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亞邵看著醫生把門開一條小縫,擠身出去,然後把伍英奇的枕頭被子掖好。疼痛稍稍過去,伍英奇臉色也好了一些。章亞邵把黑乎乎的煤油燈撚小一些,叫伍英奇好好休息。傍晚的事件使他們倆有點恢複到當年的親近,畢竟借馬仲英的勢力進行西北革命,這整個事業是他們倆開創的。
伍英奇叫章亞邵別走,坐在他的床頭,就像在泰安初遇的日子。那時他們曾充滿了希望和憧憬,覺得在西北的沙天塵地中能闖出一番事業,建立中國尚未有過的穩固革命根據地,不像江西湖北那種易受圍剿的四戰之地。時機成熟,他們就有可能沿當年西北軍的戰途進取中原,中國革命的成敗,中華民族的命運,甚至遠東革命世界革命的前途,集於他們一身。
曾經,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以爭取的,隻要有遠大的政治目光,隻要有堅定的革命信仰。
而現在,他們竟然到了受無知士兵欺辱,在打架鬥氣中戕害身體的地步。在馬仲英的部隊裏,他們的聲望已經落到最低點,即使馬仲英能夠擋住蘇軍,攻入迪化,他們的革命宏圖也已經徹底破碎,他們已經是三十六師上上下下的笑柄。
好像有耗子從屋角鑽出來,吱吱地叫了幾聲,慌慌張張從地麵上溜過。他倆在靜默中對視,都知道對方在想著一樣的心事:他們在新疆沙漠邊緣竄來走去,究竟意義何在?不僅如此,他們在馬仲英的部隊中,還有什麼顏麵?馬仲英留著他們,隻不過是孟嚐君養幾個雞鳴狗盜之徒。
也不需要跟蘇聯人談判了,這仗也打得完全不需要參謀長。本來他們就是投奔馬仲英麾下的各路好漢之一,應該多想想自身利益何在。一切革命主義原先就隻是他們的幻覺,他們給生命尋找意義的幻想構築而已。
“我去看一下同誌們,”章亞邵說,“他們想必還在為你擔心。”他站起來想走。
伍英奇抬起右手,示意他留下。章亞邵遲遲疑疑地坐定。伍英奇突然開口說:“這些人,這些陝西來的人,無所謂的,食客而已。”
章亞邵吃了一驚,雖然這是他們早就明白的事,大部分人是在三十六師混一口飯吃,借馬仲英的勢力落腳謀生。成了,事業做大了,他們是有用的幹部。事不成,另找出路就是。
但是他們倆不一樣,這場戲是他們開唱的,現在有被趕下台的危險,首先他們得設法給自己找戲唱,哪怕收場也得由他們來收。新疆革命全部交到馬仲英手裏,是他們二人的錯,與這些後來的黨員無關。
“沒有我們,他們一樣坐著看書,蔡協春管著他們不許吵架生事。”伍英奇補充說,“他們到盛世才那兒,也一樣吃飯。”
章亞邵歎了一口氣,事情被剝露到隻剩真相時,頭腦可以清晰一點。他點點頭:“隻有我們倆坐不下去,看來是我們想辦法的時候了。”
必須糾正三十六師的政治方向,才能取得控製權。隻有在以革命的名義行動時,他們才有用武之地。而在新疆目前的局勢下,或許隻有朝一個方向出其不意地伸展,一個唯一留給他們革的命。
早就應當想起邵雍對霸道政治的判語:天下將亂,則人必尚言也,尚言則詭譎之風行焉。
尚言,就要找一個言出能被聽到的地方。
伍英奇說想方便一下。手臂上了石膏,重重地壓在胸前,章亞邵幫助他坐起來。這幾天他們的勤務兵也撤走了,也無所謂。隻是寒夜屋外冷得臉上的皮膚幾乎要剝落。這間房沒有廁所,他們學習的那個院裏有,但他們不願回到那裏去,他們此刻不想見人。章亞邵扶著伍英奇走到後牆根,他自己也褪下褲子。
突然,他覺得有什麼尖的東西刺著他的下部,銳利得幾乎割出血,他嚇得猛然跳起,伍英奇卻蹲在那兒笑了起來。他仔細在黑暗中辨認,才看出是自己的屎糞堆成一座冰錐,頂頭很尖。而伍英奇早就往前挪了地方。
他們回到屋裏,看見對方眉眼已是銀白,結上了自己嗬的氣凝的冰霜。
但願這是好笑的事。
三
1934年3月1日,馬仲英軍隊撤出鏖戰半個多月的吉昌戰場,部隊損失巨大,但主力沒有耗盡。兩天之內,隊伍轉入達阪基地。
陣地戰加左右突擊,對抗蘇軍與盛世才軍的夾攻,使這從不知疲倦為何物的小司令也垮了。當他出現在章亞邵麵前時,應是已經連續幾夜沒有睡眠。他形容憔悴,時不時劇烈咳嗽,胸腔像風箱一般呼哧直響。他吐出一口痰,章亞邵隱約看到痰裏帶著血。
“別看。”馬仲英說,一邊用腳把痰擦到灰土中。章亞邵看到他的馬靴也磨破掉了漆麵。三十六師的供應後勤至今沒有很窘迫,隻是馬仲英忘記了他一向軍容整潔的好習慣,顧不上了。
“仗沒打贏,你們很高興吧?!”馬仲英劈頭就是一句。
章亞邵一下子愣住了。馬仲英雖以赤誠相見真情實意贏得幕僚忠心,卻是很明白人人都有一點兒自尊,話隻能說到一個分寸。心照不宣而不便說穿的事,他一向能隱忍不說。直接點出這種重大關節,或許是他們主客關係變化的信號。
章亞邵正色說:“三十六師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
他倒希望馬仲英聽懂這句話的影射,或許大家清楚利益所在,反而不會互相抱怨。但馬仲英隻是重新臉上堆滿了笑,說:“那就好,那就好!”
屋子外麵部隊突然嘩噪起來,哭聲和叫聲混成一片。從窗口可以看到有的人在大呼奔走,有的在抱頭痛哭。馬仲英呆呆地看著這情景,沒有下令去禁止。章亞邵也明白這是後衛部隊剛派人來報告的事已經被部隊知道:蘇軍把抓到的三十六師俘虜五百多人,全部槍斃於陣前。
這是有意激馬仲英回身去繼續作戰,章亞邵想,他們不希望馬仲英主力從鉗形攻勢中逃脫!
他看見馬仲英在窗前,已經淚流滿麵。他還沒見到過這個膽敢豁出幾萬人命打一仗的回民小司令如此感情脆弱,不過也許是他自己的心硬了,也許是他作為一個職業革命家,成熟了。
“師長,”他走到馬仲英身邊,心平氣和地對他說話,像以前給馬仲英教馬克思主義理論一樣耐心,“要找一個能掀波瀾的地方,在甘肅新疆這種死胡同裏,死絕了也沒有人知道。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包括中國,知道你在這裏苦戰。任何消息都是無法證實的混亂傳聞。”
馬仲英迅速用袖子擦了一把淚,轉過身來。
“你還是認為下南疆比回甘肅好?”
“南疆剛成立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這是天賜給我們的良機。莫斯科、迪化、南京,都想盡快打掉這個分裂國,不讓中亞突厥區火勢蔓延,但誰也夠不著:俄國人可以從哈爾克山口直接進兵,隻是怕喀什的英國領事館大叫大嚷,搞成外交事件;蘇聯正想跟英國結盟對付德國;隻有你能做這事,而且能借英國人之口弄得全世界知道。”
馬仲英坐了下來,肘頂著膝蓋,手撐著頭,痛苦地思考。這種細膩的政治動作,對他來說太困難了一些。章亞邵也不能把南進打維吾爾人的他們幾個人心中的目的給他點出來。
“你們共產黨不能打共產黨,我們伊斯蘭也不能打伊斯蘭。”馬仲英說。
章亞邵明白馬仲英是拿他的話來嗆他自己。共產黨到時候也能打共產黨,正如伊斯蘭一向打伊斯蘭。現在不打蘇聯共產黨而轉過頭去打無冤無仇的南疆伊斯蘭,不過是揀軟的欺而已。
但他隻是說:“那就回甘肅打馬步芳,搶回河西張掖那塊窮地方。”
馬仲英微笑了。章亞邵喜歡這個已失去了天真純樸的馬仲英,現在他們說話方便多了。直來直去是很累人的說話方式。
“那些大阿訇,袍哥頭,都是土包子,”馬仲英感歎道,他站起來,熱烈地握章亞邵的手,“我也是土包子一個。我怎麼覺得你像個一言定三分的諸葛亮,我比阿鬥還要笨。”
恍惚之間,章亞邵覺得自己依然像個兄長,麵對魯莽而誠懇的小弟弟。他立即警告自己:這個小子,幹什麼事都是誠懇的。誠懇是他駕馭人的資本。馬仲英可能自己也不明白這一點,不自覺使他表演得更真實;而他,他是搞政治的,搞政治隻有事事明白其中的利益所在,才不至於害己又害人。
如果蘇聯人想到他們1927年在北京,1928年在廣州兩次被襲,就會明白政治其實不需要創新。
“你記得盛世才用大西忠做的文章?”章亞邵問馬仲英。他們正並肩走去開軍事會議,討論下一步的方針大計。這個年輕人比他幾乎高半個頭。
“這婊子養的盛世才是個痞子,怎麼下流他就怎麼來。”馬仲英氣鼓鼓地說,“纏上這種無賴,永遠也說不清了。”
“你記得他手中還有一個什麼土耳其中將凱末爾?”
“怎麼說?”馬仲英停了下來。去年6月他一時心軟,放了這些人,他很不喜歡聽別人提起這件事。
“放心,這次我們會學乖一點。”章亞邵說。
早春三月,新疆卻依然到處見到雪,隻是沒有像冬天那麼整潔。路麵被人馬踩得泥濘不堪,光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抖索,而天空依然是那麼陰暗。
“這事你交給我,不用在會上討論。”他對馬仲英說。
如果你盛世才會耍流氓手腕,那就讓我們看看誰更流氓。
四
1934年3月6日拂曉,盛世才軍在蘇聯軍配合下,向達阪馬仲英的大本營施行總攻擊。飛機15架以迪化為基地,由晨至午向馬仲英軍陣地穿梭轟炸近百架次,幾乎把達阪陣地夷成平地。但是盛軍衝鋒時,依然受到馬仲英軍的頑強抵抗,雙方在達阪一帶相持了幾天。
此後,飛機偵察報告,說是在達阪的隻是少部馬軍,大部分部隊沿東疆哈密大道向甘肅撤退。盛世才對馬仲英撤出新疆毫無必要反對,他隻是不明白馬軍為什麼要在達阪如此不顧犧牲頑強抵抗,好像隻是在證明馬仲英的敗軍,猶足以擊敗盛世才軍。
幾天後他接到報告,才明白東撤甘肅的隻是三十六師的傷病員、文職人員、編餘人員,馬仲英的主力以騎兵部隊為先導,越過覺羅塔格山,直奔南疆焉耆、庫車、疏勒,離達阪已有上千裏之遙。盛世才明白他已經無法從迪化一帶出發,趕上馬仲英。
南疆的東幹回族,已經起事迎接馬仲英,而大批維族、蒙古族、印度族難民,正向東土耳其斯坦首府喀什擁去。
章亞邵隻要一個連的兵力跟他行動,其餘部隊,由尕揚黑鷹團長帶領,半夜後再出發。
這一夜月明星稀,好天氣終於來到新疆。夜裏雖然還是冷寒徹骨,但月光照得地麵,比白天還親切些:白天,這無窮無盡的荒漠之路,錚錚發亮,刺得人眼睛疼痛。月光底下,遠處的雪山浩浩蕩蕩,有如銀色的象群,狂奔騰躍,卻無聲無息,隻聽得見馬蹄打在地上憤怒的節奏。融雪季節已經開始,但喀什噶爾河床還沒有被春水灌滿,正好讓他們能沿礫石鋪滿的河灘疾馳,避開大路上各種各樣的軍隊或土匪。
盡管如此,他們在路上還是遇到幾次截擊,騎兵已經倒下十多人。章亞邵命令一概不予置理,開槍也不還手,直衝過去,衝不過去就繞道。實在繞不過,就留下一個分組吸引火方,掩護核心組前行。
天明時,他們到達喀什城郊,隻剩下二十多人,遠遠少於他需要的人數。
“怎麼樣?”他問尕揚,他特地向馬仲英要了尕揚來幫助組織這次行動,不僅是因為這小夥子敏捷機靈,勇猛無畏,誰都知道尕揚隻要一進入戰鬥,就精神抖擻。而且尕揚最欽佩敢於采取行動的人,不管是什麼行動,不管是跟誰打仗。尕揚現在就很佩服他:一個漢族讀書人,竟敢想出這樣大膽驚險的計劃,並親自上馬實施。
“秘書長說行,就肯定行!”尕揚興高采烈地說。
章亞邵知道沒有退回去另來一次的可能,圍攻喀什的大部隊已經開發,沿著他們剛奔過的道路疾馳而來。
“每組減少兩人,重新分組。”章亞邵看著在晨曦中漸漸像島群一樣浮現出來的喀什城,下了決心。
當陽光從喀拉瑪幹沙漠上直射入他們的眼睛時,隊員們已經在伏地祈禱。章亞邵覺得這次不宜站著旁觀,也和他們一起跪下,這使隊員們很感動。他嘴裏也念念有詞,雖然沒有像大家一樣吟哦成調。
隻是,他不知道該向哪個神明請求佑助。家族已經離他而去,祖宗的靈魂缺乏足夠的神性,麵臨不可預測時,他的焦慮,需要一個上帝注視。但是,能安慰他的一切形而上精神,能撫平塵世煩惱的一切超驗存在,都被他的唯物主義趕跑了。
他第一次感到謙卑的必要。先前,哪怕在最困難的日子,在伊犁被困於大西忠間諜案,或是城南被轟炸之時,他總認為挫折是暫時的,成功是可爭取的,現在他才明白人事的最根本的規律是不可為。他周圍的這些年輕人有福了,從小有上帝注視,在上帝麵前他們能心安理得地承認自己的卑微。而他已經太晚了,他太成熟的頭腦已經無法接納一個超越理性認識之外的存在。“掌握了曆史進步規律的無產者,是無所畏懼的。”而他現在才明白,能畏懼,能承認自己軟弱,這才是至高無上的慰藉,人生苦難之中最重要的享受。不然,就得像他現在這樣,孤獨地走向不可知的下一刻。
他感到很悲哀。而半個太陽已經在遙遙抖動的半弧地平線上飄起,一層層地翻卷奇幻色彩,整個漠地像孩童搭玩具的沙地,在沉沉陽光下隨建隨滅。喀什城內上百個清真寺,響起了悠悠鍾聲,似乎他能聽到幾千人早禱的聲音,從輝煌的艾提卡禮拜寺升起。
他們用早已準備好的服裝換了裝,還沒長胡子的少年罩上了麵紗,很快他們就混在進出城門的男女人群之中。
守城的維吾爾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一個個檢查進城的人。他們有一半人懷裏藏著手提機關槍,太大,很容易被看出來。章亞邵正在緊張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時,尕揚把他前麵受盤查的大胖維族婦女一推,正好推到士兵的刺刀尖上,那女人捂著胸口大叫起來,士兵驚惶地拔出刺刀。刺得不很深,但血噴了一身。女人倒在地上,城門口登時大亂,人群亂跑亂叫。在城門台上值班的軍官趕過來,好不容易整頓了秩序,幾個士兵把受傷的女人抬走,另外幾個士兵把犯過的軍士繳了槍押走。
等城門口恢複秩序,他們已經全部進了城。
英國領事館很容易找:唯一的維多利亞式洋樓,花園裏鬱鬱蔥蔥,在這平頂土屋的城市,氣派十足。門口站著兩個紅布裹頭的錫克族士兵。章亞邵在上海大學接受最早的革命訓練時,對英租界的印度警察很熟悉。他們很忠誠,但從來不必有主見,好對付。
他讓尕揚帶第二組在西側先開始進攻,翻過帶金漆矛尖的圍牆,衝進花園,留一半人在牆外狙擊。
機槍猛地像狼嚎一般吼起來,寧靜的英國領事館突然亂成一團。衛兵端著槍從屋子裏衝出,朝受攻擊的西側花園狂奔,樓裏傳出英語的怒吼聲。守門士兵急急忙忙想把虛掩著的大門打上閂,此時章亞邵帶的第一組從街後躍出,迅速擊斃了守門士兵,推開正門直衝進領事館。
已經被機槍火力壓製在花園草坪上的衛隊看到正門被衝開,才知道上了當。他們跳起來想往屋內撤退,但領事館裏的人已經把屋門緊緊關住。攀在樹上的尕揚槍法奇準,無路可逃的衛兵像狂風吹折枯枝倒在門前。
樓房的窗口向外猛烈射擊,但突擊隊已經衝到窗下,很快就用手雷清除了幾個房間,從容不迫地攀了進去。第二組衝入樓房後,馬上守住了窗口,把領事館變成碉堡。東土耳其斯坦的守城軍被城內突然而起的密集槍聲打蒙了,到此時才發現是英國領事館被襲,潮水般的士兵從各條街狂衝過來。可能是怕誤傷英國人,幾乎無火力支持,許多士兵被機槍掃倒在街上。
第一組在逐房間消滅抵抗,而章亞邵帶著核心組衝進二樓的領事辦公室。出奇寬大的辦公室裏沒有一個人。尕揚衝進一旁的臥室,在床後麵找到發抖的領事夫人,一把抓住頭發揪了出來。她剛要掙紮,被尕揚的尖刀嚇住了。尖刀順著她的頭頸劃到她雪白的肩膀和胸口,尕揚禁不住在她的乳溝中淺淺地劃了一道,她馬上狂叫起來。
領事這才不知從什麼地方走了出來,正正堂堂地走到二樓圍廊上,一清二楚下了命令,叫領事館內的人停止抵抗,全部繳械。
而在這同時,章亞邵找到了機要室,踢開門衝了進去,有個人正在燒檔案,章亞邵一把把他推開,用馬靴踩滅了火,把文件摟了出來。他轉身發現裏間的電報室還在嘟嘟地響,正在發電報的報務員停止工作,舉起雙手站起。章亞邵命令他繼續發報。
“發什麼?”電報員戰戰兢兢地問。
“說中國軍隊第三十六師突襲喀什英國領事館,綁架了領事和夫人,正在殺人。”章亞邵用英文說。
“不敢。”電報員迷惑不解。
“叫你發你就發,”章亞邵吼起來,“不斷重複,不許停!”
來救英國領事館的喀什軍隊已經在翻牆,掩護火力把窗玻璃打得砰砰直掉。圍牆鐵尖上掛滿了屍體,軍隊已經衝進花園。手榴彈爆炸震得屋子直搖晃。眼看領事館守不住了。
奴才!章亞邵鄙夷地想,用這麼大兵力救英國主子,喀什城還要不要?
尕揚奔了過來,章亞邵朝他點了點頭,他衝到窗口,朝空中連打三顆信號彈,過了五秒鍾又打三顆,再過五秒鍾又打三顆。立即,喀什四城槍聲一片,追擊炮彈在城頭爆炸,煙塵騰起。進攻領事館的軍隊猶豫了一陣,繼續打了一陣槍,就停止了進攻,留下一院子散散亂亂三個方麵混雜的士兵屍體。
章亞邵走到依然呆坐著的領事身邊,告訴他可以開始救護傷員了。
領事憤憤然站起來:“國王陛下政府原先還想邀請馬仲英將軍到印度暫住,現在看來不必了。”
章亞邵客氣地說非常感激。他真的很感謝:他原想借這次冒險同時達到幾個目的,現在收獲竟然更多!
五
章亞邵集合部隊時,才發現這支別動隊隻剩下不到十個還能站起來的人,隻是因為在各房間單獨戰鬥,才沒讓英國人看出虛實。
沒有尕揚。他衝到機要室,看見尕揚躺在窗台上,身體仰翻,姿勢很不舒服,頭部和胸部中了十幾顆子彈,全打爛了,一個血糊糊的眼球掛了出來。肯定是在發信號彈時,他成了對方火力的明顯目標。這個打仗像狗一樣狠的青年,原是寧夏馬鴻逵軍校中的小學員,遇到路過的馬仲英兄弟,覺得他們的冒險事業很過癮,就跟了上來。如此英雄的死法,他不會抱怨。
那時章亞邵正在忙著,根本沒看到他是怎麼被打死的。他隻知道信號彈如數發射出去了,就沒有再朝窗口看一眼。
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首府陷落,英領事館被中國軍隊襲擊,大使夫人以及四名外交官受傷的消息,上午就由印度總督府報告給倫敦,路透社剛派到喀什的記者首先把這轟動性消息發給倫敦艦隊街各報紙,當天半夜報紙上就印了出來。英國外交部發言人在記者詰問下,先表示無可奉告,第二天下午就確認有其事,英國政府向南京中國中央政府提出嚴重抗議。
但當中國駐英大使被召到英國外交部時,大使提出了反抗議,指責英國策動南疆維吾爾族獨立,分裂中國領土。
他的根據是奉中央命攻占喀什的中國陸軍第三十六師秘書長章亞邵向路透社記者發表的談話。在談話中章亞邵先生出示繳獲的英國領事館機密文件兩份,一是1933年11月2日英國外交部致和闐土王沙比提大毛拉的密電,保證一旦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成立,英國即從印度拉達克給予軍火物資援助;另一件是1933年11月5日英領事館收到迪化城內土耳其中將凱末爾的密報,謂與新疆督軍盛世才已取得協議,盛以在南疆軍事合作對付馬仲英為條件,承認沙比提大毛拉在喀什噶爾的自治權。
章秘書長對發生在英領事館的衝突表示遺憾,並說明三十六師不得不先突襲英國領事館再行攻城,不然就取不到檔案,無法揭穿帝國主義陰謀。為此中國軍隊付出了巨大犧牲。
路透社記者仔細察看了章秘書長出示的若幹文件,大部分有焦烤煙熏痕跡。
喀什的一係列事件立即在西方各主要報刊,《天津益世報》《上海申報》《上海密勒氏評論報》以頭版顯著標題刊出,《莫斯科真理報》和《消息報》也轉載了消息。一時國內外驚駭,蘇聯要求英國說明對新疆的態度,英國外交部不得不發表聲明,明確表示國王陛下政府不會用任何方式鼓勵任何人分裂中國領土,絕對尊重中國在新疆的主權,並指令印度總督調查是否有人在新疆背著議會進行政治活動。
喀什流血事件,一時成為重大外交風波,無路可走的馬仲英,突然成為各方麵注目的反帝民族英雄。攻入新疆的蘇聯軍隊,發現追剿馬仲英已既無必要,又不再可行。
隻有被指責為與英帝勾結的盛世才,派遣重兵尾追進入南疆。1934年4、5兩個月,馬仲英以喀什為基地,與盛世才和東土耳其斯坦殘軍對抗,在沙漠中,在敵對居民中進行反遊擊戰,非常艱苦,馬仲英本人在巴楚一帶屢遭伏擊,損失慘重。他從吉昌之戰以來一直沒有恢複健康,幾次對章亞邵說這仗打不下去,懷疑他們想在南疆站住腳是否可能。章亞邵鼓勵他耐心一些,再堅持幾天:布置在喀什蘇聯領事館對麵的暗探已經報告若幹活動跡象,報告有人員往來。
終於,1934年6月3日,蘇聯駐喀什領事館通知三十六師司令部,第二天上午接見三十六師代表。
章亞邵還是坐了吉普車前往。和前兩次一樣,他一夜沒能睡著,半夜起來心裏翻來覆去默念俄文說詞。
聞訊從巴楚前線趕回來的伍英奇,留在喀什的蔡協春和他商量了與蘇方會談的各種可能性。仍然留在三十六師的共產黨員就剩下他們三個人了,其餘人全都選擇從甘肅回到關內去,他們在河西被馬步芳繳械後遣資解散,結束了他們一生中這段與新疆的並不愉快的瓜葛,像沙漠中落的幾滴雨一樣永遠消失了。
當他們三個人坐下來商量的時候,章亞邵明白,他們已經不是在為中國革命奮鬥,也不是在為一批革命同誌找有福同享的前程,好像也不在報效馬仲英的知遇之恩,也不在為三十六師這個團體爭立足之地。甚至,章亞邵覺得,他也不像在為自己個人的前途做一番奮鬥,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個被催眠的鬥士,不打到你死我活醒不過來。即使這樣,他們的認真勁兒,他們逐字逐句考慮辯詞下的苦功夫,也與以前為主義、為革命而爭的時候一樣,而他此刻,也一樣激動得無法入睡。
而當他走上俄國領事館潔白如玉的大理石台階時,一點不用吃驚地看見在門口迎接他的就是阿普列索夫。他隻是裝出驚奇,在擁抱的熱烈中添一分喜氣。
他早知道阿普列索夫在莫斯科做最後決策,不知他什麼時候來到喀什的。他們的軍隊天天守著喀什城,也沒有能阻止俄國人在天山南北像在自己後院一樣亂聞。
“太上皇就是太上皇,”他高興地想,“這事應當由太上皇自己來談。”
他們倆走進辦公室,關上門,這一年來他們已經重逢三度,看來是漸入佳境。他們坐下來,談密室裏的話。
“我在此通告你蘇共中亞事務特別委員會的決議,”阿普列索夫一臉嚴肅地說,“我想你明白,這不是供談判的條款,而是決議。我們已經通告了盛世才將軍,他已經表示接受。”
章亞邵淡淡地說他明白。
“第一,特委同意三十六師駐紮於莎車、葉城、和闐。”
章亞邵心中一陣狂喜:贏了!贏了!他的全盤精心策劃,就是為了從對手那裏逼出一個和局。
“第二,特委邀請馬仲英訪問蘇聯,並進軍官學校深造。”
連這也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俄國人完全知道在玩什麼遊戲。
“特委建議伍英奇繼續擔任三十六師參謀長,蔡協春陪同馬仲英到蘇聯學習。”
阿普列索夫說完就站了起來。
章亞邵問:“還有呢?”
“沒有了。三十六師應在三日內提交實施方案。”
“我呢?”他惶惑地問。
阿普列索夫臉上似乎飄過一絲笑影:“你不會認為蘇共領導必須考慮你的地位吧?”
“當然不。”章亞邵明白他真正刺傷了對麵這個人,俄國人不想容他存在。他幹脆利索地與阿普列索夫握手道別,他沒有必要再忍受一次肮髒的熊式擁抱接吻。
但是阿普列索夫抓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悄悄說:“老同學,我個人,很佩服你。”
他鼻子突然一酸,淚水衝上眼睛。他轉身匆匆走下台階,坐上吉普車。
天山的雪冠已經縮得很小,露出黑黝黝肮髒的山體。但往遠處看,雪冠相疊,層層起伏,依然莊重而寧靜。
第五章 迪化
一
第三次接近迪化,他才最終走了進去,而進去後就沒想再走出來。
他是在一個漆黑的無月之夜進入迪化的,什麼也看不清,吉普車燈光隻照出前麵的一小截路麵,餘下的隻是一大團黑影。從迪化的街道走進迪化的監獄,一樣的接近純淨的黑色。
他早就明白他無法保守任何秘密。不是受不起刑,而是他沒有必要對任何人忠誠:沒有一個政治集團需要他的忠誠,更妙的是,沒有一個人需要他的忠誠。
他在迪化的對手們不了解他已被純化為孩童般的心靈,誤認為他是新疆沙漠上最危險的狐狸。
1934年6月7日,紫泥泉子之戰後整整一年,他們在圖嚕噶爾特山口送走馬仲英一行,此後章亞邵就病倒了。軍醫說不出是什麼病,撤離喀什前,在英國醫生那裏也檢查過,一長嘟嚕拉丁詞,都是沒有中文對譯的,或許中國人根本沒有這些病。
伍英奇現在是公務繁忙的人了,他是俄國人欽封的參謀長,整個三十六師的移防與重建工作,全落在他身上。幾個團沿南疆最南端,在塔克拉瑪幹沙漠與昆侖山之間,一線兒撒開。
南疆南緣本是條死胡同,從於闐向東兩千裏,沒有任何道路,也沒有居民,大山懸崖如刀砍的北緣直接連著大漠,沒留下任何餘地可讓人通過。敵軍在喀什到莎車之間把住任何一個山口,就穩穩地紮住了袋口,三十六師這條受傷的狼就此進入了可以養一養傷的陷阱。
師部在和闐安頓下來後,章亞邵開始靜靜地養病。名義上他還是秘書長,卻沒有任何工作給他做,他也不想做任何工作。整個秘書處已經沒有一個人,跟俄國人的聯係已不再經過他,他也沒有任何興致去聽有關的會議。歲月沿著昆侖山的峰緣寧靜地滑過,雪線越畫越低,迅速蓋滿腳下,又漸漸退走,慢慢升了上去,而雪牆上,整齊的陽光被高山的峰巒切割成碎片。
當喀爾喀什河又重新流淌著昆侖山的雪水時,章亞邵的體力漸漸恢複,有時甚至能騎上馬到附近走走。哪怕在這群山糾結的不毛之地,也有綿羊在遠離氈房的坡地出沒,長久不動地在啃噬石塊間細弱的幾根草。這地方比他們出發的河西強到哪裏?流了多少血到此地立足竟要感恩戴德?兵營裏的士兵突然歡騰起來,說是馬仲英從蘇聯來信了,信是喀什俄國領事館的外交郵袋寄來的,大致上每個月都會有一封。沒有其他途徑來信,章亞邵不知道信中有多少是馬仲英自己的話。當初馬不解鞍的河西回族少年們,現在都是老兵了。伍英奇把他們絆在操場上,名為練兵,實為不讓他們惹是生非。虧得有馬仲英信件的幫助,至今還沒有軍心不穩的跡象。
每天傍晚時分,伍英奇總要來看他。有一次伍英奇問他,是否想回到江南去。章亞邵苦笑地搖搖頭,說誰能從這死胡同跑出去?伍英奇拿著望遠鏡看了半天南邊的雪山,若有所思地說:聽說喀喇昆侖山口夏天能夠穿過去,十多天可以進入克什米爾,大部隊雖然難走,用一個騎兵班,穿過大紅柳灘,能找到通路。
這是條好退路,萬一。
那就把萬一留給你們吧,章亞邵說。
明顯,盛世才是個做事極為耐心,到可下手時絕不手軟的人。新疆王的位置缺和闐這一角,他是坐不安穩的。目前三十六師在南疆駐紮,是俄國人的庇護,他隻能忍受,哪天俄國人眼神顧不過來,盛世才就會不客氣地吞掉這囊中物。
不過三十六師的前途現在不需要他考慮。他心裏想的是盛世才將如何跟他算賬,俄國人將如何跟他算賬,他們有分賬,有合賬,他們對付他這個沒有任何武力後盾的人,完全不必有任何顧忌。
他不相信他能跑得了。而且,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沒有跑的想法:回到內地,回到江南?那綠樹芳草像上一世的回憶,淡漠而遙遠,海市蜃樓缺乏吸引力。他內心的注視投於這個舞台,他稱之為使命。這出好戲,他還剛摸到戲理,遠遠沒有進入終幕。
“我想在這裏就有人奉命監視著我。”他冷不丁兒說。
伍英奇把臉轉開去,說起其他事,沒有回他的話。他心裏咯噔一聲,回聲悠遠地響。
“總有辦法瞞過去,”伍英奇在繼續說,“說你跑入大山,不知下落,就行了。”伍英奇的口氣似乎是真誠的。
他不必讓朋友們為難,他想,他等著鑼鼓重新響起,催他上場。
果然,一天上午,伍英奇來到他的房前,他和往常一樣,躺在帆布椅上,戴著墨鏡,對著遼遠的群山,思想一片空白。伍英奇坐到圍廊欄杆上,一聲不響。
“來請我了?”章亞邵說,頭也沒抬。
伍英奇歎口氣:“迪化來人,調幹部去參加盛世才的六大政策學習班,點名要你去受訓。”
章亞邵拉開身上蓋的線毯,站了起來,“我這就去準備。”
“我不能看著讓你入虎口。”伍英奇說,“阿普列索夫幫盛世才成立了政治保衛局,新疆契卡,這一去凶多吉少。”
章亞邵沒有應聲。他回到房子中去整理自己的東西去了。
他們沒有走天山南路。汽車從喀什往西進入蘇聯,從伏龍芝繞阿拉木圖,轉個大圈子,走了好幾天,最後從伊犁回到新疆。顯然這是為了安全,怕在天山南路被人劫走。
沒有人會來搭救他。
汽車又駛進了礫石奇崛的河床,瑪納斯河像當年前那樣淺平而湍急,車輪在水流中一顛一晃,更看不清楚河水怎樣消失在廣漠無邊的古爾班通古特大漠之中。對於車,河在流;對於河,大漠在走;對於大漠,誰也沒有動一步,它是唯一絕對的尺度。
押送他的軍官和士兵,都是高鼻深目皮膚黝黑的中亞麵孔,相互之間說的是一種章亞邵不懂的語言。但當他們在黑夜裏駛進迪化時,那個軍官突然用漢話說:“對不起。”
他手裏有個黑布條,章亞邵一點不覺得驚奇。
他順從地讓他們紮上眼罩。黑夜,黑眼罩,再加上閉著眼睛,他一點不帶光亮地進了征戰多年想走進的城市。
他被引著走過好多道門,一道道門在他身後關上,鐵鎖哐啷啷直響,進房和走廊似乎很寬廣。最後一道鐵門猛然關上後,他的腿馬上碰上了磚砌的床。
他伸手拉下捆在頭上的黑布,一樣,這監房是漆黑的。
他安心地躺下來,馬上就睡著了,他很久沒有如此好睡,連夢也不做一個。
這本是他該來的地方。
二
他似乎又回到伊犁和喀什兩次準備接見的等待之中。他知道這次等待的時間會更長一些,他沒想到在這次等待竟然把時間本身給丟失了。他想了很久如何迎接老朋友的話頭,等得時間太長,重複次數過多,竟然不想再說。
很長時間,沒有一個人來看他,甚至獄卒也從未出現過。
獄房隻有一方小小的窗,開在比手伸起還高得多的地方,他爬上床,踮起腳尖攀到窗台,才看到肮髒的玻璃外邊是一個窄窄的胡同,不到三尺寬,對麵卻是棟灰黑的高牆,從窗口完全看不到邊緣,不知是監獄的邊牆,還是另一座監獄。
他的小窗玻璃前有鐵柵,即使他能貼附在牆上,拆掉鐵柵,打碎玻璃,他也沒有爬出去的可能:窗洞太小,石牆太厚,他的身體不可能通得過去。
水泥砌的石縫極為厚實,沒有工具絕對無法挖動任何一塊。他抓破了指甲,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
況且,他並沒有越獄的願望。他考察一下,為的是絕了逃跑的衝動。
獄室內簡單到人能想象的最簡單的程度:床是石砌的,隻比地麵略高,上麵鋪了幾條木板,一床單薄的被子,已經睡得皮革般硬,氣味比生皮還難聞。便池就砌在床的一頭,像豬圈一樣,通過一條窄縫接到下麵臭氣熏人的糞池。他小便的時候,聽得見尿流曲折拐彎地流向一個叮咚響的地方。
他曾經長時間地把頭貼在肮髒的糞池邊,傾聽共用這個糞坑的人類的聲音,他等了很久很久,耳朵幾乎膠在糞汁淋漓的石塊上。
沒有任何其他聲音,連他的排泄物也是孤獨地在發酵,發出單獨的惡臭。
他並不想與任何人有任何交往,他隻是為了斷絕自己交往的衝動。
獄房是長方形的,一大半是床連糞坑,一小半是伸腿的地方,沒有桌子,沒有任何走動的餘地。牆卻非常厚實,他拍打過牆,沒有任何回音,似乎這獄房是個洞穴,牆有整座山那麼厚。
隔一段時間,他猜想是每一天,會送一杯水,一碗飯,上麵蓋著一些菜,這是唯一的時間標誌,他的自然時間,他的饑餓,他的思睡,不久都混淆了。獄門靠底上有個活門,隻能從外邊打開,空盤得事先放在活門口,鐵門發出巨大的金屬聲,震得他耳膜跳動。但是他很歡迎這聲音,這是世界尚存在,尚在運轉的唯一跡象,人們還記得他的唯一指認。
獄房永遠在黑暗之中,窗子隻能透一點微光進來。他曾在窗子的光線中看到自己長得很長的手指甲和腳趾甲,沒有寫字和走路的必要,這些也成了無所謂的事。
他也曾用指甲在牆上劃道,來記住時間,但不久就是冬天,雪把小窗堵得嚴嚴實實的,獄房就整日整夜沒有一點光線,他隻好放棄了日子這麼小的時間觀念,至少季節和年月這樣的間隔依然存在。
他醒來時,發現飯盤已經換過了。他詛咒自己怎麼誤了時間,誤了唯一的外界活動的蹤跡。那個送飯的人幾乎沒有腳步聲,絕對沒有腳步聲,送飯是突如其來的事,取盤放盤的動作極快。往往,他聽到門咣當一響,立即衝到門口,鐵蓋卻已經關上,把他憤怒的吼叫攔在房裏。任他怎麼叫罵,那個人是絕不會還口,或表現出任何情緒。
這唯一的存在者對他如此慳吝,有一度把他氣得幾乎發瘋。他躺在門洞口冰涼的石地上,抓住門洞開啟的一瞬間,立即像狼一般撲上去,一抓,才發現手是假的,非人的黑色,長著一層冰冷的黑皮。
那手嗖地抽了回去,他也再沒有了去等著抓那個手的願望。
可是那個人竟然沒有腳:他從來沒有聽見那人走來時的聲音,甚至換了盤子後他馬上耳朵貼到鐵門上,也聽不見此人走掉的聲音。無法想象的絕對的無,似乎此人根本不用腳走路,或者,更有可能,門外根本不是走廊,而是一個純粹的虛無,他才是虛無中唯一的有。
他遇到流氓中的流氓了:爭辯、毒刑、拷問、逼供、槍斃,全沒有,什麼都沒有。最惡之中的最惡,就是一幹二淨地忘了他,根本不存在、無價值,不值一顧,不值得分神,不值得一揮刀,不值得一發子彈,甚至不值得讓他知道他什麼也不值得。他驚恐地發現他的對手對他的弱點比他自己更了解:最可怕的不是變成一粒沙,變成千萬點沙中的一粒,而是落到沙漠盡頭之外的沙漠之中,消失在一切注視之外。
做個人是挺不容易的事,要憐憫自己。
不需要憐憫,人就不需要社會,不需要理智,甚至不需要活下去,隻消靜靜地落入忘卻。在他長披肩膀的發須後麵,生命凝固住了。
或許他已經被關了一年,或許隻是幾個月,或已有幾年,或許他一生就被關在這裏,根本沒有接觸過別的世界。
隻有一次,在他關押的若幹年月中,隻有一次,他突然聽見一聲叫喚,一個女人的尖叫,不知為了什麼,不知帶什麼情緒,也不知對著誰,叫給誰聽。他狂喜地跳起來,撲到窗前。但聲音沒有繼續,而且從此再也沒有聽到過,沒有上下文,也沒有回應。
這一聲孤立的叫喊,使他痛楚了好多天,使他無夢的睡眠又充滿苦惱的形象,而且幾次大汗淋漓地醒來,隻見到周圍永遠打不破的黑暗,比睡眠更黑。
從此以後,他不想知道任何人的存在。
天地有始終嗎?邵雍說:既有消長,豈無始終。既然一切對他,都是無消無長,那麼他在這黑臭之獄,也將無始無終。
而他在暗黑中已得到另一次生命:他的血管中流的不再是血。
門是怎麼打開的,他是怎麼樣被半抬半扶進入一個房間的,他全無感覺。隻有當一個大燈對著他照來時,他痛得哇一聲大叫,眼睛馬上什麼也看不見了。他雙手捂住眼,眼淚突湧噴了滿麵。
屋裏有人,把電燈轉開去。
然後他聽到一個聲音響起。一個人聲,是的,人的聲音。說的什麼他沒有聽懂,這已經足夠使他狂喜了。
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顯然是要他說話。於是他說話了,他說的什麼,他自己都聽不清,那不像人的聲音。但是這麼一應一答也是狂喜,也是神啟。
那聲音忽然狂吼起來。
好極了!好極了!他心裏也喊叫起來。說話的激動使他幾乎要癱倒,他扶住椅子背,繼續吐出語言,就像蜘蛛能吐出絲一樣。他興奮地看到他吐出的音節自行聯成條理分明的意義,結成一串串能讓人坐不住的詞句。他半輩子都在尋找,都在學習正確的,表達真理的詞句,現在他才明白真理在於強迫人傾聽。
三
今天我們代表新疆政治監察保衛局審問你的反革命罪行。
我知罪,我坦白。我組織了陰謀集團。
什麼?
四一二反蘇大陰謀暴動集團。
什麼?
四一二集團。
對話突然停下了,對麵的人似乎不知怎麼問下去,一陣慌亂的腳步,人們匆匆地走進走出。他沒有必要跟著慌亂,他隻是閉著眼睛,除了手指尖和腳尖尖有點發麻,除了心跳略為快一些,他沒有什麼不適的感覺。他隻求這些人繼續讓他說下去,繼續有人聽他說。這個目的是能達到的,他們現在已不敢讓他停下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早就不會計算時間了。不必算,有人在計算,有人在著急,有人在生氣,那就夠了。
然後桌子邊的燈移開了,他終於看見,桌子後坐著一個人,俄國人,不認識。
你為什麼目的組織陰謀集團?
在新疆暴動。殺蘇聯人,奪取新疆。
燈又啪的一下打開了,目的是讓他閉上眼睛。門打開又關上,每次門打開時,他能聽到隻字半句的俄文,好像有幾個人在爭吵,而且吵得很凶。
又過了很長時間。
有人在他背後說了一句:“你可以休息了。”
他的身體突然抽緊。難道又要回到那個決然無語的黑暗中去?像有人扼住喉嚨,他猛然啞叫起來。但後麵那個人很親切很關懷地說:“你好好休息,我們過幾天再談。”
布條重新給他包上。其實不用,他已經疲倦地閉上眼睛。他被扶著走進汽車,過了許多街道,最後到了一個地方。布條解下時,他看到他到了一個很奢華的房間,有點像莫斯科阿爾巴特街上的豪華旅館,隻是厚重的藍天鵝窗簾,把窗遮得嚴嚴實實。房間門口站著兩個衛兵,俄國人,徒手,好像沒有武器。
屋子之寬大,家具之精華,使他突然明白他全身很臭,已經多少時間沒有沾到過水。
來了兩個人,先把他帶到浴室裏,給他仔細理了發。剪下一地板的長須長發,他看到有一大半是白的,灰黃的。他在鏡子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摸到一臉鬆弛的皮膚,他不覺得這皮肉與自己有多大關係。
來了兩個人,端上牛奶和剛烤好的金黃的麵包。
又來了兩個人,醫生和護士,檢查他的身體,把他來回翻動,弄得他很痛。他幾次大聲呻吟起來,這一天的事情太多太雜,他受不了。最具威脅的是那兩個衛兵!一直盯住他,連他上廁所也緊盯著,打開門看著他。
而且床太軟,睡下去身體就埋得看不見了。他不知道這樣的床怎麼能睡覺。
他夢見一個女人,他多年來第一次夢見女人,自從他投入西北軍旅以來。那女人輕聲輕氣地唱著一首很溫柔的歌,熟悉的俄文歌,在那田野的小路上,等著你的姑娘。歌很純潔,那女人做的事不純潔,與歌完全兩樣。不僅不純潔,而且很下流。他躲到獄房的黑暗中,他躲在惡臭的屎坑邊上。可是沒用,這個女人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下流,她的頭發披散在他肚子上,癢癢的。
他叫了起來,推開那個女人。
房間裏燈半明半暗,他的腿纏在柔軟的被子上,剛換上的襯褲濕了。房間裏隻剩下一個衛兵,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他想上廁所,這衛兵又跟了上來,他憤怒地叫起來:“不許跟著我!”從門口奔進穿白大褂的醫生和另一個衛兵。
做噩夢了?醫生說的是俄文。
他沒有回答,醫生按了一下他的脈搏,把燈撚大一些觀察了一下,推開他護住下部的手。醫生笑著說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話,就離開了。而他,羞恥地閉著眼睛,全身發抖。
他又躺下了,但再也睡不著。全身的記憶正很不舒服地爬回來,他突然想起他已經幾年沒想起母親,母親柔軟的鄉音攜帶著的一切羞愧和苦惱,他第一次想知道母親是否還活著。
他開始感到害怕,他不能再閉上眼睛。床旁邊有個收音機。他伸手打開旋鈕。衛兵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走過來阻止他。一個俄文的聲音突然大聲響起,嚇了他一跳:
以維辛斯基為首的蘇聯大審判團今日在莫斯科莊嚴宣判——
四
過了幾天,他又被叫去問話。雖然又蒙上眼,他知道就在同一棟房子裏。
一點不意外,桌子後麵坐著滿臉笑容的阿普列索夫,另外還有一個中國軍官,臉色陰沉沒有絲毫表情,長著兩撇小胡子,他立即明白那是盛世才,終於有了個三方聚首的機會。
阿普列索夫沒有站起來,隻是揮揮手說:“你好哇,瓦西裏,你一點沒變。”他似乎挺高興。
他微笑了一下,點點頭。這個阿普列索夫真是一點沒變,好像比先前還年輕了一些,臉上坑坑窪窪的地方似乎平滑了一部分,或許是開始發福了。
盛世才沒有表情,陰著臉,叫人為他難過。
章亞邵坐下後,阿普列索夫親切地說:“聽說你組織了一個陰謀集團。”他的口氣很隨意,像勸小孩把事情講出來的母親。
“絕對沒錯,反蘇暴動集團,叫作四一二。”
“誰委任你的?”
“列昂·托洛茨基同誌。”
阿普列索夫語氣非常驚奇:“托洛茨基主義陰謀集團?!”
他立即糾正此人的俄文形容詞:此人正在暗示誘供,他明白這次他打中要害了。
“不是托洛茨基主義的,而是托洛茨基親自委托組織的。”
那人愣了一下,隻好接下去問:“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受委托的還有誰?”
“這個問題我隻能向盛世才督辦或斯大林同誌本人講,不能說給其他人聽。”
阿普列索夫臉一下子變成鐵青,幾乎要罵出聲來。
可憐。他悲傷地想,塔妮婭,我們的塔妮婭小美人,現在想必也變成個胖胖的俄國婦人了,手臂伸出來像個發酵的麵團兒。
阿普列索夫終於吼了出來:“你還在搞陰謀!”
他沒有回答。盛世才卻站了起來,沉默地走出去。阿普列索夫停止了咆哮,想想,也跟著走了出去。出門前狠狠地朝他瞥了一眼。
他坐在那裏,閉著眼。他很高興他和老同學有了個清賬的機會。他料想他們不會再見麵了,他們已經互相太了解,了解到不可能再站到同一條戰壕裏,他們隻可能是你死我活的關係。應當說,阿普列索夫是他真正的政治老師,革命事業上的兄弟。他們的告別是悲哀的,也許一切的起端就種下了悲劇種子。
他又被帶走,這次是帶到一個中式的小院,高高的廳堂,雕花的棟簷,精鏤細刻的紅木床架,嵌格的窗子。一切都那麼寧靜、平和,不像俄式大房間那種金碧輝煌的喧鬧。書架上裝滿了書:線裝的中文書,有一股沉著的幽香。來搭脈問診的是中醫。衛兵還是兩個,不過換了兩個沉默寡言的漢人。最使他吃驚的是有好幾份報紙每天送來,迪化本地的《新疆日報》,上麵用花邊框出盛督辦訓語。原來這已經是1937年4月。
而且報紙在歡呼新疆革命的又一偉大勝利,看來他錯過了一段熱鬧好戲,落幕前的又一段全武行。馬仲英殘匪在南疆又掀起叛亂,被省軍徹底消滅,除少數匪魁投奔帝國主義外,全部就殲。
送進來剛沏的茶,他揭開蓋,輕輕地吹開正在伸展的葉子。龍井!可不是!就是龍井。他細心地觀察香氣馥鬱的葉子。伍英奇在不在那逃竄的少數匪魁之列?報上沒說。隻有—處:“少數人穿過大紅柳灘之南的昆侖山口,逃入英屬印度克什米爾。”他長長地吹了一口氣:就留著他一個人在新疆唱完這出戲。
寬大的書桌上放了一架俄文打字機。他坐下就打起來,一點不需要思索。
他已經看到新疆在興奮起來,激昂起來。學校騰空做臨時監獄,操場卻成了永久刑場,馬背馱來潔淨的黃沙,鋪一薄層就能蓋住血跡。被捕的人雙手反剪捆在馬背上,日以繼夜地解到迪化來,而各地機關部隊人民團體紛紛開會,一致擁護,熱烈支持肅清反革命陰謀集團。
他並不在為任何人做打手,不管是盛世才還是哪個蘇聯人,恰恰相反,他覺得他們是在給他做劊子手。既然他沒法改變這棋局規則,他就把規則推演到最極限,勝者,敗者,外加裁判,看最後還有誰能笑得出聲。
他明白人類不會被他這麼一搗就此大徹大悟。自從世界墮入霸道,人人必須做無賴才能生存,像蟲子一樣扭打成一團,翻起也是過癮,壓倒也是過癮。
直到沙變成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