄國人本來就騷得像畜生。如果士兵這樣做準備進入戰區,他們得到了足夠的暗示,有可能妨礙他自己的計劃順利展開。
他把自以為得計興奮得滿臉通紅的參謀長拉到一邊。問他:“錢呢?”
參謀長說司令交代到南京補。
“胡扯!”男爵一把抓住參謀長的前胸,幾乎把他推倒在地上,“到南京補打下南京的酬勞,預付的錢還沒給足!你用這種辦法打發我的士兵,我隻能在徐州演習一下才能維持紀律。”
“別!別!”參謀長連忙搖手,“我給你交底吧:司令兼任了江蘇善後督辦,你別胡來。過了徐州到安徽境內,由你演習。施從濱任安徽督辦。”
六
男爵氣鼓鼓地回到指揮部,那是兵營之間的一棟磚瓦平房,沒有聲音,隻有一個房間亮著燈,軍官和衛隊都去狂歡去了。
都是畜生!他罵道。沒有一個好東西!兵營那邊傳來砰砰打碎杯盤的聲音,看來是在搶女人,或是搶先後次序。
他知道手下的士兵經常搞出強奸民女的事,他盡可能裝作不知道,或是幹脆躲開讓營長們去處理。但用如此方式送女人上門,把俄羅斯人,哪怕最低賤的俄羅斯人,侮辱到了極點,而士兵們卻個個在誇,張總司令待人不錯!他氣得用腳踢廊前的石柱子。
看來得趕緊找自己的辦法了,他想。誰知道這個臭村痞到南京會耍什麼無賴。
他一走進指揮室,就看見邊上衛兵房間門開著燈亮著。他大步跨過去,看見巴沙正光著渾身黑毛的身子,騎在一個女人身上,女人被按倒在地板上,幹張著嘴發不出聲音。而阿遼沙也脫光了跪在女人身邊,手抓住那女人的乳房,臉漲得通紅,好像是喝醉了,又好像是膽怯不知所措。
男爵大吼一聲混蛋,伸手就去抓身上一直掛著的匕首。巴沙嚇得直叫嚷,一溜煙地往外跑,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抓。那女人也嚇得跟著他往外跑,卻沒忘撿起巴沙的軍衣披在身上。阿遼沙嘟著嘴慢慢地跟在後麵。
“你站住。”男爵說。
阿遼沙站住了,背靠著牆,手摣開放在臀部後麵的牆板上。男爵已經把匕首擎在手中,那匕首尖極為鋒利。他狠狠地咬著牙,把刀尖對準阿遼沙的胸口,阿遼沙臉色變得死白。
刀尖碰到了阿遼沙當胸的皮膚,阿遼沙閉上了眼睛,渾身開始打戰。
巴烈亞柯夫聽見自己的呼吸,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發這麼大脾氣,不明白為什麼他想殺掉這個臭小孩,這條忘恩負義的狗崽。
在外貝加爾行軍中,自從他捆過這個小男孩,他就不得不每天晚上注意這個孩子是否跟了上來,好像欠著他什麼似的。每天宿營後他焦急地等著後麵的鳥群飛過來,甚至比那些有妻小落在後麵的士兵還要焦急,一直到他手中的火把照到阿遼沙肮髒的小臉,才鬆一口氣。阿遼沙也看到了這個凶蠻的指揮官在注意他,起初他害怕地躲開,後來就漸漸挨近男爵的帳篷,比其他人更高聲地吵吵鬧鬧。終於男爵首先無法再忍受這種逗引,命令巴沙去把孩子抓進來,給他一點剩餘的晚餐。
那時他覺得自己像個父親,每晚阿遼沙飛進他的帳篷時,他才感到這一天總算平安過去了——他真怕這孩子跟不上來。
而現在呢?現在他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他不知道,他自己也糊塗了。
刀尖陷進了皮膚,阿遼沙沒有敢伸出手來阻擋,他緊閉的嘴唇哆嗦著,隻是嗯了一聲。一滴鮮紅的血在刀尖頭上冒了出來,在他嬌嫩的乳頭之間,順著胸溝往下,流到他兩側帶著溝窩的肚腹上。
巴烈亞柯夫男爵驚奇地發現自己開始喘不過氣來,針刺一般的寒戰從他全身的皮膚掠過,他的手指開始發麻。
噢——他狂吼一聲,抽回匕首,狠命地往地上一擲。匕首插進地板裏,噔的一聲金屬響,像手指碰著一根緊繃的弦,餘音延續了很長。
七
到火車站接他的馬車回到府邸,他老遠就看見白大理石的門柱前,母親站著等他。那是他從少年士官學校第一個暑假回來。
“母親。”他從馬車上跳下來,鎮定地叫了一聲,然後就身一側想從母親身邊溜過。他知道母親的擁抱親吻會沒完沒了,挺窘的。但母親隻是用手裏的扇子拍了一下他戴著軍帽的頭,說:“我的勇士,去吧。”
他衝進自己的房間,房間是熟悉的,但他覺得若有所失。坐了一會兒,他打開門偷偷往走廊裏看,看見母親站在走廊裏,好像在等他出來。他一下子撲到母親懷裏,他們親吻得直到淚流滿麵。
阿遼沙撐起手臂,俯在他耳朵上,對他說:“尼柯,尼柯。”
他從夢中醒過來,迷迷糊糊地說:“怎麼?什麼事?”
阿遼沙抱著他的頭頸,撫弄他的胡須:“別把我留在後方。”
“唉,我的小勇士,你想幹嗎?”
“你上哪兒我就上哪兒。”他想了一下又說,“我要看打仗。”
他一下子醒過來了:“殺人有什麼好看的?千萬別去,你留在兵站。”
阿遼沙像隻貓一樣蜷縮進他的懷裏,那一頭火紅的頭發,柔軟得像母親金黃的長發。
阿遼沙說:“要是我跑了呢?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噯,跑吧,兔崽子,跑吧。”
歐戰即將開始時,士官團給了他三天假讓他回家看母親,母親的臉容美麗而憂傷,但她很鎮定,上戰場本是俄羅斯貴族的特權:祖父在塞瓦斯托波爾負過重傷,失去一條手臂;父親在對馬海戰中陣亡,讓他很小就承襲了爵位。既被稱作巴烈亞柯夫男爵,就是為了把血獻給榮譽。
但是母親說:“你得去看看柳芭。”
他在把自己七零八碎的東西收進抽屜裏。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回這間度過童年少年時期的房間了,他已經是軍官了。
“柳芭,你得去看看她。”
他說:“我時間不夠了,而且,為什麼我要去看她?”
母親說:“你們從小是朋友,我原以為她會成為你的未婚妻。”
不知為什麼他聽到這句話心裏特別煩。他把抽屜砰的一聲關上。母親說:“你怎麼啦?”
半晌,母親坐到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說:“你已經十七歲了,你沒有愛過什麼姑娘嗎?”
他搖搖頭。
母親又追問,好像有點著急似的:“你從來沒有接觸過女人?”
他嚇了一跳,他抬起頭,看見母親滿臉愁容。他說:“我就愛你一個女人。”
母親轉開臉:“快快打完仗,快快回來,我們再好好談談。”
可是母親現在在哪裏?他想,等這次戰事結束,他得在倫敦和巴黎報紙上再登一輪尋人啟事,他不能那麼輕易地接受母親已經消失這個事實。
但是,萬一再次見到母親,他怎麼回答她的問題呢?她能接受麵臨的事實嗎?
他睜開眼已是陽光滿窗。這些士兵忘掉了晨操,他也忘掉了。母親可能還擔心爵位,這點暫可不必了。
八
四十七混成旅由山東軍務幫辦施從濱率領,很快進入蚌埠。
施從濱急於南進。桐城施家是安徽望族,他已經五十八歲,須眉皆白。袁世凱登基前封的陸軍中將,卻從來沒有占住過地盤。壯士老去,機會方來。張作霖許他一個安徽善後督辦的空銜,讓他自己去從暴發戶孫傳芳手裏搶安徽。他急於在孫軍立足尚未穩時搶占津浦線,因此他狠命地催白俄團趕快跟上,渡過淮河占領門台、鳳陽一線,掩護四十七旅東側。
參謀處報告說白俄兵把基地設在符離集,從宿縣往南,沿津浦線路東撒開一路,占著每個村鎮榨錢,輪番遞進一村一鎮地榨,不交錢就殺人搶劫。白日搶錢財,夜裏搶女人。因此前軍至今還沒到蚌埠北二十裏的新馬橋一線。
施從濱這才知道事情不太妙:張宗昌說把最精銳的白俄軍隊給他配合作戰,說白俄軍人高馬大勇猛無敵,以前總是一露麵就把對方嚇唬住了。還說這個前鋒團的團長是歐戰和俄國內戰中打出名的貴族軍官,指揮有方,長於攻堅,保證能旗開得勝雲雲。
現在白俄軍完全無意配合,他在蚌埠就孤軍突出過前了。他的四十七旅殘弱多欠餉久,無法獨立支持。
施從濱非常惱火:這些俄國佬不知道打到南京蘇州上海,搶錢搶女人才能搶出個名堂,在這個淮北窮鄉亂搶個什麼勁兒?真是沒見過世麵的土毛子。
當他知道孫傳芳軍的謝鴻勳師在西,盧香亭師在東,正形成三麵包圍蚌埠之勢,便決定立即放棄蚌埠,全旅北退到固鎮,而且不通知這些土匪毛子,讓他們孤立在前與孫軍作戰,不管誰勝誰負對他都沒壞處。
九
巴烈亞柯夫已經習慣了每天早晨就看見施從濱的聯絡參謀坐在他的指揮部裏,死催活纏地要他早日進軍。有時他不得不讓巴沙把這個臉上表情過多的軍官請出去。不過大部分時間不妨讓他坐在那裏:男爵和他的軍官們俄語說得稍快一點,那人就一副懵懂。看來是北京速成俄專的什麼學生。
可是,這天上午十時此人還沒有出現。男爵突然想到可能情況有了變化。他立即叫巴沙和阿遼沙去找。他的偵察兵相貌太特別,言語不通,實際上摸不到任何情況。
阿遼沙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說那該死的中國佬找不到,他和他的衛兵不知什麼時候走掉了。那家房東幾天前已被他們抓過來捆在後院牲口棚的柱子上,一直未能交出錢來贖回,家裏隻剩一個老仆人,說不清楚。
這時,向西搜索的騎兵也回來了,說津浦沿線已經空空蕩蕩,連駐守車站的四十七旅後衛部隊也不見了。
男爵這才想到施從濱可能拿他做墊背的。現在敵情不清的情況下,隻有從延伸到最南端的部隊開始,穩步向北收縮。他立即命令團直屬騎兵連與他一起趕到已經前行到磨盤莊一帶的那半個營,組織後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