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居士林的阿遼沙(2 / 3)

遠遠的,就聽見南麵響起密集的槍聲。最壞的猜測被證實了,前出部隊一旦被黏上,全團的後撤都成了困難的事。騎兵連用最快速度前進,快靠近村莊時,他看到左側有一片略高一點的坡地,他命令騎兵連繞到坡地後隱蔽,自己帶了警衛班衝上坡地觀察戰情。

從坡頂,用望遠鏡可以看到,向村莊進攻的兵力不多,約兩個連,數百人。孫軍大部隊沒影子,或許在忙著占領蚌埠。

他定了定神。隻要速戰速決,脫離接觸,就可備戰迎敵。從1920年在烏拉爾與頓河一帶惡戰以來,還沒有打過勢均力敵的仗,盡被張作霖張宗昌用他們的大個頭怪相貌來嚇唬人,這次可能要動真刀真槍了。他立即命令傳令兵告訴稍北駐新馬橋的一營立即準備會合並後撤,騎兵連跟他從側背襲擊這股孫軍。

他嗖地抽出馬刀,全連都跟著他抽出馬刀,噌噌地一片響。平原的勁風吹在鋼刃上,擦出一種樂音。他脫下帽子,用袖口抹了下臉上的汗。不應該這麼緊張,他對自己說。你是世襲俄羅斯軍人,你跟號稱世界最精良的德國陸軍作過戰,1914年在但能堡被圍時,你曾帶著小股部隊衝了出來,尼古拉二世沙皇親自簽署給你的授勳令,把你從準尉見習軍官立時提為上尉。

但他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緊張,阿遼沙在他身邊,也抽出馬刀在手。他從來沒教過這孩子騎術和刀術,他完全沒想讓這孩子上戰場。今天本應當先派他去執行較安全的任務,不知怎地,他與警衛班一起跟上來了。此刻阿遼沙正興奮得滿臉紅光。

晚了,他想。他無法在這個時候與這個好撒嬌的孩子拉扯,全連都在看他的一舉一動。

他側過身望了一下,騎兵連正在他身後稍低處散開成一線,馬噴響著鼻子,性急地刨著前蹄。他看到孫軍的前沿已經向村莊發起衝鋒,完全沒有後續部隊,留下幾乎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開闊地。散散落落的村子裏,不像有大部隊跟上來的樣子。

他咬了咬嘴唇,命令騎兵從坡地側前直接衝入敵陣。

立時,一百多戰馬就在他眼前的田野上狂奔。秋種才不久的田野被踢起一麵褐黃色的塵牆,等到一片震天的“烏拉”喊聲響起時,他才帶著警衛班衝入戰場。他們順坡而下,馬跑得比騎兵連還快。他示意巴沙,讓整個警衛班緩一步,除非萬不得已,警衛班不應卷入戰鬥。隻有阿遼沙不知是控製不住馬還是什麼原因,直衝在前頭。

他非常惱火,他疾馳著,忙著觀察戰情,還得騰出眼睛餘光看著阿遼沙。

孫軍發現有騎兵突然從側翼襲來,正在火力掩護下衝鋒的部隊立即停住,掉頭往回跑,其餘部隊立即轉向騎兵射擊。他們還沒布置好,騎兵已經趕到他們麵前。田野裏有些石塊,馬刀在石頭上進出火星,吼喊和槍聲把馬刺激得分外瘋狂,隻倒下幾匹馬,騎兵已衝入對方散兵之中。孫軍隻能邊打槍邊往後撤,盡量向四麵散開。

男爵看到阿遼沙的馬正朝一個士兵衝過去。那個士兵開了一槍,沒打中,一邊拉槍栓一邊往後跑。阿遼沙衝了上去,舉起馬刀迎頭砍下,但馬步與他的揮刀動作沒有協調好。那個士兵聽到馬蹄聲,回過頭,及時用槍擋了一下馬刀。當的一聲,阿遼沙身子搖晃了一下,幾乎被震下馬來。此時馬已經越過士兵往前跑去,阿遼沙趕快勒住馬,轉過馬頭。他的動作太慢,馬不知所措地甩頭晃腦。就在這時間,那士兵已舉起槍對準阿遼沙的後背。

這個小子,男爵心裏罵,還在玩耍呢!

他隻稍稍夾了一下他的花斑馬,馬就很知意地從那個孫軍士兵左側作斜線奔過,男爵右手捏的馬刀正好順勢輕輕地劃了一道短弧線,切開了那個士兵的脖子。血呼啦一下噴了近半米遠。他從正在與馬較勁的阿遼沙身邊跑過,憤怒地喊了一聲:站著別再動!

阿遼沙滿臉驚奇地看到臨頭的生命危險突然消失,那持槍者倒在地上,槍扔得好遠,滿地的血朝土裏滲。他還沒回過神來,不明白為什麼男爵一臉凶狠。他的馬不知應往哪個方向走,一蹶一蹶地掙紮,把阿遼沙顛得看不清任何東西。

騎兵連已經在包抄逃散的敵人,把他們驅向北,而北邊莊裏的部隊已端了刺刀衝出來,與騎兵配合把敵軍夾在中間。那些士兵似乎嚇傻了,隻聽見零零星星的槍聲,沒有一個人在跑,的確已無處可跑,也沒有繼續抵抗的可能。

投降!男爵喊道:投降!他們都學過幾個戰場上最可能用到的中文詞。但是沒有一個人在繳敵人的械。在一片亂糟糟的叫嚷聲中,隻看見俄軍騎兵和步兵從兩個方向合攏,在全神貫注地殺人。巴沙揮舞著血淋淋的馬刀,已經衝過戰陣,又返回身來衝進敵人中間。有人舉手投降。他從馬上俯下身,把馬刀狠狠地插進那個人的胸口,然後用力往下一按,那個人雙手握住刀口,嘎聲大叫,但他的內髒和手指一起落到地上。他向後翻倒,噗的一聲,隻剩一個腔殼,像空桶一般歪在地上。

我的上帝!他想,這是屠宰,這不是戰鬥。

他想叫停部隊,趕快結束戰鬥準備後撤,可是看來也沒有比殺光砍盡更快的結束戰鬥的辦法。大部分敵人已被馬隊砍倒了,從莊裏衝出的步兵正在宰殺最後的一批活人。

中國人打內戰一向是盡可能多抓俘虜補充兵員,士兵總有投來降去的機會。他們沒想到白俄部隊不需要他們作兵員補充,沒時間也沒心思抓任何俘虜。不僅如此,俄國兵已經在搜殺傷員,用大刺刀朝喊叫的嘴一刀直插進去。抹血裝死也沒有用,俄兵正在把任何比較完整的屍體開膛破肚,罵罵咧咧地把嵌在骨縫裏的刺刀往外拔,弄得滿身血腥。

巴烈亞柯夫男爵看到過被炮彈炸碎炸爛的屍體,但沒看到過這種結束戰鬥的辦法。他知道他手下有不少人不是職業軍人,隻是些流氓,但現在幾乎每個人都在狂醉地殺人。

他必須馬上製止這種酷行:撤退已經不能再耽擱。

正在這時,他突然又想起阿遼沙。他轉過頭,看到阿遼沙的馬孤零零地站在二百米遠的地方。他心裏突地緊揪了一下:怎麼回事?他縱馬跑過去,才看見阿遼沙站在馬旁邊,怔怔地看著地上躺著的那個士兵。那個人的頭幾乎完全被砍斷,隻是後頸還連著,血還在從頭頸裏伸出來的長短粗細不一的管子往外直冒。

忽然,阿遼沙提著刀蹲了下去。

別!別!男爵嚷了起來。在這一片喧鬧之中,他的聲音傳不遠。

當他勒住馬,阿遼沙已經按住那個死掉的士兵的頭,用刀子割,他的手被血染得通紅。阿遼沙抬起頭來,看見男爵在朝他走來,就咧嘴露齒幾乎是白癡一樣怪笑。

男爵覺得他的心在敲捶胸壁,幾乎無法呼吸,他的臉色一定非常猙獰。他看見阿遼沙把那個頭顱提起來。那士兵的頭發太短,抓不住,隻能抓住一隻耳朵。血順著阿遼沙的手臂流到肘上,他的軍服上鮮血狼藉。他尖細的聲音在狂喊:這個人差點打死我!這個人要殺我!這個人殺我!

他不知道阿遼沙臉上是汗還是眼淚,他隻看見他的雙眼充滿恐怖,那兩隻曾讓他看個不夠的無邪的雙眼,長著密密的女孩子一樣的長睫毛,現在充滿了恐怖:不是被殺的恐怖,而是殺人的恐怖。

他這才想起這個士兵本是他殺死的,趕快看自己的馬刀,馬刀尖上果然還有血。

一陣惡心帶著酸水從胃裏衝上來。你怎麼啦?這又不是你第一次殺人。打了十多年仗你已經殺過不少人,再加一個又如何?戰爭不是殺人就是被殺。至於這個髒小孩阿遼沙,既然上了戰場就得學會殺人。

這是你的錯,他想。你根本就不應該優柔寡斷,你早就應當趕他回後方。你白白糟蹋了一個孩子,他應當隻是個孩子:天真,有一點兒壞心眼,有許許多多的纏綿。

他想起阿遼沙今天早晨與巴沙吵架來著,這才使他沒有及早注意到施從濱聯絡參謀的失蹤。

他記得阿遼沙正在衛兵室對著巴沙大叫大嚷,看見男爵走進指揮室,就迎著他跑了過來,嘴嘟得好高。

你怎麼啦?他驚奇地問。巴沙是個嘴拙的人,不容易跟人吵架。尤其阿遼沙本是他的唯一好朋友。

“巴沙說我是赤黨崽子!”

巴沙走上來,啪地行了一個軍禮:“報告團長,我隻是說他父親可能是赤黨,流放到雅庫茨克的大部分是政治犯。”

男爵說:“巴沙,我看你自己就是個赤黨!”他走到擺好早餐的桌子邊,“1917年你們頓河哥薩克部隊最早響應布爾什維克,在前線罷戰,殺了軍官回鄉。”

“我回了老家,但我沒參加殺軍官。”巴沙還是一板一眼,看來很老實地說著。

“那你瞎說阿遼沙又是為什麼?”男爵問。

“我隻是可憐這個孩子,”巴沙說,“政治犯流放苦役,說不定原來還是個好人家,念書的。”

這話讓男爵一愣——他從來沒有想過阿遼沙本有可能成為什麼樣的人,似乎阿遼沙命該來到他的身邊,命該跟著他走到天涯海角。似乎他對阿遼沙的照應還是給這孩子的恩惠,不然他必定淪落於貧窮,甚至死於溝壑。或許,或許在別樣一個俄國,阿遼沙會完全不一樣,甚至有資格可憐他這流亡的空頭男爵。

而阿遼沙還在他身邊咕噥:“我不是赤黨崽子!我不是赤黨!不信到戰場上看,看我殺該死的赤黨。”

男爵剛要提醒他他們麵臨的孫傳芳不是赤黨,才突然想起來聯絡參謀的事。他站起來匆匆往外走。

咱們什麼時候才打仗?阿遼沙追問。

十一

把受傷的人和幾具屍體抬回村子裝車,士兵們在亂叫嚷:為什麼要後撤?

巴烈亞柯夫男爵根本不想向他們解釋。他開始討厭自己帶的這支部隊:不僅嗜殺,而且愚蠢。現在村前的開闊地上已經悄沒聲音,聽不見槍聲也聽不見呻吟。這支白送命的部隊竟敢單獨向北衝出那麼遠,想必施從濱的部隊已經退到澮水邊上。不僅敵方是我的敵人,連自己人也是我的敵人。這個破爛的村莊幾乎空無一人,除了些走不動路的老人,連老太婆都跑掉了。看來他們在北邊一路村鎮弄出來的名聲已經傳得很遠。但是,這個村一看就知道窮得沒什麼可榨的,進駐這村的營長直發牢騷說浪費時間吃了大虧等等。

應當把那片戰場收拾一下,他想。那塊弄得像肉砧板一樣的田地,留著讓孫軍看,幾乎是有意挑釁。秋日中午的太陽時晦時明,雲塊的影子使田野斑斑駁駁。從遠處看,像所有的戰場一樣,七零八落地躺著一些灰黃的軍裝,隻有風吹著軍帽在亂滾。一切都那麼寧靜、安詳,好像發生過的任何事!這時也應褪色了一大半。他想還是盡快撤退為好。

他催著部隊盡快向北奔跑。周圍士兵身上都冒出一股汗水與血腥臭混合的怪味。太陽又在頭頂出現,影子踩在腳下。上帝,他說,你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我們哪怕迷了路,也都是你的羔羊。我祈求你的寬容,你的佑助。

巴烈亞柯夫男爵是從來不在任何人,尤其是軍人之前顯出謙卑的。他的沉鷙冷酷使部下和同僚害怕,卻使他自己更心寒膽驚。剛才的默默祈禱使他好受了一些。

他催著馬,想趕上部隊。這時他看到阿遼沙等在他身邊,在他旁邊騎著,像個打碎了母親梳妝鏡的孩子,低著頭,一聲也不吭,隻是把手在軍裝上擦,像是要擦掉手上的血跡,反把軍裝弄得黑黑紅紅,肮髒不堪。他時不時拿眼角瞅男爵一眼,他知道男爵對他很不高興,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兒。男爵覺得阿遼沙的模樣十分愚蠢。當然,其他士兵樣子並不比他整潔,整個部隊就男爵一個人,少將製服上幾乎未沾一滴血,馬靴還是油光發亮,齊齊嶄嶄。但是,他似乎感到,阿遼沙目前這種茫然樣子,似乎是在提醒他剛才的事還沒過去,沒有被拋在村後的田野裏。

他幾乎覺得阿遼沙在眼前很討嫌,他想揮手叫他走開。

往西南方向偵察的騎兵班已經趕回來向他報告,說是有幾千人的大部隊正朝這個方向疾進,明顯是衝著他們來的。

這麼快!他一驚。肯定是鐵路上運來的。兩方軍閥都占著鐵路車皮,這不是我的國家,進退由別人做主。我光顧了在津浦線東弄錢,沒想到,萬一我們落難,沒人會伸手。我為什麼跑到這麼一個異國他鄉來殺人?

現在對著他們趕來的部隊,是有備而來,有意決戰的。

他策馬向前衝去,讓部隊明白得趕快跟上,他也想早點趕到前麵村子,讓那裏的一個營部隊就地做工事,現在撤退已經來不及。二部加起來,再加上騎兵連,有一千兵力,借村莊依托,可以打一仗,到夜裏再設法向施從濱部靠攏。

他剛趕進前麵村子,就聽到後麵槍響了。看來,進攻部隊已經與殿後的騎兵接上火。他迅速召集了連以上軍官,匆匆布置了陣地交代了作戰意圖。然後,他攀到一個較高的屋頂上,看到孫軍已經越過剛才打仗那片田原,沿村莊一線展開,兵力足足有一個團,五六千入,形成比這個村莊寬得多的一個大扇麵,迅速朝前推進。敵人兵力比他估計的大得多。他無法在這麼寬的正麵接戰,兵力不夠。如果讓後續部隊趕上來支援,就有可能全部落入陷阱;不增加兵力,就麵臨包圍。

隻有用個突然的反衝鋒,才能打亂敵人的進攻,擺脫包圍。很冒險,他明白。別無他法。

“巴沙,”他對守在屋下的警衛班長說,“巴沙,你記得我們在坦普夫附近那一仗嗎?”

巴沙說:“當然,差點死在那裏。”

“那你記得赤軍水兵怎麼衝鋒的?”

“記得,怪嚇人的。”

“好吧,到拚一下的時候了。你帶頭,我讓二、三連全部學你。越狠越好。”

巴沙開始剝衣服。

“注意,任務是嚇唬他們,把他們打昏頭。別衝得太遠。我讓你回時你得把隊伍帶回來,不能戀戰。千萬,千萬。”

巴沙說明白。

男爵在匆匆做著布置時,巴沙站到短牆上,大喊:“弟兄們看我的!跟我上!”他捶著長滿黑毛的前胸,拿著水壺猛喝。俄軍的水壺裏裝的全是伏特加酒。然後巴沙把水壺一扔,大喝一聲,拿起上了刺刀的步槍就往下跳進田野往前狂衝。

部隊似乎猶豫了一下,但緊接著幾百人全部躍了出去,全都剝光了上身,一手持槍,一手拿著水壺,一邊跑一邊喝——他們還沒來得及把酒喝完。喝完的邊衝邊狂吼。

男爵有意把剛才參加屠殺的兩個連投入反衝鋒,他們已經殺紅了眼。既然野蠻,就索性派野蠻的用場,既然打的是糊塗仗,就來個糊塗打法。

阿遼沙抬起身,看傻了。男爵把阿遼沙頭一按,喝令他不許亂動。

看來,他想,人的蠻勇和人的智慧正成反比。現在智慧救不了我們。

反衝鋒的部隊迎麵而上衝進敵軍中翼,而守在村裏的部隊則朝兩翼猛烈開火。一霎時,喊殺聲與槍聲響成一片。雖然兩翼敵軍尚在有效射程之外,但突如其來的對抗使他們停住了腳步。孫軍的中翼看到野獸般撲過來的滿身是毛的俄國人,胡亂射擊了一陣,不久就動搖了。兩翼的部隊想向中間靠攏,但在村中射出的火力控製下,難以向前運動。一時間,部隊不知如何是好,然後是全體向後奔退,中間丟下一大片屍體。

巴烈亞柯夫男爵看到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就命令號手吹號退軍,同時叫騎兵連趕快衝出去,把部隊接應回來。

他回過頭來,阿遼沙已經不在身邊:他又與騎兵連一起衝了出去。看來這個臭男孩今天一定要證明自己是英雄才肯罷休。男爵恨得雙拳直捶屋頂的瓦片。

賭氣打仗等於自殺。男爵鎮靜下來,用望遠鏡觀察著。果然反衝鋒的部隊還在刺刀肉搏,巴沙看來沒法把這些人拉回來,可能也真的無法立即脫身。他看到敵人兩翼退得很快,中間大部分人也放棄戰鬥,往後側方向猛跑。

男爵想,糟了,再不退就回不來了。

還不等卷在肉搏戰中的雙方部隊脫離接觸,孫軍大開的正麵,早已設好的機槍火力和追擊炮突然就打響了。密集的子彈把突出在最前麵的雙方士兵都打倒在田裏。其餘的人,包括已經在撤退的人,隻能伏臥下來,而騎兵連的進路被迫擊炮火阻斷。

留在鎮上的營長跑來向他請示怎麼辦,是否衝出去援救。

不能動。他喊道。

今天這個仗他們完全沒有準備。他們沒帶重武器,隻有幾挺機槍,現在一點用不上。這個營如果再出擊,隻是衝入墳墓而已。而且膠著在此,就別想再撤離。往北一路村鎮的部隊也無法北撤。

別衝,千萬不能衝。他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一股鹹澀味衝進他的口腔。

孫軍的兩翼在火力掩護下,朝躺在中間田野上的部隊包抄上來。俄軍士兵明白再伏著不動就是等死,跳起來想往後跑。但凡是跳起來跑的,不久就被機槍子彈追上,像風吹一樣刮倒在地上。田野裏現在是一片慘叫和詈罵,夾著迫擊炮彈的聲聲爆炸。

這時,馬隊跳了起來。援救無望,他們得救自己了,敵軍兩側的火力已逼得很近。他們跳上本來躺伏在地的馬,狠命往回奔。炮彈在他們中間爆炸。粗野的俄語在亂喊。有些騎者從馬背上滾落到地上,而無騎者的馬在驚恐中嘶叫並繼續狂奔。

而其餘的騎兵則擎刀在手,不是對付敵人:敵人在兩側朝他們密集射擊;他們用馬刀刺馬臀和馬腿,平時心愛的戰馬痛楚地狂喊,瘋狂的四腿幾乎不沾地地奔跑,嘴鼻噴著白沫,身上濺出的血拋成一條弧線。

村裏的人全屏著氣,有的人胡亂放槍鼓勁。一部分騎兵已經跑回村子。田野上除了已被打倒的,還有一部分騎兵尚未脫離危險。男爵看到阿遼沙幾乎落在最後,馬的狂顛使他隻能緊緊貼在馬背上。“快跑,上帝保佑你,快跑。”

晚了。

阿遼沙似乎在向他伸出手來,似乎在喊他,在求助。他手伸出去了,卻不夠長,夠不到阿遼沙。田野上飄滿了煙塵和灰霧,爆炸的閃光幾乎變成紅色,人馬狂奔的影子已變得模糊,機槍聲卻變得死氣沉沉,似乎對這場戰鬥的勝負已漠不關心。但男爵清清楚楚地看見阿遼沙的馬忽然打了一個趄趔,前腿跪下,幾乎朝前打了一個翻滾,而阿遼沙則被往前拋出幾丈遠。一刹那間,人和馬都不動了。

撤!他對營長喊道。阿遼沙的倒下使他突然清醒過來,想到了他作為指揮官的責任,想到他對全團五千人的責任。

營長還在猶豫,他對著營長的臉喊道:“趁現在敵人還沒顧得上包圍這個村子,快撤,全速奔跑,與北麵的各營一起,一直到與四十七旅接攏後再停下構築陣地。”

營長明白過來,轉頭就叫喊起來,整個村子都響起皮靴跑動的聲音。

男爵留在屋頂上,用望遠鏡仔細搜尋阿遼沙倒下的地方,看還有什麼生命的蹤跡。在巴沙那些人倒下的地方,反倒看見士兵在蠕動。

他很納悶,幾千之眾的孫軍似乎忘了向這個村子進攻。炮聲也停止了,隻有吼叫和槍聲此起彼伏地響著。他驚奇地看到孫軍幾乎是按部就班地在玩殺人遊戲,每個班分工井然地分別追殺一個俄軍士兵:他們剝掉每個尚在呼吸的人的褲子,然後從生殖器開始零刀割。有的則被點上火,滾滅了又點上,他們拾起柴生了幾個火堆,用刺刀逼著把俄軍士兵往裏趕,或捆起來往裏扔。滿田野像集市一樣亂哄哄地喧鬧。被虐殺的士兵用俄語在亂罵亂叫,有的看到死亡臨頭的士兵開槍抵抗。有的裸著身子亂跑亂叫,手捂著腿檔,血流滿兩腿。

男爵感到一陣惡心。猛地,他嘔吐出來,全身控製不住地痙攣,差點從屋頂滾到地麵。他抓住屋脊,又爬了上去。他的馬在屋下等著,他隨時可以跳上馬跑走,但他得知道阿遼沙的下落,雖然他知道如果看到阿遼沙被人剝光活割,他會更受不了。

我們是異類:我們殺人時是異類,我們被殺時也是異類。他們隻是用殘忍回敬我們的殘忍。他大聲號哭起來。四周已沒有部下,他可以哭出聲來。他沒能帶著隊伍捐軀在伏爾加河平原上,或死在察裏津街頭,光榮而心境平和,卻在這異國他鄉軍閥之間的小戰爭中,讓他的部下死得如此卑劣而痛苦。

十二

白俄入籍軍連夜往北潰退,而且為了取直路,直接從津浦路的路肩和邊道上,向北跑。沿路的四十七旅崗哨想擋住他們,都被不客氣地用刺刀逼開。拂曉時,施從濱的軍法隊乘壓道車趕來,用機槍掃射,打死了十多人,也沒能止住北逃的軍隊,反被俄軍騎兵從側翼包抄上來砍掉了腦袋。

到天亮時,原本在固鎮之南掘壕三道準備迎戰孫傳芳軍的四十七旅各部,已經被潰兵牽動,一律向澮水上的固鎮鐵橋狂逃。孫軍殘殺俘虜的事已傳遍全軍,恐懼症隨著腳步聲蔓延,俄國人已和中國人混在一起。

施從濱一看情況危急,趕快把裝甲指揮車開出來,沿著鐵路掃射機槍,想止住潰兵。但潰兵隻是向兩側田野散開,沒有停止北逃。最後裝甲車也隻好在鐵路上向南警戒,慢慢北行。施從濱計劃退到固鎮整理隊伍,憑河一戰。

孫軍馬葆珩旅經過一夜整頓,早晨搭火車向北追趕,不消一會兒就遠遠看見裝甲車。裝甲車向火車開炮,火車頭猛地停住。孫軍士兵跳下車,向北追趕。施從濱看見孫軍遍野追來,隻能開足馬力向北跑,一邊掃射盡量阻滯敵軍的速度。

快接近固鎮橋時,施從濱接到報告,說是孫軍的上官雲相團昨夜從澮水上遊湖溝一帶偷渡,現在正在向固鎮猛攻,看來是要全部截斷四十七旅的退路。留守固鎮的四十七旅三團正在拚死保衛固鎮車站與橋頭陣地,請旅長迅速過河。

從鐵甲車上,可以看到潰兵在固鎮鐵路橋上擠得滿滿的,隻能緩緩向前移動。橋很窄,隻能容下火車鐵軌,旁邊有一人寬的巡檢道。像所有的淮河支流一樣,澮水河床奇寬,夏潮留下兩岸一片齊膝深的泥濘。中間的河水比夏天窄多了,但仍有一人多深。北軍和俄國兵都不善水,隻有很少人看到橋上太擠,急得試圖泅水過河,渾身泥濘地在水裏掙紮。

鐵甲車朝固鎮橋上空開槍,想驅散潰兵,反使橋上的人更急著往前擠。不斷有士兵從橋上擠落,跌下數十米,在泥灘裏打滾。

施從濱無奈,隻能從橋頭往南退,但很快肉眼就能看到正在往北追殺的孫軍。子彈打得裝甲車皮砰砰直響。鐵甲車又重新往北行駛。從南岸也能看到,孫軍搶占北橋頭的戰鬥已打得槍聲火爆,硝煙飛騰,還沒過橋的官兵更著急地往橋上擠。

施從濱從鐵甲車瞭望孔中看到,在潰兵的最後慢慢地走著的,是那個俄國佬團長。他似乎不著急過橋,在鐵道上一步一回頭地看著,好像在等什麼人。他的軍裝依然那麼整齊,與戰場的混亂完全不相稱,肩章上的星星還在閃閃發光。他長著修剪整齊的栗色胡子的臉看來很鎮靜,隻有在鐵甲車漸漸駛近時,他才舉起手,指著鐵甲車喊什麼,似乎他還握有指揮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