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漠與沙(2 / 3)

“你說這個大西忠是你們抓出來的?”張培元聲色俱厲地問,“那麼你們為什麼不審問、不揭露?”他雖穿著便裝長衫,說話還是很有威嚴。

“不為什麼。”章亞邵還沒從無恥的偷襲中恢複過來,心裏正煩躁得慌;這個家夥向全世界坦白的竟是馬仲傑開玩笑的編造,現在人贓俱獲,竟使他們百口莫辯。他期期艾艾地說,“審過了,沒有證據。此人不是間諜,隻是日本浪人。”

“浪人?”張培元站了起來,在房裏踱步,老先生胡子幾乎全白了,這時氣得須發直抖,“馬仲英養著個浪人幹什麼?起碼也看得緊些,怎麼會讓盛世才抓了個活口。”

章亞邵想說不是盛世才抓的俘虜,而是馬仲英送過去的。他馬上明白這種愚行無法解釋清楚。

張培元搖頭歎氣:“小司令如果是一介武夫,年幼無知,你老兄是專吃政治飯的,怎麼也犯糊塗?這個盛世才隻要搶到政權,爹媽也能賣掉,還在乎冤枉一個日本浪人?”

章亞邵憤怒起來,臉漲得通紅,額上血管囂暴起來。他是生自己的氣,他的一番努力,竟然得到完全相反的結果。本想摸著蘇聯人的心思走,卻弄得一身臊臭。

“蘇聯人不會相信盛世才的瞎編。”他說。

張培元看到他還在強辯,幹脆站定在他麵前,聲色俱厲地說:

“這跟俄國人有頭腦沒頭腦完全不相幹:一提‘帝國主義’就隻能信其有,無法信其無,沒什麼事實公道可言。我們的命運拴在一起,盛世才這種人一得誌,我們都得掉腦袋。”

張培元拔步往外走,也不跟章亞邵告別,隻摔下一句話:

“老弟,趕快商量補救之法,商量好告訴我一聲。”

門一關上,章亞邵才發現自己全身大汗濕透。

他又發了高燒。

他的生命鏽蝕不堪,拋在路邊,像新疆到處可以見到的路邊腐屍,也不知怎麼死的,也不知是哪族的人,哪邊的人,被哪邊打死的。氣候太幹燥,屍體腐爛得特別慢,半爛半幹,半被鳥獸啄食,漸漸縮成包在骨頭上的薄薄一層黑皮,眼眶最先凹成兩個黑洞。

沙漠禿鷹早就把眼珠叼走。

這些巨大的黑鷹,翅膀張開有大半丈寬,慢慢悠悠地在空中盤旋,極有耐心,極為傲慢。對沙漠邊緣突然擺開的人肉宴席,它們不屑一顧,它們隻吃最美味的部分——眼珠。

他們的吉普車驚動了正在路邊享受的一隻大鷹,它陡然飛起,暴怒地衝著汽車撲過來。車上的人都發出恐懼的尖叫。司機狠踩油門,汽車輪胎嘰嘰直叫,把路上的沙子拋起好高。而禿鷹扇子一樣的翅膀掃過他們的臉,噴上帶惡腥的熱風。禿鷹似乎要用爪把車提到空中撕碎。尕揚急得拔槍射擊。車顛得太厲害,打光了子彈,不近不遠在一丈之內緊追不舍的黑鷹沒掉一根羽毛。似乎看不上這一車的肉食,它不再貼近追趕,而是漸漸升高,越來越高,像是準備以全部高度的動勢俯衝下來,給這玩具似的車子中幾個蟲子般的人,以最後的貿然一擊。

他們停下車,提心吊膽地仰視著,鷹已經忘了他們,變成了一個黑點。

他現在又麵對這樣一個傲然的霸主,毫不留情的重力核心,漠無表情地摧毀他多少年奮鬥的心血。那不是阿普列索夫,也不是小人盛世才,而是一個既成定勢的意誌。

他掙紮著坐起來,給“三十六師各位負責人”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地說明了他們目前的政治處境,他建議馬仲英發出通電,聲明反日態度:大西忠是三十六師軍法審訊並在押的日本間諜,被盛世才發重兵劫走。

他想起那個可憐相的矮個兒男人,心裏有點難受。讓未來給你辯白吧,他想,五十年,一百年,如果你值得未來給你辯白的話。隻怕你到時候已沒有任何翻檢一番的價值,早就消失在曆史後院的巨型人屍垃圾堆裏。

他把信封在一個小鐵筒裏,讓一直留在伊犁的勤務兵去吐魯番找馬仲英部隊。

然後他就病倒了。他原本就沒有恢複,現在心力交瘁,無法再支撐。好像也沒有什麼必要再支撐,反正信已經在路上。他睡著了,他不再夢到甘肅新疆的戰爭,忘掉了種種失敗的挫折感,他回到了一切困惑之前。

池塘裏的荷花正開得嬌豔,他躲在尖尖的采蓮艇裏,荷葉茂盛,像屏風一樣把他與世界隔開,也不讓母親看見。他知道母親會急得到處找他,他得躲一陣才出來,好好躲開一陣,母親會憤怒之後狂喜,把他打哭,又親他的臉,把他屁股打得火辣辣地痛,然後把他裹卷在甜蜜之中。

他已經聽到母親焦急的聲音在喊用人,叫他們找少爺,才看到的,怎地不見了。

他往荷葉叢裏躲得更深。母親的聲音漸漸遠了,輕了,幾乎聽不見了,真的聽不見了。他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等著母親靠近,靠得很近,呼地一下把他抓住,然後一陣罵一陣打。

但是什麼都沒有。他探頭看,母親還在岸上,在忙什麼事。在招待客人,姨家的大孩子們。母親在拍他們的腦袋,拿出粉紅的米蒸糕給他們吃,母親對他們說了什麼,他們咯咯地笑,母親也捂著肚子,笑得停止不住。

隻是,他聽不到任何聲音。母親根本不朝他看一眼。

他開始著急了。他搖動最高的一枝荷花,顛三倒四地搖,絕不像風吹的那種輕輕擺動,露珠在葉上亂滾,飛灑在他臉上。

他把荷花折下,在頭上揮舞,大吼大叫。還是沒用,沒人聽見他,或許他沒叫出聲音來。

他從船上站起來,跳著腳嚷。岸上的人忙忙碌碌,像是在過什麼節,在祭祖。

他猛跳起來,踩著荷葉往岸上奔。荷葉折斷,荷梗上的毛刺劃破了他的臉,他跌進水裏,他越快跑,跌得越深,水越來越黑暗。黑水卡住他的喉嚨,他還是得喊叫,不叫永遠無法夠著母親。

他捂著胸口,大叫一聲醒來。

“什麼地方不舒服?”口音怪怪的。那是護士,值班的。

他直坐起來,身上床上都被汗打濕了。

護士走過來看他,胸脯奇大的俄國女人,他覺得那雙藍得渾濁的眼珠不像人眼。他怎麼到了這個地方?

他在伊犁等的不是一個月,而是整整四個月。阿普列索夫就是不回來,好像新疆的事已經不值得一顧。伊犁俄國領事館隻留一個秘書處理事務,什麼都同意轉交,什麼回音也沒有。

而他始而焦躁,繼而憤怒,最後靜下心來。與馬仲英的聯係恢複後,他漸漸把紛繁的想法整理出一個頭緒。

馬仲英的主力已經撤到天山南路,從南邊再次進逼迪化,把本部紮在達阪城,這次進取,步子比較穩,隻要不出紫泥泉子那種意外,盛世才在軍力上不是馬仲英的對手。

不好的消息是南京汪精衛行政院長已發布任命令,承認盛世才的新疆督軍,同時公布張培元為伊犁屯墾使,就是沒有提馬仲英任何位置。三十六師駐南京的人報告說是汪院長認為馬仲英受日本控製,哪怕隻是一種可能,也不能姑息。

也好,章亞邵想,馬仲英對南京斷了指望。

“大家都在等待你的好消息。”參謀秘書二處的同誌每次來信,都這麼結尾。

阿普列索夫究竟有沒有回來,除了蘇聯領事館,其他人無從知道。在伊犁,俄國人一向有特權,伊犁實際上是俄國人與張培元合作治理,邊界不設防,無從檢查。

12月初,天山已通體一色皚白,他終於得到蘇聯領事館的通知,約他次日十時再見。

他早晨五點就醒了,沒法再睡下去。他坐起來,把想說的話用俄文再寫一遍,反複斟酌用上最準確的俄文詞。他再次對自己朗誦,他已經朗誦了無數次。

九時,他再上床合一陣眼。然後,他整齊服裝,雖然沒多遠,他還是坐上張培元借給他的吉普車開到蘇領事館。他覺得自己像個應試的考生。

阿普列索夫已經客氣地等候在門口。他們像過去一樣擁抱親吻。阿普列索夫仔細打量他的臉。

“聽說你大病一場,”他關切地說,“好好休息嘛!革命不是一天的事。你這個瓦西裏,叫人好擔心!”

對於自己“失蹤”四個月,讓他差點送命急趕到伊犁來空等,阿普列索夫沒作任何解釋,沒有必要。他臉刮得很幹淨,一片青色。20年代莫斯科那個落拓不羈的青年革命家,後來到波斯工作,在北部美設德一帶負責改組波斯共產黨,對保障蘇聯的石油供給曾做出重要貢獻,在蘇聯已被認為是中亞政治問題專家。

像每個知道自己重要性的人,他臉上掛著不像是裝出來的笑容。

“伊裏奇教導我們,無產階級世界革命不會在一朝一夕實現。”

章亞邵也微笑點頭,表示同意。他跟著阿普列索夫走進他的辦公室,麵對麵地坐下,隔著個寬大的辦公桌。

“看來你想跟我說的事還挺重要,”阿普列索夫還在打哈哈,“你臉上表情怪嚴肅的。這是密室,你放心說吧。”

他走到辦公室門前,把門鎖啪的一聲扣上,聲音很響,然後又坐到桌邊。

章亞邵一詞一句地說出他早就想好的開場白。

“阿普列索夫同誌,我代表中國共產黨西北工作委員會三十六師特委,向你通報我師肅清內奸和反革命情況。”

阿普列索夫收起了笑容,沉默地聽完章亞邵的演說詞。以前他們都是一邊說笑一邊飲宴,把主要關鍵藏而不露地點上一點。這次章亞邵決定不讓俄國人牽著他兜圈子了。

“特委認為,對新疆革命形勢的以上分析,是正確的,符合實際的,特委前一階段的工作,是符合布爾什維克主義路線的。”

他稍稍停一下,轉而用比較舒緩的口氣說:“特委認為,聯共同誌,定會理解我們挽救新疆革命的努力,並給予新疆各族無產階級迫切也是必要的支持。”

阿普列索夫一聲不響,手指輕輕敲著桌麵。他不急於打破沉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章亞邵不安地等著,最後還是忍不住開腔:

“請阿普列索夫同誌——”

“聽你這麼一說,”阿普列索夫打斷他,“馬仲英是無產階級,盛世才是資產階級,紅白截然分明?”

“特委的看法是,由於三十六師共產黨人的努力,馬仲英部隊已經在執行新疆革命的任務,年中的肅反就是證明;盛世才的主要武力是白俄巴平古特將軍的部隊,由於他的部隊的資產階級本性,必然反對新疆革命。”章亞邵索性把問題點得更清楚,“中國無產階級的利益也就是蘇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社會主義國家的利益。”他很高興準備好的辯詞中有這樣一個高瞻遠矚的聲明。

阿普列索夫抬起在桌子上輕敲的手,打斷他:“誰是無產階級誰是資產階級暫時不談。白俄部隊已被遣散,巴平古特已被逮捕下獄,我這裏剛收到報告,這也暫時不談。請允許我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問題上提一點看法。我認為,應當說,蘇聯的利益就是世界無產階級的利益,而不是相反。”

章亞邵一下子沒聽懂這咬文嚼字是什麼意思。阿普列索夫看到他惶惑的臉色,得意地笑了。

“看來你辯證法還學得不到家。”他拉開抽屜,好像要取出馬克思著作,拿出來的卻是煙鬥和煙絲,“蘇聯的利益符合世界各國無產階級的長期利益。哪怕後者之中有些人在某個時期看不清這一點,現實會讓他們明白過來!”

章亞邵頓時語塞。他沒想到阿普列索夫把話說得那麼絕,他從來還沒聽到過如此坦率的國家利益論。他明白他必須作最嚴重的抗辯,盡管一切已指向一個不可避免的結論,他的長期等待隻是使這個結論來得更殘酷一些而已。

他語調僵硬地問:“蘇聯準備如何保衛自己在新疆的利益呢?”

阿普列索夫點著了煙:“你不覺得這談話太書本腔了,太枯燥了,缺乏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大氣度大風格?”他把煙抽得嗞嗞響,在大拇指上套一個銅套子,往下壓煙絲。他透過煙霧看了章亞邵一眼,忽然把煙鬥從嘴裏拿走,故作神秘地低聲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勾勾手指,示意章亞邵靠近:“這秘密就是:我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訴你。”

章亞邵身體突然僵直,全身肌肉一繃,他站了起來:這是個有意的侮辱,阿普列索夫有權指斥,也沒權侮辱。他看見阿普列索夫一臉怪笑,嘴扭歪,鼻子比原來的尺寸又大了幾分。章亞邵從來沒發覺他的臉如此難看。他吐出的煙味極難聞,和所有的俄國貨一樣粗糙劣質。

他站著說:“蘇聯共產黨有必要與中國共產黨協商將要采取的措施。”

阿普列索夫也站了起來,他顯然非常不高興了:“為什麼你是中國共產黨的代表,別人不是?”他走到一扇緊閉的側門前,一推,門就開了,他對裏屋喊道:“陳立德同誌,請出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裏屋站著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章亞邵不認識這個人,那個人被這麼一暴露,挺尷尬的裝得神色自如地走出來。阿普列索夫坐回到桌子後。

“誰是無產階級,我們好像談夠了。現在來看看誰代表誰吧。這位章亞邵同誌說他受中國共產黨派遣支持馬仲英;這位陳立德同誌說他受中國共產黨派遣支持盛世才。你們不妨當麵說個清楚。”

章亞邵看看這個叫陳立德的人,陳立德也正好在看他,兩人馬上掉開了目光。他們都很窘,也很氣惱,卻不知道該向誰生氣。章亞邵轉過身來,“如果阿普列索夫同誌同意,我可以向你說明我接受誰的命令。”

“我也可以說明。”陳立德一招不讓地接上。

“為什麼你們互相不能當麵說明?”阿普列索夫嘲弄地說,“互不信任嘛!連自己代表誰都沒法說個清楚,叫蘇聯共產黨和誰協商?”

他慢慢地點起他的煙鬥,讓兩個中國人在尷尬的沉默中消磨最後一點自尊。

“為什麼不幹脆一點:你為馬仲英說話,你為盛世才說話,派遣關係之類,早是舊案了。”他甩火柴的動作特別大,“你們的中央早就鑽進了南方山溝裏——我怕在那裏也待不長了——不了解,也管不上新疆的情況。你們早就失去聯係,無從請示,自行其是,借個號令各人自打天下。”

他把幾乎有小手指粗的火柴使勁甩熄,拋到桌上的大煙灰缸裏,然後又專心致誌地吸煙。

“有時我甚至懷疑在每個中國軍閥後麵都有幾個中國共產黨黨員,以備不時之需,有時借你們的關係,有時借你們的腦殼。”他在脖子上做個砍的手勢。這個笑話使他很得意,他一笑,嗆了一口煙,猛咳起來。

“你們誰有中國水煙筒,不妨送我一個,肯定符合蘇聯利益,”他捶著自己的胸口,扭歪了臉,“聽說潤肺。”

第三章南梁

他說他馬上就回,回來再聊。

對方說至於那麼急嗎?有什麼了不起的事?——上次跟你說葉琳娜快到伊犁——聽說你在莫斯科也追過俄羅斯姑娘——唉,女人哪,誘惑!怎麼沒再次點燃熱情?——至今沒結婚?我怕你還是處男吧!唉,你們中國同誌!——太奇怪,新疆漂亮女人那麼多,怎讓人不動心!——你走得太急沒準備,這幾瓶酒還請帶給小司令——一路順風早日回來——或許我來看你。

在路上,章亞邵想起阿普列索夫告別時特別親昵,可能是不祥之兆。自從上次攤牌之後,他們的對話又回到過去那種不陰不陽話中帶話的方式。他繼續留在伊犁,是想弄清蘇聯將用何種方式,援助盛世才到什麼規模。就在此時,張培元告訴他蘇聯大批軍火運到塔城阿山一帶,盛世才分軍北上押運。張培元伊犁軍最後一戰的時候到了,再等下去無疑坐以待斃,他決定出兵截擊盛世才軍。

章亞邵看到局勢急轉直下,隻能趕回部隊研究對策。車順著天山北路向東,一路上張培元的部隊正源源開到塔城去。

已是歲末,白晝很短,夜裏寒冷徹骨。章亞邵在烏蘇以東瑪納斯河畔,追上了張培元的指揮部。微弱的月光照在冰寒的沙漠上,萬裏無聲,隻聽見馬群重濁的鼻息,間或有一聲兩聲嘶鳴。間或有風吹過沙丘,沙子滾動,發出像教堂的大風琴似的樂音,低沉而悠長,漸漸輕若無聲。

當夜,他在一個帳篷裏休息,睡得很實。

猛烈的槍聲把他驚醒,他抬頭看,天已經亮了,聽槍聲,卻讓他吃了一驚:來自西邊,去伊犁的方向,槍聲異常密集,炮聲也響起來,灰色的雪原中,有火撲撲的閃光,照亮了壓在地平線上的雲層。

他跑出帳篷,想看個究竟,正碰上張培元的副官衝著他跑來,說司令有請。

張培元已是一身戎裝穿得整整齊齊,正和幾個軍官在看地圖。看見章亞邵,張培元說:

“老弟,從塔城進來的不隻是武器,還有蘇軍兩個團;我們昨天剛離開伊犁,俄國兵一個團就入侵伊犁,立即追襲我軍。我早就懷疑盛世才是石敬瑭,割國土請外兵,果不其然!”

章亞邵吃了一驚,沒想到俄國人會采取如此極端的方式支持盛世才,顯然是擔心張培元軍與馬仲英軍夾擊下,迪化會很快陷落。

“我軍已陷入包圍。這麼大兵力,不隻是衝著我來。我給你一個騎兵班,你趕快趁包圍圈尚未合攏,往南衝。告訴小司令好自為之。”

章亞邵想問他自己的逃路,張培元卻已轉過身去,不再理睬他,明顯叫他當機立斷。他向這個老軍人寧死不屈的背影敬了一個軍禮,走出帳篷,騎兵班已在慘白的晨光中集合,他跳上馬,繞開大路,朝迪化方向奔去,寒霧沉沉的原野,槍聲越來越緊。

俄國人直接動手了!寒風吹到他臉上,他這才意識到阿普列索夫最後一句話:“我來看你”是什麼意思。

一直到他聽見甘肅口音在喊“什麼人”,同時傳來拉槍栓的聲音,他才放開一口氣。心情過於緊張,鬆下後神經幾乎紛紛脆裂。

黃昏漸濃時,才看到迪化北麵的群山。在沙漠狂馳了一整天,他的軍大衣裏麵已全部濕透,水氣卻在他眉毛上凝成冰粒。這一路很不好走,幸虧這個向迪化西北方向警戒的偵察分隊認識秘書長,帶他從山間小道轉到迪化之南的師指揮部。

章亞邵到達馬仲英那裏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深夜,過了幾道崗哨,他下馬走進屋裏。不出所料,馬仲英還沒有休息,正在燈下翻一本什麼書,嘴裏念念有詞,手指沾沾口水再往下翻。槍炮聲有時突然密集,他似乎沒聽見。房間中央燒著一個暖暖的火爐,煤塊在裏麵撲撲地炸響,一派平和的溫馨,寧靜而清淡。

看著這個好強的年輕人,他幾乎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好像自己是個兄長,家中弟妹成群而父親早逝;整個家政落在他的肩上,而他外出經商,年關歸家,不僅兩手空空,而且還引回債主,要來拆他們的房子。他第一次發現,在逆境中承認自己的無力,竟然可以成為一種安慰。馬仲英發現是他站在門口,放下書,慢慢地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到他前麵,章亞邵看到馬仲英兩眼似乎淚盈盈,一股酸楚衝上他的鼻子。他轉過臉,看看這房間牆上掛的地圖和兵器,一瞬間他幾乎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隻是一場噩夢,最好不去講述,越講就越具有實在性。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馬仲英似乎明白他要說什麼。

這句話提醒了他趕回來的目的。他盡可能平靜地向馬仲英說明了局勢的劇變,蘇軍二路侵入北疆,張培元被圍於瑪納斯。

馬仲英用一柄刺刀撥弄著火,有點心不在焉地聽著,沉默著,最後他黯然說:“其實我早明白,我早猜到,憑三十六師的伊斯蘭底子,俄國入不會對我放心的。他們不會放心,讓蘇聯回教區隔壁有一個穆斯林掌權的省。再談也沒用。”

有個煤塊炸開了,噴出一小柱煙灰和火星。馬仲英很及時用手擋住了臉。他揮手把煙撣開,把煤火又重新聚攏。“你已經盡了努力。是我拖累了你們,你們這一班讀書人,本來另有大出息。”

章亞邵覺得這話說得未免太功利,他還不能接受這種說法。正是讀書人,不能這樣實際,至少,必須拒絕從這個尺寸上衡量自己。隻是此類事不必跟馬仲英爭論。

他說:“必須從新疆撤出,保存實力。”

馬仲英沉思地說:“這問題我也再三想過。我們一直想等蘇聯援助,想與盛世才在蘇聯人麵前討好,點了頭才能比個輸贏,沒出息。蘇軍裝備重,沒有幾天時間到不了這裏,盛世才軍主力已北上打張培元,還得有幾天才能回到迪化。而我們明天就有把握衝進迪化。打下迪化再跟俄國人談。你不回來告訴我這些消息,明天我們一樣開始總攻擊。我看俄國人怎麼把我從迪化趕出去!”

馬仲英站起來送他。“就像你跟我說過的太平天國,已經打到長江,就回不去了,光聽口音就得挨一刀,不如打出個名堂。”

章亞邵站了起來,他不知說什麼好。在這種時刻,他的決斷力,向來比不上眼前這個愣頭小子。他的教育,他的經驗,他的認識水平,此時一概委於無用,或許這就是領袖與幕僚的差別。

馬仲英說:“伍參謀長在這裏,蘇聯軍隊的事,暫時不要聲張。明天我們打進迪化後,再宣布還來得及——當然,跟參謀長商量商量。”

他走到邊上衛兵室的門口。輕輕推開薄板門,鼾聲慷慨地湧出來。“尕揚,起來送秘書長到參謀長那裏去。”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很高興:“前天我們占了迪化機場,三架飛機炸壞了兩架,還有一架小的還能飛,飛行員也抓住了。我用槍押著飛行員到迪化上空溜一圈,往城裏丟了幾張伍參謀長寫的傳單,真過癮!中國革命成功後,我想當空軍司令,比騎兵司令強。”

章亞邵也被他說得高興起來:“當然,隻有你當,肯定是你當。”

“幹脆讓秘書處全部來寫傳單怎麼樣?秀才也有用嘛!”

1933年的最後一天,拂曉時,馬仲英傾全師主力猛攻迪化。三十六師官兵年輕,不容易疲倦,馬仲英本人也喜歡拂曉攻擊,他親自指揮爭奪南郊製高點的戰鬥。

從望遠鏡中可看到,高地像牆一樣橫在迪化城的南麵,險要處名副其實稱為“一炮成功”。控製這座山,迪化就無險可守。山上布滿了永久的工事和半永久性的機槍火力點。

地平線上還沒露一線晨光,部隊就開始集結。城南高地平緩的坡麵前,是一平如展的荒漠,馬仲英軍從南麵仰攻,雖有炮兵助攻,但火力不夠,無法在相當寬的正麵陣地上形成實質性威脅。主要進攻力量還是甘肅回軍拿手的騎兵衝鋒。

三個主力騎兵團,各按馬的顏色分隊:花馬團,黑馬團,棗騮馬團,整整齊齊地列隊。章亞邵和伍英奇雖然幾乎一夜沒睡,也趕到了集結地。聲聲馬嘶之中,部隊在伏地做早禱,祝詞悠揚地此起彼落。

然後準備好的早餐抬了上來,晨風吹來濃厚的羊油腥膻味。章亞邵的食欲也被勾了起來,自加入西北戰事起,他就習慣了清真食品。

他們回過頭,朝司令部的集合地走去,忽然,正在大口吞食的士兵喧嘩起來:在破曉的晨光中,一色白馬的師侍衛隊向部隊正麵馳來,領頭的是馬仲英高大的坐騎,緊跟著他的幾個魁梧的貼身衛士,手裏擎著三麵大旗,白底黑字,在晨風中獵獵飄揚。白馬隊一百多騎,從延展二裏的部隊正麵威風凜凜地馳過,士兵們高聲歡呼起來,馬匹也開始興奮地刨蹶。

三麵旗一色,上書五字:黑虎吸盛軍。

真有股邪勁!伍英奇搖著頭說。章亞邵知道這是馬仲英的哥老會高參們的主意。在激勵士氣上,隻有這些人才有辦法。

衝鋒號排山倒海吹響後,第一波騎兵就在幾千人的狂吼中猛烈往高地衝鋒。他們被機槍掃射倒在山坡上時,第二波已經衝上山坡;第二波在更靠近陣地處倒下時,第三波已經衝上山梁。

傳令兵來喚參謀長,他們跑步到指揮部,馬仲英已經不在,帶了師後備隊投入進攻,留一句話,如果進攻再失敗的話,由參謀長負責指揮。

他瘋了,章亞邵說,他今天一點餘地都不想留。

第三波騎兵在山梁頂衝殺的已經不多,朝南的坡麵,已經鋪滿了屍體,空馬滿山野亂跑,被子彈嚇得嘶叫。進攻的和防守的都亂了章法,失去衝力。就在這個糾纏亂鬥的時刻,三十六師衝鋒最凶猛的騎兵棗騮馬團吼出一片殺聲,滿山遍野地撒開往上衝,馬仲英本人領頭衝鋒。

伍英奇和章亞邵跳了起來。如此舍命的衝殺,盛世才不可能擋得住。看來城南已經得手,正麵進攻部隊已經在逐壕爭奪陣地,下一步就是進入迪化了。

他們跳上馬,步兵後續部隊也已經到達山頂,正在向兩翼擴展。

平緩的南坡道人馬擁擠,坡上到處都是被打死的騎兵,有些士兵臉相很熟,雖然叫不出名字。有的地方死人和死馬疊壓在一起,死者之間沒有一個舒服的距離,連綿成一片死亡區。他們從來還沒看到三十六師犧牲如此慘重,幾乎有上千人倒在向南的平緩山坡上,而且是馬仲英最精華、跟他轉戰多年的部隊。

他們雖然已是久經戰陣的人,看到如此血流遍野的場麵,也膽戰心驚。吼喊凝結在死者張大的嘴上,但是此刻,他們看來很平靜,好像河西的穆斯林子弟,本來就應該死在新疆的這片山坡上。隻要是他們投入的戰爭,他們死在其中的戰爭,就必是值得死的。

整個戰場已隻剩下零零星星的槍聲,反是左右翼的戰鬥還正打得火爆。盛世才的守城軍主力被殲,其他地方也不會堅持太長久。馬仲英正在向幾個指揮官布置下一步攻城之戰,士兵都在山梁上坐著休息。寬廣的山頂平地,本來就被挖得千瘡百孔,被手雷炸翻的火力點外麵,雙方的死者錯雜的躺著,士兵們就坐在屍體之間休息。

看到他們跑上來,馬仲英說,“參謀長來得正好,這個陣地就交給你,想法把傷員抬下去,不,抬上來,晚上可以抬進城。”

整個迪化城像一幅攤開的地圖鋪展在麵前,望遠鏡中可以看到城牆上人影在匆忙跑來跑去,這道城牆顯然頂不住馬軍的衝擊,北上攻張培元的盛軍顯然還沒來得及趕回。

從城裏探來的消息,說是迪化隻能靠民團、商團、學生持長矛上陣,城裏到處是謠言,說是馬仲英將重行1928年在甘肅那樣屠城,殺盡漢人。此刻回族和維族都在東躲西藏,整個迪化已如一座死城。

馬仲英的七八門炮,已經在拖上山坡。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北麵的天空傳來引擎的聲音,好像是大隊的汽車。但聲音急速地變響,很快接近。從山梁上可以看到地平線上出現了幾排黑點,像遠行的候鳥。

飛機!伍英奇喊起來,蘇聯的!章亞邵正在想蘇聯現在給盛世才空運軍火,來不及了,況且機場已經占領,飛機降落是自投羅網。他忽然明白,隻有一個可能!從未想到,卻是唯一能救盛世才的可能。

“是來轟炸我們的!”他對伍英奇喊道,引擎聲已經很響,他得嚷著說話,“快去告訴馬仲英,讓部隊隱蔽。”

他們奔到馬仲英麵前,急急忙忙說話。周圍的軍官們都驚奇地看著他們,完全無法明白。馬仲英知道蘇軍入侵的事,卻無法相信他們的話。

轉眼間飛機已經臨近,飛得很低,幾十個引擎的轟鳴震耳欲聾。章亞邵被這個情景嚇愣了,他還從來沒看到過這麼大群的飛機投入戰場:幾乎有30架,分成三條橫行,檢閱一般整齊地飛撲過來。

梁頂的士兵們歡呼起來:“蘇聯!蘇聯!”他們已經聽說很久,蘇聯正在支持他們,蘇聯人會給他們飛機坦克。他們從陣地上直跳起來,揮舞雙手,興奮地歡呼。

隻有章亞邵和伍英奇在大喊,“隱蔽!隱蔽!”沒人聽得見他的聲音。第一波十架飛機馬上就要擦過他們頭頂,章亞邵清清楚楚看見機翼下掛著的炸彈脫開鉤子,直往他們頭上飛來,他恐怖地大叫起來,僵立住了。

這一瞬間,伍英奇把他和馬仲英一推,他們三人滾進守軍原來挖的戰壕裏,而重型炸彈一順溜在山頂猛然炸開,震耳欲聾的爆炸連綿成一片,沉重地打擊他們的頭顱骨。

他們剛要抬頭,第二波飛機已經越過頭頂,又一批炸彈呼嘯著直對著他們落下,有一顆就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炸開,彈片橫飛,越過他們耳邊,沙土幾乎把他們全身蓋沒。他們緊緊貼住戰壕的地麵,整座山在震搖,好像正碎垮坍裂。

他們聽見滿山痛苦的大叫,引擎轟鳴,但聽不見炸彈聲。他們抬頭,看見第三波飛機正越過頭頂,炸彈在機翼下沉沉欲墜,但沒有落下,飛機掠過陣地,拔高飛了出去。

他們從泥沙中爬出來,看到眼前巨大的彈坑,周圍散落著血淋淋的人和馬的碎片,斷肢,內髒。而整個山脊上,有幾十個這樣巨大的彈坑,每個周圍躺著一圈人。土和血使滿山躺著的活人死人無法區分。

馬仲英又氣又急,渾身發抖,衝著章亞邵吼叫起來:“你怎麼沒說俄國飛機!你怎麼沒說空軍的事!”他跺著腳直嚷。章亞邵從來沒有看到馬仲英如此激動,更從來沒有看到馬仲英衝著他如此暴怒。

他氣惱得說不出話來。這血腥的場麵使他也暴躁起來,他嚷道:“這是警告!這是對我們警告!”

馬仲英還沒懂他的意思,伍英奇把話頭岔開。他說:“師長,撤吧。”

馬仲英說:“還用你說。”山頂的隊伍正在紛紛順坡往後狂奔,有的人在拚命抓馬,許多馬匹失去騎者,自行朝山下狂奔,一邊狂吼亂嘶。

飛機又轉了一圈,回到陣地上空,章亞邵和伍英奇迅速跳回戰壕,他們拉馬仲英,馬仲英推開他們,吼出一串怒罵,端起戰壕邊盛軍棄下的機槍,對著天空掃射起來。飛機像是逗弄玩耍似的,在他們頭上呼嘯而過。單螺旋槳後麵的駕駛座艙打開,飛行員探出頭來查看這座滿是屍首和彈坑的山丘,然後往前飛,把炸彈丟在正在退卻的部隊之中。爆炸和驚叫聲中,已經躺滿屍體的山坡,又堆上一大溜炸飛的人體碎片。

第四章 喀什噶爾

全體共產黨員都參加了特別會議。大半年的苦戰,黨員人數沒有減少,也沒有增加,還是15個。

迪化之戰後,連續幾天陰雲密布,雨雪飄落,飛機沒有再來。馬仲英讓各團隨軍阿訇分別給陣亡將士做祭奠追悼,指斥背信棄義的魔鬼俄國佬,安拉決不會容忍這些不信神者阻礙伊斯蘭聖戰。士兵們很快克服了恐懼,祈禱堅定了他們聖潔的信念和必死之心。

在黨員會上,章亞邵彙報了與蘇聯談判失敗的經過,分析了原因;伍英奇則報告軍事勢態:蘇聯軍隊已到達迪化以西,而馬仲英決定繼續圍攻迪化,但主力西進,在昌吉一線抗擊蘇聯軍隊。

接下來的討論變成紛亂而痛苦的辯論,理論、引語、條文、原則,在這裏組不成一個順理成章的推論。章亞邵心裏讚同多數人的意見:不管出現什麼樣的誤會,受了多麼大的委屈,絕對不能與蘇聯打仗,共產黨怎麼能打共產黨?如果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那是局部性質的問題。原則不可動搖隻有全世界無產者的聯合,才能實現世界革命。

蘇聯人犯了錯誤,我們就不能抵製他們?有幾個人意見正相反,伍英奇顯然是這一派的,雖然他用詞比較婉轉。他的軍人氣質使他無法接受過於執著於理論的考慮。既然蘇聯並不把我們看作革命力量,全按所謂“國家利益”辦事,他們背叛的不僅是中國革命,而且是世界革命。

連張培元都能在絕對絕望局勢下奮起抗爭,兵敗後自殺殉國,我們熱血革命青年,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地方軍閥?

不,不,不能這樣用意氣,用封建時代的概念考慮問題,他想說。但他不知道用什麼語言才能說服自己。他意識到他心底裏隱藏著的最深的恐懼,那是他十年前參加革命後,一直害怕的東西:萬一失去是非的仲裁,不得不自行解釋行為的合理性,他將怎麼辦?他敢於在沒有上級、遠離領導的情況下為事業鬥爭,但不知道怎樣在無法自圓其說時采取行動。主義應當是有包容性,能回答一切問題,解決一切疑惑。一旦允許自己不必說清,按本能感覺行動,輝煌華美的大廈就會像沙塔一般崩坍。

那時候他將被迫孤獨地麵對世界,沒有任何價值標準支持他的存在。那才是恐怖中的恐怖。

爭論進行了幾天幾夜。三十六師備戰的幾天,他們都用在爭論上了。雙方都很激動,像每次路線鬥爭關鍵時刻,理論變成了情緒,情緒牽動論辯。最後主持會議的蔡協春建議做個決議:黨工作組認為與蘇聯軍隊的任何作戰行動都是違反無產階級的國際主義原則的,但是鑒於目前的特殊情況,即介入新疆革命戰爭的這一支蘇聯部隊在鑒別革命力量上犯了錯誤,黨工作組不限製在三十六師工作的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參與三十六師與蘇軍特遣隊之間的戰事,隻要求其目的是保存革命力量,提醒蘇方部隊他們所犯錯誤。

但當這個決議提付表決時,爭論雙方卻沒有一個人舉手。有的人遲遲疑疑抬手,發現應者寥寥,也就放下了。大家這才明白,他們麵臨的,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決定命運的關鍵:不僅是三十六師,而且他們個人的政治生命,就此決定了。

章亞邵要求發言。他認為,某些同誌建議的各行其便妥協方案,有機會主義危險。萬一三十六師工作委員會這決議,接受中國革命曆史的審查,不管中國革命用哪一種方法取得勝利,這樣的決議都會受到譴責。

“你說怎麼辦吧?”伍英奇有點著惱,他還沒有受到過如此嚴厲的指責。

章亞邵說:“世界革命不可能沒有蘇聯這個核心,中國革命更不可能,而新疆革命如果走到反蘇這條路上,必淪落為取消主義。”

“那麼我們隻有退出三十六師。”伍英奇不高興地說。畢竟隻有他和參謀部幾個人是直接卷入,難以袖手旁觀,其他人說這說那,都隻是說說而已。但是簡單的“退出三十六師”幾個字,使大家悚然而靜默。

退出這支部隊,他們上哪兒去?不隻是關山遙阻問題,即使在玉門關內,他們也無處可去。革命的勝利,當然也是革命者的勝利,但不靠實力,革命隻不過是空談。

“不退出,”章亞邵斷然說,“退出就取消了我們的新疆革命綱領,更是機會主義投降主義。不退出,不參與。我們隻是暫無能力製止這場戰事。我們集體行動,集體負責。”

他的話說得條條在理,而且集體負責的確比個人行動令人安心得多。雖然有些同誌還是不滿意,等到付諸表決時,竟然全體舉了手。

章亞邵到前線指揮所去見馬仲英,馬仲英正在忙著,布置向迪化之西轉進的戰事,盛世才和蘇軍正形成兩麵夾擊三十六師的勢態,而馬仲英正準備兩麵迎敵,主力西進,先挫敗蘇軍的進攻主力。已經偵悉得知,進入新疆作戰的是吉爾吉斯地方部隊三個團,加上重新武裝的阿爾泰白俄歸化軍一個團。白俄軍現在為俄羅斯的光榮而戰,原來的沙皇軍官已悉數逮捕處決。馬仲英認為雖然有蘇聯主力空軍助戰,有蘇俄軍官指揮,這三個團士兵的軍事素質和作戰決心,抵不上他的部隊。

馬仲英正在看地圖,幾個軍官圍著他,七嘴八舌在說話,馬仲英沒有理他們,歪著頭專心地思考著。看見章亞邵,他點點頭,又埋下頭看地圖,隻是嘴裏說了一句:“參謀長呢?我急等他幫我改編部隊。有兩個團要縮編成一個團,請他寫命令。”

章亞邵請求給他五分鍾談話時間。整個房間靜了下來,看著他和馬仲英走到隔壁衛兵室把門關上。其實這薄板門,全是縫,擋不住任何聲音。

馬仲英叫章亞邵坐。房間裏根本沒有椅子,隻有衛兵的兩張床,門板搭在條凳上拚成的。他們揀條凳墊實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

“三十六師內誰是共產黨員,師長是知道的。”章亞邵說,既像個問題,又不像個問題。

馬仲英卻直截了當地回答:“你們不也沒有隱瞞嘛!”倒也是,他們這樣一再開會,馬仲英不可能不知道。

“那好,”章亞邵簡短地說,“請把我們全部關起來。”

馬仲英沒有聽懂,驚訝地看著章亞邵。章亞邵隻好重複一遍:

“請師長把我們15個共產黨員全部關禁閉。”

馬仲英皺皺眉頭:“哦,你生氣了!在城南轟炸時,我又氣又急,錯怪了你。現在我向你道歉,行嗎?”

章亞邵再次被馬仲英真誠的語調感動。他感到自己真也像小孩吵架了。他說:“好,接受你的道歉。不過今天我來談的事,與城南戰鬥沒有關係。我來跟你談的是:我們共產黨員不能跟蘇聯軍隊作戰。”

馬仲英愣了一下,突然怒叫起來:“你們想在這個時候脫離三十六師?怎麼像維吾爾人一樣會開溜兒!”

“不,我們就是不想脫離三十六師,才這樣做,”章亞邵說,“關到與蘇軍的戰事結束。”

馬仲英一時想不清楚這群秀才曲裏拐彎的邏輯,而且對自己發火失態感到有點內疚。他搖搖頭,拉開房門走了出去,叫侍立在屋簷下的尕揚去箱子上拆一把鎖來。

“給秘書長,讓他們自己關住自己。”

一屋子的軍官全都哄笑起來,有的人笑得彎下腰,透不過氣來。章亞邵手裏拿著鎖,氣得滿臉通紅,他沒想到馬仲英用這樣直截了當的應允出他的醜。他突然想起在古城子審查反革命間諜的事,覺得馬仲英的貌似忠厚,直來直去的做法,一直是在破壞他的精心計劃。

“小心,別讓狼叼了去!”

“記住放尿桶!”

章亞邵想把鎖往地上扔,想想,又忍住了,他隻能快步往外走。他覺得整個新疆革命,此刻變得極其可笑而且愚蠢,他怎麼會跟這些無知少年宗教信徒一齊打天下。

他氣惱得幾乎要發狂。他走了好遠,依然聽見那些軍官們的哄笑。三十六師遺在城南的上千具屍體,因為天寒地凍,挖坑掩埋太花力氣,已由迪化慈善界人士組織掩埋隊,用馬車托運,扔進六道灣的廢煤井裏,又壓上幾車煤矸石。而背後這些當兵的,一點沒想到落進那個幾百層屍體疊起來的地方實在不很舒服,依然那麼精神抖擻地大笑,並摩拳擦掌準備跟不信神者的軍隊決一死戰。

他們沒有把自己關起來,而是每天集合到一個房間學習馬克思主義著作。書是大家湊集起來的,大部分是俄文本,有些中文本和英文本,留學俄國同誌作講述,各人輪流講心得,而且盡可能不聯係新疆革命的實際問題,隻談理論。

天很冷,房間中生了火,他們從早晨學到下午,不知不覺中,天已降了大雪。推開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曠野與遠處的天山山脈全都融成一團模糊的灰白色。達阪後方基地離戰場相當遠,幾乎聽不見任何槍炮的轟鳴,隻是偶然有飛機引擎的聲音,從遠處響起,似乎會越逼越近。可是不,飛機聲不一會兒也消失了。

風大的時候,他們從裏麵把門閂起來。

路過此地的三十六師官兵,有時會走近院子看稀奇。不知是馬仲英的命令,還是這些人對書本文字的天然敬畏,他們默默地在窗口看著,搭訕地笑笑,然後就走了。他們似乎隻是觀看一群稀有的怪人,帶著善意的好奇。個別人笑的聲音比較大,攪亂了他們學習時的安寧。沒有人去較這個真。冬天,門窗關得很嚴。

直到那天傍晚尕揚跑來。這小子看來是去執行什麼命令,回來路過這裏,也可能是有意繞了一點道,特意來看一看。

他與大家客氣地打了一輪招呼之後,擠到伍英奇身邊坐下,伸手烤火,似乎不經意地問:

“伍參謀長,都聽說你是正宗軍人,在中國大地方,在俄國,上過軍官大學!”

大家突然驚覺起來,伍英奇更沒有搭腔。已經很久,三十六師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來跟他們談話聊天。也不奇怪,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尕揚以膽大包天,專辦各種危險的特別使命而聞名於全師,他一向看不起臨陣畏縮的人,對任何人隻用兩個判別標準:武藝與勇敢。他的臉比馬仲英更孩子氣,但也更有無顧忌的蠻勁兒。

看見大家不說話,他咧開嘴朝全屋笑笑,一邊朝伍英奇那邊擠擠,一邊揚聲說:“跟這些拽文字的人在一起,怎麼也不搭調兒!說不定你自己也是個細腿兒,不敢上陣的料?”

“細腿”是陝甘回族給潼關以東的漢人,尤其是讀書人,起的侮辱的外號。

路過的士兵不知聽說了什麼,擁進門來的人越來越多。也許隻是天晚了,外麵太凍人,擠進來暖和暖和,以前沒進來隻是沒有人帶頭吧。

尕揚看見人多了,更說得興起,“怎麼樣?跟我上陣,見見坦克裝甲車飛機大炮,看看會不會尿褲襠?大參謀長!”

他一邊說,一邊用屁股朝伍英奇那邊拚命推擠。滿屋的士兵為他的話起哄,似乎硬逼伍英奇回答。章亞邵越來越擔心,進屋來的人,明顯有一股敵意,但他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伍英奇在對方一再侮辱挑戰之下,身體僵直起來,在板凳上並住肌肉,不讓尕揚把他擠下地去,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頂住是為了什麼。

伍英奇求助的眼神看到了章亞邵,章亞邵向他歪歪嘴,眨了眨眼。伍英奇突然站起來,正在條凳上用力擠的尕揚一個大趴跌,整屋子的人,包括開會的人和擠進來的士兵,全都哄笑起來,有的士兵樂得直蹦跳。

尕揚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訕訕地和大家一齊笑,但他突然轉身,一把抓住伍英奇的胸口,狠狠地說:“好小子!你會閃空兒,你們都是些閃空兒的好漢!真是當兵的,就跟我出去,一刀一槍,別耍嘴皮子!”

伍英奇突然手起,把尕揚的手打開,周圍的人馬上圍上來,把他們分開,士兵們激動地大叫大嚷,這邊的人也在高喊,“不許打人!”全屋亂成一團。

“步鬥,騎鬥,由你挑!”尕揚一邊掙紮一邊高叫,滿臉漲得通紅,“有種的,咱們鬥馬刀。”

一聽說鬥馬刀,士兵們更激動了。有個軍官模樣的少年走上來。迪化圍城之戰,軍官傷亡多,不少年輕士兵最近提拔為連長甚至營長,挎著軍刀,趾高氣揚。他把刀拔出鞘,鄭重其事地捧給伍英奇,說:“用我的刀,你放心,砍腦袋就像裁紙兒。你能砍了尕揚,我的刀,我負責。”而他的一個部下遞了一把馬刀給尕揚。

伍英奇怔怔地看著這群兵痞,沒有接。

“細腿!細腿!”士兵們狂叫起來,那軍官捧著刀,朝身後看,怪笑著。

“怎麼樣?共產黨?”尕揚在眾人圍簇中高聲叫道。

章亞邵臉都白了。他知道這是最直接的挑戰了,這是對坐在這裏的15個人最直截了當的總結。他知道伍英奇已經沒有退路。

果然,伍英奇沉默地伸手接過刀柄,刀尖朝下握在手裏,似乎在掂分量。然後,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叫嚷聲中,大步朝門外走。

蔡協春站了起來,他是這裏年齡最長的人,這些士兵比他的兒子還年輕得多。他攔住路,舉起手,大家都靜默下來。

“軍人以習武為本,比試一番是應當的,”他說,士兵們都高興得鼓掌,“隻是不能用武器。軍人天職是保護自家兄弟。”

“軍人天職是懲治逃兵!”有人叫了起來。大家都吃了一驚,朝說話的那方向看過去。還是那個年輕營長,他說出憋了很久的話,臉通紅。

尕揚也可能覺得這話過了分,一邊嘟囔著,“打死不要償命。”一邊卻把手裏的馬刀還給原主人。他霍地把上衣一剝。棉軍衣上裝裏沒有穿任何單衣,一脫就是光膀子,肌肉很結實。他大步推開眾人,朝門外走。院子裏路上已經踏得一片泥濘,但是大片的雪地依然是純淨的白色,踩在腳下,柔軟得沒有任何聲音。尕揚甩開了架勢走了兩路拳。

章亞邵擠到伍英奇身邊,他說:“這太兒戲了!”

伍英奇已經脫掉棉襖,正在脫裏麵的衣服,“政治兒戲!”他對章亞邵說,屋子裏很吵,很多人在吵嚷推搡。章亞邵還沒明白伍英奇什麼意思,伍英奇已把襯衣脫下,塞到他手裏,“兒戲政治!”

章亞邵明白伍英奇在鬧情緒,隻是不知他的脾氣是衝著誰來,也許衝著他,也許衝著每個人。在房間裏爭辯了幾天,又關了幾天,伍英奇和其他人一樣,耐心已經快要耗盡。

伍英奇笑笑,他像個老跑江湖,向圍成一圈的人抱拳致意,然後向尕揚說:“小兄弟,見笑了。別一拳打死,分幾拳打。”

大家都哄笑起來,章亞邵笑得特別響。尕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大吼一聲,就衝了過來。伍英奇站著不動,看來是想睃個破綻後發製人。尕揚衝到前麵時,突然一拱身,用側背把伍英奇撞翻,又順手拉過伍英奇的身體,一下子把伍英奇扛在背上,猛旋了半圈,準備往地上摔。

章亞邵驚喊起來。

伍英奇卻在尕揚旋身立足不穩時,突然用手往尕揚頭頸上一推,尕揚一閃身,失去平衡,摔倒在雪地上。

伍英奇壓在他身上,卻迅速地跳起來。周圍一片吼叫,有的人喊好,有的在鼓噪。冰涼的雪看來讓赤膊的尕揚很不舒服,他尖叫著在雪地上跌跌絆絆爬起來,樣子相當可笑。他衝上來又想抓伍英奇,但章亞邵已經護住伍英奇,把他往屋裏推。尕揚氣得在後麵大叫大嚷。

章亞邵手觸到伍英奇的臂膊,伍英奇大叫一聲,聲音很慘,章亞邵嚇了一跳,在灰黃的暮光中,伍英奇的臉色灰白。

“好像左下臂骨折了,”伍英奇痛得直咧嘴吸氣,“這小子死沉,倒下去時我手臂沒來得及抽出,被壓了一下。”

士兵們也知道出事了,一個個靜了下來,從院子門口溜了出去,尕揚也不見了蹤影。不一會兒,整個院子隻剩下踩得肮髒不堪的雪地,暮光陰冷,淒慘慘的寒光使整個雪原褪盡顏色。

達阪營地的軍醫趕來了,給伍英奇做夾板固定包紮,一邊問:“伍參謀長青春幾何了?”

伍英奇痛得沒法回答。章亞邵代他說:“31,我們倆同齡。”

“而立之年!有為之年!”醫生拿腔拿調地說,“不過別再去摔摔打打了。過了30,骨骼開始發脆。”他卷起袖子,往繃帶上塗石膏水,“你們怎麼想起來,跟小青年打架,這些甘肅回人農家子,從小打出來的料,骨骼好,沒頭腦。”

醫生嘟嘟噥噥地站起來收拾東西。夜已深,土牆外傳來低沉的狼吼,像嘯耳的風聲掠過塵野,或許本來就是風,把沙子吹到牆上、門上,嘩嘩啦啦,一陣接一陣,永遠不會有疲倦的時刻。在這茫茫沙海中,或許他們將從此衰老下去,變成一棵枯幹的柳樹,折斷在沙礫之中,天長日久,也變成幾點塵土,永遠在這天涯異鄉被風吹來打去。

“中年人了。”醫生說。他怎麼到三十六師來的,在哪裏學的醫,甚至他的籍貫,也沒人問起,沒人追究。知道他是有用的人,大家都心裏明白不把他卷入任何政治難題。這個與世無爭的小老頭,似乎是他們的前景最好的判斷者:“中年人了,折騰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