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三章(3 / 3)

當時由東門通往拜殿的禦道尚存,此為天子祭壇時必經之路。據說喜氣洋洋的遊客們,爭先恐後在禦道上“瀟灑走一回”,嚐一嚐當皇帝的滋味。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個地方從前僅有皇帝才能去,如今老百姓也可隨便遊覽,使人大開眼界。社會上如此殷切期待著社稷壇開放,多為好奇心理所使,實在想看一看多年禁地裏的景色究竟是什麼樣。”(引自建明《中央公園開放》)

社稷壇原本是“封建式管理”,南、北、西均未設門,唯獨東麵辟三座門,依次為社稷街門、社左門、闕右門,供皇族及衙役出人。此三門皆在天安門裏。 自從辟作公園,即在臨長安街的南牆(天安門西側)開鑿一大門,並有售票處。

後來,中央公園又改名為中山公園,有紀念孫中山先生之意。我曾經說過,北京的公園中,我最愛逛的是這一座。置身鬧市中心,園內的環境卻分外清靜,路畔的灌木修剪得極整齊,像被遺忘的一方淨土,大隱隱於市―對於公園莫非也如此?我多次去其中的音樂堂聽音樂會,而且是西洋交響樂團的演奏。聽交響樂就需要類似的與塵世既親密又疏離的外部環境。我跟隨曲徑在亭台樓榭間繞來繞去,走挺遠的一段路才抵達那笙歌四起的殿堂。算是為聆聽神曲而做的“熱身運動”吧?

我出生在帝製早已被取締的時代,無緣親眼目睹天子祭祀時的盛況,隻能根據別人的描述而加以想象。《大清會典》記載:“凡祭祀之機,歲春祈秋報,皆以仲月上戊日祭太社太稷之神,以後土句龍氏、後稷氏配。”鄭連章先生形象地勾勒了清代祭祀的禮儀:“皇帝身穿祭服, 日出前四刻乘禮輿出宮,由內大臣和侍衛前引後邑至太和門階下降輿,再改乘金輦去社稷壇,當出午門時要鳴鍾,並設法駕鹵簿為前導,導迎鼓吹設而不作,由闋右門進至壇的外垣牆北門外神路右側降替。這時讚引太常卿二人恭導皇帝步行人北門的右門,進人戟門內幄次,皇帝梳洗畢,再由‘導引官導上(指皇帝)由拜殿右門出,典儀唱樂舞生就位,執事官各司其事,上至禦拜位,內讚奏就位,上就位’,就開始正式進行祭祀活動。祭祀時要舉行誦祝文、上祭品、奏樂、獻舞、上香、跪拜、讀圭、出圭、送神、捧帛饌各詣晉位等一套繁瑣的禮儀,都要嚴格按照儀式的程序和會典的禮儀製度進行安排。”

這一整套繁文縟節,別說讓口自們身體力行了,即使站在旁邊看一回(幸好我看的尚且隻是文字),也覺得眼花繚亂。當皇帝縱然令世人羨慕,其實也不容易,今天祭這個神,明天拜那座廟,東奔西走,一點不敢馬虎。夠累的!老百姓怕當官的,當官的怕皇帝,而皇帝本人,原來也有他怕的東西(說白了不就是老天爺嘛)。真正是二物降一物。

不過,幸虧還有這五壇八廟能鎮得住皇帝,否則他還不無法無天了?還不成大鬧天宮的孫猴子? 自陳勝吳廣以來,百姓造反,就是為了管一管大大小小的昏君或暴君,就是為了讓皇帝知道什麼叫做害怕。尤其明末,李自成率領一群泥腿子闖進紫禁城,崇禎知道去祭社稷壇(臨時抱佛腳)也沒用了,隻好一口氣逃到景山上吊了。如果不懂得籠絡人心,光靠拜天地、祭社稷也是沒用的,偌大的江山照樣會丟掉的。

五色土啊五色土,都是血染的、淚洗的、汗浸的、火燒的、霜打的。社稷壇是天地之間的煉丹爐,使古老的神話在不同的火候下體現出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命運。我從中發現,土地猶如樹木,有著自身的年輪,乃至自身的規律。

與天地神聖的社稷壇相比,太廟的人間煙火味恐怕更濃一些。它是皇帝的家廟,裏麵供奉著皇族祖先的牌位。然而皇家的祠堂,蓋得可豪華了,比民間的廟宇更顯尊貴。明清兩代,皇帝的家譜或許並沒有多厚,卻是跟中國近六百年來的曆史混淆在一起的。在紫禁城裏住過的皇帝,前前後後共有二十四位(沒算上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作為舊中國的“首席執行官”,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影響這個國家的盛衰興亡。

太廟與皇帝們的“家務事”密切相關。皇帝從登基開始,直到結婚、生子,以及出征或凱旋,每遇見此類大事,都要親自出馬,去太廟祭祀列祖列宗。既是盡一盡孝道,又在請求九泉之下的祖先保佑,希望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家族越來越興旺。

希望終歸隻是希望,皇帝家的香火,最後還是斷了。 自從末代皇帝溥儀被趕下台,太廟頓時變得蕭條了。那裏麵記載著封建時代的風燭殘年。

正如社稷壇被辟作中央公園,太廟也不再是皇帝家的“自留地”了。若幹年後,它改換了門庭,成為勞動人民文化宮。在天安門東側,同樣開鑿出一道大門(和中山公園大門左右對稱)。門牌上“勞動人民文化宮”這七個字,是新中國的領袖毛澤東題寫的,龍飛鳳舞。據說這一設想,也是布衣出身的毛澤東的點子。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了,自然有權利將皇帝的家廟改造為自己的樂園。這真正是一種翻身的感覺。我覺得文化宮的“宮”字用得很好。在舊時代,它是皇帝專用的一個名詞。憑什麼隻能他一個人用?不管故宮抑或太廟,都已非一個人的天下。

跟門庭若市的民間寺廟相比,太廟是不對外開放的(皇帝在的時候),因而莊嚴、肅靜,甚至有一點點陰森。當然,太廟也會定期舉辦“廟會”的,可那是一個人的“廟會”。一個人,很孤獨的,在這裏,夢見祖先的亡靈。不,還有一大群長舌婦般聒噪的烏鴉,陪伴著他。直至他自己,最終成為眾多亡靈中的一員。所謂皇帝的一生,不過如此。

自從太廟改作勞動人民文化宮之後,原先的門牌就取消了,被撤換下來,閑置在緊鎖的祭堂(作為倉庫)裏達數十年之久。最近,又把這塊蒙滿塵埃的寫有“太廟”字樣的匾額找了出來,重新懸掛在通向紫禁城的西門。據說是為了吸引逛故宮的中外遊客,順便能拐過來,看看明清皇帝的祖廟。畢竟,瞅著故宮的生意越來越火熱,一牆之隔的太廟,有點眼紅了。客觀地說,太廟確實是紫禁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必要的補充。逛完紫禁城再逛太廟,能對古代的宮廷生活了解得更全麵一些。我覺得這是件好事情。太廟裏的園林、殿堂已年久失修,也該借著旅遊熱好好地修理一番。當然,這不是說中國人恢複了對皇帝的崇拜,而是表明:他們終於學會了尊重曆史。對文物的保護,就是出於對曆史的尊重!否則的話,未來的孩子們,將不了解太廟坐落於北京城的何處,而且更可怕的,是他們將不知道所謂的太廟是什麼玩意兒……即使現在,也有許多人,隻知道勞動人民文化宮,卻不知道太廟。太廟,北京城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它的往事,曾經長期被打人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