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第八章(2 / 3)

皇城根地帶,住過的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不計其數。即使今天,風流皆被雨打風吹,你在橫七豎八的胡同裏穿行,稍不留神,就會撞見遺留的某某王府,或某某官邸。想當年,可都是代表著皇恩浩蕩的“賜第”。皇城根的子民,怎麼能剔除盡骨子裏的那份優越感呢?

推而廣之,整個京味文化,都隱隱約約地被這份優越感籠罩著。

這份優越感在清朝時愈演愈烈。因為北京劃分為內城與外城,能夠躋身內城的,是清一色的八旗子弟。而原先的漢族居民都成了拆遷戶,紛紛把家搬到外城。泱泱皇城,寸土寸金,即使能在邊緣地帶安營紮寨的,也肯定不無來曆。即使不是正宗的皇親國戚,也算得上是皇帝的遠房親戚―沒一點裙帶關係,怎麼可能離皇帝那麼近呢?當時皇城根的居民,稱得上是世襲貴族,沾了皇帝的光,由國家供養著,不愁吃不愁穿,於是提籠遛鳥、唱戲捧角,甚至鬥蟋蟀、養金魚……這是一群在遊戲中生活的有閑階級,靠吃祖宗打天下的老本度日,相當於“食利戶”。

當皇權被推翻之後,樹倒猢猻散,他們也紛紛成了破落戶。隻是積習難改,仍然在懶散中保持著近乎荒誕的傲慢與偏見。

老舍的小說中有很多這樣的人物,譬如《四世同堂》裏的一位:“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京,能說全國尊為國語的話,能拿皇帝建造的禦苑壇社作為公園,能看到珍本的書籍,能聽到最有見解的言論……”他們怎麼也忘不掉自己年久失修的老屋―畢竟也是皇城根的建築,門前曾經車水馬龍、人來客往。其實那空空落落的拴馬石,已是現實對曆史的絕妙諷刺。老舍本人在正紅旗下出生時,八旗子弟的風尚已衰落了。

解放後,皇城根改叫黃城根了,恐怕是為了蕩滌這舊名稱裏的封建氣息。黃城根,再也不是八旗子弟的皇城根了。它進人了民主的時代。

但是皇城根的文化並未煙消雲散。直至今天,東黃(皇)城根一帶,與南河沿大街平行還遺存有一溜花鳥市場,街兩邊的店鋪頗具百科全書風格,什麼都賣:從花鳥蟲魚,到古玩字畫,甚至撓背的木製“不求人”也擺上了台麵。別的城市的旅遊商店,賣的大都是金屬或塑料工藝品,而這裏才是北京最典型的旅遊商品市場,能找到最有代表性的紀念品:要麼是活物,要麼是貨真價實的古董―譬如地攤上的幾枚綠鏽斑駁的銅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絕對不是贗品……走在這條博物館似的露天街道上,你能感受到八旗子弟怎麼千方百計、別出心裁地遊戲人生―有關玩的點子,他們似乎都已想盡了。你會長歎:他們哪來那麼多時間,哪來那麼多金錢,哪來那麼多閑情逸致?這肯定很讓現代人困惑。如今這條街走過的,大多是看客,而非真正的“玩主”。花鳥市場的生意,肯定遠遠不如清朝了。

西什庫本是明朝儲存宮廷禦用物資的十個庫房,至清朝則封閉了。它之出名,乃是因為西方利用十庫舊址建造的教堂,義和團運動時曾遭拳民圍攻。所以說起西什庫,我們首先會想到那座頗有歐洲風格的帶鍾樓的教堂。此是一景。西什庫往北,就是西皇城根,這一帶最熱鬧的地點是廠橋。據說原屬宮城範圍的西什庫,是挖開了一段宮牆,而與廠橋相通的―有“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意味。老北京人把這一段叫做“廠橋豁子”。可見市井生活的誘惑力與穿透力之巨大,即使等級觀念的銅牆鐵壁也非堅不可摧。

東、西皇城根,遙相呼應,如同兩條溫柔的臂膀,擁抱著冷血的紫禁城。

皇城根富於人情味的景觀,還有許多。東華門外,有著名的“小吃一條街”,尤其是夜市,燈光與爐火交相輝映,和盤托出的是老北京傳統的風味小吃:灌腸、炒肝、鹵煮火燒、爆肚、杏仁茶等等,芳香撲鼻。我估計皇帝在時,若聞見的話,也會經不住誘惑而微服私訪,邁著官步踱出宮牆。小販是否會上前招呼:“客官,能飲一杯無?”

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一牆之隔,就是民間了。

大宅門

老北京灰蒙蒙的胡同地帶,真可以說是魚龍混雜―既有駱駝祥子一類販夫走卒居住的破舊院落.也不乏公子王孫、達官貴人的豪宅。一路走過該怎麼區別呢?主要是看它的門樓。因為刻意保護住戶隱私的四合院是封閉性的,一旦大門緊鎖則滴水不漏。即使宅門是虛掩或敞開的,你也很難認得廬山真麵目―通常還有影壁作為第二道防線遮擋住外人的視線。

四合院的門樓,類別繁多,名稱各異,譬如“清水脊”、“道士帽”、“花牆子門”、“洋門”什麼的。但門的建築形式分為牆垣門和屋宇門兩種,牆垣式大門較單薄。無疑屬於貧民的;屋宇門的空間更富於立體感(相當於蓋一間房的麵積),還有聊楹、門簪、門墩、石階等具有裝飾意味的附件。真正的大戶人家的宅門,肯定屬於後者。如果你發現哪座四合院的門前還設有上馬石什麼的,它原先的主人肯定是當官的―不僅僅自用,還可以方便前來做客的同僚。武官在此上馬,文官在此坐轎。隻可惜現在,也一律門可羅雀了。

大宅門的門墩兒,又叫門枕或門鼓,分別是長方形的、鼓形的,一般都是石製的(也有少數木製的),雕有形形色色的圖案、花紋。偶爾能見到雕有石獅的門枕,說明這是昔日的王府。沒有爵位的人家哪怕再有錢,也不敢請石獅守門的―那叫“越製”,會受到懲罰的,輕則抄家,重則殺頭。

所以,即使過其門而不人,僅僅從宅門的規模與氣勢,也大致能判斷出主人的家底與身份。當然,我指的是它的老主人。我談論的是它的往事。

還需要強調一點:現在人們常隨口說的“大宅門”(有一部正紅火的電視連續劇就叫《大宅門》),並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大戶人家的宅門”。“宅門”還有特定的意義,指具有垂花門等的多進院的住宅(即複合式的高級四合院),與隻有東西南北房的一般的四合院相區別。大宅門,至少可分為前、後院―甚至更多的院落,豪華點的還有後花園呢。住在宅門裏的, 自然是人丁興旺的大家庭了。有的還“四世同堂”呢。

什麼叫垂花門―為什麼構成宅門的標誌?垂花門由柱端雕有蓮蕾狀垂珠的垂蓮柱出挑屋簷組成,像一座典雅的亭榭,隻不過安裝有開閉的屏門。它之所以是宅門的核心,因為劃分著內宅與外宅―普通的賓客是不允許穿過垂花門進入後院的(那屬於主人家庭的私密空間),大多隻能在作為外宅的第一進院裏逗留。用現代房地產的概念來說,客廳歸客廳,主臥室歸主臥室,井然有序,涇渭分明。聽行家賡昭詳細解釋過:“俗話說的大家閨秀大P7不出,二門不邁的二門,就是指的宅門中的垂花門。垂花門用垂蓮柱加深出簷不占地麵很符合二門的功能需要。婦女們在此寒暄、行禮、殷殷話別需要一定的空間,如果兩根簷柱落了地,那門前活動地麵就要受到很大的局限,用不落地的垂蓮柱,地麵就寬敞多了,上而有遮陽擋雨的屋頂,再加上華美的垂花門的襯托,環境、氣氛均極恰當……”

可見,沒有垂花門,就稱不上是大宅門。它是大宅門詩意最濃的部分,堪稱是其靈魂。

外地人來北京旅遊,別忘了到古樸的胡同裏轉轉。但應該了解,什麼是普通的四合院,什麼才是真正的宅門。假如你有幸走進了一座結構繁複的大宅門,一定要找一找它的垂花門立在哪裏,並且慢慢品味那絕妙的造型。哦,簡直像一個尚未完全醒來的華麗的舊夢似的!大宅門可比一般的四合院講究多了。除了垂花門之外,四隅還有抄手廊曲折相連,雨雪天氣也不影響主客通行。有的增加了好幾組向縱深發展的跨院,最後麵甚至蓋有兩層的後罩樓。加上魚池、假山什麼的,真是重巒疊嶂,別有洞天。

“天棚魚缸石榴樹”,是四合院一景。可最有權勢的大宅門,瞧不上石榴樹了,種的是海棠樹。也摒棄了小家子氣的金魚缸,而就地挖掘了仿真的池塘。貴族的作派,是市井人家沒法比的。

大宅門啊大宅門,胸有城府,深不可測。因而藏龍臥虎。進進出出的皆非等閑之輩。在花開花謝的舞台上,演繹過數不清的繁華富貴、悲歡離合。也可以算作豪門恩怨吧。

老舍的《四世同堂》,應該發生在大宅門裏。曹雪芹的《紅樓夢》,同樣是大宅門的故事―榮、寧兩府,都是有資格安裝石獅門墩兒的大宅門。虎坊橋附近,紀曉嵐的閱微草堂(今晉陽飯莊),屬於文化意義上的大宅門―書香門第,這位頗受乾隆皇帝器重的清代大學士、禮部尚書在此寫了著名的《閱微草堂筆記》。至於恭王府、攝政王府什麼的,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宅門。至於皇帝住的紫禁城,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呢,堪稱大宅門中的大宅門了。

隻不過,歲月無情,人事變幻,所有的大宅門,都已經飽經滄桑了。

溫故而知新。要想了解這座城市的變化,要想重溫老北京的生活,又怎麼可能繞過胡同深處那一座座殘存的大宅門呢?多少寺廟煙雨中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本是形容江南佛廟之眾多。我一直以為杜牧歸納的這個數目帶有誇張的性質(“四百八十”是唐人強調數量之多的一種說法)。

然而北京的寺廟,比之毫不遜色,甚至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其數量之多居全國之冠,並不亞於日本的京都、奈良;尼泊爾的加德滿都;泰國曼穀等被號稱‘寺廟之都’的城市。”(鬱壽江語)《北平廟宇通檢》一書記載:北京舊城內及近郊區有寺廟八百四十餘處。這還算是比較保守的統計。其實在鼎盛時期,已超過一千座―可謂“十步一寺,五步一廟”。

其香火之旺盛,恐怕會使煙雨南朝汗顏的。隻可惜很少有人替北京的這道風景作詩罷了。看來北京人自古即不太重視廣告效應。

當然,皇家的建築太多,分散了遊客的注意力。又有誰來北京,是專門為了看廟呢?

尤其在君主製的時代,神的殿堂再偉大,其豪華程度也不可能超越皇宮吧?天子腳下,寺廟再多、再輝煌,依然是一種陪襯―作為對盛世的裝飾與點綴。畢竟,中國的任何朝代,宗教都受製於政治―或者說都是為政治而服務的。難道不是嗎?

皇帝即使尊神,也不能說沒有一點私心:希望神保佑自己坐穩了寶座。

譬如,元世祖忽必烈將喇嘛教奉為“國教”,並且下令修建了集皇權與神權的象征於一體的大聖壽萬安寺(即今“妙應寺”)大白塔,本質上仍是為了貫徹“以佛治心”的政策。“坐鎮都邑”的白塔再高,也高不過忽必烈汗的王冠。

又譬如,清順治帝為接待達賴喇嘛五世來京朝覲修造了東黃寺(作為其駐錫之所),雍正帝又允蒙古部落之請興建西黃寺―“東黃寺與西黃寺,同垣異構,時稱雙黃寺”,也是為了加強“民族大團結”(滿、漢、蒙、藏諸民族和睦的象征)。雍正甚至將自己登基前的私宅捐出,作為黃教的上院(即雍和宮),夠慷慨的。到了乾隆年間,為禮待來京祝壽的班禪六世額爾德尼,在香山仿後藏日喀則紮什倫布寺形式創建大昭廟,供班禪郊遊(俗稱“班禪行宮”)。後班禪因病圓寂,乾隆帝敕建清淨化城塔於其臨終前居住的黃寺之西,同樣是為了紀念彼此的情誼。

北京的不少寺廟,都映射著帝王的影子。要麼是遵奉聖旨而修築,要麼則留有一代代皇帝的履痕或墨寶。至於與之相關的傳說就更多了。像潭拓寺的那棵遼代所植銀杏樹,就因為寺內老方丈告訴乾隆:“聖祖(康熙)和皇上駕幸潭拓寺,這棵老樹都生出一側枝,以示慶祝。”乾隆一高興,當場“禦封”為“帝王樹”。可見寺廟裏的一草一木,都可能因為皇帝的青睞而身價百倍―更何況寺廟本身呢?

現代人來北京遊覽,故宮常常是直奔的主題,其次才會去看佛廟。看廟,在拜神之餘,若能探聽到前朝王者的風流遺韻―更不失為一項額外的收獲。這,似乎才是遊客們真正的興奮點:更關注的是人而非神―一種以人為本位的獵奇心理。畢竟,北京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一座皇帝們住過的城市―這也正是“古都”之意義。皇帝的生活終究比神的生活離我輩更近一些,更容易引發起興趣。何況,在曆史上,皇帝的形象一向也是被神化的。

所以北京寺廟雖多,若論門票的銷售業績,注定比不上故宮或十三陵。皇帝的生與死,是最令人熱衷的話題。這多多少少衝淡了寺廟的吸引力。

其實,北京的寺廟,很值得好好看一看的.假如你相信:神是不死的―這種願望會尤其強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寺廟本應該比故宮呀十三陵呀之類更接近永恒。

看故宮、十三陵,隻要有好奇心就可以了。

看廟,更需要的是虔誠。

北京的內外城及郊區寺廟林立,若逐一抄錄,足可以排列成長長的一卷花名冊。隻是不知該以何為順序―以名氣大小呢,抑或以年代遠近?俗諺“八刹三山”,就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基本上屬於論資排輩吧。

先說三山:位於太行山餘脈寶珠峰南麓的潭拓寺,位於門頭溝馬鞍山麓的戒台寺,以及位於房山區石經山的雲居寺(亦稱西峪寺)。絕對算元老了。

“先有潭拓寺,後有北京城”―多好的廣告詞啊!形容其古老:始建於西晉(距今已一千七百多年),初名嘉福寺,至清代曾改叫秞雲寺。然而還有另一句民諺:“火燒潭拓寺,水淹北京城。”仿佛潭拓寺與北京城冥冥之中有某種因果關係―或神秘的呼應。甚至給皇帝當教師爺的翁同龢也如此迷信,他在鹹豐十年五月二十三日的日記中感歎:“雨複至,殊無晴。直諺雲:火燒潭拓寺、水淹北京城。去年九月潭拓寺佛殿毀於火,今年恐有水患矣。”難道潭拓寺會發布氣象預報?那麼其寺後龍潭山上的拓樹稱得上消息樹了。

始建於隋開皇年間的戒台寺(距今已一千四百餘年),因有規模居全國之首的戒台而得名(素有“天下第一壇”之稱)。唐代稱慧聚寺,明代英宗賜名萬壽禪寺。所謂的戒台是共三層的正方形漢白玉台座,底層邊長約十一米,四周長約五十米。各層外圍均雕有鑲安戒神的石A,合計113k。頂層供奉釋A牟尼坐像,殿頂正對處有金龍藻井。

至於雲居寺,由隋代幽州智泉寺靜琬法師創建,遼金時因石刻經板而聲名遠播。

再說八刹―可分為內八刹與外八刹。內八刹位於內城,外八刹位於外城或近郊區。

還有一些同樣古老(甚至更為古老)的寺廟,並未列席內、外八刹之中。

這些磚石或木質結構的古刹,陰晴圓缺的古刹,毀於風,毀於雨,毀於火,毀於雷電,毀於後戈,也毀於建設(街道的拓展、城市的發展呀什麼的)―說到底是毀於時間。時間才是真正的敵人。

這些失去了神的佑護的古刹,最終隻能停留在紙上―發出被手指掀動的沙沙聲。這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

很多的情況下,它們以傳說的形式存在。幻影取代了實體。那一代代的僧侶,一代代的香客,一代代的建設者與毀滅者。

佛像。碑刻。燭台。經卷。鍾鼓。禪房。橋梁。園圃。階梯。池塘。牌匾……還有像鎮紙一樣沉重的寶塔。

麵對著你,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我不得不放輕腳步。

我是怕驚動了遠古的夢境吧?

北京的寺廟,除卻辟作旅遊景點(需買門票進人)的那部分,其餘,恐怕已所剩無幾了。以什刹海為例―因其周圍有十座古刹而得名(據說全盛時增至五十八座),包括瑞應寺、普濟寺、龍華寺、淨業寺、豐泰庵、彙通祠、火神廟、永泉庵、淨海寺等等,如今唯一留存下來的是後海北沿鴉兒胡同內的廣化寺(今北京佛教協會所在地)。廣化寺占地一萬三千八百平方米,有山門(門外為影壁)、鍾鼓樓、天王殿(三間)、大雄寶殿(五間)、菩薩殿、方丈室以及後院的二層藏經樓。

北京的寺廟在明清兩朝估計是最興旺的。尤其明代,一些太監參與進這項“公益事業”,紛紛捐資創建或修複。譬如安定門內的慈隆寺是禦馬監太監高勳、張進等人讚助興建的,並且請得動萬曆皇帝題詞;魏公村的大慧寺是正德八年(1513年)司禮監太監張雄創建,供奉著高達十六米的銅製千手千眼觀音菩薩立像;舊鼓樓大街的廣濟寺,是成化元年(1465年)神宮監太監劉嘉林拆房賣地興建的,真夠舍得的;京西的崇化寺是太監吳公亮集資修複,也有皇帝題寫的招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香山碧雲寺,本由正德年間禦馬監太監於經斥資擴建,並在寺後預留了墓地,想作為死後葬身之所。誰知權宦魏忠賢也看上這塊風水寶地,搶奪過來,選作墳址―據說製作規模和豪奢程度不亞於皇陵。當然,隨著他身敗名裂,這一計劃也破產了。他隻給碧雲寺留下一件半成品。

寺廟本是神聖的地方,而廟會則使之世俗化了。有廟會的日子,估計神也放假了,而寺廟則充滿市井的氣息。人們跨進山門,不再是為了燒香許願、求神拜佛,純粹是挑貨購物甚至看熱鬧―就跟逛商場、逛公園似的。心情肯定輕鬆了許多。

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神的腳下,為什麼出現了最早的跳蚤市場?或者說,在神的眼皮底下討價還價、斤斤計較,居然也能做到理直氣壯?

可能因為寺廟裏的空地較大,便於擺攤設點、堆放商品。要知道,那畢竟是超市尚未出現的時代。況且,總不能在大馬路邊或天安門廣場上練攤吧―那多妨礙交通、影響市容啊!不管怎麼說,廟會提供了最平民化的節日。廟會不僅是集貿市場,簡直還帶有“群藝館”的性質,豐富老百姓的業餘生活嘛。廟會除了買賣百貨與零食,還有算命測字的、耍江湖把戲的、說拉彈唱的……

北京郊區還有專門的“花會”:張燈結彩,跑旱船、耍獅子、擂太平鼓呀什麼的。豐台鎮看丹村有一座藥王廟,每年舊曆四月二十八(相傳是藥王孫思邈生日),開廟三天,好戲連台。有一年,把紫禁城裏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都吸引了去看熱鬧。“老佛爺”想不到民間還有如此的樂趣,當場封藥王廟的太平花鼓會為“皇會”,並賜龍旗,以資鼓勵。“老佛爺”肯定不是微服私訪,而是坐著八人抬的大轎,有大批的保鏢追隨。而藥王廟的花鼓會被評為“先進”,其檔次該如同當代的“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了吧?

路過雍和宮,我會聯想到西藏―尤其是下雪天,我會聯想到藏北的雪,還有熱騰騰的奶茶,在屋脊上飄拂的經幡……雍和宮究竟跟西藏有什麼關係?我的聯想究竟是荒誕的,還是應驗了某種冥冥之中的安排?

1723年雍正當了皇帝,把自己做世子時的私宅,一半作為行宮,一半則捐賜給章嘉呼圖克圖,成了黃教的上院―故名雍和宮。這座君權與神權達成統一的寺廟裏,住的都是喇嘛。喇嘛們大都是從西藏來的。雍和宮也就成了藏傳佛教在北京的一大根據地,同時又是皇帝的家廟。在清朝時,它應該算最正宗的西藏會館吧―或者叫西藏駐京辦事處。西藏的喇嘛得到皇帝的關照,在北京城裏有了落腳點,迎候著善男信女的頂禮膜拜。其中有一座白檀木雕彌勒佛屬國內最大的木雕佛像,是西藏七世達賴喇嘛於1750年進獻給乾隆皇帝的―以感激乾隆出兵協助他平息了一次叛亂。這棵白檀巨木本是尼泊爾從印度采集的,達賴又以重金換取,轉贈大清皇帝。據說由尼泊爾經四月運抵雍和宮,整整花了三年時間。如今又有幾百年過去,來自異域的白檀,不會忘卻那三年的風雨兼程吧?

雍和宮的紅牆,既有佛光四射,又皇氣逼人。雍和宮的雪是京城一景。雪是冷的。血是熱的。紅牆給人以溫暖的感覺。這是一座屬於佛的壁爐。穿黃袍的喇嘛, 日積月累地在給爐火添柴吧?他們想念故鄉西藏了嗎?那兒有一座布達拉宮,與雍和宮遙遙相望。雍和宮與布達拉宮。北京與拉薩。很遠又很近。

還有我,雍和宮的一位多情的看客。身體佇立在雍和宮門前,思想卻回到拉薩,回到遙遠的年代。如今有一首全國人民都愛聽的流行歌曲,就叫《回到拉薩》,鄭鈞唱的。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回歸吧。寺廟是神的會客室,又是人類的精神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