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人得氣死,比個什麼勁兒?再說,人家那麼活,該著,天下都

是人家老爺子打下來的,甭生這份氣。秦友亮的臉色冷冷的,聲

音也是冷冷的。

我不由得又瞥了他一眼,這感覺怎麼跟當初認識蘇五一時一

樣?他說的,是真心,是反話?天知道。

走過了兩排房子,他領我從第三排房前麵的一條路走進去。

我隻見過他們一次,剛才是第二次。秦友亮說。

他們沒在這邊住。他們在城裏有房。久不久的,過來玩玩

兒。我說。

噢,我想起來了,有時候,你們樓上好像有人開舞會,特

吵,是他們吧?

沒錯兒,一兩個禮拜一次吧。

哦。

其實,關於他們,我或許還可以告訴他更多的一點什麼,可

我卻又打消了這念頭。

說了,他會不會又冷冷地來一句:人家活人家的,咱活咱

的,比個什麼勁?

不過,如果我想寫一部新的《日下舊聞考》的話,是一定要

把我和這家芳鄰的故事寫進去的。

我們這個樓至今還實行著輪流收房租水電費的製度。這製度

當然不是什麼人給我們規定的。不過,不管是電業公司還是自來

水公司,他們每個月都是隻管査整個單元的總電表或總水表而

已,那麼,隻好由住戶們自己組織起來,挨家挨戶地査分表,收

錢,再到銀行把該交的錢交上。這真是一樁苦不堪言的工作,且

不說收來的錢每每和那總表對不上,你得挖空心思,把國家規定

的水價電價一分一分地抬髙,好把那差額湊齊,這就得勞多大的

神了。一次一次地爬樓梯,一次一'次地敲門:査表,一1次;收

錢,一次;收錢對不上數,又一次。遇上出差的,家裏沒人的,

更得無數次。我們這棟樓裏,“雷鋒”是有的,一樓的小腳老太

太,就是一個活“雷鋒”,可是這位“雷鋒”不識數,而識數的

呢,又都忙得沒工夫當“雷鋒”,唯一的方法,就是輪流。

各家各戶,誰收水電費,誰怕602。

他家沒人,老是沒人。什麼時候來,不知道。哪兒去找他

們?不知道。

有一次又輪到我收水電費,我把602的房門擂得山響,出乎

我意料的是,當我正要失望地走開的時候,忽然聽到屋裏傳出來

響動。

我又一次敲門,敲了好半天,裏麵那人就是不出來。我隻好

作罷。

那一次,602的房租水電費是我給墊付的。沒有多少錢,墊

付一下,並沒有什麼。可是我覺得,明明有人,敲門不開,至少

主人缺少起碼的禮貌,即使你有所不便,等你方便時,下樓找我

一趟,交上應該交的費用,也是可以的吧?我當時畢竟還留了一

張字條,從門底下塞了進去。

我是在幾周以後才找到那家的主人的,和以往一樣,他們是

男男女女的開來“派對”,我敲門,這回開了,我覺得自己不像

是來討債的,卻像是來要飯的。是的,那麼髙雅的“派對”,音

樂柔美悅耳,男士風流倜位,小姐暗香襲人,我卻說,請給我28

塊3毛6!……28塊3毛6掏給了我,我像幹了什麼虧心事,跟

主人說有擾有擾,匆匆忙忙地退了出來。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鼓

起勇氣對主人說,以後若是聽見沒完沒了的敲門,喊收電費,

請務必開一下門,省得老在您來客人的時候打擾,不好意思。

沒有人啊,我們都不在這兒住,平常沒有人啊。602詫異地

瞧著我。

是嗎,可前幾周,我來敲門,可聽見您屋裏有動靜——並不

是成心和人家論是非,聽他這麼一說,倒為這家的安全擔了心。

602想了想,一拍額頭,笑了起來,他努起嘴,吹了一聲口

哨,一條北京種的獅子狗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

就是它,莎莎。哦,還有貝貝,今兒沒來。它們在這兒住

哪,好多哥們兒想讓它們給生兒子,我們讓它們一塊兒住幾天,

培養培養感情……它可沒法兒給您開門,開了門,也沒法兒給您

錢。笑得更歡了。蹲下身,按住小狗的腦袋胡嚕了兩下,一拍它

的屁股,它又搖搖晃晃地跑了。

我明白了,那幾天,這兒成為狗的婚姻介紹所。

有必要把這些當個事說嗎?是的,秦友亮說得沒錯兒,人家

怎麼活,咱都管他不著,人家的狗怎麼活,咱更不用操心啦。

何況,已經到了秦友亮的家了。

站在他家的門前,算是知道了他家在這櫛比鱗次的一片中的

位置。如果說,我住的那棟樓像是截在興華裏麵前的一幅大屏幕

的話,這一排排的平房就是觀眾席了。秦友亮的家,就在觀眾席

第三排最靠西邊的地方。它太偏了,站在我家的樓上,必須從後

窗戶裏探出頭來,才有可能看到這間房子,難怪我沒有發現它。

這實在是一個簡陋的家,不過我並不感到意外,和蘇五一逮

那個真的強奸犯的時候,我已經來過了興華裏,見識過這兒的住

房了。而秦友亮的家,不僅房子簡陋,農具也比其他人家簡單、

破舊得多。就一間房,麵積不算小,裏麵卻擺了一張雙人床,一

張單人床。這就把屋裏擠得沒多少地方了。秦友亮說,他哥在家

的時候,哥兒倆睡雙人床,奶奶睡單人床。這不奶奶癱在床上了

嗎,他哥一時又回不來,就讓奶奶睡在大床上了,這樣翻個身不

是方便嗎。除了床,還有一張八仙桌,一個五鬥櫥,櫥上放著一

台黑白的電視機,還有一部錄音機。我們進門的時候,老人家正

仰靠在床上看電視。

秦友亮沒有把老人家介紹給我,也沒有把我介紹給老人家的

意思。我主動和老人家打了一聲招呼,她好像聽見沒聽見。我想

這一家人大概從來就沒有這樣的習慣,或者說,秦友亮的朋友

們,從來也沒有誰會把這躺著的老太太當一回事,而老太太呢,

也不認為孫子的朋友和自己有什麼相幹。

瘦得像一具黏髏的她,正專心致誌地看電視。京劇:《四進

士》。

秦友亮讓我坐下等他一會兒,說著就出了屋門,到了對麵的

飯棚子裏。沒過多一會兒,端過來了一碗糊糊狀的東西,像是杏

仁霜,又像是炒麵。他先把碗擱在八仙桌上,又從桌下拉出一個

小小的炕桌,把炕桌架在老人的身前。老人伸出一隻枯幹的手,

捉住碗裏的鐵勺,哆哆嗦嗦地把勺裏的東西往嘴裏送。一切都是

那麼默契,雙方對同一程式,都早已爛熟,因此,誰也不說話,

也無須說話。孫子看著奶奶,看她默默地吃,時而過去,幫她用

炕桌上的毛巾,擦一擦嘴,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她默默地

吃。

如果沒有那咿咿呀呀的《四進士》,這裏還有什麼可以顯示

一點生氣?

你家幹嗎要弄這麼髙的一個門坎兒?我問。

哪光我家啊,興華裏家家都是髙門坎兒。秦友亮說。

是嗎,我還真沒留意。

不把門坎兒弄高了,夏天就得發大水。

怎麼會?

您可不知道,您沒看見興華裏四周的高樓嗎,連上您住的那

棟也算上,一塊兒,把我圍起來啦。嚴嚴實實。不透風就甭說

了,地勢也全髙上去啦,夏天一下雨,整個兒一個水淹七軍!

我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我覺得挺慚愧,好

像興華裏水淹七軍,有我不可推卸的責任似的。

我們這個世界真逗,就我這事情的,不知為什麼,沾邊不沾

邊,時不時就慚愧一下子。幾天前作家協會開會,大夥兒還一起

反省了“貴族化”的傾向呢。專業作家的專業,是不是就是專業

的“反省”和專業的“慚愧”?

沉默了一會兒。

你的鴿子養在哪兒?我覺得我應該找一個不至於再慚愧的話

題。

房上。有幾個鴿子窩。還有幾個哥兒們家,也替我搭了幾

個。一般啦,弄來就到鴿子市賣啦,好的,才多養幾天,等賣好

價錢。

魚蟲呢,不是也撈魚蟲兒嗎?

撈,天天早上騎車到南邊,20裏地吧,那兒有野坑子,到那

兒撈魚蟲兒。

怎麼樣,來錢兒嗎?

來錢!大街上賣魚蟲兒的您沒見過?兩毛錢一勺兒。哪兒也

得鬧個兩張兒三張的。說實在的,我不缺錢,我攢了好幾萬啦。

您幫我出出主意,咱是買輛“大發”,幹出租呢,咱還是奔廣州,

倒衣服去?

這話題倒不錯,可是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卻咿咿呀呀地嚷嚷

起來了。

我哪兒也不去,挨家陪您!不學開車,也不出遠門兒!秦友

亮衝他奶奶喊。

老人不再嚷嚷,繼續看她的《四進士》。

我哥要是不回來,我什麼事也幹不成。秦友亮的眼睛裏閃著

幽幽的光。

我們離開了他的家,一直往派出所去,去找蘇五一。

月光挺好,整個天空清亮清亮的。

老太太不是怕你出門,而是怕你惹禍。我說。

沒錯兒。開車,鬧不好就撞死一口子;跑買賣,鬧不好就打

一架。她就不知道,撈魚蟲彡L也懸,哪天掉水塘裏淹死了呢?秦

友亮嗬嗬地笑起來。我看您是明白人,您給出個主意,是幹出

租,還是跑買賣?……我奶奶的話,甭聽。

我哪兒懂得拿這個主意!

主意你自己拿。我說。不過,你要是想買車,我倒有個路

子。你要是想下廣州呢,那邊我也有親戚。幫忙,我還行。

嘿,有您這句話,我心裏可踏實多啦……陳哥,我……我叫

您陳哥行不行?您說,我……我得怎麼謝您?

你要是能像剛才那哥兒幾個似的,混出個人樣兒來,就算是

謝了我啦。

哪哥兒幾個?

剛才,我們樓門口見過的。

操,那我可比不了,他爹一批條兒,鋼材就跑家去了。什麼

不是他們家的?國家都是他們家的!玩兒似的就把錢賺了!

那你就甭跟他們比,跟自己比,把自己過好點兒。

那還用說嗎,誰不想過好日子啊。我早想了,我要是發了財,

先他娘的把我們家房給換了,就他媽這狗地方,是人待的嗎?

還想幹嗎?

我娶仨媳婦!……您別笑,我是給氣糊塗了,我知道,那犯

法了不是?誰讓那些妞兒淨給我眼麵前添堵呢,晃,晃,天天眼

麵前晃,就沒一個是給我備的,我冤不冤啊,我都他媽二十七啦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在那家小酒館裏都喝得暈暈乎乎。出門

的時候,互相拉著手,就跟三個英雄共赴刑場似的。

這個畫麵,也是小酒館的那位姑娘事後告訴我的,而我,一

點兒也記不得了。

據說,站在他們酒館的門口,我們哥仨為了排座次,爭競了

好半天。

開始的時候,我是站到了他們倆人的中間,像一個老大哥,

牽著倆小老弟。

“不行……不行……我……我的位置不……不對……五一,

你,你站中間,你…你是我的老師,你帶領我……帶領我反精神

汙染,前……前進……”

我真想像不出,那時的我,是個什麼樣子。

據說蘇五一更逗,咧著嘴,嘻嘻笑著,當仁不讓地往中間

站,抓著我們兩位的手說:“對,對,這這就對對了!

我……我說剛才怎麼覺得……覺得有……有那麼點兒……不對勁

兒!……”

秦友亮卻跟他急了:“扯臊!……你……你靠邊,讓???…讓

我陳哥站中間,論……論學問,論……論年齡,沒……沒你的事

我們就這麼拉著,扯著,推著,讓著,說著,笑著離開了那

家小酒館。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不知怎麼已經回到了自己的

家,而那兩位,躺在我家的地毯上,還在呼呼地睡著。

8

不能說從此我就成了那小酒館的常客。不過,一個月去那麼

一兩回,總是免不了的。

與其說是為了“喝”,不如說是為了“品”。

這小酒館特有味兒。在此之前老是從這兒經過,可不知為什

麼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門臉兒不大,一丈來寬、兩丈來深的鋪

麵,擺了兩溜方桌。不管白天黑夜,老是開著門,還老是滿滿當

當的人。也不管什麼時辰,總有奔飯來的,也總有奔酒來的。就

說早上八九點那會兒吧,你一準兒能從這裏揪出倆“酒膩子”

來;到了半夜十一點呢,興許就闖進來個沒吃晚飯的。當初被秦

友亮和蘇五一領著一走進來我就明白,這是到了“引車賣漿者

流”中間來了。

特別是晚上,進來的好像大多是熟臉兒,這哥那哥的,誰都

得打幾個招呼。喝著喝著,隔著桌子就扔開了煙,遠遠的就拚上

了酒。我第一回進來那次,秦友亮就和隔桌的劃上了拳,兩人相

隔足有半間屋,吆三喝四,吐沬星子亂飛,觀戰的人一邊喊著

“掌櫃的,拿傘來吧!”一邊又添油加醋,難恐沒有出溜桌子。有

時候不拚酒,幽幽地唱歌,一個人唱,全飯館的人聽。沒人說

話,隻有順著手指頭,順著鼻眼悠悠飄升的輕煙。有時候又不

唱,三五一夥兒地侃,侃的淨是哲學

盼著丫挺的爆炸!沒勁,忒勞神!爆炸了,都清淨!

麼?問我幹嗎還造兒子?沒勁才造兒子呢,造兒子不勞神啊

造出來?造出來就後悔啊,造出來就明白啦,不是省油的燈!所

以更覺得沒勁啦!連他媽造兒子都是個麻煩,這地球上還有什麼

勁?你說,有什麼勁?”“……好人,壞人?扯蛋吧。他下台,你

上台,一個比一個操性。我?我也一樣,興許比別人還惡呢!有

權不使,過期作廢,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有什麼招兒?有招兒

啊,甭下台了,也甭上台了,上台一撥兒,喂肥了不是?您就踏

踏實實待著吧,您肥了,就不那麼咬了不是?可你想吧,這撥兒

剛肥了,咱又換一撥兒,好嘛,這新來的餓得正癟呢,上來了,

咬吧!你能踏實了?……所以,依我,給中央提建議,甭什麼二

梯隊三梯隊的,一梯隊,足夠!……”

你不能不來,聽聽他們的哲學,當然,也聽聽他們那幽幽的

歌。

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就發現,秦友亮是這我的歌王。

我知道舊北京的飯館裏有那麼一家,可能是“致美樓”,那

老板愛聽,也愛唱,所以他準備了胡琴,供有同好者用餐之餘一

展清音。

我沒有想到,這麼一個衰頹擁擠的小酒館,居然也可以邊喝

邊唱。

這裏準備的,是吉它。

那次和秦友亮、蘇五一喝得微醺,秦友亮回頭朝櫃台那兒看

了一眼,那小姑娘就心領神會,立刻遞出一把吉它來。

秦友亮低下頭,旁若無人地唱《橄欖樹》。曲子和歌詞是再

熟悉不過的了,可是我從來也沒聽過有哪一位歌手這麼唱《橄欖

樹》。

那是一頭狼在悲涼地嚎。

我盯住了他那鐵青色的兩腮,我想他如果能到舞台上去唱,

一定能風靡京城。當然,他未必會作曲,會作詞,他隻能唱人們

耳熟能詳的歌,可是,他能把所有的耳熟能詳唱得陌生。

唱完了《橄欖樹》,蘇五一說,唱《十二郎》。

我知道,這首歌,是為我點的。

秦友亮唱這首小調的時候,我開始丟掉戒備,忘情地喝酒》

直喝到晃晃悠悠

我發現,每次從這小酒館回去,坐到自己的寫字台前,我的

心就像鼓滿了風的帆。

秦友亮不光在酒館裏唱,有時又在酒館外邊的小樹叢裏唱。

那時候,小樹叢裏坐著很多和他一樣的年輕人,黑乎乎的看不清

他們的眉眼,你隻能聽到從他們中間傳出來一把吉它的彈撥聲,

繼而聽到一頭狼在嚎,或者是一群狼一塊兒嚎。我知道他們都來

自興華裏,那個又窄又悶的屋子把他們逼出來,這是他們唯一可

以大口地喘氣的地方。

這使我感動不已的路邊吉它隊,後來被我寫進了和趙大年一

塊兒合搞的室內劇《皇城根》,可惜拍攝時,這一段被刪去。

來的時候多了,我發現,秦友亮來到小酒館,不僅僅是為了

唱,更為了那個老給他遞琴的姑娘。

那姑娘不能說有多麼漂亮。一雙善解人意的眼睛,飽滿的成

熟的身材,就已經足以使小夥子心馳神往了。在我的印象中,和

秦友亮一起喝酒的時候,除了要吉它,他從來沒有看過她一眼。

然而我憑著直覺,一眼就認定,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場”。

“……‘場’?什麼意思?”

“想娶人家當媳婦的意思。”我衝秦友亮笑著。

“沒錯兒,我想娶仨媳婦哪,這算一個!”他故意裝出一副漫

不經心的樣子,“等著,等我發了財……”

我隻好作罷。

此後不久發生的事,至今使我懷著深深的歉疚,盡管秦友亮

不知道我竟在這中間扮演了這樣一個角色。

我是無意的。不過我知道,這哥兒們後來受的傷害,皆因我

的冒失。

不知道秦友亮有沒有機會看到這部作品,雖然我寫的時候,

已經把他的真名隱去,但我相信,個中奧妙,他一看便知。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使我把興華裏的這家小酒館介紹給了我

的芳鄰,602的那個小夥子。後來我知道了,他也姓陳,和我同

姓。

一天晚上,大概又是從城裏開車過來開“派對”?那位“小

陳”,很突然地敲開了寒舍的門,說有一些朋友來他家玩,很偶

然地說起您住這裏,其中有兩位小姐是讀過您的作品的,很想結

識,唯不知是否在忙,能否能個麵子,到樓上來坐坐。

人的弱點是毋庸諱言的。如果我聽說對我感興趣的是兩位男

士,或許也沒有這麼高的熱情。雖然並不報任何非分之想,但覺

得能讓兩位小姐有請,是很愉快的事。隨後自然是隨他上樓,到

那套裝修華美的屋子裏去會那兩位小姐。

屋子是來過的,來這裏收過房租水電費。這屋子的別致之處

是:除了緣牆而設的一圈沒有扶手的沙發外,幾乎沒有更多的家

具。看得出,這是他們為了開舞會、辦“派對”的方便。我在進

來時,幾個男士和幾個小姐正坐在沙發上聊,一對舞伴在屋裏轉

來轉去,一會兒在這個屋,一會兒轉到了那個屋。寒暄過後,我

客氣地請說得正上勁的男士繼續聊,原來他在講一個“葷故事”。

“……通訊員過來了:‘連長,首長命令:出擊吧r連長說;

‘好,全連注意,越軍上來了,全是女的,出擊吧r……”

小姐們在哧哧地笑。

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傻蛋,隻好也笑笑。

小姐們開始把話題扯到了文學,問這個作家那個作家,問這

樁離婚那樁離婚,敷衍來敷衍去,說到了流行音樂。

誰說的?“女人的膚淺會大大削弱她們的美貌?”哪兒啊,恰

恰相反,女人的美貌會大大掩蓋她們的膚淺。這就是為什麼在明

知她們膚淺以後,我還要和她們滔滔不絕的原因。女人的美貌豈

止能遮掩自己的膚淺,她還會勾出男人的膚淺呢,我,便是這理

論的最好注腳。我在鬃影衣香的包圍下靈魂出竅,惹禍根苗便在

這滔滔不絕中種下。我告訴她們真正的好歌手或許在民間,不信

你們不用走多遠,就在興華裏的小酒館,你就能聽到從別的歌手

的嘴裏聽不到的聲音……回想起來,這純粹是一種自以為高明的

炫耀,或者說,是為了在小姐們膚淺的男友們麵前,顯示自己的

深刻。

小姐們被說得意興遄飛,她們說要去聽,3^去唱,甚至要去

一起喝。我心裏暗暗地一笑。我知道她們不過是想換換口味。我

說我很忙恕不奉陪。其實我在那一刹那覺得她們如果真的由我陪

同踏進那酒館,我會在所有熟悉的目光中讀出驚諱。

我沒去,卻有人陪她們去。

這也罷了,去了不說,竟又把櫃台後遞琴的那姑娘勾了走。

我的罪過大了去了。

消息是蘇E—吿訴我的。這已經是第二年夏天的事了。那天

夜裏,他巡邏完了,沒什麼事,從興華裏過,看見了我屋裏的燈

光,上樓來和我聊天。

“你不知道吧,你們樓上,602那小子,把興華裏小酒館那個

妞兒,勾上啦!”

“什麼?”

“您犯什麼愣啊,淨來您這樓上跟他們一塊兒跳舞,您就沒

見過?”

我說,沒有沒有,我這寫著東西呢,天天不出家,我哪兒就

碰上了。

“好嘛,挺熱乎的,我還見著她和他們一塊兒坐車走呢。”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您樓上那哥兒們,帶男男女女的幾個,去酒館喝過一次。

那次小秦子也在,一塊兒唱歌兒來著。後來,他們又來了幾次。

再後來,就看見那妞兒和他們一塊兒啦……”

我的話都到了嘴邊了,最後還是沒勇氣告訴他,這事的罪魁

禍首是誰。

“那……那小秦子怎麼著了?”

“什麼‘怎麼著’?”

“嘿,小秦子沒找他們玩兒命?”

“找誰玩兒命?”

我指了指樓上。

“嘿,瞧您說的,那妞兒和小秦子有什麼關係?”

我說,你是裝傻還是真傻?小秦子跟我這兒都承認了,那是

人家想娶的媳婦。

“您可真逗!他想娶,他想娶的妞兒多了,娶來了嗎,?他連

說也沒跟人家說呀!天天去那兒唱,就算你有細心,你倒說呀!

再說,那妞兒跟602那位玩玩,誰管得著啊,咱知道人家怎麼個

玩兒法?民不舉,官不究,我他娘的就是想幫他小秦子一把,都

不知從哪兒下嘴!”

第二天晚上,鬼使神差一般,我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到了那

個小酒館。

那個姑娘還在櫃台後麵忙碌著。

酒館裏沒有秦友亮。我退了出去。

我到他家找到了他。

我說我請他去喝酒。

他說不去a

我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去。你他媽的就那麼熊?就沒本事把

自己喜歡的妞兒弄過來?

他說我壓根兒就他媽的沒喜歡過她。

我說那更好辦啦,那就不耽誤到小酒鋪喝酒啦。

他說可我不想喝,我反胃。

我沒辦法。我回家了。

回到家,想趴到桌上寫我的小說,卻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站

到窗前,望著燈光熠熠的興華裏愣神。忽聽樓上傳來汽車的刹車

聲,男男女女的喧嘩聲,隨後又是帶有幾分優越的,砰砰地甩車

門的聲音6

又跳舞來了?

我走到自己的屋門口,差點開門出去。我想看看那酒館的小

妞兒是不是也跟了來。

想到自己全是多管閑事。我又回到了北屋的窗前。

“砰砰”的舞曲響起來了,天花板上,還傳下來沙沙的腳步

聲。

忽然,隱隱地,聽見樓下傳來了一陣淒清沉重的哀樂聲,那

聲音先是遠遠地飄過來,漸漸地,越來越響,響得人心裏淒淒惶

惶,沒著沒落。

樓上的舞曲也戛然而止。

我忙走到客廳,打開電視機。四個頻道,沒有任何一個頻道

在播哀樂。

我又回到了北屋的窗前,哀樂仍在繼續。

樓上的舞曲也繼續。

我把筆擲到桌上,回臥室睡覺。

忽然間我想到了這哀樂響起的因由。我下了樓,到了秦友亮

的家門外。

哀樂確確實實是從他家裏傳出來的,在哀樂聲裏,還聽得見

他奶奶在咿咿呀呀地罵。

第二天中午,蘇五一到我家來了。

“找小秦子來了……這小子,喜歡音樂,你喜歡什麼不好,

買了一盤《哀樂》,昨兒放了一宿。你這兒聽見沒有?嘿,今兒

一大早,好幾家找我去啦,說讓這哀樂鬧得,心裏沒抓沒撓的!

……我勸他,他那小還跟我貧,說他就喜歡哀樂。是黃色歌曲不

是?不是。國家禁止不禁止?不禁止。完了,他倒有理了!”

9

電視台預報:今天晚上,有雷雨大風。

倘若我和秦友亮之間沒交情,對興華裏又毫無了解的話,對

夏季裏一次雷雨大風的預報,是不會動什麼心思的。魯迅夫子

說,煤油大王哪兒知道北京揀煤砟老婆子的辛酸。有人說不定得

給我上這個綱。可我不是煤油大王,不過“煤氣罐”階級而已,

有了“罐兒”,對“揀煤砟兒”階級的辛酸,的確是知之甚少了。

不過,“揀煤砟兒的老婆子”,好像也不知道我這天天爬格子的辛

酸。鄧小平講話,都是勞動人民。說得對。那就誰也甭說誰。老

太太,您揀您的煤砟兒,我爬我的格子,都不容易,誰也甭說誰

了。

誰也甭說誰了,咱們再一塊兒說理解萬歲。

4

我還真的對那項預報挺上心,上午寫作的時候,往興華裏瞄

了兩眼,我想應該在下樓散步的時候到秦友亮家說一聲,好讓他

有個準備。後來因為寫得順,就一直沒動窩。等到要起身下樓

時,看見興華裏不少人家都在苫屋頂哪。行,沒跑,秦友亮也知

道了。我也就不用去了。

大風是夜裏十一點左右起來的。烏雲卻早早地從西天壓了過

來。朝窗外看去,居民區的燈光好像都被一層迷迷蒙蒙的水汽罩

著。遠處的天空閃過幾道閃,卻聽不見一點雷聲。窗外的一株大

葉楊也一動不動,陰沉著臉,等待著什麼。漸漸地,它們像是有

了靈性似的,各個深藏陰森,時不時哼唧幾聲。忽然,一陣狂風

漫無邊際地卷過,砰砰的窗響,嘩嘩的樹聲過後,又萬籟俱寂

了。“嘩——”,又一陣狂風突兀而起,把大葉楊的樹冠重重地往

緊接著,狂風一陣緊似一陣,山

呼海嘯般掃過,大粒大粒的雨珠,被拋打到狂風所及的地方,夜

幕中回蕩著乒乒乓乓、丁丁東東的擊打聲。一道閃電刷地閃過,

大葉楊濕漉漉的葉片反射出一片小鏡子般細碎的光。一聲炸雷轟

然在當空爆響,仿佛要把天空崩塌。“嘩——”

傾瀉下來了!

借著興華裏昏黃的燈光,可以看得見雨水砸在房頂上騰起的

一片片水霧,那水霧不斷騰起,不斷被風吹散。就在這雷鳴電

閃、風聲雨聲交織中,興華裏默默地忍受著。突然,好像不堪忍

受了似的,雨聲中傳來一聲喊叫,卻立刻被風雨之聲壓了下去。

然而,喊叫聲越大越大了,循聲望去,隻見興華裏家家戶戶的屋

門一扇一扇洞開了,原來燈光星星點點的一片,一下變得燈火通

明。人們在喊著,叫著,喊叫聲中又夾雜著鐵鍁、鐵簸箕蹭到水

泥地麵的金屬聲。大敞的屋門裏,明亮的燈光照耀下,是一個個

彎腰弓背,端著簸箕,揮舞鐵鍬,往門外撮水的身影……

我想起了秦友亮家那高高的水泥門檻兒。看來,比屋頂漏雨

更尷尬的事,終於發生了:可以想見,興華裏四周高地的泥水,

是怎樣千溝萬壑般往這凹地流淌。到了家家戶戶原本都有的高門

檻兒已經敵不住雨水的傾灌的時候,那裏的水至少不會低於二十

公分了。嘈雜的喊聲愈演愈烈,再往下看時,家家戶戶的門口,

已經沒有了往外攝水的身影,例是看得出他們在搬動家裏的家

具。想必,他們已經放棄阻止水漫金山的妄想了。他們在把貴重

值錢的東西往床上搬

我抓起雨衣,跑下了樓。

誰也攔不住仍舊肆虐的風雨,不過,或許我可以幫助秦友亮

照顧一下那位癱瘓的老人。

風,毫無減弱的跡象;雨,也沒有休止的可能。雨點打得人

睜不開眼睛。腳下,黃濁的水流早已淹沒了樓前的小路,橫著向

興華裏湧動。我將手掌遮在眉頭上,我才有可能睜開眼尋找道

路。走下通往興華裏的土路時,隻覺“嗵”的一聲,水已經沒到

了我的膝蓋,當即灌滿了我的雨靴,從居民家中漂出的茄子、西

紅柿,在我的腳邊碰來碰去。我一步一步往第三排挪,又一步一

步往西走,好不容易到了秦友亮家。

“小秦子!……小秦子……”

沒有應聲,推門一看,秦友亮不在家。

屋裏已經灌進了十公分的水了,幸好老人已經被安置好了,

半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她的身邊,堆放著麵袋米袋之類。

這架勢,有點像被供品環繞的佛祖。

問她孫子哪兒去了,咿咿呀呀的說不清,還咿咿呀呀的老想

說。

算了算了,您甭說了,甭說了,我自己去找吧。

出了門,忽然聽見這排房子的西口外有人聲喧鬧。

怎麼?竟然還有笑聲、掌聲!噢,更多的是嗷嗷聲,聽那意

思,好像有一夥子人在起哄。

誰家?居然還有這種雅興。

西口直通一條大馬路。馬路上也已經是一片汪洋了。一輛灰

色的“切諾基”窩在水裏,顯然因為水太深而熄了火。五六個小

夥子圍著“切諾基”嗷嗷著,有人端著臉盆,起水來往那車身

上淋,有人索性弓下身子,蹲在水裏,將手掌一推一推,把水擊

向駕駛室,也有的用腳踢,“嘩……嘩

一下一下地衝到發動機艙裏

在找樂。

“讓你兔崽子美美地喝上一壺吧!”“嘩”,滿盛的一盆水,連

水帶盆扣過去,撞到車身上,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給丫挺的再來一下子!”

這中間,為首的,當然就是秦友亮。

車裏坐的是誰?602那夥子?不像,別看也是灰色的“切諾

甘”

■r。

秦友亮是不是把這車當成那小子的啦?

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過去製止,還是

應該抽手旁觀。

正猶豫著,隻聽“哢”一聲,“切諾基”的車門被打開了,

司機從駕駛室裏鑽了出來,與此同時,從後車門兒也鑽出來一

位。

“給丫挺的r

“給丫挺的脖子裏灌兩壺!”

秦友亮們虛張聲勢地喊著,從車裏鑽出的兩位不知就裏,落

荒而逃。

秦友亮們哈哈大笑,又故意追了兩步,有一位還走了兩下太

空步。

沒等他發現我,我回自己的家去了。

這事,叫我說什麼好?兔崽子過去那點兒明白勁兒呢,都他

娘的哪兒去啦!

我想秦友亮這一晚上一定睡了美美的一覺,雖然這瓢潑大雨

下了一夜,他家裏讓水泡得跟花園口似的。

他不會想到自己惹下了什麼禍。

當然,他惹下的禍,半個小時後他就知道了。

蘇五一來了,他是被所長派人從東華裏提溜回所裏的。那會

兒他也沒閑著,正在東華裏提醒一家危房戶,當心大雨淋塌了房

子。

所長的辦公室裏,坐著分局的兩位處長,一位姓廖,一位姓

張,就是剛來讓秦友亮位折騰個夠的那兩位。

“去興華裏給我査査,這事是誰幹的!”所長差點兒衝蘇五一

吼起來。

這些,是蘇五一到我家後告訴我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我家,他的身後,跟著秦友亮。

“您說,我該怎麼處置他?!”蘇五一是真急了,那修長的中

指又挑了出來,指著秦友亮的腦袋,就像是指著一個什麼東西。

“……”秦友亮倒是老實了,鐵青著臉,隨你怎麼說,也不

張口。

我說:“他肯定不知道這是分局的警車,再說,廖處長他們

也沒穿警服。真知道是警察,打死他也沒這膽兒啊!”

“甭說是警察了,不是警察,你也不能這麼幹!……大雨天

的,人家廖處長幹什麼來了?人家是怕這兒的房子出事,專門提

醒我們來啦!你倒好,倒知道孝敬,給人洗上車了…

也是,這世界上淨上誤會。

“那怎麼著,你們到我這兒來。什麼意思?”我問

“實話跟您說,直到現在,我也沒敢跟我們所長說,査著這

說了,有他好兒嗎?他可是有前科的主兒,幹這麼一檔子,不逮

進人才他媽怪了!”

我說,逮不逮的我可替你拿不了主意,你說,我能幹什麼

吧?

“我尋思著,還是算了,饒他一回吧,誰讓他他媽還得養他

奶奶呢!……不瞞您說,有點兒私心。他要是進去了,他奶奶不

又得撂我身上?人民警察愛人民是不是?……可我要是說,在我

的管片兒裏査不出這幫子人來,也他娘的太栽啦……”

“黑燈瞎火的,査不著也沒轍。”我說。

“至少,我也得遞份兒檢討……”蘇五一說。

“寫唄,有什麼難的。”

“對您說,不難;對我說,不易。您看,我寫了一早上了,

就寫成了這模樣。今兒,就是請您幫助看看來啦。別……別讓人

看出破綻不是?”

原來這位的檢討都寫好了,還跟我這兒兜圈子。

不過,他這檢討寫的,也實在不敢恭維。

“怎麼改改,您跟我說說。”

“算啦,有那工夫,我都替你寫出來了……你們先一邊兒待

會兒去。”

十分鍾後,我把那檢討寫完了。“啪”,拍給他。

“怎麼樣?”

“挺棒。”蘇五一說。

_畫_:

_____

M

夜走紅泥嶺

夏天,月落西山,繁星閃爍,巍峨的群山,

濃密的森林,清清的流水,金黃的田野,都掩蓋

在夜幕中。

人煙烯少的山林並不寂寞,貓頭鷹在噗噗地

發笑,知更雀不知疲倦地歌唱,箭豬突然爆發一

陣喊叫,受驚擾的黃猄大叫大喊地竄著;覓食的

山豬、野狸、豺狗到處闖蕩,兔子、野貓、田鼠

小心翼翼地行動,甚至伏在草叢和樹枝上的小蟲,

也不放過它們演唱的權利。除非是暴風驟雨或者

是虎嘯狼嚎,這首山林交響樂是要夜夜演奏下去

的。

山林間有條人走的道路,在抗日戰爭的年代

裏,該說是條大路了。這本是山區老百姓的專用

線,自從白崇禧發明“焦土抗戰”的絕招以後,唯一的公路被挖

得碎屍萬段,結果還是阻不住鬼子的坦克和騎兵,受害的卻是群

眾,南來北往的客人,隻好走這條山間小路了。

白天,這條山路雖說不上車水馬龍,也算得上人來人往,挑

擔的,騎馬的,踩自行車的,背著包袱的,好不熱鬧,可是一到

晚上,卻很少有人走了,連擺賣茶水粥飯的小路鋪,也匆匆收攤

回村,於是山路就忽然冷落平靜下來。

一九三九年的一天夜裏,這條路上,意外地走著幾個人,不

知背負著什麼東西,在匆匆趕路,腳步雜亂而沉重。在那個年

頭,山林間的夜行者,不外是土匪、散兵遊勇和走私者,他們就

靠黑夜幹那種見不得陽光的勾當。那麼,這幾個人到底是哪路人

呢?且聽聽他們的說話吧。

一個老氣橫秋的聲音:“喂,半邊天,還有多少路呀?”

一個清脆的女高者:“照山裏老鄉說,還有三塘路。”

“不得了,山裏人說路數,一塘少說也有兩塘。”

一個渾厚的聲音:“管他多少路,給我一斤米飯,再走十塘

路也行。”

女高聲笑了:“波牛,人家秀才怎麼跟你比呀。”

一個溫和而又親切的聲音:“秀才,累得夠嗆吧?要不要大

個子分擔點重量?”

“算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考試,不能請槍手呀。”

一個粗嗓子頂撞起來,“得了吧,第一次的事情還多著呢!

第一次挨特務的拳頭,第一次坐國民黨的監獄,第一次……”

“程咬金,你的三板斧要看準目標再砍呀。”

幾個人都笑了,笑聲減輕了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