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之後
本篇中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曆史上確有其人,雖然不同的記載對他們的介紹幾乎完全不同,令人對曆史的粗枝大葉草菅人命頗感憤怒。
盛世才的生平似乎應比較翔實。他請蘇聯人來,又借斯大林之手殺蘇聯人,請中共來又殺中共,請國民黨來又殺國民黨,請民主人士來又殺民主人士,使這個名字成為中國現代史上一個叫人恐怖的黑影。盛於1945年被迫放棄新疆,此後就一直遭各界受害者控告。20世紀50年代在台灣出版自傳《牧邊瑣憶》,試圖自辯,雖是一麵之詞,至少是對殺人魔王說的一種平衡。例如盛世才強調,自1937年肅清四一二陰謀集團之後,新疆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定,實施了兩個三年計劃,經濟文化建設成就確是史無前例,有數字為證。盛世才應是現代安定政治學的前驅人物。
盛世才對現代中國政治做出的最大貢獻,應是陰謀集團法。在這之前中國自然從未斷過集體迫害,陰謀集團法卻能把毫不相幹的人物,所有掌權者覺得礙事或無所謂的人一掃而空:不用囉唆查究“罪行”,隻消有人“發展”過你就立即入網。此法後經發揚光大,屢試屢靈。例如1969年的“五·一六陰謀集團案”,竟然打出一千萬陰謀分子。
馬仲英的記載極其零散。維軍首領堯樂博斯在台灣《傳記文學》上發表的回憶錄連載,把馬仲英描寫成傳奇英雄,頗有西北民族的史詩風度;另外兩個重要文件,發表在大陸《文史資料選輯》上:韓定山的《馬仲英與河湟事變》和楊波清的《馬仲英入新隨軍見聞》。後一文件至今視馬仲英為日本帝國主義走狗,可見曆史對犯幼稚病的人最不願寬容。
關於馬仲英的結局,不僅各種書麵材料出入過大,而且幾乎都列出“一說”又“一說”,似乎連把一個故事說到底的勇氣都沒有。
其中一個說法是盛世才在其自傳中提供的。據他說:1937年初,斯大林計劃讓馬仲英回中國,建立甘、青、新回族抗日聯軍,阿普列索夫奉命來與盛世才商量,盛斷然拒絕。此後,馬仲英閑居莫斯科郊區,生活闊綽,揮霍從新疆帶出的珠寶黃金,引起克格勃特務的嫉恨,在他食物中下毒。馬仲英僥幸未死,從此心灰意懶,最後斯大林批準“對馬氏及其隨員們一律處死”。
筆者掂量再三,覺得此說不無道理,它至少解釋了盛世才為何發動清肅,並且冒風險把阿普列索夫列為托派集團首腦。當然也可能是事過多年後向國民黨作的解釋。
另一說見於王俯民編《民國軍人誌》:1935年,蘇聯專家與馬仲英旅蘇班子建立聯合參謀處,研究西北局勢,研究讓三十六師主力重入河西走廊,聲援剛到陝北的紅軍,不料駐南疆的三十六師竟拒絕從命。
可以猜想,蘇聯人到後來或許明白了,他們不惜大動幹戈支持盛世才,迅速擊敗逼走馬仲英,是太短視了:如果紅四方麵軍進入河西走廊時,馬仲英從新疆趕回河州三十六師老家接應,西路軍不會全軍覆沒,“打通國際路線”的大戰略就會成功,那麼整部中國現代史就得重寫,而本書主人公們一生命運就很不相同。但曆史已經合上:馬仲英失去實力後,不再受蘇聯方麵重視。
此書認為馬仲英很可能墜機失事而死,乃是采用很普遍的傳聞:馬仲英到蘇聯後,進入空軍學校學習駕駛飛機,最後死於演習特技動作。此說很符合馬仲英奔放無羈的性格,對進步思想、先進技術的偏好,死在戰鬥機座艙裏似乎比死在馬上現代一些,寫小說不妨用此結尾。
蘇聯自內戰之後,逐步鞏固東方。30年代初在新疆逐鹿者之中選定盛世才,並且不惜陸空軍全麵入侵扶植之,在此決策中起了重大作用的,是情報部門特工格爾金·阿·阿普列索夫(ГЕР ЛИН АAПPECOB),顯然他的意見壓倒了職業外交官們的意見。筆者覺得此決策中有相當重要的因素是阿普列索夫本人的性格,他在好弄權術上似乎與盛世才頗為投合。為此事,阿普列索夫立功受獎,被任命為駐迪化總領事,一時儼然是新疆太上皇。不料竟然落入圈套,被盛世才封為四一二頭目,可見俄國人玩弄政治,畢竟不是中國人對手。曆史上以俄為師的一係列人物,究竟何人是真心佩服俄國人?蘇聯人對此醒悟之晚,也證明他們遠不如中國人聰明。
阿普列索夫於1937年4月底奉命解職返國,他自知不免,隻是身在新疆逃脫無計。據後來任新疆省副主席的包爾漢回憶:阿普列索夫經瑪納斯到烏蘇,二人告別時阿普列索夫流下眼淚。回俄一個月後,被槍決。
蘇聯大肅反固然驚心動魄,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明顯的事實:斯大林弄死的人多半是政治人物。政治的第一金律是不可能人人得遂其誌,大部分人本來就得痛苦地咬下失敗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