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居士林的阿遼沙(3 / 3)

“媽的,蚌埠是他們不策應弄丟的,今天又是他們衝了我們的陣。”施從濱的幾個副官參謀著急地催他,“老毛子不仁,咱還講什麼義。旅長,你一世英名,不能毀在俄國佬手裏。”

施從濱啪的一下關上瞭望孔,說:“好吧,衝他老毛子。”

鐵甲車猛地加速,隻聽見那俄國佬大喊一聲,就聽不見聲音了。接著就是擠在橋上緩慢朝北走的士兵齊聲發出的不像人聲的慘叫:鐵甲車從百多米長的人堤上硬軋過去,橋麵上擁擠著的幾百士兵,除了已接近北橋頭的人連滾帶爬地躲開了,其餘的人幾乎無一幸免。在鐵道上的人眼看無法躲開,拚命往兩邊擠,大部分人還是被攔腰攔腿軋成二段,而在巡檢道上的人,擠在鐵甲車輪與鐵欄杆之間,除了一些手腳快的人趕快跳下河或攀吊在鐵架上,都被碾死在二層鋼鐵間。鐵甲車犁開一條人溝,所到之處,固鎮橋的鋼結構嘩嘩地向澮水掛下腥膩的血與內髒的瀑布。

鐵甲車衝過橋,整個車子下半截全被迸濺的血染紅,鐵輪上掛著肉片。鐵甲車加大馬力衝進固鎮車站,車站上兩邊部隊正打得激烈,已衝入車站的孫軍眼巴巴地看著鐵甲車隆隆地開過去。但孫軍衝擊固鎮前,已經把北邊的鐵軌拆毀。鐵甲車衝過站速度太快,看到鐵軌被毀,來不及刹車,轟隆一聲傾覆於道旁,裏麵的人被一個個抓了出來。

施從濱對俘虜他的孫軍士兵說:“你們辛苦了。”那幾個士兵看到這個軍容整齊的白發老將軍如此有禮,連忙立正說:“報告長官,請多包涵。”

這時從南往北追的孫軍也到達了固鎮橋,卻在橋南頭停住了。沒有一個士兵看到過那麼多屍體:滿地流著內髒,血肉模糊地堆了一橋。間或看到脫離肢體的頭顱,眥眼咧嘴,似乎還在狂喊。而某些頭顱的確還在吱吱呀呀地發出不像人的喊叫,髒綠的腸子繞在脖子上。老兵不知如何才能跨過橋,而年輕的士兵竟渾身篩糠,閉起眼睛,癱坐在地上。

這個追擊部隊昨天剛零刀碎割外國兵,自以為練出了殺人的膽量!

十三

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巴烈亞柯夫男爵感到有一束明亮的輝光把他從沒頂的黑水中拖出來。他並不感激,他想快快地沉入到黑甜的忘卻之中。

裹卷著他的是溫暖潮潤,就像洛瓦特河的水。秋天的原野堆滿了成捆的幹草,夜空中有一種碎草的異香,篝火旁的農夫唱著懶洋洋的醉歌,三套馬車輕快地跑在路上,走好多裏都還是巴烈亞柯夫家的莊園。這些農民多少代都是巴烈亞柯夫家裏的人,先前叫農奴後來叫佃農,見到少爺的馬車從田邊走過,他們脫下帽子歡呼。教堂的晚禱鍾聲越來越遠。

突然的光亮把他硬拽起來。他沒有想到鐵甲車竟然突如其來往他身上壓。他本能地往邊上一跳,但鐵甲車比他快,撞翻了他,並且從他腿上碾過去,從膝蓋以上齊整地切斷了他的兩條腿。他像一具被頑童拆碎的破爛玩具丟棄在鐵路路溝裏。他看到他的馬靴正帶著他的兩條腿整整齊齊地擱在鐵軌之間。

他穿上馬靴,站起來,威嚴地命令鐵甲車退回去。他不知道鐵甲車裏坐的是什麼人,想必是魔頭撒旦本人。撒旦也沒理由拿掉他的馬靴,侮辱他的尊嚴。

就在這一刹那,全部撕心裂肺的痛苦突然回到他身上。在炫目的正午太陽下,四肢飛散的痛楚使他猛跳起來。

他果然已經沒有腿。他的跳隻是坐起又頹然倒下,在血潭裏打了一個滾。他抬起頭,狂野地號吼起來。

周圍的孫軍聞聲回頭,看到這具渾身鮮血往下滴瀝的屍體竟然坐了起來,而且血糊滿麵的胡子裏發出怪叫,嚇得往後跑,停住腳後還不敢靠攏,看著這還魂的屍體又啪的一聲癱倒,把路溝裏的血濺起好高。

橋南的孫軍終於想到一個過橋的好辦法:他們把抓到的四十七旅戰俘押上來,讓戰俘清理固鎮橋上戰友的屍首。戰俘們一邊滿身髒血地清理,一邊放聲大哭。想過橋北上的孫軍部隊幹脆遠遠躲開了,隻有押俘的部隊端槍警衛。他們的眼光也盡可能避開橋頭。

男爵又感到黑沉沉的甜蜜把他包裹了起來。他覺得是阿遼沙在他懷裏翻了個身,兩隻光裸的手臂抱住他的頭。男爵呻吟了一聲,覺得全身的皮膚都浸泡在感覺裏,熱得發燙。阿遼沙淡紅色的頭發斜披在臉上,淺藍色的眼睛從頭發後麵看著他。

“你舍得我,我舍不得你怎麼辦呢?”

一種溫馨的,又酸又甜的汁水湧進他心裏。他剛成年就被連綿不斷的戰事占去了整個生命。他未成年時隻愛母親,成年後母親消失了,他誰也沒愛過,一直在不斷地殺人或指揮殺人,隻有對這個孩子……

“阿遼沙。”他歎口氣說道。

好像從遠處傳來回應,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聲音在叫他的昵名尼柯。好像是一個黑沉沉的教堂裏,他母親在小聲但焦急地喊他。做禮拜時,他還是個小孩,牧師講道時在亂跑動。神父正在講壇上喊叫,他發愣地站住了。

“你棄絕魔鬼嗎?”

“棄絕!”整個教堂在轟鳴,信徒們跪在禮拜布墊上。隻有母親還在絕望地叫“尼柯,尼柯”。

“你棄絕他的一切惡行嗎?”神父高叫。

“棄絕!”

“哦,尼柯!”

“你棄絕他的一切誘惑嗎?”神父舉起雙手逼問。

“棄絕!棄絕!棄絕!——”全體教徒有節奏地回答,好像在朝講壇上走,而他站在壇前,不知所措,眼看整個禮拜堂的人群要踏到他身上來。

他尖聲叫喊起來,用一個孩子的嗓音,“不!不!”

忽然整個教堂都靜下來。所有的眼睛都瞪著他。神父也兩眼炯炯發光地注視著他。而母親痛苦地回過頭去,不再願意把他帶回座位。

他一個人落在眾目注視中,恐怖把他的心啪的一下抓碎,好像全世界都拋棄了他。他絕望地捂緊眼睛。

“不!不!棄絕!棄絕!”

神父指著他,刻毒地笑起來,聖像屏風上的天使長迦伯列,米歇爾,十二使徒,四福音作者,全都指著他,冷笑起來。

“你就是不棄絕魔鬼的誘惑!”

“魔鬼的誘惑!魔鬼的誘惑!”全教堂都在應和著,腳步聲又有節奏地響起,朝他身上壓過來,壓過來。穿得金碧輝煌的大胡子牧師,戴著高高的黑帽子,在後麵威嚴地攔住他。他左右前後,四顧無路。

上帝,我看不見你。我隻看見那麼多聖像,難道你就不能讓他們饒恕我的罪孽?

上帝,我看不見你。我拿了異國軍閥的血腥錢。我殺過許多人。我愛過一個男孩子。是的,我愛過一個男孩。我知道我進不了天堂,但是請你把地獄的門打開,為什麼你連地獄也不讓我進去呢?為什麼?

但他知道上帝還沒有饒過他。他感到他的身體又開始往上飄浮。他聽到母親又在喊他:“尼柯!尼柯!”

不,那不是母親,那是阿遼沙。

他想說,阿遼沙,我終於等到了你。但他知道不能說:不該說,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阿遼沙魂在何處。他早就應該把阿遼沙留在任何一個東正教堂,留在上帝身邊,他卻一直下不了決心,最後眼看著阿遼沙走進屠場而無法救助。在北退的一路上牽腸掛肚,總想等到阿遼沙才過河,結果誰也過不了河。

“尼柯!尼柯!”這喊聲越來越清晰。

“不!”他在心中對自己喊,別再醒過來,別再見到陽光,快沉下去,快沉下去。他說:“阿遼沙,快幫助我。”

太陽光猛地刺入他的眼睛,陽光中阿遼沙像個天使一樣鑲著一道光邊,像天使一樣柔軟的翅膀抱住他。

他明白那無法忍受的痛楚又將襲來。他說:“阿遼沙,快給我一槍,快讓我死。”

“尼柯!”

“快讓我死!求求你!”

“我沒槍。”阿遼沙恐怖地說。他聽見阿遼沙哭喊起來,用中國話說:“老總,行行好,給他一槍吧。”

沒人搭理他,誰也顧不上給他這點恩惠。

他抓住阿遼沙的手,碰碰他身上總是掛著的那把匕首。這動作太清醒了,需要太多的回憶,他痛得大叫起來。

“快!快!”

阿遼沙手顫抖著抽出匕首,解開巴烈亞柯夫男爵胸口的紐扣。這時有個孫軍士兵看到俘虜手中突然有了武器,舉起槍高喊什麼話。

“快!快!求求你,阿遼沙。”

上帝,你為什麼要懲罰我?就因為這孩子太軟弱,太容易受誘惑?受我這個魔鬼門徒的誘惑?我現在還在誘他行惡嗎?

“尼柯!”他聽見一聲狂喊,“尼柯,我愛你!”

他在痛楚中抽得太緊的肉體,啪的一聲,突然鬆開,他的靈魂終於逃脫了出來。

就在這同時,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太陽又在西沉,整個澮水兩岸浴在緋紅的光色中。

十四

從固鎮到蚌埠的鐵路第二天已全線修通。上官雲相決定掛一輛專車把施從濱送到蚌埠去。固鎮之役後,津浦線上基本已無戰事:張宗昌部隊正準備撤出徐州;施從濱的四十七旅已全軍覆沒;白俄入籍軍餘部已向北遠逸。上官雲相決定親自送施從濱到蚌埠孫傳芳的五省聯軍總司令部去。

孫軍的前線總指揮盧香亭和前軍團長馬葆珩也分別有信給孫傳芳,要求禮待施從濱這位北洋軍人前輩。

過固鎮時,車開得很慢。施從濱從車窗裏膽戰心驚地朝外望,隻看見固鎮橋欄杆上有些濃淡不一的汙痕,像鳥屎,不像發生過什麼死人的事。他坐的位置不靠窗口,無法朝橋麵上看。看是看了一眼,不甚分明。

但是過了固鎮橋,在他記得鐵甲車開始衝橋的地方,他看到一個滿身肮髒不堪的毛子少年,胡亂裹著繃帶,呆呆地坐在路溝旁。路溝斜坡上,躺著一團血肉模糊的破布團似的東西。火車開過時,那小俄國佬抬起頭,一瞬間,恰好跟施從濱眼光對上。施從濱覺得那雙眼睛綠得幾乎透明,頭發血紅,顏色腥穢,好像城隍廟玉帝殿後麵泥塑的小鬼。

他打了個冷噤,覺得這兆頭很不妙。

施從濱在蚌埠下火車。汽車載他到孫傳芳的司令部。進去以後,施從濱行了個軍禮。孫傳芳在鴉片床上慢吞吞地吸煙,好像沒看見他似的。過了一分鍾,才打量一下這個北洋武備學堂的學長。幾年不見,他頭發胡子都花白了,算來也不過是五十七八吧,活脫是個倒黴蛋。

“施老,你不是來做安徽督辦的嗎?”孫傳芳依然慢條斯理地邊吸煙邊說話,“安徽我已經給了陳調元,隻好請你另找地方上任了。”

他使了個眼色,旁邊的人就把施從濱雙手往後一扳,卡上手銬。

施從濱著急地說:“馨帥,您和雨帥、效帥合作,聯手敉平南方。施某不才,願效犬馬之勞。”

孫不屑一答,抬一抬手,衛士就把施從濱往外拉。施掙脫了,昂起頭高傲地往外走,一步步走得很穩。

上官雲相說:“帥座,咱們北洋軍,向來禮待敗軍之將。”

孫傳芳跳下煙床,拉住上官雲相的手:“這次打仗,你功勞最大。你知道,咱們從小半個省,兩個月內打成五個省,新歸順者太多,頗有不服,得鎮他們一下。”

“是不是為固鎮橋上的事?”上官猶猶豫豫地說。

“那算啥,總得死幾個人。”孫傳芳哈哈一笑,心裏很痛快,“各為其主,施老頭無罪。”他招招手,下麵人送來擦得晶亮的銀盆,讓他洗手。他這是在日本士官學校留學的整潔習慣。他撣撣水說:“隻好委屈一下施老了。借一下他的頭。”

槍聲傳過來,很遠,但依然清晰。

上官雲相搖頭。他心裏想:“這太殘酷了。”但他沒有再說話。

十五

30年代,天津的居士林一度附麗於法相清揚寺。和尚晨課時,在家信佛者也參加打坐。該寺於民國三十年重修經堂,因居士們大量捐助,修建得特別寬大。和尚環坐於邊,居士們列坐於中。

晨課的和尚中有個高鼻深目的洋人,相貌特別。他十年前來寺出家。當時不少人反對,說俄國毛子不幹不淨,比他國洋人性更躁。說的人多了,法相寺主持元虛大師很不以為然。他說佛眼慈悲,從不分貴賤愚賢,當然亦無華夷之別。此人看樣子尚年少,眉眼善良,又能說中國話,何妨先試幾天。

洋人能禮佛就不容易,他心裏想。天津洋人又多,華夷雜處,有個表率,也能弘揚佛法,是個造化。

因此法師諭說:無須追問來曆,佛法非神教。成佛成魔,在乎一心。此人或許煩惱極重,一旦以經說開示,以戒律調伏,無論利根鈍根,均有解脫之望。

賜法名曰唯慈,剃度入寺。

至今唯慈和尚出家已十年。他修行刻苦,持戒甚嚴。平時沉默寡言,不妄語不兩舌,與同寺師兄弟從無糾紛。勤雜事了,獨自靜坐,用功辨道。看來確是心清如水。主持常暗中稱奇。

此和尚現緣或別,主持想,說不定真能知因知果,心證菩提。

但有時他又感到此和尚孽障甚重,不易參透。是否能成正果,還得假以時日。

民國居士佛教大盛,都說英雄晚年皆禮佛。天津居士林常客中有著名北洋將帥多人如靳雲鶚、孫傳芳等。唯慈和尚聽說此事,心猛地一跳,但馬上靜了下來。

他與孫傳芳無冤無仇。

那天他的馬被子彈擊中,突然蹶跌,把他掀下地來,一時跌昏過去。醒來時,一群孫軍士兵已跑到他跟前。他要站起來奔跑,被一槍托打倒在地。

幾個士兵端著刺刀圍上來。一個士兵說:“這小韃子頭發長,嫩皮嫩肉,該不是個姑娘家吧?”

其他士兵哄笑起來,說,是男是女都得扒褲子。於是他們用刀割碎他全身衣服,他手護著褲襠驚叫起來,這些士兵更高興了。“丫挺的屁股比女人還白……”

他嚇得要蹦起來,被刺刀在腿上劃了一刀。那天他被多少人強暴,他已弄不清,他流血不止,痛昏過去。軍官趕來集合整隊時,他才被拖拽到俘虜營去。

這跟孫傳芳有什麼關係呢?他想。現世報而已。

那天夜裏,在徐州的那天夜裏,尼柯說讓我們祈求上帝恕罪吧。他不明白,他說我們犯了什麼罪呢?

尼柯說:“你沒犯罪,我犯罪帶累了你。”

尼柯讓他穿好衣服,把帶十字架的項鏈取下來,放在《聖經》上,然後跪在地上,也讓他跪下。

“好好懺悔。”尼柯說。

他被尼柯的語調嚇壞了,尼柯悲傷地喃喃了很長時間,弄得他心裏也酸酸的。他真誠地請上帝饒恕。

但是上帝沒有饒恕他,更沒有饒恕尼柯。

做俘虜的第二天,他與其他俘虜一起被押到固鎮橋頭。俘虜中隻有他一個俄國人。或者說,他是衝入那片田地的俄國兵中唯一活下來的。上帝要給他更重的懲罰,要他來作人不如獸的見證。

他一看到橋上情景,馬上明白他參加作的孽遠未清賬了結。他幾乎能料到尼柯也落在裏麵,所以當別的俘虜魂飛魄散,被刺刀逼著才敢去收拾,他卻大步地走上橋,在碎屍堆裏找長著黃胡子的麵孔。

有個俘虜好像明白他的心思,在他耳邊說,橋頭前二十多米,路溝裏有個老毛子,好像是長官。他心急火燎地往回衝。押看士兵擋住他,他急得叫起來:

“Мой Брат!我哥!我哥在那裏。”

士兵一下子就讓開,而且滿麵同情地看他奔到剛才又在跳號的半截子血人身邊。

果然真是尼柯。

他早猜到尼柯會代他死,因他而死:遭此大禍,兩人都生還是不可能的。如果他僥幸不死,尼柯就必得代他受過。但是他沒想到尼柯會在血泊中扭動一整天,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比在田野裏被零刀割碎的巴沙他們還慘。

沒有神父,找不到幫助。唯一的隨軍教士留在符離集大本營。他們根本沒準備打仗。隻有他來幫助尼柯了,他想。他伸手去取刀子時完全沒有猶豫,他知道尼柯萬無生還之理,完全不可能。

孫軍士兵叫他放下武器,而且用槍對準他。他知道是誤會了,但他沒時間解釋誤會:耽擱一秒鍾,尼柯就代他多忍受一秒鍾的苦。況且,他想,禍是他闖下的,死在一道,也算稱了心願。

他雙手舉起刀猛插進尼柯心窩,用力過大,全身都撲了上去,正好使那一槍落了空。子彈從他頭發中穿過,削去了一點皮,至今他的光頭皮上還有一個摸得出看不見的疤。

而隨著這一刀這一槍,他覺得他已行了最難行,忍了最難忍。停戰後,孫軍把其他俘虜補入軍隊,留他無用,放了他,讓他搭火車回滿洲。他不想回到遍地俄國人的哈爾濱,他們不會理解他。他在天津下了車,找到尼柯執意要他留下的天津東正教堂。

那裏的大司祭瓦連廷·西奈斯基,原是隨軍司祭。他說想進修道院,西奈斯基同意,條件是他得懺悔一切罪孽,大司祭知道“入籍軍”士兵必有殺人強奸等事,先須清心。

但是當他把他和尼柯之間發生過的所有事全說完後,西奈斯基神父長歎了一口氣,說:“我的孩子,願上帝寬恕你。你算不上殺過人,你沒有罪,但我主耶和華的聖殿不能留你修道。天主的意旨人不能違拗。”

他早就應當明白,上帝已拋棄了他和尼柯。不僅是上帝,而且還有家庭,還有祖國。從徐州南進時,文書來登記“萬一”的通知地址表。他什麼也寫不出來,他記得的唯一“地址”是雅庫茨克流放營,那裏即使有住戶也全是新一批人了。尼柯卻是寫了一張又撕一張,寫了一張又撕一張。最後兩人都填的是“無”。

無家無國,眾相本色。

於是他成了佛徒。佛使他了煩惱,斷死生,佛使他從瞋恚憤怒中解脫出來,把他從仇恨的死結中釋放出來:他不必再為全家流放而恨沙皇;不必再為被棄於西伯利亞而恨母親;不必再為流亡到中國而恨俄國赤黨;不必再為俄國人被殘害而恨中國人;不必再為中國人被殘害而恨俄國人;不必再為白俄軍被打敗而恨孫傳芳;也不必再為尼柯被壓死而恨施從濱。而且也包括尼柯:尼柯救了他?尼柯引誘了他?他拖累了尼柯?他害死了尼柯?他們應當互相愛?他們應當互相恨?都不是。

或許尼柯隻是一個啟悟之門,一個公案。

所有這些陷於苦海的人,一切煩惱,皆名為諍。隻有佛見眾生苦而起大慈悲心,照見五蘊皆空,而度一切苦厄。

於是他心境平靜下來。他從一個囂躁不安的氣盛少年,一個見殺人也學樣,見淫欲也慕戀的無聊浪子,變成無人無我,無去無往,無垢無淨,漸趨涅槃的出家人。

所以他也不必多看一眼孫傳芳,也不必有意避免看孫傳芳,隻不過又是一個參加打坐的居士。

那一天晨課,和尚已經入座,法師已準備焚香,居士們也陸續坐定。他看到有個女居士坐到孫傳芳座位的後麵。他忽然看到她的長袍裏腰間有一硬狀突起物。

該不會出事?他心裏突然一跳。

他在心裏往自己頭上猛擊一掌:這個世界,還有你看的分?

他低眉斂神,和上大家合誦的禱文。於是他又感到心靜如水不起波瀾。當一聲槍響幾乎就在他耳邊爆發,全場隻有他一個人,連眼皮也沒抬起。

半秒鍾的愕然,接著全場大亂,各種怪叫轟然而起。和尚們全都逃離蒲團,有的與居士們一樣伏在地上躲避流彈。主持法師立即被人擁走,近門的人都奪門而逃。

隻有他端坐不動。誰打了誰,打死沒有,他不想看。誰還將被打死,他也不想看。他自己有沒有危險,則不必想,他正在禮佛,佛無偏袒,該報自報而已。

他聽見一個女人聲音在尖叫:“我是名將施從濱之女施劍翹。孫傳芳不義,殘殺我父。我為父報仇,恩怨分明。現在我去警局自首,各位作個見證。”

大廳的慌亂消失了。蜂然響起的,是一片喊好聲:俠女!義女!巾幗英雄!了不起!這仇報得好!

以水洗水,以血洗血,永無了結,他禁不住想到。

但他馬上自責:你還未出三界煩惱,未得無拘無礙大自在。

他依然雙手合十,獨自一人把經文念誦下去,他希望不受幹擾,尤其不受自己心動的幹擾,把應做的晨課做完。

亂哄哄的聲音漸漸靜息。有個師兄走過他身邊,有意推搡了他一下,故作驚訝地說道:

“喲!唯慈師兄,你的造化極深,比主持法師還深。你現在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他有點惱火,無法再誦經。他知道他在本寺和尚中並不得大家歡心。僧團一如任何人群,不喜歡看到不隨俗的人。但今天他持心念經,竟也惹人不快,卻是他沒想到的。

他不說話。另有幾個和尚開口了,都是善辯的角色。

“佛法大乘,出世而入世,宏通救世。見仁義之舉。與己無關,你就無動於衷,遠非得佛本心!”

“眾生為本,佛出人間,人生正行,正是菩薩法門。以慈心入軍陣,才能出世而歸慈悲!”

他依然沒有作聲,但是他的心因憤怒而急跳起來,他感到氣悶,他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很多年了。他幾乎聽到自己的血在冒泡,似乎要沸騰。他恨自己。

佛啊,你也讓我跟這些自稱佛徒的人爭論嗎?在你的法眼前有必要論個是非嗎?

“世界無量,現身無量,”那幾個師兄弟陶醉於詞辯,“即使不殺戒,小乘止絕,大乘中有可作的:為濟度於三界之外,不殺反為不守持戒。”

這些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開殺戒!他想,回憶一下子如打開的閘門擁塞了他整個思想。十年前的那些場麵,又直刺他的眼睛。他隻殺過一個人,尼柯,那才是破殺戒之後的大悲大苦,萬劫不複之苦。

他想了很久的話,終於忍不住奪口而出,就一句話:

“西方不是菩薩應該去的。”

“什麼!?”眾僧始而驚訝,終而大嘩,“什麼邪說!”“誹謗佛祖!”

“報告大師去!報告大師去!”

他們腳步紛亂地跑走。沒有人看到一顆眼淚在他紅褐色的睫毛上越結越大,終於啪噠一聲掉在他合十的手指上。

他終究還是沒能誦完經文,與那天每個在場的人一樣。

十六

關於“西方不是菩薩應該去的”一語,究竟應作何解?是否圓正徹底?是否見有所蔽?是否隻是對治悉檀?是否把無邊方便的佛法牽強過度?在30年代佛學界,曾是個熱鬧題目。有興趣者可以翻閱佛學研究會《三時月刊》的“大醒法師紀念特輯”,或一如法師所著《人間佛學講演錄》第九編,等等。

筆者個人覺得,現代佛學的討論。偶爾失諸過於做學問。就拿此題目來說吧,有誰想過說此語的,是唯慈和尚還是阿遼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