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第九章(3 / 3)

現代人是幸福的,可以在帶暖氣的房間裏過冬,一進門還需脫下外套,在室內僅需穿一件毛衣―他們是無法想象舊時代冬天的嚴酷。北京城裏的最後一座土炕,恐怕也已經拆除了。在冬天,我們享受著溫室裏花朵的待遇。有一次下雪天陪外地朋友逛故宮,忽發奇想,仔細觀察殿堂裏的陳設,發現禦寒用具也不過幾隻銅炭盆和手爐腳爐之類―跟今天的生活相比真是太落後了。皇帝也不過如此。回到帶暖氣的樓房裏大家感慨良多:看來我們比那個時代的皇帝還要幸福。於是多了一份比較而言的優越感。墳

墳是故人往事的最終收容所,但對墳的態度與待遇似乎也表現出人類社會的等級製度―尤其在中國漫長的封建時期,貴族與名流的墳不僅比平民百姓的更牢固完美,而且也更容易保留或流傳。所以,作為遼、金、元、明、清五朝故都的北京城,有許多的古墓名陵。某些甚至還成了今天仍沿用的地名。譬如地鐵西線有一站就叫公主墳,可另外在太陽宮、十裏堡、靜安莊、大灰廠西村、關東店、安定門、東壩、大程各莊等地,僅我所知道的有具體身份可確證的公主墳(或稱皇姑墳)就有十餘處,墓主大多是明清兩朝的公主。其中房山區大紫草塢鄉有個公主墳村,就是因為永安公主(明成祖朱棣長女,母仁孝皇後係徐達長女)安葬於此而得名,村東南還有駙馬墳。除了公主等皇親國戚的墓地外,還有形形色色的將軍墳、宰相墳(如懷柔北房鎮的宰相莊村有元大丞相墓)、舉人墳乃至太監墳。據說乾降皇帝自香山赴聖感寺,見沿途明代太監墓多如牛毛,曾有一歎:“西山下明代寺宦墓甚奢,專橫至此,國事有不壞者乎?”他沒想到大清王朝的宦患會比明朝過之而無不及。更無從知曉後來會出個受慈禧太後青睞的大太監李蓮英。當年不可一世的許多太監墓至今大都蕩然無存。唯獨京西磨石口的田義墓,是北京現存的小量太監墓中最完整的一座,我曾經陪伴一位史學家去踏訪過:墓園人口處豎立著兩座華表,神道兩側是護墓文武大臣的石像,穿過雕有飛禽走獸的漢白玉欞星門直達黃色琉璃瓦的碑亭(共三座),亭內供奉的豐碑分別鐫刻著萬曆皇帝寫給田義的兩道敕諭及吏部尚書沈一貫撰寫的墓碑銘……我向那位史學家谘詢田義何許人也,得知了是明代深受萬曆皇帝器重的一位忠君愛國的好太監。哦,看來天地人心是一杆無形的秤,萬事萬物各有報應。

超越於眾墳之上的,自然是帝王墳了。最著名的當數十三陵。建於昌平天壽山下的這明代十三個皇帝的陵墓,無一不是大興土木。規模較小的獻陵就動用了軍夫、工匠23萬人,在前十二陵中最小的景陵也用了23萬人。每修一陵,都會使無數工匠勞碌而死。例如,在修長陵過程中,朱棣曾派專人去天壽山宣讀他寫的祭文,由此可見一斑。為死人修墳,不知要浪費多少人力物力,以及累死多少活人―這就是人類曆史上封建社會的愚昧與黑暗。在明朝英宗以前甚至還存在著殘酷的妃殯殉葬製度,今十三陵德陵東南的東井與定陵西北的西井,尚存紅牆綠瓦的建築遺址,即明成祖朱棣殉葬殯妃們的埋葬之地。帝王的墳墓建立在人民的累累白骨上,他們的光榮總是拖曳著濃重得化不開的陰影。長陵的主殿是北京地區保存下來的最大而又完整的明代建築,也是我國現存最大的木結構建築之一,其東西長度及氣勢即使紫禁城的太和殿也比之而遜色。死亡居然比生命更重要,比生活更重要―封建帝王們的死亡觀念,是今人無法理喻的。他們在給自己修築一座座陵墓的同時,無形中也使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逐漸進人了一座巨大的墳墓―封建時代在帝王們的奢侈與昏庸中走向了末日。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就是文明與野蠻相搏鬥的過程―文明最終成為野蠻的掘墓人。

十三陵石牌坊

帝王墳並不總是金碧輝煌的,門庭冷落的有建於北京西南郊房山的金陵―係金王朝(1115-1234年)的皇家陵區,葬有金代始祖至章宗17個皇帝、後妃及諸王,是比明十三陵早約400年的北京第一個皇陵群。如今,金陵的地麵建築已傾頹於荒草亂石之中,唯有地下宮殿仍封存於800年的黑暗與神秘中。

北京師範大學坐落於鐵獅子墳(它也是22路公共汽車的一個站名),我剛來北京時曾在師大居住過,鐵獅子墳這個古怪的地名一度使我摸不著頭腦:幹嘛要為獅子(況且是鐵獅子)建一座墳呢?問師大的師生,他們也不知其詳。地名都這麼叫慣了,誰也沒深究過它原初的意義。多年後讀古籍,無意中發現有關的記載:鐵獅子墳屬於清初編人滿洲正黃旗內的博爾濟吉特氏、原封一等公額爾克戴青家庭墓地,因墓地立有一對鐵獅子(可能是明代舊物)而得名;北邊公獅,南邊母獅,高兩米許,鑄鐵的,工藝水平高,不生鏽。我在鐵獅子墳的原址(師大教職工宿舍區東門內20米處)走了幾個來回,沒找到一點鐵獅子的影子。一位看門的老人告訴我,他少年時倒是親眼目睹過那不生鏽的鐵獅子―隻是,1958年,鐵獅子被拉走煉了鋼鐵。

北京話

我愛北京,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因為北京話好聽。在南方時看電視聽廣播,覺得那種字正腔圓的語調既規範又令人陶醉。後來到了北京,一坐公共汽車,發現周圍的人個個都像播音員(從售票員開始),而且日常的口語另有一番生動活潑的效果。跟當地人交談(哪怕僅僅問一次路),確實能帶來聽覺上的享受。在瀏覽北京諸多著名的公園、街道、建築之前,我便完整地感受到一個聽覺中的北京。或者說,北京最初是以聲音的形式進人我的聽覺―用最快的速度占據了我內心。我像一滴方言的水珠,融人北京話的汪洋大海中。我興致勃勃地加以模仿―當然這不得不努力克製方言的慣性。在北京話的誘惑中,我下意識地改變著自己。北京啊北京,如此輕易地就從口音上改造了一個外鄉人。

嚴格地說,北京話也是一種方言―不過是最接近普通話的方言。它也有被改造的時候:普通話是在北京話的基礎上改良的―作為全國人民的標準語言。中國地域廣博、風俗複雜,能講一口普通話,似乎就獲得了語言上的通行證。尤其在北京這種包容了各地移民的國際大都會,普通話(或北京話)是有優勢的。幾乎每個外來者,都會麵臨這種口音上的改造。

我有位湖北來的朋友叫古清生,寫過一篇《帶著方言闖北京》。他起初打算用三個月學會說北京話,在小旅館裏關起門窗拉上窗簾坐在電視機前悄悄地練習(挺羞澀的樣子),後來發現播音員的語速太快了。緊迫快趕也跟不上―於是便像被一趟火車甩在半道上一樣沮喪:“北京話難煞我也!”據他自己說過去夢想過到中央電視台說相聲,現在再不敢做這種夢了。有一次文友們在鼓樓聚餐,在座的有一位研究漢字的美國博士生,古清生剛跟他交談幾句,便有人舉筷指出:你的北京話沒有這位美國朋友說得好。此言一出引起哄堂大笑,古清生尷尬極了:“那位攜著北京小妞的牙買加裔美國佬居然能說一口純正的北京話。這個事實說明,我在語言學上是愚鈍之至已經超越國界。”他上街購物時常遇見賣方問:“您是外地人吧?”很納悶:“你怎麼知道的?"這把別人逗樂了:“您開口說話我不就聽出來了嘛。”老古便感歎:語言啊語言―你是人身上唯一難以改變不可醫治也掩藏不了的一件致命的小玩意兒。從此他一刻也不敢放鬆操持方言可能招至傷害的警惕性,每次“打的”甚至在必要地交待目的地之外,還額外補充一句:上班真個兒沒勁。其實這位自由撰稿人上的哪門子班嘛,不過是提防司機從口音分辨出他外地人的身份而搞點什麼貓膩(繞路之類)。時間長了才發現,北京其實是較少方言歧視的城市,擔心純屬多餘:“與北京人交談中,他們很多人願意在談話的間隙猜測一下我是哪省人。如果我說猜中了,他們甚至會為此表現出一種天真的快樂。”

像古清生這樣曾努力學說普通話而失敗的人不在少數。賈平凹也進行過類似的嚐試:“我曾經努力學過普通話,最早是我補過一次金牙的時候,再是我戀愛的時候,再是我有些名聲,常常被人邀請。但我一學說,舌頭就發硬,像大街上走模特兒的一字步,有醋溜過的味兒。 自己都惡心自己的聲調,也便羞於出口讓別人聽,所以終沒有學成。”他出門不大說話,是因為不會說普通話。據說一口秦腔的賈氏不怎麼多來北京,也是因為說不慣普通話加上不願意更換語言環境。在異鄉的他總是給人沉默寡言的印象,其實這位小說家在其鍾愛的西安城裏還是極健談的(如魚遊回水中),甚至自稱擅長罵人的藝術―“用家鄉的土話罵,很覺暢美。”這種所謂的罵並沒有恨的意思,相反還浸透了對如影隨形的母語的愛。非如此似乎不能淋漓盡致地與母語相親相愛?方言也有普通話無法取代的魅力與感情色彩。賈平凹棄學普通話的理由是―“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不說了。”

北京就是這樣一座富於樂感的城市:在這裏,你會聽見最標準的普通話,也會遭遇種類最豐富的方言。這裏除了沉默的天壇、地壇、 日壇、月壇之外,還另有一座嘹亮的人類的講壇―雖然它是無形的,卻供奉在我們每個人的口音裏。各地方言的加人,也在擴張著它的輪廓,並接受著它的考驗。不管怎麼說,正宗的北京話還是好聽的―這種“好聽”還包含著易懂的意思。北京人說話,也是很藝術的。我對北京話沒有什麼抵觸情緒―雖然在學說時也難免流露模仿的痕跡。這注定我永遠隻是北京話的模仿者。當然換一個角度來理解:越來越多的模仿者(帶著各自的口音),不也正是北京話得以強大的原因?如果說我是因為愛聽北京話而來此地的,那肯定太誇張。但北京話好聽,也使我更愛北京了。聽覺中的北京,似乎比視覺中的北京更為深遠、廣博(甚至能把我帶回老舍那個時代)。北京話啊北京話,究竟是古老的,還是年輕的?一個世紀以來,北京的街景、居民、建築以及風格在變,唯獨琅琅上口的北京話沒變,在一代又一代講述者的口中繼承著―語言是否才是最不容易被歲月改變的事物呢?才是一座城市最明顯、最本質的特征?在這個意義上,北京話是最行的。

風與沙塵暴

北京的風仿佛也具備某種神性―這是我來到北京最大的體會。空氣流動形成了風―風本是大自然的特征,但在北京可不一樣,北京畢竟是一座有三千年建城史的古都,又作為當代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從它頭頂與雙肩掠過的風也沾染了俯瞰群雄的王者之氣,或者說,飽受人間煙火熏陶,帶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曆史感與文化味。

風是無形的,但護城河裏的波光閃爍使它披掛上榮耀的鱗甲,禦花園的宮牆柳、廣場與城樓的旗幟每時每刻都在臨摹它高貴的體態―構成最具代表性並受到萬眾矚目的風景。風使國旗獵獵飄揚,吹拂泱泱大國的麵龐―這自《詩經》年代就存在的古老的風,悠悠的國風,是金木水火土的造化,又是唐宋元明清的化身。它仿佛從鬥轉星移的曆史課本、從龍飛風舞的民族傳記的上遊順流而下,席卷眾多的朝代與逐鹿英雄的呐喊,挾雨帶電,披荊斬棘,遠道而來,最終幸運地逗留在我們的頭頂,代表大自然擔任我們這些城市居民四季的保護神。北京賦予了風以特殊的性格。風又仿佛是從北京出發,呈輻射狀,與時光同步,撫慰九州―撫慰外省的各大行政區劃,撫慰三山五嶽、五湖四海,撫慰星羅棋布的城鎮鄉村乃至十餘億國人。它借助政策、新聞媒介、電波、郵路、航空網絡、鐵路線乃至高速公路(或國道),傳遞消息(政治氣候、國際關係、經濟動態、新聞連播或天氣預報)―這超自然的風,國風悠悠喲!

北京的風也有平民化的一麵。如果你願意到四合院密布的老居民區走走,在窄窄的常常隻容兩人並肩行走的胡同(大多有個古怪的名稱),緊貼泥土地麵、鼓舞著落葉與廢紙嗖嗖穿梭的風會迎麵撞上你,你會聞見類似於掉漆的木製家具、翻曬的棉花被褥、鞭炮屑與新磨的玉米麵窩窩頭的老北京生活的氣息。風在迷魂陣般的胡同地帶從不迷路,它似乎閉著眼睛趕路也能摸到家門―輕車熟路。這是一股古風,京腔京味地哼著小調的風。一旦坐在誰家的四合院裏(頭頂常常有棗樹蔭、槐樹花或主人搭設的葡萄架),穿堂風會繞過苔痕斑駁的老式影壁來找你,早早地跟你這位陌生人套個近乎、打個招呼。有一群馴養的鴿子啪啪地撲扇著風聲掠過四合院上空,拉著長得沒完沒了的呼哨―你抬頭仰望,直射的陽光炫目,鴿哨與風聲還縈繞在耳畔,可那群古典主義的市井飛行物已了無蹤影,仿佛趁你一走神―就融化在藍得沒法再藍的天空裏了。你不禁胡亂猜測:當年周作人在八道灣的苦茶庵品茗時,是否也做過類似的夢境―今天的你,不過在延續那種樸素且閑適的滋味罷了。英國詩人雪萊曾吟詠過:“不羈的西風喲,你秋神之呼吸……”北京的風則是一座古老城市所做的深呼吸,它並不為傾述什麼,卻無意識地表達了某種凜冽到骨子裏的美感與歲月的惆悵。

北京的風是有特色的。所以風箏愛好者們有福了。尤其春秋兩季,工人體育場以及在原先城門位置(如東直門)建造的二環路立交橋上,都有放風箏的人.甚至在堪稱祖國殿堂的天安門廣場上,也飛揚起許多紙剪的蝴蝶、蜻蜓、鷹或金魚。放風箏本適宜於天高氣爽的鄉野,這簡直帶有抒情色彩。有那麼多成年人(而不是兒童),也陶醉於這與風合作的遊戲,可見北京的風非同凡響。目睹他們奔跑著扯線的身影,我覺得這是在天地之間垂釣的姿態―用紙箏與長纓去垂釣風嗎?這是徒勞的還是有效的?這畢竟是一種愛的方式,與風相親近如魚得水的方式。我走遍全國各地,覺得北京是熱愛放風箏的人最多的一座城市―關鍵在於這不僅僅是娛樂,而是熱愛。這種對生活的熱愛是從明清遺傳下來的吧。養花、遛鳥、聽戲與放風箏,是北京風俗中生命力最強的傳統。

林語堂寫過一部《輝煌的北京》:“城市的自然特征主要取決於它的地理位置和氣候,還有起著色作用的太陽光,起反射作用的天空以及我們周圍的大氣層。北京的氣候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成不變,通常它總是陽光明媚……對北京的第一印象是它的天空,天藍得讓人無法置信……”他又強調,“任何的氣候都在人們生活中起重要作用。有人說希臘的生活觀念,甚至希臘散文的清新風格都是遼遠開闊的愛琴海和地中海上明媚可人的陽光的反映。”那麼北京的風有什麼影響呢?我覺得,它使這座城市顯得大氣,也使市民們的性格顯得粗獷與剛烈。“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風歌》洋溢著王者之氣,它也隻能出自劉邦這樣的英雄之口。北京古老的風氣同樣帶著神曲的意味。西漢的司馬遷有如下評價:“燕趙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譬如戰國末期借進獻燕國地圖為名刺秦的俠客荊軻,曾經引吭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英雄末路唱大風―在我的聽覺中,它一點不比漢高祖的《大風歌》遜色。悠悠的古風喲,吹拂著秦磚漢瓦、唐詩宋詞,吹拂著將軍的大旗也吹拂著美人的舞袖,吹拂著荊軻也吹拂著兩千年後的我們……

從地理上看,北京鄰近內蒙古大草原,西風東漸,赫赫有名的西伯利亞寒流常經過它而南下,它也首先經曆風雪的洗禮與寒流的考驗,所以古時即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誇張形容。北京冬天的風自然是嚴峻的,但令人終生難忘的還是它春秋兩季的沙塵暴―飛沙走石、征塵漠漠,是一般城市的居民怎麼也想象不出來的。林語堂回憶本世紀上半葉的北平:“人們至少要每年一次做好準備,對付來自蒙古沙漠的大風沙,它不在五月便會在十月到來。屆時天空陰暗,太陽看起來泛著黃色。塵土很像一層厚厚的雲。它鑽進人們的耳朵和鼻孔裏,弄得滿嘴沙礫。漂亮的女人坐在黃包車中,用美麗的絲巾蒙著臉,絲巾隨風飄動著。家中的每件物品也都被蒙上一層細塵土。不管門窗關得多緊,塵土都會鑽人縫隙。大風沙要持續一兩天,然後太陽才會重新露麵……”他描述的大風沙像個暴君。半個世紀後,這種情況已有所好轉。但我在北京這些年,還是體驗過幾次林語堂筆下(我不再懷疑它是虛構)的沙塵暴。有時正在街上騎車,大風迎麵襲來,我需用雙倍的力氣踩腳踏,才能使自行車勉勉強強極緩慢地前進;若是步行,肯定進一步退半步―此時此刻,北京的風就像個大力士,在和你賭氣,和你較勁。再看看頂風行走的路人,都因被吹得喘不過氣,而背過身倒退著……風沙漫漫,天空為之變色。躲進街邊雜貨店避風,抽一根煙的工夫再出來,停靠的自行車座上已蒙了厚厚一層塵土。北京的大風不僅力度驚人,而且會吹各種各樣的口哨,你即使躲在高樓裏也沒有安全感,而且樓層越高,聽得越逼真。它在林立的高層建築之間扭曲著,變換著角度也變換著腔調,發出無法破譯的奇怪的聲音,巨人的聲音。你會覺得北京的天空很高,風的上麵還有風,層出不窮,風起雲湧―可用作電影裏博大的曆史畫麵與風雲變幻的大時代的背景。北京的大風,仿佛特意為了鍛煉、考驗人類,而不斷加重著語氣。

但大多數情況下它是安詳的、平等的,甚至溫清脈脈的。或者從總體上來說,它是屬於浪漫主義者的,有一種抒情的天賦。它畢竟為我們的精神生活提供了某種力度―如果我們不至於因為功利而忽略它的審美效果的話。我考慮這個問題已經很久了。我是個詩人,我在風起雲湧的北京城裏寫作―“清貧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或許我在這座偉大城市生存的最大意義,莫過於記錄它的心跳、感受它的呼吸,然後以雙手給它獻上一首平民化的《大風歌 》。這就是一個行吟詩人的任務,同時也是這篇文章產生的原因。悠悠的國風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