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慈禧的時代,頤和園就開創了不用花盆栽牡丹的先例―千金博老佛爺一笑。排雲殿東側設國花台專門培植外地進貢的牡丹,有十層之高,鋪滿半個山坡。但頤和園真正的名花,尚數玉蘭。頤和園與玉蘭結緣,可上溯至清漪園(頤和園前身)的始建年代,1750年。還是那個風流皇帝乾隆,率先將玉蘭引種於樂壽堂庭院內,譽之為“玉香海”。遺憾的是,乾隆時期的玉蘭,大多未躲過1860年和1900年兩次大劫難,在異族的鐵蹄下香消玉R。碩果僅存的當數樂壽堂後院的紫玉蘭(樹齡超過200年),以及長廊起點邀月門口的白玉蘭,雖曆經磨難,卻癡心未改。頤和園辟為公園後,一直傾重玉蘭,密植廣種,恐怕也是為了再現太平盛世“玉香海”的景觀。玉瀾堂、南島及部分院落,均有玉蘭分布―遊園時最能體會到對玉蘭的厚愛。玉蘭又稱木蘭,本屬南方花木,在氣候寒冷的北方栽培成活實屬不易,可見煞費苦心。聽園丁解說:“頤和園玉蘭的種植配置體現了中國傳統的藝術追求,與中國傳統文化又密切相連,具有豐厚的文化內涵。頤和園的玉蘭多栽植於生活區的高堂大院內,常常和西府海棠、牡丹、桂花共同配置栽植,取自‘玉堂富貴’之諧音,暗寓帝後身份的高貴,大清江山的國富民殷,而樂壽堂東配殿的西匾額‘舒華布實’更明顯了,明指花木,實寓大清皇室的昌盛。”如聽天書。古人想得真夠多的,真夠細的―對簡單的花草,都寄托了如此深奧的寓意。頤和園的四時花木尚有迎春、連翹、桃杏、丁香、臘梅、二月蘭、梨花、芍藥、木槿、榆葉梅、紫薇、月桂等,再加上夏日水麵的荷花(專供觀賞的紅蓮),可謂紛至遝來、絡繹不絕―花簡直比人類還要繁忙,也更富於競爭性。你方唱罷我登台―都是匆匆的過客。但從嚴格的意義上講,也隻有它們,才是頤和園真正的主人―從古到今,從遠到近,抬頭不見低頭見。頤和園被譽為最具代表性的博物館式皇家園林,同時也算一座花草的博物館―與其相比,北京的其他公園,頂多隻能得單項獎,而無法成為全能冠軍。假如從亭台樓閣間剔除了花樹的影子,頤和園隻剩下空洞的萬壽山和蒼白的昆明湖,將何其寂寞,不可一日無此君。
天壇雖有二月蘭,但其魅力並不在花而在樹。樹是天壇公園裏的偉丈夫,花隻能算作小女人了。百年以上的古樹就有3562株,其中許多都是有名字的,如“九龍柏”、“迎客柏”、“屈原問天柏”、“槐柏合抱”等。認是認不全的,數也是數不過來的。看見鬱鬱蒼蒼的古柏林(表情夠嚴肅的),我不知該奔擁而去,還是繞道而行?在花木世界裏,它們堪稱嚴厲的父親。天壇是一座父權的公園。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要想拜訪這位自然界著名的隱士,最好去紫竹院。紫竹院公園是解放後新建的一處以竹取勝、以竹造景的自然式山水園林,因園內有明清時期廟宇“福蔭紫竹院”而得名。作為華北地區最大的竹園,竹是其當之無愧的戶主:現有80餘個品種,約100萬株。“中華民族創造了竹文化,而且形成了竹文化的精神,其概括起來就是: 自強不息、堅貞氣節、剛直品性、厚德載物以及剛、柔、忠、義之高尚品德……”這是我參加紫竹院每年一屆的竹文化節,抄在筆記簿上的。開個玩笑:紫竹院堪稱北京公園裏的文化部長。或者說,這是一座文化程度最高的公園。鄭板橋若路過這裏,會認同為精神故鄉的。不知為什麼,逛紫竹院,我會想起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還會想起詩書畫,想起笛與簫。
北京的花木,我是看不夠的。北京的花木,靠我一個人也是說不完的。被我忽略的還有很多。我無法不忽略―視力有限,腳力有限,心力有限。而美是無限的。花是開會迷―花的會議是沒完沒了的。走馬燈一樣的花期與花會喲。隨處可見的花園―做個看客似乎比做園丁還要辛苦。
朱自清本無心於花草,初來北京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隻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後來卻傳染了花的嗜好:“有了些餘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這是他個人的經驗。有一次還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看海棠。朋友Y勸阻―他是前一天去的,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幾十年之後,北京城裏,我們仍然在趕著看花―仍然很有意思。在看花的間隙,我甚至還趕著寫了這篇文章。是花開得較以前慢了,還是我的動作更快了?
看花不如養花。本世紀的北京文人中,老舍是最愛花的:“我愛花,所以也愛養花。我可還沒成為養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作研究與試驗。我隻把養花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隻要開花,我就高興。北京的氣候,對養花來說,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風,夏天不是幹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鬧霜凍。在這種氣候裏,想把南方的好花養活,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因此,我隻養些好種易活、 自己會奮鬥的花草,不過,盡管花草自己會奮鬥,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還是會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的關切它們。”養花像交朋友,看花也相當於會朋友。與老舍的時代相比,北京的花木,越來越豐富了,而且越長越漂亮了。不知是因為北京的氣候好轉了,還是花本身的生命力增強了?鳥人
周作人的時代早已過去了。那個時代的文人,吸煙、飲酒、品茶,都遠別於衣食男女,刻意追求某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仿佛不是在滿足肉體淺顯的欲望,而是為了實現心靈對閑適的渴念。
琴棋書畫自然是文人的專利,但煙酒茶食、花鳥蟲魚,則不妨雅俗共賞。你說它俗,它也俗到極點,但所謂的大俗就是大雅了。不在乎於誰賞玩,比賞玩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動機與心態了。隻是,周作人的時代、有閑階級的時代,畢竟已過去了。有錢才能有閑,而且有錢不一定有閑,閑無處可買賣。要在燈紅酒綠的都市做個隱士,比做總統還難。
北京這座城市不尋常。本地人常掛在嘴邊的大白話有一句“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藏龍臥虎的北京就是這麼隻大鳥籠子。在這兒呆久了,什麼都不新鮮。朝陽區腹地有個水雄子,怪怪的地名,水雄子有個全城皆知的花鳥市場。露天市場其實僅一條街,街兩邊擺滿了兜售花木魚鳥的板車、玻璃缸和帶篷布的簡易櫃台。花街緊鄰著一條河,河道彎彎的,街也就彎彎的。我翻閱過舊地圖,沒查出河的名字;向路人打聽,居然有好幾種說法,索性不刨根問底了。畢竟,水雄子是因其而得名的,就足夠了。第一次來水稚子,我驚呆了,以為《清明上河圖》在現實中恢複了:垂柳、橋、水邊的矮樓、紙糊的招牌、服飾各異的行人,什麼都有。在擁擠的人流中緩緩挪動,走馬觀花,確實能體會到大千世界摩肩接踵的樂趣,問貨、侃價、遞煙、聊天,全北京城的閑人仿佛都集中到這兒了。唯獨我不諳此道,隻是個乏味的過客。
若拍愛鳥周的廣告,真該到水灘子的鳥市來。有新手來買鳥的,更多的則是拎著精致的絲籠來遛鳥的(讓它感受大家庭的氣氛),或是攜鳥來選購飼料的。你會聯想到戴瓜皮帽、套府綢馬褂的八旗子弟提籠架鳥的遺風―這種景觀恐怕非老北京沒有。一位穿舊牛仔服的工人模樣的漢子擦肩而過,你仔細一瞧,籠中關著的是極昂貴的虎皮鸚鵡―不禁刮目相看,歎聲:“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當然,人還是北京人,鳥卻不是清朝的鳥了。據說在水礁子,拎一隻讓同道眼饞的畫眉招搖過市,不亞於商人手上提大哥大的八麵威風。人家的貨色好唄!
在展覽名貴金魚的大玻璃櫃台旁邊,卻蹲坐一位守著洋鐵皮水桶的通縣漁夫―正叫賣剛從運河釣上來的草魚。一邊明碼標價三千元現大洋一尾,一邊卻用天平論斤稱,一邊是讓人當掌上明珠養的,一邊是供作盤中餐吃的―鮮明的對比,卻相安無事地成為鄰居,這是水雄子集貿市場特有的怪現狀。或許這正是老北京的風格:即出玩主,又出美食家與名廚;既擁抱物質,又擅長享受精神。活得多滋潤呀!想通了之後,再往前碰見花攤與菜擔為鄰,鬱金香與新上市的空心菜為鄰,我已見怪不怪了。遛鳥的老人
據說除了“文革”冷清過一陣子,水雄子的花鳥市場一直這麼熱鬧,一輪主顧老了,又一輪冒出來了。生意越來越旺盛,人情味也越來越濃。就像下圍棋評段位似的,花鳥的玩家也分檔次,叫誰比誰懂行,懂行就是能耐―土話很能說明問題。據說北京的花鳥市場不隻水雄子一處,連最靠近故宮的北河沿、皇城根兒都有,那可是天子腳下的花鳥市場啊。據說養花鳥有養癡的、上癮的―據說不是癮君子那隻能算鬧著玩的。但我覺得一臉癡迷地吹著口哨遛鳥,比貴婦人牽一匹戴項圈的哈叭狗過街要清高得多,前者是愛物,後者是寵物―字麵的意思差不多,可似乎是兩種境界。前者是養氣修性,後者是養心肝寶貝。種花、飼鳥、養魚,難度大點,要有咱做學問的功夫。貴婦人養狗、大款養小蜜,一般的感情投資就可以了。
我來北京,賣文為主。花鳥市場盡頭即水雄子郵局,我的稿費一般都寄到那兒。隔三差五去取彙款,總行色匆匆,心事重重,花香鳥語如風吹過耳、稍縱即逝。有時站在郵局的水泥台階上,觀察那一張張癡迷或悠閑的麵孔,觀察鶯歌燕舞、花團錦簇中的眾生相,也會臨淵羨魚,卻舍不得把幹癟衣袋裏新換來的血汗錢花去,做一回浪漫主義生活的買主。即使買得起也養不起呀,主人尚且要為稻粱謀―隻能閉門謝客。閑適對於忙人是奢侈品,夢想對於窮人是易碎品,花鳥對於流浪的詩人僅僅是遙遠的裝飾品―回到租借的小屋我更認真地寫詩,以繡花的心情。
前生修行得不夠,我與花鳥市場的緣分,僅此而已了。
熟識的文人中卻還真有愛物成癖的。鄒靜之對鳥情有獨鍾,在臥佛寺開青春詩會,靜之通宵談的都是鳥經,我們反倒聽出無盡的詩意來。他至少有兩篇隨筆是寫鳥的。一篇《墨環》追憶少年時養的鴿子,還拉梅蘭芳做大旗:“讀《京劇談往錄》,許多文章提到梅蘭芳早年近視,後來養了鴿子,每每那雙眼睛被鴿翅帶至藍天白雲。後來眼睛就好了,上台亮相, 目光叩人心扉……”另一篇《留下地獄》則斬釘截鐵:“看見有人拿槍打鳥,我就在心裏把他打死一千次,一萬次。我曾阻止過一個少年。他當時走了,但是到離我遠的樹下去放槍。我馬上產生了想法:我們不能把地獄毀了,天堂可以不要,但地獄該留下來,用來懲罰做壞事的人。”他還提供了一條建議,但估計上帝不會采納:“天堂確實可以不要,我想沒有幾個人能到那兒生活。如果人真有前世,可以輪回的話,讓打鳥為樂的人,來世變成被追殺的鳥。”
鳥是有福的,有這麼愛它的人。我也是有福的―讀到過一篇這麼愛鳥、愛美的文章。
愛喝的是在本地口碑最好的燕京啤酒。也住過燕山大酒店(四星級),經常想這樣的問題:北京古時候為什麼叫做燕京?因為緊靠著燕山,還是因為作為燕國的都城?這座城市與燕子有一種隱秘的聯係―燕子似乎自古即是它的象征與吉祥物。明朝的朱元璋封第四子朱棣為燕王―朱棣後來做了永樂皇帝,並正式由南京遷都北京。他對自己鎮守多年的古燕都是有感情的。由於以上諸多原因,在我想象中,這座城市的上空永遠有燕子翔集,如眾星捧月。
多年前似乎確實如此。記得我剛移居北京時,趁著黃昏瞻仰大前門,驚喜地發現巍峨的城樓上,有成群的黑色鳥類翱翔並且鳴叫。因體型較小,容易被誤認為蝙蝠。但明眼人知道,那是雨燕——或至少是燕子的一個品種吧。它們圍繞著殘缺褪色的雕欄玉柱飛高飛低,叫個不停,仿佛樂不可支―它們心中裝著怎樣的喜事呢?據說大前門樓上,清朝就已有這種鳥裝點著天空,和暮鼓晨鍾一起,構成典型的人間城廓景象。在古老的燕都遇見了古老的燕子,我也覺得自己是有福的。如今,已很難有這樣幸運的目睹者了。殘存的幾座城門樓,風景是光禿禿的―那群小天使般的門神,似乎抖一抖翅膀就消失在空氣中。到哪裏才能找回這群快樂精靈?是什麼原因使你們不辭而別?沒有了燕子,燕京便離我們更為遙遠了。燕京已改名為北京。北京的上空,不僅燕子幾近絕跡,連麻雀都少見了。聽友人鄒靜之回憶,大躍進除四害時,全北京曾統一行動消滅麻雀,樓頂、陽台、樹上都站著人,敲打鍋盆或晃衣服,把麻雀都驚飛了,麻雀騰空後就再找不到地方降落,無處藏身,隻能在空中盤旋,直到精疲力竭墜地:“空中墜落的麻雀都被人收走,據說要統計成果,成果當然很大。再後來的日子就沒了鳥叫。”北京人其實是愛鳥的。養鳥是老北京的傳統。若幹年以前,坐在四合院裏,經常能看見別人家馴養的鴿子從頭頂掠過。在對往事的記憶中,充斥著悠悠的鴿哨聲―作為富於感情色彩的畫外音。那簡直是熱愛生活的表示。不知是出於政府的限製,還是現代人已失去了這份興趣―鴿子也像天鵝那樣離我們很遠。北京仍然有花鳥市場。但買賣的都是籠子中的寵物―鸚鵡、畫眉之類,不是為了看它們飛,而是為了聽它們叫。那還不如買一隻八音盒回家。估計自然界的候鳥遷徙,也會遠遠地繞開城市。鋼筋水泥的森林裏,已很難見到自由的飛行之物。密集的高樓大廈,成了人類囚禁自身的籠子。
北京人常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北京的林子越來越大了,鳥卻越來越少了。
取暖的方式
我在北京城裏漂泊了多年,終於分到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是1993年11月15日。根據市政府規定:每年的11月15日,全市樓房的暖氣設備開始供暖。我住的雖是老式的筒子樓,牆壁上照樣有一溜漆成銀灰色(像飛機的顏色)的暖氣管。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與我相伴的是前任房主遺棄的一小堆垃圾),撫摸著逐漸增溫的暖氣管道(裏麵有沸水循環流動)百感交集:我在這座城市的個人生活終於進人一個溫暖而有保障感的階段。
每年的11月15日,都人為地劃分了自然季節。從這一天開始―在北京人心目中,就進人冬天了。人們需要考慮過冬的方式了。市民的居住環境被嚴格地分為兩種:住樓房的與住平房的。凡是樓房都有暖氣供應―不失為某種優越感。至於平房(包括舊式的四合院),則需要提前儲存大量的蜂窩煤,以便生爐子取暖。所以對住平房的,單位會補貼一定的煤火費。凡是住人樓房的,從此便與蜂窩煤無緣,因為北京的樓房大多帶“雙氣”(煤氣和暖氣),他們欣然地與一個灰蒙蒙的舊生活告別,並且憐恤地關注著搶購蜂窩煤的平房居民在濃烈的人間煙火中掙紮。
在搬人樓房之前,我有過租平房住的漫長經曆―每逢冬至則暴露出弊端,怎麼取暖過冬是很傷腦筋的問題。南方人一般是不太會生煤爐的―尤其是有許多高雅技巧,譬如怎樣封火,以便上班回來後打開爐門,就能使爐火複燃。我試過幾次,可每次下班推開家門就感到寒氣森森:煤爐早已令人泄氣地熄火了,重新點火不僅費事,而且費時間―至少要兩小時後,室內的溫度才能轉暖。臨睡覺前仍然需要給爐子封火。這一切真是太難伺候了。我總是看見工人出身的房東手腳麻利地用濕煤餅封上火,然後甩上門頭也不回地上班去了,徒有羨魚情,卻無法退而結網。在北京的平房裏過冬,我這個外省來的讀書人,是很尷尬的。這是屬於冬天的尷尬。幸好單位的辦公樓裏有暖氣,我每天總在樓裏滯留到很晚,從不缺勤,以至領導跟我開玩笑:“辦公室在你眼中相當於賓館了吧。”這就是暖氣對我的吸引力。就像一首流行歌曲唱的“我想有個家―但這必須是個帶暖氣的房間,有暖氣才稱得上真正的家。
所以我搬進沙灘北街的筒子樓,那份進人了天堂般的喜悅,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永遠記住了1993年11月15日,暖氣進人了我的生活,我也算終於擺脫了冬天的圍困及其尷尬。我可以滿麵春風地過冬了。我住的是文化部後院,在一座陳舊結實的鍋爐旁,據說這一帶的暖氣供應,全靠鍋爐房日夜燃燒―把沸水通過暖氣管道輸送到每個家庭。因而院內還有一片空地,每年冬至之前,便有整車整車的煤卸在這裏,供燒暖氣用。第二年春天,半層樓高的煤堆也消耗殆盡。人類就是這樣向大自然索取光與熱的。走在寒風凜冽的街道上,仰望著樓群裏那一扇扇燈火通明、溫暖如春的窗口,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我同樣想深人這座城市的記憶,了解舊時代的北京人是怎樣過冬的。在林語堂的筆下有所記載:“人們逃進了掛有厚棉門簾的大門內,門簾上有木板加固以防寒風吹得它嘎嘎響……屋子裏是用炭火盆取暖。燃燒的木炭放在廚房中,直到不冒煙了再放人銅盆裏,蓋上熱灰。窗戶用厚實、耐用、柔軟的紙蒙住,可用來隔離冷風和熱氣。真正的禦寒措施要屬土坑。那是修在屋內的臥床,通常是順著屋子的長度而設的,能有七八英尺寬,和一般床的長度一樣。這種炕用泥和磚築成,生火和通風都在屋外,白天它的功能是代替座椅,晚上才用作床。不富裕的家庭,取暖設備很有限,冬天裏可能全家人都擠在一個熱炕頭上睡覺……”駱駝祥子是這樣過冬的,八旗子弟也是這樣過冬的。再往遠點想,曹雪芹恐怕正是趴在這樣的炕桌上,一邊嗬氣搓著手,一切斷斷續續地用蠅頭小楷寫下了《紅樓夢》。北京的冬天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