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六章(1 / 3)

上篇 第六章

王府井

王府井為何叫王府井,還是很值得研究的。

此地曾有王府是無疑的,曾有井也是無疑的。隻是王府早已湮滅,井也“地址不詳”:有人說原工藝美術服務部門前便道上有一口井,有人說今《經濟日報》社院內有一口井……為了開發旅遊資源,有關部門確實在天主教堂隔馬路的斜對角挖掘了一口井,新配置井蓋與護欄,並加以文字說明。但它是否確為原始的王府之井遺址,估計誰也不敢擔保。

那口大名鼎鼎的井在與人類捉迷藏。或者說,是時間在與人類捉迷藏。

大街南段西側,尚存大、小甜水井胡同―可也隻是空洞的地名,因為井已失蹤。隻是在史料中有相應的記載。譬如清代朱一新著《京師坊巷誌稿》,言之鑿鑿地聲明“王府街”有“二井”。

也可以講,這一帶的水井太多,反而讓人弄不清王府之井究竟屬哪一座。

多多益善。或許王府之井本來就不僅指一座。

唯獨井水之甜是無疑的。

探查大、小甜水井胡同,我步履謹慎,生怕踩破了一個夢。胡同本身,在蒙古語中即是水井的意思。北京城裏,胡同之密集,亦可想見水井之眾多。當然,隨著社會的進步,有些被填平了,有些遭到廢棄,總之大多數已名存實亡。在普遍安裝了自來水設施的時代,井已成文物,抑或作為古典的象征。井已非為飲水之用,它真正的功效在於審美。

北京的胡同,是難以統計的。北京的水井,也是無法計算的(據說帶“井”字的胡同曾有上百條)。它們都屬於被遺忘的角落裏被廢黜的事物。不斷地遭受損壞,隨時都可能麵臨滅頂之災。因為水井的沒落,我不禁擔心起胡同的命運―同樣也會傾覆,隻留下象征性的地名。沒準某一天,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雖張掛著某某胡同的門牌,卻已無胡同之格局與氣象。

王府井不就是這樣嗎?豈止不見王府,更找不到那口古老的井了。於是隻好以贗品來代替。居然還有人信以為真。

北京的水井,剩下的已不多了。碩果僅存的一些,水都已經枯了吧?甜水井,甜水井,簡直像神話。再甜也甜不過滿大街熱銷的雪碧與可樂呀。有了工業化的軟飲料,人們也就忽略或忘卻了田園情調的水井。

參觀為旅遊觀光而發掘的那口“王府井”(“全新包裝”?)―銅鑄的井蓋上鐫刻著對典故的解釋。我怎麼讀,怎麼覺得像是為北京水井這一光榮的集體所擬定的墓誌銘。北京的水井已經死了!

而在元代,在明清,整座北京城都是靠井水哺乳、滋潤的。整座北京城,都不過是一扇龐大的井蓋。

北京的水井中,最膾炙人口的當數王府井。其次才是珍妃井呀什麼的。王府井已蛻變成一個抽象的地名,不僅已枯竭,連井址都失傳了。可它仍然是生命之源。它以另一種形式的井水(商業)澆灌著老北京的後裔。人們稱之為“北京的窗口”,以及“中華第一街”。

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的王府井大街,確實出名了,為之提供原始依據的王府與井,卻先後消失,徹底變成傳說:“這裏原來是王府的住宅。王爺府中有一口有名的水井……當年井上有一座精巧玲瓏的六角亭子,井口是一塊大石頭鑿的圓孔,井沿很高。井的南麵就是王府大院,很闊氣……”(轉引自趙誌忠著《北京的王府與文化 》)

王府井的現實,與“王府井”的傳說分不開的。

我一度沒弄清王府井所稱的王府,屬於明代的,還是清代的。偶然翻閱《明太宗實錄》,才解開了謎團:“……於皇城東南建皇太孫宮,東安門外建十王邸。通為屋八千三百五十楹。 自永樂十五年六日興工,至是成。”看來此地曾為明代十位親王的“集體宿舍”―一座座王府唇齒相依。據說這十王府位於今烤鴨店的帥府胡同至長安街一帶。王府井大街就因之而得名:明時稱十王府或十王府街,清時稱王府大街。

十王府選址於東安門外,肯定是因為永樂皇帝的恩賜。東安門是皇城的東門,這十王府屬於“皇城根兒”。皇城根下多貴族。東安門在1912年“壬子事變”中被燒毀,南段的皇城城牆於1917年拆除。城已消失,門也不存,唯有東安市場能喚起人們的回憶。東安市場的原址,在清初曾為某王府一一你猜是誰的?是吳三桂的。吳三桂被順治封為平西王,其宅邸一定很豪華。他後來因叛亂而身敗名裂,風光一時的“平西王府”自然也難逃厄運:被連根拔除,平毀後移交八旗兵神機營作操場(估計要練射擊)。可惜呀,“平西王”自己最終也被人“平”掉了。王府的遺址,駐紮著一群“打靶歸來”的大兵。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原在王府大街兩側擺地攤的小商小販,全被收容進廢棄的神機營操場,統一管理―命名為“東安市場”。東安市場沾了東安門的光,沾了皇城根兒的光,生意火爆。宣統元年(1909年)的《京華百二竹枝詞》述及其盛況:“新開各處市場寬,買物隨心不費難。若論繁華首一指,請君城內赴東安。”原詩附注:“各處創立市場,以供就近居民購買。東安市場貨物紛錯,市麵繁華,尤為一時之盛。”看來大清帝國的“市場經濟”,最初是從這裏搞起來的。

如今你要去王府井,再也找不到那露天搭棚(俗稱“雨來散”)的東安市場了―一座現代化的“新東安市場”大樓淩空屹立,取而代之。

王府井的明代十王府,早已成了海市蜃樓。廢棄的十王府遺址,清雍正年間營造了賢良寺。王府雖未留下一磚一瓦、隻鱗片爪,但王府井大街就是這麼叫響的。

其實在未有王府之前,此街就存在了,據元末明初熊夢祥著《析津誌》記載:元朝時名稱為“丁字街”。主要指今燈市口至金魚胡同一段。這一段,在民國後又叫“八麵槽”―據說路中間有一架八角形的水槽(清朝遺物),原是供南來北往的客商飲馬用的。我想,那時候載人運貨的騾馬(可能還有走過絲綢之路的駱駝),俯飲的一定是甜美的井水吧?

對奔波於城鄉之間的騾馬而言,這架巨大的水槽就是北京的標誌,就是最好的街心花園。

估計那口井,離飲牲口的水槽不會太遠吧?否則一桶桶地拎過去,多麻煩呀。

而今井已失傳,水槽也蕩然無存。

在原先安裝水槽的位置,站立著一位指揮交通的警察―這紅綠燈下的哨兵!

他可以疏導車輛,卻喚不回遙遠的馬群。

所有的往事,隻服從歲月的指揮。

東交民巷

東交民巷是作為北京最早的使館區而出名的。明朝時接待各國來京的外交使節及留學生的賓館就設置於皇城正門以南的東江米巷,鄰接著中央各部署衙門集中的辦公區(包括負責處理外交事務的禮部和鴻臚寺)。清朝時縱然奉行閉關守國政策,但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後,國門還是被列強的堅船利炮轟開,英、法、德、俄、美、 日、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荷蘭等帝國主義國家爭相在東江米巷一帶開設使館,形成比較集中且初具規模的外國使館區。為追求地名的審美效果,東江米巷也就根據諧言改為東交民巷。但東交民巷被正式劃為使館區,文字記載還是見諸義和團運動失敗後清政府簽訂的屈辱的《辛醜條約》,明文規定“各使館境界,以為專與住用之外,並獨由使館管理,中國民人,概不準在界內居住,亦可自行防守”。於是這一區域的清政府各衙署及土著居民全部拆遷,各國使館還建立了駐紮本國軍隊的兵營,並構築了耀武揚威的炮壘與界牆。這是中國大地上最早出現的“華人與狗不得擅入”的禁區。

據說義和團運動時各國就以保護使館為名,抽調大量兵力人京,在東交民巷各路口張貼“往來居民,切勿過境,如有不遵,槍斃爾命”的布告,並無辜槍殺過路百姓。這導致了義和團攻打使館達五十六天的戰鬥。東交民巷也就在《清史》裏留下醒目的一筆。

直至1949年北京解放,東交民巷才真正地收歸國有。新中國成立後,隨著與世界各國陸續建立新的外交關係,新的使館區在建國門附近的雅寶路及三裏屯兩處平地而起。印象中三裏屯的使館區以當時的第三世界國家居多數,而美國、蘇聯等國家使館都駐設在雅寶路。記得中蘇關係緊張時,我還是個外省的學童,卻聽過許多大同小異的反間謀故事―開頭總是說“從夜深人靜的蘇聯使館大鐵門裏,悄悄駛出一輛神秘的伏爾加轎車……”陰森的故事氛圍使作為聽眾的我渾身發冷。成年後來北京了,偶然路過前蘇聯使館,發現並不像想象中那麼神秘。那些道聽途說的克格勃故事帶有那個時代的烙印。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現在最令人注目的是美國使館,據說每天清晨等待辦理簽證的人群能排成長陣了。出國熱愈演愈烈,十幾年來,那麼多人頂風冒雨排隊去美國,不禁令人想到閉關自守的清朝——恰成鮮明的對比,那時候國門是被撞開的(自外向內),現在則是主動開放的(自內向外)。這是門的兩種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