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位領導就是專程到這兒來接我們來了。
真難為這兩位,看得出,他們也想不通,可還得苦口婆心地
來勸我們。
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士可殺不可辱”的我。
其實,早從蘇五一那兒,或是從新華裏老者那兒學上一著
兒,我又何必口幹舌燥七竅冒煙滔滔不絕慷慨激昂了足足有三個
小時?
那三個小時裏我說我當然歡呼這場不是運動的運動,當然歡
呼這場比土改是土改嗎哦是土改歡呼這場比土改還要深刻的運
動,就像我當然歡呼“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歡呼“清除精神
汙染”,歡呼“五講四美三熱愛”,歡呼解決北京的公廁問題,歡
呼“門前三包”,歡呼“禁止隨地吐痰”、“禁止亂扔廢棄物”一
樣。我說我對犯罪分子的仇恨一點也不比別人少。我剛買的一輛
嶄新的“鳳凰18”就讓他娘的這幫烏龜王八蛋給偷了;我老婆回
家晚點兒,我就得為她提心吊膽;我家門口安了兩把鎖,出差三
天右眼皮就開始跳。我也恨不得把那些兔崽子統統槍斃。可這事
不是我能幹的呀,我不會偵破不會擒拿不會審訊不會搜査,我不
明白幹嗎偏偏要讓我們去偵破去擒拿去審訊去搜査。受受教育?
應該應該太應該了。可您不覺得這有點兒像以前說的,用槍杆子
押著作家去深人生活的意思嗎?再說您不擔心我們都去寫派出所
拘留所,寫逮捕、判刑、槍斃,可能有損社會主義的光輝,反倒
造成“精神汙染”嗎?再再說我正在寫曆史小說,寫共工寫顓頊
寫刑天寫蚩尤,雖說這幫東西也鬧騰得可以,可和“刑事犯罪”
沾邊兒嗎?再再再說能不能容我寫完了再去“補課”?哪怕容我
寫完了這一章?不然拎上個把月的手銬警棍,我的情緒怕是找不
回來啦……
同樣“士可殺不可辱”,同樣口幹舌燥七竅冒煙滔滔不絕慷
慨激昂的,是劉厚明和劉心武。不過,我們的結局也都是同樣
的。誰也沒能在那兩位苦口婆心左右為難不動員成功無法覆命的
領導麵前鐵石心腸。最後,我們到底坐進了那輛“上海”轎車,
讓它拉著我們到了公安局,我們微笑著,和局長副局長分局長副
分局長握手寒暄,我們說我們很髙興能有這樣一次錘煉鍛煉磨煉
大開眼界的機會……然後我們又分別被送到了各自住家附近的派
出所,和所長副所長指導員副指導員握手寒暄,我們說我們很高
興能有這樣一次錘煉鍛煉磨煉大開眼界的機會…-
了蘇五一的手下。
據說,一個多月以後,當我們圓滿結束了這次活動的時候,
領導同誌根據下麵的彙報,對我們的幾位寫家的表現是有個“說
法兒”的,很不好意思,據說表現最好的,是我。我這消息的來
源,是我早年寫小說的入門恩師、《北京文學》的副主編周雁茹,
一個最正統的共產黨員。她是帶著和我分享喜悅的心情跑來吿訴
我的:“聽說隻有你一個人是真正深入了!你的表現最讓派出所
的同誌滿意了!你抱著鋪蓋卷兒去和他們‘三同’——同吃同住
同辦案了!”
雁茹已經去世了,現在我覺得她那喜形於色的樣子還曆曆在
目。
當時我隻是一笑,我沒有跟她細說,我之所以有如此良好的
表現,主要是因為我有結識蘇五一的榮幸,他使我忽然活個明
白,思想豁然開朗。
5
是的,當天晚上,我就用自行車馱著一個簡單鋪蓋,到派出
所去了。
那天正好輪到蘇五一在門口的值班室值班,我去跟他一塊
兒。
派出所是很簡陋的,據我所知,這是當時北京最艱苦的派出
所之一。其實,波及北京的1976年唐山大地震都已經過去七年
屬樓了,而派出所,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地皮,更沒有充足的資
金。
“幹打壘”圍起了一個不小的院小,坐北朝南的一溜,主要
是辦公室、會議室,東邊的兩間,是夥房,東南角的一大間,因
為是在院子一進門的地方,所以成為了接待來訪、受理報案、辦
理戶籍的值班室,剩下的南房和西房,就都是民蓍們的宿舍了。
院子裏立了幾根水泥柱,拉著兩行鐵絲,上麵老是掛滿了民
警們的衣物。西北角有一個磚砌的盥洗池,從早到晚,不斷地有
民警在那邊兒上刷牙洗臉,可見他們誰也說不好什麼時候能睡
覺,什麼時候才起床。平常的日子,他們分成兩班,每天都要有
一班人在所裏待命,以應付各種任務。可“嚴打”這些日子,已
經沒有待命這麼一說了,警車沒白沒夜地出動,甚至連蒈車都不
夠使了,從附近的單位又借來一輛吉普車、一輛麵包車。公安分
局的預審處也不夠用的了,包下了一家很大的旅館,各派出所逮
來的罪犯,夠條件的就“報捕”,分局長一批,瞽車就嗚嗚地往
那兒送。別說民警們一個個熬成個什麼樣兒了,就連圍在“幹打
壘”四周樓房裏的住戶,也都給熬得五脊六獸的。
我到了派出所的門外,從自行車後架上卸下馱來的鋪蓋的時
候,警車正好也停在了門口,從車裏下來了一個姑娘,她的後
麵,跟著一個女民警。
那姑娘相貌平平,看那膚色有些像農村人。穿著一條深灰色
的褲子,上身是一件紫紅色的長襯衫,手裏提著一個尼龍網兜,
裏麵裝著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毛巾、漱口杯、衛生紙之類。又
逮來一個?賣淫還是偷盜?我愣愣地打量她。她往派出所的門裏
走的時候,歪過腦袋瞥了我一眼,我至今認為就是因為這一眼,
才給我帶來了那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和蘇五一一道在值班室裏待一會兒我就明白,我的鋪蓋帶得
實在是多餘。值班室的一個角落裏倒是立著兩張鋼絲折疊床,可
什麼時候能睡下且不必說了,什麼時候這值班室裏能消停一會
兒,讓我們有空閑找開這床,鋪開那鋪蓋,都大成問題。
值班室簡直是一個不斷上演、交叉上演一幕幕小品的小舞
台。
九點一刻的時候,送來了一個醉鬼,蹬三輪兒的“板兒爺”
說,他說他到永定門,可永定門哪兒呀?到了永定門,這位呼呼
睡個不醒,不管你怎麼問,也問不出個屁來了。永定門大了去
了,我橫不能把他扔在永定門大街吧?明兒您再在大街上見著個
屍體,給我安個謀財害命的罪。得嘞,我不要車錢啦,把他給您
擱派出所來吧!……板兒爺還沒出門,又進來兩位,河南駐馬店
來的,住在了什麼什麼旅館,上街溜達,天一黑,找不回去了,
隻好找到派出所來了。那醉鬼倒不礙事,倒在一米高的櫃台底下
打上呼嚕了,蘇五一說,先甭理丫挺的,丫挺的且睡呢,今兒晚
上不用咱把被子勻給他就不錯。他坐到桌麵上,詳細詢問那倆
“駐馬店”,還沒問出個所以然,拉拉扯扯進來了五個人,一下子
把值班室的門口擋了個密不透風,後麵還跟著一群看熱鬧的,黑
咕隆終的不知有多少位。
“民瞥同誌,你給評評這個理,我的孩子,我讓她回家,他
憑什麼攔著,憑什麼?”那個五十歲上麵的女人說。
“我不攔,我不想攔,可我得找派出所說明白,不然你把孩
子領走了,出了什麼事,我擔待不起!”另一方是個六十開外的
老爺子。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怕我媽打我,她肯定打我!”女孩
兒倒沒有哭,可她鐵青著臉,躲閃著她的母親,往老爺子身後
戴。
“瞧見啦瞧見啦,是我攔她嗎?您說,這麼著出門,他們娘
兒倆不得打起來?”
“那你別管,我家的孩子,我們作家長的,有找她回家的權
利。”女人身後,一直沒說話的一個男人開了腔,“你們家私自扣
我們的孩子,這……這是違法的……”
“可孩子現在在我們家,我們家秋子又沒在家,你們非拉她
走,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怎麼交待?”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幫那
老者,看那模樣,是他的兒子。
“你別打岔兒,我們孩子她舅還沒說完呢,你們聽聽我們孩
子她舅的,她舅是科長……”原來說“權利”、“違法”之類的那
位,是“孩子她舅”,原來又是個科長,怪不得比起那幾位來,
有那麼點兒“端”。衣著也透著不同:不到五十歲,肚子有那麼
點兒鼓,繃著一身的確良做的短袖獵裝,還真有點兒“派”。
沒想到,那女人對“孩兒她舅”職位的宣布,好像沒有多少
威懾力,那老者和他的兒子還在喋喋不休地聲明,自己家絕無扣
人之意,但必須到派出所來,當著民警的麵交人,而且,還得要
求她當麵下保證,保證女孩的安全。
“老說這個,老說這個,我讓你們聽我們孩兒她舅說完行不
行?她舅是科長!”女人又一次搬出自己的弟弟。
蘇五一也不著急,就跟看小品似的看看這位,看看那位,有
時候也不看,想起了什麼,翻翻電話本,又打個電話,替“駐馬
店”問旅館的事。問完了接著看。看一會兒,又找出一張小紙
片,往上刷刷地寫什麼,看來是給那“駐馬店”用的地址。寫完
了,又接著看,然後把紙片兒給了“駐馬店”,讓他們出門,打
的走人。
“行了!完了沒有?”“駐馬店”走了,蘇五一好像也騰出精
神來了,從桌麵上跳下來,衝女人老者孩兒舅喊了起來,“一個
一個說,瞎吵,想不想讓我聽明白?”
女人說:“對,一個一個說。民警同誌,您先聽我們孩子她
舅的,她舅是科長!”
“是嗎?”蘇五一歪過腦袋瞥了“她舅”一眼。
“對,機械廠總務科的。”“她舅”遞過來一張名片,嗽了一
下嗓子。
蘇五一捏著名片,懶洋洋地說:“我跟您說,您,先別說哪,
別說哪……您先辦這麼一件事,就這會兒,也別遠了,到永定門
火車站,拿塊磚頭,朝那人多的地界來一下子。砸著的那位,您
問問他,一準兒,是個處長!……您是科長不是?那就先甭說
了,再過兩年,繼續進步了再說吧……”
除了女人和“她舅”,大夥兒都笑了。
“你多大啦?”蘇五一也不笑,開始掉臉兒問那女孩兒。
“十五。”女孩兒的回答讓我一愣,看她身段,說二十你也得
IR〇
“十五?十五你不跟家待著,到人家家裏幹什麼?”
“我媽老打我,罵我,我……我就到秋子家去了……”
“秋子是我那兒子,他倆搞對象哪。”老者說。
“行了行了,別說了,我全明白了。”蘇五一伸出了右手,張
開個巴掌,在臉上一通胡嚕,胡嚕痛快了,看了看老者,說:
“你可真敢幹,想抱孫子也沒有這麼急的,鼓動著兒子搞十五歲
的,你還替你們家兒子看著,調教人家的閨女,不讓她回家,你
就不怕犯法?”
“你,更夠嗆!當媽的,別以為自己沒事兒!這麼大的閨女,
看都看不住,拉也拉不回,這媽,還當個什麼勁!我告訴你,當
媽當不好,也犯法!有膽兒你把她接回去接著打,再打跑了,我
跟你要人!”
都不說話了。
“說呀,怎麼辦?”蘇五一高聲問。
還是沒人說話。
“不說,可就聽我的了!……去,都到邊兒上去,一人給我
寫篇保證書來……你,保證不打她,讓她好好回家!你,保證不
留他,不許她再到你家過夜。聽明白啦?”
都說明白了,都到一邊寫去了。
就這樣,一幕幕小品熱熱鬧鬧地在值班室裏上演,直到淩晨
三點,上演的頻率才漸漸地放慢了。
那醉鬼還在櫃台下癱著,呼嚕聲越發驚天地泣鬼神。這呼嚕
打得人實在受不了的時候,蘇五一就蹲到櫃台下麵去,捏捏他的
鼻子,給他一個小耳光,讓他調整一下高音低音輕重緩急。有一
次剛剛讓他給調教好,從櫃台下直起腰來,所長老邊就進值班室
來了。
所長有事嗎?蘇五一問。
有事。你們興華裏那位,還沒拿下來呢。
“拿下來了”,就是招供了。“沒拿下來”,就是沒招供。
喲,都他媽三點了。蘇五一看了看表,想了想。說,別他媽
抓錯了吧?
就是,我也怕是抓錯了,要不,快一宿,怎麼也得招啦。我
說,你清理清理這兒,讓事主在這兒辨認一下吧,我看這屋還亮
堂點兒。所長說。
所長出去了,一會兒又想起什麼事似的,回來把蘇五一叫了
出去。沒多會兒,蘇五一回來了,領來了兩個同事,讓他們把那
醉鬼拉了出去。他招呼我幫他把牆根兒那兒的一把長條椅子搬到
日光燈底下。
“這幹嗎?”
“不是說啦,準備讓她辨認嘛。”
蘇五一告訴我,“興華裏那位”,不是他抓的。那是天津公安
局轉來的案子。事主在天津跳了海河,被救了上來,一問,原來
那姑娘從河北農村到東北找她哥,到北京轉車時,被一個小夥兒
騙到家裏強奸,又被搶了錢。她回了火車站,又被另一老流氓騙
到了天津,玩夠了甩掉,走投無路,才跳了河。事主已經被接來
了,因為她說她記得在北京被騙強奸的那一片屋子,叫“興華
裏”。剛才所裏派民警領事主到興華裏轉去了,還把那間屋找著
了。那家還真住著一位年齡長相和事主說的一樣的人,所以就
“傳”來啦。按說,不管是什麼案子,隻要是邊所長親自出馬來
問,如果真是罪犯的話,用不了那麼長的時間,就一準兒“拿下
來了”。問到這會兒還沒招,是不是抓錯了還真是有點兒懸了。
保不齊,那可保不齊,黑咕隆咚的,你敢說那姑娘記那房子就能
記得那麼準?事到如今,也隻有讓那姑娘出來認一認啦。
“你知道所長剛才把我叫去商量什麼?辨認的人不夠,沒幾
個穿便衣的,所長問,你能不能算一個。我說啦,老陳沒得說,
別看是個作家,沒有一點架子,就算一個吧!??…
得沒錯吧?”
“沒錯兒沒錯兒,我算一下!”我主動坐到了剛剛擺好的那張
長椅上。
我這才明白,原來這辨認,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不是說把
事主帶來,指著嫌疑犯問:“是不是他?”事主說是,或不是,了
事。辨認時得同時找上四五個人,讓嫌疑犯夾在中間。然後讓事
主躲在一個不被人發現的地方,認認真真看個遍,從中逃出罪犯
來。是啊,這麼晚了,讓蘇五一哪兒去找四五個穿便服的人。再
說,這回咱又成了“嫌疑犯”了,讓一個被強奸的姑娘上上下下
認一認,這不是比當“薩馬蘭奇”“發獎牌”更夠味兒的差嗎?
隨後走進屋,和我一塊兒坐到長椅上的,是三位三十歲上下
的男人。兩位我認得,是附近單位為了支援“嚴打”,派來的兩
輛汽車的司機。另一位我想肯定就是那位真正的嫌疑犯了。這嫌
疑犯留著寸頭,長著一張胖胖的大臉,腮幫子被刮得鐵青。看得
出,是讓這一夜的審訊給熬的,一副蔫頭聾腦的喪氣樣兒。不過
說實話,我想我的尊容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我看那倆司機,讓
日光燈從頭頂上一照,說他們是罪犯,也一樣有人信。
“你們都聽著,我還得給你們交待交待政府的政策,啊。坦
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們經我可清楚
”蘇五一板著臉,站在我們的左側。這我明白得
很,他不能站在中間,中間正對著值班室的窗戶,他不能擋著黑
魆魆的窗戶外投過來的視線。
聽他一聲喝斥,我也下意識地抬起了頭,一時間,我覺得自
己還真的體會到了一點當犯人的滋味兒。
我不能不服氣哥兒幾個幹這一行實在是天衣無縫,我瞪圓了
雙眼,使勁往黑魆魆的窗外看,愣是什麼也沒看見,可沒過一會
兒,邊所長領著幾位民瞀進來了,他拍拍蘇五一的肩膀,蘇五一
都去,再想想吧!”那三位民警的陪
同下,分別出去了。我知道,辨認已經結束。
“認出來沒有?”蘇五一問所長。
“認出來啦!你猜認出了誰了?”
“誰?”
所長用手指著我,嗬嗬地笑,說:“在這兒哪!”
後來我才知道,那姑娘,就是傍晚時和我在派出所門口照過
一麵的那位。沒錯兒,正因為照了那一麵,我就成了她辨出的
“強奸犯”!
三個人拿這事說笑了一會兒,忽然,所長不笑了,好像有什
麼心事。
“我就估摸著有點兒問題,不然怎麼會那麼難審!”所長的一
隻手按在辦公桌上,中指和食指交替地彈著。
“怎麼著,我去跟那邊說說,放人?”蘇五一問。
“跟司機說,開車送他回去,一宿了……瞧這事幹的!”
“沒事,所長,丫挺的有前科,不敢滋毛!”
“好啊,這位秦友亮,反正是你們管片兒的,交你辦了。”所
長邊說著邊往外走。
“我不管,又不是我傳來的!”蘇五一說。
“敢!”
所長走了,蘇五一衝我嘻嘻樂。我知道到了沒別人的時候,
他是得拿我被認出的事開開心的。
“甭樂。請神容易送神難,還是先想想所長說的,怎麼送人
家回家吧。”我說。
“礁你說的,這有什麼難的?你以為我說不管,是怕丫挺的
秦友亮啊?跟所長那兒尬尥厭子,開開玩笑罷了!”
212吉普車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
蘇五一從值班室走出來,站在汽車的門邊。一個黑黝黝的身
影從北邊的排房那邊走過來。借著屋裏照出的燈光,看得出,就
是他們說的那位秦友亮,腮幫子青青的那位。
“小秦子,今兒怎麼樣?”蘇五一遞給了他一顆煙。
“喲,謝謝……謝謝……”小秦子挺意外的樣子,忙著從口
袋裏往外找打火機,替蘇五一點上煙。
“聽我說,小秦子。”
“哎,哎。”一口煙好像還沒來得及往下咽,順著鼻嘴,冉冉
地往外冒。
“今天呢,叫你來,是為了幫助你,沒別的意思。”
“是,是。”
“你叫,就得正確對待政府的幫助,不應該有什麼想法。”
“哎喲,我能有什麼想法啊,我感謝您還來不及呢。這一晚
上了,先是所長,陪我熬著,現在又是您……我能有什麼想法
呀,您這麼辛苦,還不是為了我嗎?……”
“砰”,212的車門關上了,發動機又轟轟地響起來。
蘇五一回到值班室裏。
“怎麼樣?”問我。
我笑著說很受教育,很受啟發,我真是得向這位小秦子學,
他是“理解萬歲”的典範,“娘打了兒子不恨娘”的標兵。這一
晚上,我可沒白跟著耗,我又大大地長進了。
蘇五一像個哥們兒似的往我的肩膀一拍,哈哈大笑,他說是
那麼回事,人民群眾的確就是那麼好,別說有前科的了,就是渾
身沒有一點兒渣兒的,也沒脾氣。他又拍了我的膀子一下說,你
說的還真是那麼回事,你真的長進了。
沒過一個月,當我“下來”的日子快到期的時候,我更得到
了一次向全社會宣布自己“長進了”的機會:上級派來了幾位攝
影記者,為我拍了幾張“參加嚴打”的照片,有參觀過軍事博物
館的“嚴打展覽”的朋友告訴我,在那兒看見了我的一張好大好
大的照片,說明是:“作家陳建功在派出所和所長研究案情”。天
哪,我哪有這水平和這資格?我隻是遵了攝影家之命坐在了那
兒,和所長湊著腦袋看了幾秒種的報紙,“哢嚓”被拍下一張。
不管怎麼說,這的確是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表示了對領導
組織我們參加這場“不是運動的運動”,這場“比土改還深刻的
運動”的理解萬歲。
不過,這機會給我帶來的麻煩大概就無人知曉了:又一個月
以後,文聯一位管保衛的同誌找我談話,問我“在生活作風方麵
是不是有足夠的檢點和自持?”問話是很客氣很委婉的,即使我
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給公安局去了匿名的“檢舉信”,字字血聲聲淚地控訴
說陳某人野蠻地強奸了她6
那信,據說不僅匿名,而且還是從報紙上剪下一個一個印刷
體的字,拚貼成的。公安局連筆跡都從無査找。
當然是為了對我負責,他們把信轉到了文聯。
幸好我經過了幾個月前的鍛煉磨煉錘煉,似乎有一種曾經滄
海難為水的鎮靜。當時我好像又想起了那位“小秦子”,那楷模
使我的回答愈發冷靜。我沒說什麼,沒什麼,我衷心地感謝組
織,感謝公安局,我理解理解非常理解,不能說沒有想法,這想
法隻是兩個字:理解……我沒有把這事告訴蘇五一,我想,如果
他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認為我是徹頭徹尾地出師了。
好像是說遠了,我應該把話題拉回來,說說此後不久發生
的,我和那位“小秦子”之間的故事。
第二天我們就逮住了那個真正的強奸犯。那個姑娘盡管指錯
了地方,讓派出所抓錯了人,但她的記憶應該說已經是很不錯的
了。她說她被強奸後立刻就被轟了出去,走出那條小胡同,她看
見了一個公廁,不遠又看見了釘有郵政編碼的紅牌牌,還有寫著
“興華裏”的白牌牌。她說的這些,後來都得到了證實。第一次
的錯誤主要是因為天黑,也因為沒有找管片兒民警蘇五一跟著。
她領著民警找到了一個公廁,又找到了它對著的胡同,她看一棟
小破房子似曾相識,說就是這兒,結果害得“小秦子”在派出所
裏過了大半夜。第二天我們領著她再去時,才發現還有另一個公
廁,順著那胡同走幾步,那姑娘指著一棟房子確認無疑。蘇五一
領我們走了進去,開門的那小子一見是民警,立馬就篩糠,沒費
幾句話,就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我們把兔崽子和有關案卷一起送到了公安分局,坐警車往回
走的時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昨晚那位“小秦子”,忍不住好奇,
問蘇五一,那位“小秦子”犯的是什麼“前科”。
小秦子?秦友亮?蘇五一沉吟片刻,說,他哥叫秦友光,跟
他們興華裏的一個小妞兒好得要死要活,都快結婚了,那妞兒接
他爸的班,進了合資飯店。要不怎麼說人窮誌短,馬瘦毛長呢,
本來在興華裏這兒活著,踏踏實實的,秦哥秦哥地叫,甜著呢,
一進了“合資”,就他媽不是她了,好難怪,成天瞅著別人過好
日子,不說也過那日子吧,至少,是不是跟秦友光過興華裏的日
子,她得掂量掂量啦。沒仨月,要吹。秦友光倒有點兒爺們兒勁
兒,不找她算賬,找她爸玩兒命。他說他知道,都是那老東西挑
唆的,還專挑了個日子,趁那妞兒不在家,哥兒倆一塊兒上,把
妞兒她爸她哥打個滿臉花。就這麼著,折進去了,現在,他哥還
在天堂河勞改哪。
真不值當的。我說。
要我說,勢利眼,欠揍,要換上我,也得揍丫挺的。
你可是執法的,你說的可是“法盲”才說的話。許他拿我開
涮,也興我抄抄他蘇五一的“拐子”。
是。可你不知道,“小秦子”那一家子,全他娘的指著那妞
兒給他們作臉哪,那哪是秦友光搞對象啊,全家都圍著那妞兒
轉!……這麼跟你說吧,哥兒倆,老早死了爹,媽又扔下他們走
了,不知哪兒去了。由他們那奶奶拉扯大,容易嗎?他們那奶奶
幹什麼的?過去天橋唱小曲兒的。是,天橋是出了侯寶林新鳳
霞,可侯寶林新鳳霞不就一個嗎,更多的是誰?小秦子奶奶這號
的。解放了,翻身做主了,可天橋沒了,平地摳餅的地方找不著
了,靠什麼過日子?再說,就是有天橋,那麼大歲數也沒法兒唱
了呀。靠什麼?靠賣破爛兒。就這麼個人家,住那麼窄巴的一間
破房,興華裏誰不知道?這孫子竟然還能搞個妞兒,容易嗎?到
了兒到了兒還讓人給甩了,他一家不找人玩兒命?
我沒說話。
話又說回來,玩兒命有你個好?你是沒趕上,秦友光被判的
第二天,我給老太太送判決書去,老太太都有點兒神經了,不
說,也不哭。接過了判決書,愣呆呆地像根木頭。我心說,我甭
這兒陪著啦,省得老勾人家的傷心事兒。可出了門,又不放心,
回頭萬一這屋裏真的出點事,算誰的?在門外轉了一會兒,聽見
屋裏竟然哼哼唧唧地唱起來了,給我嚇得。
我回去啦。老太太您唱什麼呢?她說了,小蘇子,你來,正
好,我給你唱唱《十二郎》,聽完了你就明白了。別給你媽惹事。
你媽養活你不容易。我心說,這哪兒踉哪兒呀。可說實話,聽著
聽著,覺得這老太太呀,這會兒可不就得喝這個?我記不住,真
的記不住,大概意思是說,一個老太太,養了十二個兒子,老大
在州裏當捕快老太太還給我解釋說,捕快是什麼?捕快就是
警察呀!——老二在縣裏當衙役——老太太又說,衙役是什麼?
也是瞥察呀!——老三開的煎餅鋪,老四賣的是烤白薯。老五辦
的綢布莊,春夏秋冬給送衣服。老六撐船走通州,走親串友我不
愁…”?反正啊,五行八作,全讓她兒子給占全了。十一郎開的是
棺材鋪。老太太連棺材都甭操心了,第十二郎更絕,出家當了和
尚——老太太連念經放焰口的人都有了……你瞧,你得樂不是?
我乍一聽,也樂了,我差點兒說,甭說您家沒有當捕快的當衙役
的,就是有,這年頭,該判也得判。轉念一想,我這兒較個什麼
真兒啊,你是給這老太太送她孫子的判決書來啦,人家神經兮兮
地唱,你有什麼可笑的?
我也不笑了。
現在秦友亮靠什麼養活他奶奶?
這麼跟你說吧,你從你家的後窗戶裏看興華裏,沒少看見鴿
子吧?
是。我住五層。從後窗戶看,整個興華裏都在我的眼皮子底
下。我又是在北屋寫作,常常有一群一群的鴿子,帶著嗡嗡的鴿
哨聲,從我的窗外掠過。有時候,鴿子還落在我的窗台上,咕咕
地叫。如果到了天黑,它們還樂不思蜀的話,我這兒還會招來幾
隻砰機作響的“二踢腳”,明擺著是它們的主人們在轟它們回家。
保不齊那“二踢腳”裏,就有秦友亮的。蘇五一說。
那幹嗎?
他可養了不少鴿子,他就靠倒騰鴿子賣賣魚蟲兒什麼的養活
他奶奶呢。蘇五一說。
這天傍晚,我回到了和興華裏僅一條小馬路之隔的那棟六層
樓上的家。一層雷陣雨剛剛下過,天空澄澈如洗。如果說,這一
天的傍晚和其他的傍晚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我對窗外飛過的
鴿子有了更多的注意,因此我今天忽然覺得天上的鴿子變得格外
多了起來。它們嗡嗡地,仿佛從遠遠的地方,又輕盈地揚上高
空。一會兒,掠過了灰色的一群,一會兒,又掠過了白色的一
群。鴿哨的聲音時而縹渺遼遠,使人遐思悠悠,時而卻轟然而
至,給人一種鑽心透骨的震撼。
那首《十二郎》究竟是什麼調子的小曲?是“蓮花落”,還
是“單弦兒”?
站在窗前俯視興華裏,興華裏像一片剛剛被機耕過的黑色的
土地。
一排一排灰色的屋頂,就像一道一道被卷起的土壟。這屋頂
上間或有一兩間自家加蓋的閣樓突兀而起,我三歲的女兒偶爾來
這兒住幾天的時候,曾經指著那閣樓喊道:“拖拉機!拖拉機!
拖拉機在耕地哪!”
我追蹤著飛翔的鴿子,看看它們往哪一間房上落。
我想,那應該就是那位唱《十二郎》的老人的家,當然,那
也就是秦友亮的家。
從這天開始,伏案之餘,想休息一下的時候,我常常不由自
主地把目光投同窗外,投向那鴿子,投向那一排一排簡陋的房
屋。最初那幾天,我甚至總把進入眼簾的畫麵編進我從蘇五一那
兒聽到的那個故事裏去一個身材高挑衣著入時的姑娘,推著深
紅色的自行車,沿著幾乎被自蓋的飯棚子堵死的小路,走進了興
華裏。一個老太太,提著一個灰色的鐵桶,蹣跚地走到公用的自
來水龍頭前,“嘩……”自來水把鐵桶砸得山響。她提起了它,
一寸一寸地往自家的屋裏挪。兩戶人家吵得天翻地覆,男人們在
互相拉扯,女人們在互相訇罵,街道的老太太在中間攔。淩晨的
薄霧中,傳過來屋門的開啟聲、自行車的丁零聲、水桶的丁東
聲,這是居民們又開始一天的生活了……然而,這裏,卻一次也
沒有真正出現那個秦友亮的身影。
我一點兒也不諱言我的期待裏帶有某種功利的目的。我們站
到一起,接受了一次“辨認”,這作為一篇故事的開頭,已經有
足夠的韻味,沒有想到,我們的家竟又隻有咫尺之遙,倘若能看
到他的家,他的老奶奶,他的街坊鄰居,當然,最重要的是看見
他,那麼,這故事該有一個多麼有趣的發展!
可惜,沒有。他一次也沒有出現。
然而,幾個月以後,時值深秋的一個傍晚,他卻突然出現在
我家的門口。
他當然不是找我來了。他對我一無所知。而我,雖不敢說對
他了解得有多深,畢竟有過期待,也有過想象,對他的到來,可
以說是喜出望外。
他是找他的鴿子來了。他敲開了門,囁嚅地說:“……師傅,
麻煩您一下,我……我的鴿子在您家窗台兒上,它……它老不下
來,您……讓我進去抓一下,行不?……”
我一看那張圓圓的、被刮得鐵青的臉,笑了。甚至他這囁嚷
的神態都和那天晚上毫無二致。我讓開身子,請他進來。他徑直
走進我的書房,打開了紗窗。我還真沒留意,一個鴿子不知什麼
時候落在了我的窗台上。他伸出一隻手,把鴿子摟了回來。他用
另一隻手替它捋了捋毛,它乖巧地待在他的手裏,隻是滴溜溜地
閃著一對瑩瑩的眼珠子。
他一邊謝我,一邊往門外走。
我問他,是不是叫秦友亮。
他吃驚地停下來,瞪著我,您……您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說,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也應該認出我的呀,你忘啦?
哎喲,真對不住您,真
我說,夏天的時候,你是不是讓派出所傳過一回?
是啊。眼神裏還是一片驚疑。
後來讓你進了派出所的值班室,和幾個人一塊兒,坐一張條
椅上挨訓。想起來沒有?
有這回事。那您是*您是那民警?可那不是您,那是小蘇
子呀
我沒辦法了。看來,這位當時ie沒敢放開眼神四周看看6我
告訴他,我就坐在他的身邊,和他一塊兒聽著小蘇子的訓話。
哥們兒,您……您那會JL也……也進去了??
我笑了,告訴他,沒錯兒。
那……那您,您犯的是什麼事?
精神汙染啊。我哈哈地笑起來。
笑夠了,我當然把實情告訴了他。
怪不得您這兒有這麼多書。原來是幹這個的。嘿,聽說您
幹這行,可來錢啦!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擋了回去。我不會抽
煙。
聽他娘的瞎扯,明跟你說吧,幸虧我還不抽煙呢,有的寫東
西的,抽煙,一晚上寫的,還不夠煙錢呢。
他看著我嘿嘿地笑了。
笑?真的,我沒蒙你。
我是笑您,你也說“他娘的”?您可是……是作家,可以說
您是作家吧?
作家?作家可不如你!不信你問問小蘇子去,好嘛,那天夜
裏我跟你這兒可學了不少!……坐下,喝點兒什麼?
不喝不喝,我這就走,省得打攪您……您淨跟我逗,我有什
麼可學的?
好,學問大了!要是我,白白讓人扣了一晚上,操,我冤不
冤啊,我不玩兒命,也是罵兩句出出氣呀……你可好,態度好著
哪,好說,沒事兒,理解萬歲,還沒忘了給人家民警道辛苦呢。
什麼時候來著?
小蘇子在出車送你的時候啊。
喚……那會兒。怎麼,您是不是以為我那是裝孫子哪?嘿,
您可真逗!我可沒裝,真的,咱天生就是孫子,咱裝幹嗎?認熊
最好啦,好死不如賴活著不是!……再說,我有氣,該找誰找
誰,幹嗎跟人家小蘇子過不去?都是混飯吃的,誰跟誰啊。人家
小蘇子也沒跟我過不去是不是?我在農場勞教的時候,人家沒少
了去幫我奶奶。再再說,我橫?我找不自在呀!那會兒,我敢橫
嗎?那是什麼時候?我沒往事槍口上撞!
要不說得拜你為師呢……得,咱哥兒倆認識,可是有緣。我
說,我還沒吃飯哪,要不,你陪陪我,咱找地方喝二兩去。
喲,對不起,對不起,不敢當,不敢當,我這就走,這就
走。
的小酒館,喝二兩,怎麼樣,那地方…?
是慘點兒。
你別給我說這個,再慘的地界我也見過。我挖過十年煤吃。
我在小酒館喝過。我說。
陳哥,你可真痛快。咱奔派出所拐個彎兒,把小蘇子也叫上
吧,就是不知道他今兒是不是在那兒備班兒。秦友亮說。
是,是得叫上他,讓兔崽子再教育教育咱們。我說。
下樓以後我們碰上了一群衣冠楚楚香氣四溢的男女,他們好
像在談著一個什麼開心的話題,嬉笑著從小轎車上下來。一輛是
紅色的“夏利”,一輛是灰色的“切諾基”,還有一輛是米黃色的
“拉達”。他們瀟灑地甩著轎車的車門,樓門口響起了一片優越的
“砰砰”聲。從“切諾基”上下來的那位,我知道他住我的樓上,
602室的人主,他優雅地朝我點了點頭,環顧了一下他的客人們,
領著他們湧入了樓門。樓門外飄拂著他們留下的衣香。
嗬,你們樓真住著人物啊。秦友亮扭臉朝門裏看了一眼。
我說,不是“人物”,是“人物”的兒子。
他告訴我,得先跟他回家一趟,跟老太太打聲招呼。
我們一起順著一條岔道,走進了興華裏。
我好像見過他們,特別是開“切諾基”的那位。秦友亮說。
夏天的時候,他在你們樓前麵滑旱冰來著。
我當然知道這件事。我相信,不光我,我們附近幾棟樓的居
民,隻要他們那天在家,大概沒有不留下深刻印象的。秦友亮說
起來,當然也毫不奇怪。我們這棟樓的前麵,是一片開闊的水泥
地,我想大概是這場地又勾起602小夥兒的玩兒興?夏天的一個
傍晚,小夥子把他的哥兒們姐兒們招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
幾位,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來的姑娘一個個如花似玉,小夥
兒一個個風度翩翩,他們每人蹬著一雙旱冰鞋,拉扯著,笑鬧
著,把寧靜的黃昏鬧得沸沸揚揚。沒多會兒,四周就圍上了不少
看熱鬧的人,甚至連樓上不少住戶,都被歡笑聲招出了陽台,探
著腦袋往下看,就像農村的場院來了一夥兒耍把戲的。天色漸黑
時,開心的男女們一個個甩下了腳上的旱冰鞋,把它們扔進了小
車的後備箱。然後又一個個鑽進了車裏,把一片空蕩蕩的水泥
地,留給了眼巴巴的看客們。
那會兒我也站在陽台上朝下看著,麵對那空蕩蕩的水泥地,
說不上心裏是一種什麼感覺。
也整個兒一個空蕩蕩?
操,全他娘的白活了!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嗓子,不少人都
笑了起來,近觀的,遠看的。
不知道是在罵人家,還是在說自己。
我也聽見這一嗓子了。人家活人家的,你活你的,甭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