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漠與沙(1 / 3)

第一章 古城子

1933年5月1日國際勞工節,蘇聯駐伊犁領事阿普列索夫舉行便餐慶祝會,會後放映電影《戰艦波將金號》。三十六師秘書長章亞邵也在被邀請之列。好多年沒有看電影了,看到激動的起義場麵,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正在這時,他聽到過道那邊有人叫他。銀幕的餘光使他看不清叫他的人,但他知道是三十六師駐伊犁聯絡處的秘書。

秘書湊到他耳朵邊說:“師長派人來,有急事。”唱片箱放的音樂給電影伴奏,他坐著又看了半分鍾電影,然後站起來走出去。

他看到師部的聯絡參謀尕揚坐在門廳裏,高大的俄國士兵持著上了刺刀的槍,筆直地站著。尕揚滿身塵土軍衣不整,裝作沒看見這兩個俄國人,自在地抖著腿。見到章亞邵,他霍地站起來,敬了個禮。

章亞邵揮了揮手,簡單地說:“我們回去說話。”司機開來了吉普車,他讓秘書留下跟蘇聯領事打個招呼。

“師長讓我馬不停蹄趕來,從古城子出發跑了三天才到這鬼地方。”尕揚不無怨氣地說。

章亞邵等車離開蘇聯領事館的院子,開到黑暗的街上,才開口問什麼事。

“師長要立即知道談判情況,”尕揚說,“到底俄國入怎麼說法。”

章亞邵沒有回答。看來戰事已迫在眉睫。深入新疆的甘肅回軍與利用政變剛上台的盛世才之間爭奪迪化,非打硬仗不可了。而俄國人還在掂量。

他當即決定趕回東疆。

第二天他去見阿普列索夫,為電影晚會不告而別道歉,說他得趕回去處理一些雜事。

他又說,這一個多月充滿革命同誌之間深情厚誼的交談,已經廓清了一切可能的誤解,他們已經在同一目標下取得了一致的意見。

“瓦西裏!”對方微笑著感歎,“瓦西裏,你們中國同誌老那麼嚴肅!”一邊點著頭,像是原諒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接著就問那輛舊吉普還能否跑這上千裏的長途,是否讓他支持一點汽油?或是奶油?然後他們一如往昔地按俄羅斯禮節在兩邊臉頰上互吻。

回到車邊,他看到車上已有一堆禮物:十瓶伏特加,斯米爾諾夫名牌釀製,十罐黑海鱘魚子醬,一箱伏爾加牌奶油。“給你們小司令的。”

他說哪能收此重禮。

“你們中國同誌個個很孔夫子。尤其你,瓦西裏,等到共產主義在全世界實現,各取所需,你這樣客氣,怕也得營養不良!”

車很快就走出伊犁城,駛入天山北麓風景如畫的高原牧場,哈爾克山與額爾布特山之間,草原緩慢地起伏,牧草已從淡碧轉成墨綠,黑白二色的羊群分外打眼。

這個阿普列索夫老叫他莫斯科留學時期取的俄國名字,有點別扭,但也有點讓他高興。俄羅斯人挺有人情味。其實他們在莫斯科隻見過兩三次,在什麼遠東問題討論班上。那時這小夥子還挺靦腆,看到漂亮的女學生會臉紅,現在卻很會調侃人了。

晚春,北疆少有的明媚時光。這裏無所謂公路,沒鋪柏油,也照樣全年通車,難得下雨。他走這條路已不是第一遭,每次走過都感慨不已。他來自江南,人口稠密,百物繁盛,初看這裏的景色幾乎是野蠻荒莽。如果你能敞開胸懷,那麼,新疆非凡的氣度,野性的魔力,能使你心襟遼闊,曠然開朗。

四五個小時後,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渾然鋪開,汽車沿著山腳狹窄的土路,擔驚受怕似的避開沙漠的無垠。一色灰黃,永無變化,沒有風,卻有風痕:沙漠上有一條條綿長的波紋。波紋疊起處有略高的沙丘。唯一的起伏,唯一的節律。

他一恍惚,覺得不是車在前駛,而是沙漠在向他奔來。綿亙數千裏的沙漠,帶動整個大地,莽莽然猛撲過來。

他搖醒自己。滿嘴沙粒,很苦,很糙。

“秘書長,”聯絡參謀說,“秘書長,師長說路上不能停,怕有危險。”

“有點危險也比這強!”司機插嘴說,“這沙子有完沒完?”

司機座旁邊的秘書,把頭翻倒在座椅背上,睡得挺死,嘴張開,沾滿了沙土,隨著土路上的顛簸左搖右晃。一刹車,被自己撞醒了。看著他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大家笑起來。

然而不久,難熬的困倦又襲上身來。他已經不像這些小青年那樣倒頭就能睡著。好多天來睡眠不足,思考緊張寢食難安。整個三十六師,包括師長馬仲英,都太年輕。

也許,在這個令人焦慮的地方,空曠得令人揪心,也許隻有年少氣盛才能忘掉壓力,放馬狂馳?而你,竟然忘了已過而立之年!這年齡就是焦慮的年齡,況且生在這個焦慮的年代。

他明白他的想法開始可笑起來。他懷疑自己是否真老了,革命精神不再昂揚。

而尕揚,那相貌還是個孩子的聯絡參謀,一個人單騎千裏趕到伊犁,剛交代完就一頭撞倒睡得個萬年不起,現在卻精神抖擻,連眼也不閉一下。西北沙漠氣候正合他的意,他隻是把軍帽脫掉,換上甘肅回人習慣戴的白布帽。他平時臉上表情很少,但動作靈敏,精力過人。不知為什麼這些回民青年士兵,絕少漢人那種萎靡多愁之態。

萬裏無聲,隻有汽車引擎打鼾似的吼著,單調,重複。

車過瑪納斯河。此時應是豐水期,天山雪水正在融解,河水還是淺得不用建橋,所謂河不過是淺平水灘,汽車可以直接在水中涉過。河裏扔了一些石塊作為界標,讓車不至於陷到河底的遊沙潭裏。

而河床比周圍的平地也相差不了多少,河水徹骨涼,源於天山而消失於沙漠,這新疆本身就是一個係統,一個循環:長江大河,汪洋世界,與它無幹無礙。

這是個建立革命根據地的好地方。這是個建立功業的好地方。

尕揚突然唱起了歌。別人口焦舌燥,他能唱歌!而這歌,我的天,這是唱給天山的頌歌!

馬步芳,我操你娘,

害得老子走新疆——

嗓音粗糙而高亢,在這大沙漠中,奇特的悲涼。以前他每聽到這支俚俗不堪的謠曲,心裏總忍不住發笑。他可是親耳聽到馬仲英師長胡謅出這支小調的。那是在三年前,1930年,馬仲英被他的堂兄馬步芳擊敗於祁連山下,不得不越過星星峽暫避於戈壁。

甘州的調子,尖細而淒涼。他當年並沒有如此感受,雖是與馬仲英共同敗北西行,他覺得自己還隻是小試鋒芒。當時他隻覺得這謠曲太俚俗可笑,現在卻感慨萬端。

而這首荒唐的歌,已經成為河西甘州一帶口口相傳的民謠。名垂青史的“勅勒歌”也不過是牧羊人平淡的歌吟,在年代的放大鏡中雅化了。曆史翻過一頁後,這兩句不可究詰的俚詞,也會被後人引作詩無達詁的證據?

他剛想嘲笑自己迂腐,突然,“叭勾”一聲槍響,刺破了沙漠之寂寥。他立即伏倒在車裏;司機立即刹住車,貓下身緊張地四周觀望;尕揚動作快,早已擎槍在手,秘書也從半睡半醒中驚覺。

弄不清槍聲從何處傳來,射向何處。連尕揚這機靈鬼也驚奇得直眨巴眼睛。

沙漠平平展展,不像能藏得住任何人,而天山已經退得太遠。

他們等了半天,沒有第二聲槍響傳來。他們開始懷疑聽覺出了問題。四個人同時幻聽?

“他狗入的。”尕揚首先開罵起來,跳下吉普,“章秘書長,沒事。妖怪罷了。”

章亞邵推門下車,司機和秘書也跳下來,借此舒展舒展,打打身上的灰土。

“還有多少裏?”

“三百。”

“催命囉!”

他們剛下車,就發現影子已經拉得相當長,正投向他們東行的方向。回過頭看,萬裏晴空中,太陽已向西偏斜,刺剌剌地發出紅光。黃澄澄的沙漠,在太陽炫目的光圈下,泛出鬱紫的色澤,顏色漸漸變濃。沉甸甸地,整個大地在緩緩地旋轉。

他開始覺得身上有點涼。

車終於進入古城街頭時,已經是第二天深夜。戰亂中的古城,隻是一個稍大一點的鎮子而已。大半是土牆的平房,已經沒有居民。正是無月之夜,街道漆黑,很遠就可看到巡夜的士兵,火把照著房子,影子在街上晃晃閃閃,一個個如方匣子開開閉閉。

從幾十裏外的阜遠開始,汽車就通過一個接一個的崗哨,氣氛很緊張。但所有的士兵都認識尕揚,都指著他滿臉塵垢的臉開幾句玩笑。他們輕鬆下來,忘了車行兩整天沉重如鉛的疲勞。

車燈掃過街道,隻看見路和牆,一式灰黃。

“那是誰?”章亞邵叫起來,他看見前麵十字街口中心躺著幾個人。

“沒事,”尕揚說,“幾個臭老毛子。我在的時候就槍斃在這兒。一個星期了。”

汽車繞開屍體,一股惡臭直衝鼻孔。他們自然見慣荒野曝屍,那多是在曠野裏,不像這是在街居之中,一股惡臭直衝鼻根,猛擊腦殼,使人暈厥。

大家立即捂住鼻子,屏住呼吸,連尕揚也直皺眉頭。

車行十多丈遠後,章亞邵才敢透出一口氣。

“怎麼不掩埋?”

“師長給弟弟報仇:開膛破肚,野狗吃野鳥啄,不埋,吃完為止。”

“這裏的野狗都早吃肥了。”秘書憋氣時間太長,現在直打噎。

“怎麼就認定馬仲傑團長是白俄軍打死的呢?”章亞邵問。

“抓過來的盛世才軍士兵說的。師長就把俘虜中的四個毛子挑出來槍斃示眾。”

誰也不作聲了。犯不著給白俄雇傭兵叫冤。

車停在司令部門口。半截土半截磚的牆,-築得很高,像中原的大戶人家。門口的哨兵端著槍。尕揚首先跳下車,大大咧咧地吆喝著往裏走。

已經過了半夜。車停之後,隻聽見馬噴鼻子。馬仲英睡眠極少,每夜幾個鍾頭,必要時可以幾天幾夜不眠,上半夜常用來讀書。章亞邵就常在半夜給他去講《共產主義ABC》《十月革命》之類淺近的政治書籍,或是講讀蘇聯小說譯本,徹夜長談。

而早晨馬仲英起床帶操,章亞邵當然還得補睡眠。三十六師文職人員早操自便,優待。

章亞邵向行持槍禮的門衛敬了個禮,朝院內走,尕揚卻迎麵走了出來。

“師長在誦經祈禱,”尕揚說,“師長說你辛苦了,讓你明天上午來詳談。”

窗戶紙上有幾個靜立的人影,他知道那是馬仲英身邊的隨軍大阿訇和他的助手,據說在甘寧省回族新新教中,這位阿訇地位僅次於馬步芳的親信大阿訇,又聽說他學問淵博,常來給馬仲英講注疏《古蘭經》的《戛最》。

他覺得有點奇怪。馬仲英把他召回來,當然是有十萬火急之事。想必是馬仲英問了尕揚,尕揚一句話就可以了事,問答可以很短。

“成了?”馬仲英肯定問了。

而尕揚的回答必是:“沒成。”

他覺得有點屈辱,讓尕揚這樣的衛兵看不起,但這不是生閑氣的時候。

他走出來,司機和秘書還在門口。他說:“先回秘書處。”秘書處與後方基地剛從哈密搬到古城。

秘書處竟然也點著蠟燭,所有的共產黨員都在等他,都早知道他今夜會趕回來。在三十六師,共產黨是半公開的,整個秘書處,半個參謀處,都是共產黨員。陝西黨員通過楊虎城部秘書長宋祈的關係轉來,西北知名的老黨員蔡協春也在三十六師任參議。

隻是因為他和參謀長伍英奇在這隊伍中資格最老——1929年在山東發展馬仲英兄弟參加共產主義青年團——所以尊他們二人為首。陝甘老同誌與年輕同誌之間關係融洽,大家甘居秘書或參謀卑職,知道這隻是革命分工。

章亞邵覺得麵對這些同誌,心情比麵對馬仲英還沉重。革命的前途懸在三十六師的前途上,三十六師的前途懸在他身上。

他和每個人握手。燈光下十多張期盼的臉,整整十五個,因長期無用武之地,在黑暗中尋找前路而苦悶的心靈。

於是在他心中煩躁了長久的詞,順雙方熟悉的語法之渠,暢流出來。這個聽眾不需要你變換說話方式。

“同誌們,革命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快晨光熹微時,伍英奇才邀他去自己的房間休息,章亞邵把勤務兵留在伊犁了,在古城的房間還沒有安排。伍英奇給他搭了一張行軍床,二人又在半睡半醒中聊了很久。一直到起床號響起,伍英奇去參加出操,章亞邵才閉了一陣眼。

“究竟是你們掌握馬仲英,還是馬仲英掌握你們?”

他聽見阿普列索夫的聲音在說。

討厭,他說,讓我休息,我累了。

阿普列索夫向來不會這麼直截了當點出要緊關頭,從來隻是嘻嘻哈哈繞彎子半真半假說話。可不,就笑了,怪笑。

“你不想聽,我也忙著:有別的人要見——盛世才從迪化派來的代表。你就好好休息吧,政委!”

他陡地一下猛醒過來。

他看到馬仲英笑眯眯地站在他麵前:“政委,你辛苦了。”

他從床上跳起來,一邊去抓軍裝,一邊向馬仲英行軍禮,馬仲英沒有回禮,卻用兩個手臂摟了摟他的肩膀。馬仲英還沒有多少胡子的臉,今天梳理得分外幹淨,看上去像個身體長得太快的少年,頑童似的臉,還承受不了肩背的沉重。隻有跟馬仲英征戰多年的人,才明白他很能贏得各級部下的忠心。

五年前,1928年,占領甘肅的馮玉祥軍劉鬱芬部,為支持馮在中原的連續戰爭,征斂過甚,正值回民中常出現新老教械鬥互殺,劉鬱芬決定不談是非,雙方頭目一律逮捕斬首,逼得新老教齊反。此時在西寧回軍任營長的馬仲英才16歲,帶了個14歲的弟弟,率五騎平日一齊鬧大街玩耍的密友,翻過祁連山進入河州,一呼萬應,猛撲河州城。馮玉祥急遣主力部隊吉鴻昌等旅入甘激戰,戰事在該年秋冬蔓延到甘南藏區,次年春天卷入寧夏。

原先人們都以為這是小孩子鬧遊戲,拉部隊打仗玩:司令竟然比部隊裏所有的人都年齡小,還帶了一個更小的弟弟做副司令。等到西北千裏戰火,才知道這個小司令能做大事。

馬仲英個頭比章亞邵還高,肩膀很寬,強悍的肌肉在軍裝下滾動。麵對他,章亞邵覺得自己是個智慧成熟的兄長。1930年初,他們在山東泰安籌劃,趁中原大戰馮軍難以西顧之時,重回西北拉隊伍,章亞邵常和馬仲英談蘇聯紅軍的政治委員製,從那時起馬仲英就叫他政委,但隻在私下這麼稱呼。

馬仲英老對他說:什麼時候我們不再用這個三十六師的青天白日旗,升上鐮錘紅旗,那時我就可以公開稱你為政委,那有多好!那不就百分之百布爾什維克化了嗎!

每次他聽到馬仲英喜上眉梢的感慨,心裏總是一陣發熱。

他說:“師長,我正等著向你彙報。”

他的眼睛這才從順光處,看到馬仲英滿臉紅光,好像剛在操場上練騎術或是翻杠子。

“好好,我在師部等你。”馬仲英說著走出門去,門外停著好幾匹馬,他跟著馬仲英走到門口,幾個衛士齊刷刷向他敬禮,說:“秘書長辛苦了!”那河州口音讓人覺得親切。都是些很年輕的回族士兵。

三十六師的士兵都相信馬仲英馬仲傑兄弟是薛仁貴轉世,白虎星下凡,刀槍不入,命中注定封侯。兄弟倆也認為自己是福將,一向帶頭衝鋒,大呼陷陣,這戰爭遊戲任怎麼玩法都不會喪生,因此他們帶的部隊,人再少,再處於劣勢,依然敢打敢拚。

不料19歲的馬仲傑,帶著十多個槍洞,躺在這個小縣城的城牆上,躺在血泊裏。

似乎不可能的事確實發生了,似乎不能想象的事已經出現。古城雖然被馬仲英的後繼部隊攻取,馬仲英多少明白了新疆這場遠征,不能單靠勇猛和運氣。

派章亞邵去爭取支持,馬仲英也明白是成敗的關鍵。

“這次蘇聯特地派個代表談判,不再是伊犁領事,而是特派員阿普列索夫。巧的是我們是在莫斯科就認識的老朋友。他特地送給你這些禮物,表示他對師長的敬意。”

“真的,那太好了。”馬仲英跳起來,讓衛兵全去搬東西,一邊關上門,“這次若是談成,你政委第一功!”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坐下,突然就道出了主題:

“那麼說,蘇聯擔心個啥呢?”

他像個被錯怪了的孩子似的,不安地扭動著,扳著手指節:“難道他們不知道,我馬仲英積極革命,忠心共產?安拉可作證。”

章亞邵已經習慣了馬仲英的詞彙混亂。平時,他隻是心裏一笑,婉轉地教一下。現在卻使他分外憂慮:明擺著留學日本先攻政治經濟學,後在日本陸軍大學畢業的盛世才,更能掌握革命語言。

或許語言隻是說法,盛世才與馬仲英永遠不會有當麵辯論的機會,公文也都是秘書長起草。可是,也許俄國人就會發現這些詞兒粘連著的一連串兒東西。

章亞邵環顧四周,現在說到了關鍵處,他往前靠靠,稍稍壓低聲音:

“堅信革命,堅信蘇聯,就必須一麵倒。”

“一麵倒?”

“就是說,隻依靠共產主義的蘇聯,不能靠國內各種反動勢力,或國外帝國主義。”

馬仲英呆住不動了,這話太複雜,他不太懂。章亞邵看已經把他嚇住了,就點得更清楚一些:

“蘇聯方麵對三十六師內各色人等很不放心:日本人電報師,土耳其軍官,國民黨藍衣社,英國冒險家特務。”

他按昨天夜裏同誌們徹夜討論的方案,不提回教阿訇,也不提維吾爾盟軍頭目。先隻針對幾個單槍匹馬的孤立人物,這些人反正未得重用,從他們開頭。

“英國冒險家特務?”馬仲英皺皺眉頭,“你說的是那個,叫什麼來著,斯什麼的,斯坦因吧?他隻想找點古董垃圾,什麼佛經卷子破紙片,你不是陪他去了一次敦煌嗎?”

“這事我已向蘇方解釋清楚了,師長可以放心,”章亞邵說,斯坦因是他投出的容易處理的引子,“斯坦因待了幾天就走了,其他人怎麼辦呢?”

“你說咋辦?”馬仲英問。

“聽師長的。”章亞邵斷然回答。

馬仲英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哢嗒哢嗒地扳著手指骨。他是一向來者不拒:三教九流的人翻山渡水到嘉峪關外,有的還是從外國來,慕他的英雄之名,投奔他,是給他的麵子。尤其是他年歲小,看到有經曆有資格的人投來,更是高興。有用與否,絕不考慮,哪怕軍隊補給困難,也得養著。

章亞邵以前隻覺得馬仲英這江湖盟主癮頭實在幼稚。經過艱苦的談判,他的看法就不一樣了。整理內部,確立革命力量的領導地位,已是當務之急。

“蘇聯人要我怎麼辦?”馬仲英又問。

“阿普列索夫什麼也沒說。”章亞邵坦率地告訴馬仲英,“不過我猜想盛世才也在跟蘇聯人談判,莫斯科在掂量你,掂量盛世才,看支持哪個人合適。”章亞邵示意馬仲英走近,更輕聲地對他說,“盛世才最近清理內部,殺了好些個,關了不少人。”

“怎麼?”馬仲英像摸著一個火燒的煤塊一樣,猛然跳開,“要我殺人?!”

章亞邵被他這麼一驚咋,也啞住了。馬仲英的恐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河湟事變中,馬仲英率領起事回民,從天水經岷縣到洮州,沿途每陷一城,即搜殺全部漢族居民:湟源殺三千,永昌殺二千,民勤殺五千,凡是抓到河南口音的人,就判定是馮部軍官,一律斬首並剖腹挖腸。而馮玉祥的追剿部隊從河州西鄉一直追剿到大河峽,遇清真寺或聖賢拱北,一律焚毀,臨潭沒來得及逃走的回民萬餘人,被十八個人一鏈,全部活埋於十三個大坑裏。

從這樣野蠻無理的屠城中殺出威名來的馬仲英竟像婦人一般驚惶。

“我不能殺自己人!”馬仲英斷然說。

“這些人是打入我們內部的反革命,比敵人還危險。”章亞邵想說。但是施加壓力得適可而止,醜話得讓馬仲英自己體會出來。他不能把整部蘇聯肅清反革命史,一下子灌給馬仲英。誘導和耐心,才不至於引火燒身,不至於讓這些人組成反對革命的聯盟。

看馬仲英不言語,他等了一會兒。然後,他一字一句說出關鍵性的建議,昨天獲得同誌們一致同意的決議——成立我們的契卡。

“是不是調查某些人:師長可以指定幾個人負調查責任。”

“這還不好辦?”馬仲英高興起來。眉開眼笑地,他大步走到門口,順手從牆上取下軍帽和馬鞭,他的司令部總是弄得很整潔,物件放得井井有條,“我們這就去看他們,你和我,我們一道去。”

章亞邵猶猶疑疑地站起來。馬仲英這後生究竟是特別愚蠢呢還是超等聰明?怎麼就抓住他話中的一個字眼,把他的長期性建議,變成一個短促行動?

馬仲英在門口叫:“尕揚,帶上一些秘書長捎回來的俄國酒俄國罐頭。”

章亞邵走到院子裏,衛士牽來了馬。他說:“不是去調查嗎?”

“有這個,就調查出來了。”馬仲英矯健地翻身上鞍,“這些龜孫子兒嗬!”

房子實在太矮小。古城居民已逃散,民房可以隨便征用作軍隊住房,師部人員還可以住上稍好些的房子。這個電報譯報師,對住什麼房子,也真是太不在乎一點了。

“我和秘書長,來看看你過得怎麼樣。”馬仲英揮揮手,讓畢恭畢敬地行禮的於華亭坐下。衛兵把酒食端了進來,於華亭一聲謝都沒有,隻是趕忙用袖子抹一抹桌麵。這小個子動作很敏捷,兩眼溜轉,賊頭賊腦。三十六師新發的軍裝,穿在他身上像一塊抹布。看著衛兵斟酒,他的眼珠幾乎轉不動了。

他端起酒杯,向二位貴客讓了一讓。

馬仲英不喜歡喝酒,他隻沾了沾唇。章亞邵端起酒杯,一股酒精氣直衝鼻子眼睛。還沒等他下決心,於華亭已經仰頭一杯倒在嘴裏,黃黃蠟蠟的臉立馬像潑上血似的變得通紅,接著喉嚨裏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音,兩眼朝上直翻。雙手撐住桌麵,身體向後仰,椅子後翻角度越來越大,好像馬上要連人帶椅倒個仰八叉。

這樣的姿勢撐了很長時間。章亞邵看得目瞪口呆,幾次想伸過手去扶他一把,此時於華亭長吐出一口氣來,臉色也在幾秒鍾內變得平緩。

章亞邵從來沒見到過這樣受虐狂式的飲酒法,馬仲英卻隻是嘻嘻笑著,看表演一樣,由這個小個子折騰得死去活來。

“酒好!酒好哇!媽巴子俄、俄羅斯酒,”於華亭一麵感歎著,一麵拿過酒瓶,給自己又倒整一滿杯,“師長!秘書長!謝了,謝了!”

他有近四十年紀,在三十六師的全體官兵中,這年紀的人隻有幾個。他的口音很怪,有點像遼西土腔,又不是太像,用的詞不能說不對,總覺得不是地方。據他自己說是熱河開魯人。父親留學日本,攻讀金融經濟,畢業後留在橫濱正金銀行工作。他出生在日本,從小在外說日本話,在家跟母親說遼西話。在日本讀書有日本名字,15歲父親亡故,跟母親回國,才用於華亭這原名。曾服務於北京電報局,學會了破譯電碼。三十六師的全體共產黨員都認為這一套完全是編造的鬼話。

於華亭剛要舉杯再飲,馬仲英突然向前一撲,敏捷地用手捂住他的杯子,另一隻手攫住他的手腕。

“你,日本間諜大西忠!”馬仲英厲聲喝道,凶神惡煞一般。

“就是,就是。”於華亭忙著說,臉又開始淺紅,他想把手掙脫出來。

馬仲英非但沒有放開,相反,捂住酒杯的手也突然飛起,逮住於華亭的另一隻手腕。他站起來,隔著桌子俯過身去,呲著嘴直衝著這個半日本人吼叫。

於華亭一掙紮,碰翻了他麵前的酒杯。他臉皮在痛苦中抽搐,眼看著酒液在桌上流淌。不知是馬仲英腕力太強,痛得受不了,還是酒精氣味太衝,淚水從他布滿紅絲的眼白中漫出來,流下打著皺紋的眼角。

“怎麼個間諜法?”馬仲英逼問。

“日本來的,讀密碼的,必是日本間諜的。”於華亭趕快說,渾身扭動,想從馬仲英手裏掙脫。

“誰派你來的?”馬仲英手一提,攥得更緊,咬牙切齒地問。

“日本國皇軍參謀本部今田少將。”

“誰布置任務?”

“天津駐屯軍參謀長鬆本健兒大佐。”於華亭呼嚕嚕地往外倒灌中文字兒,夾著做噩夢般的吠叫,聽不清楚。

“任務是——”

“變新疆為日本軍事前進基地。”於華亭沒等問完就趕快說。

馬仲英臉一翻,哈哈大笑,把手一鬆。於華亭正在拚命掙紮,這下子往後一個踉蹌,倒在泥地上。他索性就坐在那裏不起來了,雙手互扼住發白的手腕,號啕大哭起來。圓圓的鼻子給搓得又黑又紅,鼻涕往肮髒的軍裝上擦。

“師長,我坦白次數多多了。”

“再坦白一次也沒甚了不起嘛!”馬仲英看到他哭起來,也收起笑容:他見不得人傷心。“以前仲傑老跟我說跟你喝酒的事,我從來還沒自己來試試。”

說著馬仲英自己卻傷心起來,他轉頭對著章亞邵,眼睛也有點濕。

“馬團長,好朋友哇!”於華亭幹脆也說開了,一邊說一邊哭,“好朋友,跟我喝酒,審問我。真是好朋友哇!”

他從地上爬起來,半身土灰。五短身材還算壯實,動作步態太像日本人:太像戲台上的日本人,這審訊反給了他做戲的機會。

章亞邵實在看不下去,他插嘴打斷哭鬧:“兩年前,三十六師沒有進軍新疆的計劃,你怎麼會到甘肅來投奔馬師長?”

“我就是覺得師長待人好哇。”於華亭坐回到椅子上,毫不猶疑地回答。他的眼光與章亞邵碰上了,立即避開。

“你的任務怎麼辦呢?”章亞邵逼問。

“咳——”於華亭長歎一口氣,望著麵前打翻的酒杯,很傷心的樣子,馬仲英把自己的酒杯推到他麵前。“看一步走一步吧。不就是浪人嗎?不就是無家無根嗎?不就是拿手藝混個飯吃?”於華亭又要下淚。

馬仲英站起來,他不想再聽:“行了,這次打完仗給你錢,讓你回日本娶個東洋婆子,養一堆東洋崽子。”

他拍拍手,像是要拍掉這個倒黴鬼身上沾來的黴氣。門太窄太矮,馬仲英幾乎是側轉身子,貓一貓腰,走了出去,也不向於華亭告別,讓他坐在桌邊,一邊垂淚一邊喝酒,嘴裏還在嘟嘟囔囔不知說什麼。

章亞邵對如此草草過場的調查很不以為然,但此時隻好跟著馬仲英走出來。這屋子在參謀部住的院子後麵,中午的陽光一下子刺入眼膜。馬仲英站在院子中央,手搭在眉上,憂鬱地看著沒有一絲雲的淨藍天,在想什麼事。

“師長,你相信他的話嗎?”章亞邵不願丟下這題目。

“什麼話?間諜?”馬仲英略有點不耐煩,“那是仲傑逗他的,教給他說的,拿他做下酒菜呢!”他用馬鞭指了指院後,這裏已是古城邊上,往東看去是一片灰黃,一直伸展到天地打混的遠處,暑氣蒸騰,地平線在忽忽抖動。他反問章亞邵:“這種鬼地方,偵探到消息,怎個向日本彙報法?怎個請示法?”

“他不是會解密碼?他就不能打密碼電報出去?”

“他什麼電報也沒打過!他手裏根本沒有電報機。仲傑乘他醉倒,把他的行李全翻過了,盡是破爛。隻有一本日文注音的書,叫作什麼的肉蒲團,我還以為是電碼本——”

章亞邵覺得馬仲英政治上未免太幼稚,一時又抓不住於華亭的證據。亡弟的酒友,馬仲英此時不會下手。

他們各自想著心思,走到一間土屋門口,馬仲英徑直朝裏走,裏麵傳出一個男人雄壯的歌聲和喘氣聲,章亞邵也進了門。

他們兩人都呆住了。

土耳其軍官凱末爾中將在房間裏,脫得一絲不掛,渾身黑毛的身子在打旋,應著他自己吼出來的歌聲在狂舞,他的生殖器累累垂垂地掛著毛須,隨舞旋晃蕩。而他肩上卻扛著一個披頭散發的中國女人,同樣脫得光溜溜,隻剩尖尖的小腳鞋。婦人的身體被橫扛,雙腿纏住凱末爾的右臂,一手攀著凱末爾的頭頸,一手抓住他有刺花的左臂。這麼複雜的姿態,她蜷縮在凱末爾粗壯結實的肩膀上,任凱末爾胡轉亂旋,沒有任何聲音地在空中飛著圈兒。

屋子裏一股說不出的怪味。

女人首先發現有人進來,驚叫了一聲。凱末爾雙手一撤,順勢一旋,女人飛拋了出去,卻穩穩落在鋪了枕頭被子的炕上。這連串兒動作,太驚險,好像兩個人經常練一般,配合默契,竟然沒有半點碰著磕著的。

女人馬上縮進被子裏,連頭都蓋沒。凱末爾朝來人笑笑,毫無羞慚之意,到床頭去摸衣服。

但是馬仲英已經往外退,章亞邵正在他身後,也隻能在他前麵退出。二人在院中對視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轉開目光,好像做了什麼壞事。

章亞邵苦笑著搖頭:“沒靈魂的畜生!”馬仲英忽然臉紅了。這個回人貴族軍官子弟,不見得從來就像他帶兵後那麼檢點,但如此癲狂瘋魔,太有悖伊斯蘭習俗。

馬仲英調頭走開,對衛兵說:“把酒送進去。”

章亞邵隻聽說這個土耳其人養著一個中國小腳農婦,女人成天坐在炕頭,不聲不響,像尊泥菩薩,而凱末爾也對她恭敬若神明。他沒想到如此怪異,也沒想到自己先做了“沒靈魂”也就是非間諜的結論。

“小司令。”凱末爾在後麵叫。他們倆恐怖地回頭,看見凱末爾早已穿好軍裝從門裏走出來。他的軍服倒是挺合身,不知這麼大的個頭,從哪裏弄來的特號軍裝。穿上軍裝的凱末爾,還有點兒中將的影子。

他大步走上來,恭恭敬敬地對馬仲英說阿拉伯語。馬仲英的阿拉伯語隻有背一二句經文的水平,隻能無可奈何地搖頭。凱末爾突然轉過身,向章亞邵說開俄語。

“秘書長,找我有事?”他問。

章亞邵決定抓住機會改變他過早的結論。

“向你打聽一個組織,叫泛土耳其聯盟。”他用俄語說了,然後用中文向馬仲英再說一遍。

“我以安拉的名義起誓,這是魔鬼造出來的怪物。”他舉起手指,神情莊嚴,“魔鬼就是英國人。英國人15年前毀滅了偉大的土耳其奧托曼帝國,現在又用土耳其名義擴展印度屬領。”他越說越生氣,點著自己的肩膀,“我肩上還有英國子彈打穿的彈孔,在加裏波利之戰中。遇到魔鬼英國佬,千萬讓我來打還這一槍。說是維吾爾纏回是東土耳其,請問,安拉怎麼會允許如此荒謬的事情發生……”

他的俄語說得極快,濃厚的摩爾達維亞一帶口音,很難抓住機會,幾乎來不及翻譯。看到馬仲英並不感興趣,他也停止翻譯,跟馬仲英一道走開。那個土耳其人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越說越響,看到他們走遠了才閉上嘴。

章亞邵很氣惱,他覺得自己被愚弄了,被這個齷齪的土耳其人涮了。怎麼這些間諜全是裝瘋賣傻,不爭氣。

“他真不會說漢話?”章亞邵問,半問馬仲英半問自己。

土耳其人在後麵喊什麼:“賽賽,賽賽。”他們不解地回過頭,土耳其人眼睛笑成一條縫,手做什麼姿勢,“賽賽。”

“噢,他是謝你送酒。”章亞邵恍然大悟。

“怎麼說吧,”馬仲英沒答話,徑直往前走,馬鞭垂下碰著馬靴,“還有什麼特務間諜,一並看了吧。”

章亞邵想說這樣調查方法不對,反革命就是善偽裝,但他明白此時不宜再往深裏說,他隻想留一個注腳:

“聽說參謀黃繼善英文極佳。”

“你秘書長,還有伍參謀長,俄文不也說得很漂亮?”馬仲英反駁說。他很少這樣對章亞邵說話,他很懂禮貌。

“這就不能相提並論了。”章亞邵嚴肅起來,這個馬仲英連敵我陣營都劃不清,還搞什麼肅清反革命,“這個人是國民黨複興社的。”

“你說怎麼辦吧?”馬仲英歎口氣,眼睛垂下看著地麵,“你那裏談判不容易,我知道。槍斃也可以,該他們死。仲傑不是說死就死了。”

章亞邵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有點被馬仲英的信任所感動,但又很著急馬仲英依然糊塗,總在似懂非懂之間。

他想了想,最後說:“這樣吧:先把這幾個人抓起來。我盡早趕回伊犁,去見阿普列索夫,就說三十六師已經初步肅清了帝國主義。”

衛兵把馬牽過來,馬仲英若有所思地接過韁繩。

“就抓,”他像醒過來似的下決斷,“我們占了大半個新疆,馬上能圍住迪化,盛世才隻有一個迪化。我們有人馬三萬,盛世才隻有五千。蘇聯人不會不想到這點吧!”

章亞邵想說革命需要思想,承認人、槍、地盤的既成事實,是中國軍閥的行事方式,但他無法斷定阿普列索夫絕對不會如此想。那麼,究竟俄國人主要考慮什麼呢?他被馬仲英考住了。

馬仲英騎上馬,看他沉吟不語,就說:“政委,夜裏你再來給我上上課。這種時候,特別要聽聽革命大道理。”他的語調和眼神都是誠懇的。

他撥轉馬頭,向西,忽然放馬狂奔起來,衛隊匆匆忙忙催馬跟上。一橫排奔騎,馬仲英在頭裏,在鎮西土梁上畫出七八條塵灰的白線,偏轉,合成一條粗粗的大弧。然後,翻過山脊,消失不見了,線狀的灰塵依然畫在坡梁上。

第二章 伊犁

急速來到的戰事,拖延了章亞邵返伊犁之行。

1933年6月7日,盛世才忽然發兵出擊,在北疆路口阜康一線與馬仲英軍前哨部隊接上火,西行的大路被截斷。馬仲英主力部隊迅速到達紫泥泉一帶布防。

秘書處與師部非戰鬥人員均留在古城。章亞邵決定隨軍向西行動,伺機衝過阜康交叉口。

騎馬去前線的路上,章亞邵問聯絡參謀尕揚抓起來的間諜犯押往哪裏了。

“你不知道?”尕揚漫不經心地說,“師長把他們放了。”

“什麼?”章亞邵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夜用個馬車把他們送到盛軍陣地去了。”

“這是為什麼?”

“不知道。師長很有計謀,”尕揚高高興興地說,“我們都能大富大貴。”

章亞邵很氣惱。馬仲英周圍的人江湖氣太重,馬仲英自己還在哥老會坐了個高輩數袍哥頭目。他隻能給馬仲英青年團員資格,教徒不能入黨,當然談不上黨內地位。

馬仲英見到他時,不知是來不及,或是不屑於提這件事。憑他目前在三十六師中的地位無法改變既成事實。帶給阿普列索夫的,將是一瓶度數不明的酒。這個馬仲英難道不明白我們是在為他的利益奮鬥?

馬仲英在忙著布置作戰,參謀長伍英奇在給他寫作戰命令。其實—切無須書麵命令:兩個主力旅的旅長馬虎山與是非阿訇,以及維軍頭目和加尼牙孜,都隻能聽命令,識不得幾個字。馬仲英堅持寫書麵命令,隻是以示鄭重:三十六師是中華民國陸軍正規部隊。

而且,馬仲英說,留下曆史。

這個村子在新疆算作市鎮,地圖上標著滋尼。馬仲英堅持作戰命令中用紫泥泉子這俗名。左右的人告訴他:好名字,紫氣東來,吉兆。伍英奇也就這麼寫。

清晨,各團的隨軍阿訇已主持了祈禱儀式,田野裏齊刷刷地跪著灰黃的軍裝,禱祀聲像蝗蟲一般飄起。士兵戴的多是柳枝編的帽子,天氣炎熱,穿的全是單衣,腳上是草鞋。

接著,七千人的部隊進入陣地。

章亞邵沉默地坐在伍英奇的地圖桌旁,二人漠然地看著這一切。一遇戰事,全師忙碌,他們越發無事可做。伍英奇不是由於黨組織的批評,早就不想上前線,他根本無法參與指揮:不是沒有權:而是的確無能力。馬仲英軍進攻哈密東黃蘆崗時,以二百騎兵衝擊省軍三千人的部隊,伍英奇認為完全是無希望的冒險,馬仲英率隊衝鋒,大呼衝殺,省軍竟大亂潰退,旅長自殺。然後馬仲英讓蘇聯軍事學院畢業的伍英奇指揮進攻長流水,伍計劃周詳,按步進攻,每步有掩護保障,結果亂不成軍,被敵人反衝鋒下來,勉強退到一個沙崗之後躲避炮火,幸好馬仲英率部來救援才逃脫全團被殲。

伍英奇很不願意提這件事,他對馬仲英的軍事才能,就像章亞邵對馬仲英的政治覺悟看法相類似。

他們坐在那裏等,久久毫無槍聲。對重返伊犁之行,他們比馬仲英還著急。隻有與蘇聯達成協議,才能設法改造馬仲英的部隊,把它變成一支真正的革命軍隊,而這場攻入新疆的遠征才有可能載入光榮的革命史冊。

不然,他們永遠隻是馬仲英“要求進步”之象征物,三十六師的“赤化”裝潢。

他們在窗台上抱膝而坐。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花在這個馬仲英身上,但在馬仲英接近成功時,他們隻有互相安慰的份。

不是馬仲英,他們也不會見麵。章亞邵趕到山東泰安馬鴻賓部隊的軍校,去主持馬仲英的入團宣誓,在那裏見到伍英奇。

“當時咱們還互相看不慣,”伍英奇常說,“一個大個子北方人,一個怪名字南方人。亞什麼少?一股布爾喬亞味。”

亞賽的是康節先生邵雍。章亞邵的父親在晚清退出仕途,潛心學問,詳注邵雍象數先天學,尤其佩服皇道、帝道、王道、霸道四分期的曆史退化論。因此,當兒子在杭州高中讀書,對政治感興趣,服膺了馬克思主義關於奴隸、封建、資本、共產四階段曆史進化論,父親大為震怒,趕到省城要求兒子退出政治活動,不管哪一派。

兒子跨出父親的房門,從此與家中斷絕了任何關係,湖州章族已以忤逆把他從家譜上除名,所以他不必像其他革命者怕連累家族而改名。那是1923年的冬天,他從上海坐輪船去廣州,在船上朗讀郭沫若高亢而激越的《匪徒頌》,大波撼海,我心不倦。

如果有機會重新翻一下父親注的《皇極經世書》,他此刻想,倒也有趣:太極道心,萬剝不複,或許隻是在等待肩負曆史使命者。

槍炮聲突然大作,正是下午四時。

“這個盛世才倒是可人兒,”伍英奇看了一下懷表,笑著說,“打仗正正卯卯的。”他跑步去馬仲英的司令部,叫章亞邵安心等著。

章亞邵手裏沒有望遠鏡。馬仲英以紫泥泉子村為依托,村前平展十多裏的原野為前沿。戰場上一片硝煙塵土,看不清軍隊動向。盛世才的炮兵開始射擊村子,寥寥幾顆炮彈,很不準,掀起的煙塵卻挺大。來回狂馳的傳令騎兵反把氣氛弄得很緊張。

看來三十六師的左翼已經在衝鋒,趁對方立足未穩衝散陣地。

他不想再看戰場,翻過身來背靠土牆作掩體,設法使自己靜心。全勝了,他可順利西行,戰局僵持,也能武裝護送強行通過。他的任務是證明這槍炮哄鬧流血遍野,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證明這片幹枯的荒漠上打出來的東西,不管是勝是負,分享著一個已設的意義。

他忽然感到天光暗淡下來。抬頭看,西斜的太陽被濃煙蓋住了。

不,是烏雲。巨大的雲堡已經屯聚了很久。隻是戰場灰煙太大,他沒有注意罷了。短短幾分鍾內,忽然陽光完全消失,厚重的幕布急降,全場一下子變得天昏地黑。

槍聲突然就稀落下來,田野裏傳來驚慌的叫喊:鏖戰的雙方忽然看不見對手,不知這仗如何打下去,隻能各自向後跑,隻有軍官們在喊叫。狂風卷起的塵沙,吹得睜不開眼。

突然間,碩大的雨珠打得土牆啪啪直冒煙,像機槍掃射一般。水還沒把土打濕,雨就變成了冰霰子,冰塊有黃豆大,打得臉很痛。

章亞邵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盛暑降雪,隻有傳說中西天路上的妖魔才能變得出來。他用手抱著頭,身子蜷起,屋外已經冷得刺骨。

如果連他這樣的人都想到妖魔,三十六師的士兵又會如何想?這仗不就不戰而敗?

奔跑的聲音越來越近,莊裏響起槍聲,似在阻止部隊潰退。馬仲英的部隊從無機槍督戰之事,但士兵全是單身布衫,此時已無法在野外作戰,隻能放棄陣地,退進村來。

他朝指揮所奔去,迎麵碰上了伍英奇。

“和加尼牙孜的維族部隊沒有回來,他們趁亂逃走了,隻送來一句話,說是秘書長要肅他們的反,他們隻能回避。馬仲英正在生氣。”

“豈有此理!反革命挑撥!”章亞邵吼叫起來。

“現在你去不好。過一陣他會明白這隻是托詞。”

“那我就趁這亂勁兒沿天山北路西去,”章亞邵斷然說,“我一個人走。”

“太危險。”伍英奇說。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章亞邵凜然說。他感到一種獨支大局的悲壯。

他們擠過亂軍,跑回院子裏去牽早就準備好的兩匹馬,一匹馱著章亞邵的食物飲水等。伍英奇把自己的軍裝上衣脫下來,給章亞邵披上,自己隻剩一件無袖單布褂。

“不能,你太冷。”

“別說了,我到死人身上去找,你要緊。”

章亞邵匆匆套上衣服,他自己的軍裝已經濕了,也隻能穿在裏麵。

“部隊上哪裏呢?”他問。

“今夜動不了,”伍英奇說,“太冷。我估計明天一早就會受到攻擊,頂住了我們就能撤。甘肅帶來的基幹部隊沒受太大損失。”

“好吧,穩住陣腳,就派人到伊犁,告訴我部隊情況。”他跨上馬,踢了一下馬肋,馬瞪眼看著狂風呼叫的黑暗曠野,遲遲不敢舉步。

“這一去,全靠你一個人了。”伍英奇的嗓音有點嗆咳,寒風吹的。

“告訴同誌們,堅持下去。”章亞邵催馬衝了出去。過了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任何人,任何房子,任何燈光,隻有風裹著雨雪抽打他的臉。他不覺得冷,焦慮烤炙著他的心。一切苦難、一切挫折,總得歸向一個信念的綜合之處。他必須找到那個傾聽者,在那裏,忠誠會得到鼓勵,而信念會得到酬報。

他沒想到的是,恁他怎麼心焦火燎地趕路,也要到四個多月後,1933年11月,他才能重新見到阿普列索夫。

而那個風雪之夜,他不敢停下,怕誤了衝過路口的機會。半夜後,雪總算停了,但氣溫更低。快到淩晨時分,他從熹微的天光中看到他大致的方向走對了,才在一個幹河床裏停住,讓兩匹馬躺下,自己擠在馬的身體間,取一點暖,並且捂幹身上的濕衣服,馬幾次站起來,不耐煩地刨著蹄子,讓他突然凍醒。

他隻睡了一會兒,就聽見遠方有隱隱的槍炮聲,持續了半個多小時,他明白,得趕快走了,雖然早晨天還很冷。

太陽出來後,地麵馬上開始蒸騰,炎熱加倍。他已經繞過瑪納斯河,走上北疆公路。他騎在馬上,一陣接一陣暈眩,不得不俯下身來緊抱住馬的脖子。他明白他中了風寒,現在正發燒。他不能倒下,還得保持警覺,防著土匪、野獸、盛世才軍隊—— 一切人,包括本地任何民族的居民,他帶的東西太多。唯一的生路是不管病得如何,趕快前行。

十多個小時後,夏日的長晝也已全部燃盡。黑暗和寒冷又包裹著他時,他終於奔到了伊犁府的門戶烏蘇。小縣城破敗而寧靜,居民不多但回漢雜處,民風淳樸善良,沒沾上覆蓋全新疆的仇殺血腥。

他幾次路過,認識這裏的縣長,一個沉默持重的老縣吏,就住在縣府後麵,容易找到。他請求縣長給上司,伊犁屯墾使張培元打個電報,派車來接他。張培元是馬仲英反盛世才的同盟者,但張培元為了保持伊犁多年的和平,隻是精神上支持,不出兵。

他坐在縣署的椅子上,感到心跳氣促,天轉地旋,寒戰襲向每一根神經。聽到縣長回來的腳步聲,依然那麼慢條斯理,從容不迫,他心裏一急,突然就兩眼發黑,暈了過去。

醒來時,他已經躺在一張床上。很簡陋的房間。任何床都是舒服的,床邊的桌上點著暗淡的煤油燈,桌後靜靜地坐著烏蘇的老縣長,無動於衷地看著黑暗。

他抬了抬手,請縣長說話。遲緩的老人一聲不響,隻是遞給他一張紙,並且把煤油燈照過來。他眼睛調整了很久,才看清紙上的字。那是張培元的回電:

亞邵兄鑒大駕西來恕未能遠迎驚聞貴體不適旅次勞頓惟蘇領事館照知阿氏明晨返蘇述職為期一月既如此何不在烏蘇稍事休息一俟康複即派車迎駕弟培元叩

消息真靈通!他惱怒地想道。阿普列索夫躲起來不願見我,還是張培元有意拒駕?難道紫泥泉一戰就有如此大的區別?難道我們花了如此大的代價肅清內部,竟不能得到一個訴說表白的機會?

他一著急,渾身大汗淋漓,越著急就越虛脫。他想起床,卻起不了身。

他到達伊犁,是在七天之後。

一進督署,張培元就迎著他說:老弟,你們把事情弄糟了。你們怎麼想到去受日本帝國主義操縱。

章亞邵直跳起來。什麼?

“盛世才通電全國,說在滋泥擊潰馬仲英軍,俘虜中有一名日本人大西忠,經審問大西忠承認是日本陸軍部特派間諜,指揮馬仲英攻新,實行日帝侵略計劃。”

“胡說!”章亞邵直跳起來,幾乎要大喊。

“大西忠是我們揭露出來的!”

“怎麼說?真有這麼個日本間諜!我還以為盛世才編的謊。怎麼會給盛軍抓過去的呢?”張培元很不高興地聞。

“不,不,”章亞邵說,“不是日本間諜,不是盛軍俘虜。”

張培元看到他著急的樣子,同情地說:“老弟,你病得很重。”

張培元是新疆軍政界前輩,典型中國舊式軍人,忠誠而剛直,最恨盛世才之類權術人物。他和馬仲英的同盟可能真不是出於利益考慮,而是義氣相尚。對章亞邵,他原是有戒心的。看到章亞邵窘得語無倫次,他倒反而有點放心了。

“南京國民政府已向日本提出嚴重抗議,日本外交部否認派遣大西忠一事。蘇聯《真理報》為此事發表了評論。”

他遞過一張俄文報紙,章亞邵取過來,一行行俄文字,像沙漠中的地平線一樣閃爍不定。他對自己說:鎮靜,鎮靜。他看了幾遍,才弄清楚該評論的大意:大西忠為日本高級間諜,在日本接受特殊訓練,1930年8月,從日本派遣到中國,派遣者是日本參謀本部今田少將,到天津與日本駐屯軍參謀長鬆本健兒密談,製訂了控製馬仲英的具體部署。1931年大西忠在甘肅參加三十六師,指揮馬仲英侵入新疆,利用哈密民變,以泛伊斯蘭主義為號召,建立回教獨立國,是繼滿洲之後日本侵華的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