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五個二十過去不久的青年,都是城裏長大的學生哥。叫

做半邊天的,是個短頭發的姑娘,真名林珊,是他們的向導;秀

才戴黑邊眼鏡、留長發、有點像頹廢派詩人,大名羅四維;波牛

是渾身力氣的大個子,名叫蘇積福,是他們的殿後將軍、收容隊

長;程咬金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家夥,才十九歲,愛說愛動愛吵

架,學名張勇進;領隊的大哥叫鍾誌,是五個人中的“老頭子”,

二十五歲了。

五個人最一致的是衣著和行裝,每個人都是黑布唐裝便服,

腳穿草鞋,背著黃麻布縫製的大背包,一頂鋼盔式小竹帽,這是

當時熱情抗日青年們中流行的“時裝”,與眾不同的是蘇積福手

裏提著個大草袋,鍾誌提著個半新的小皮箱。

天氣很悶熱,他們走的這段山路,更是密不透風,加上沉重

的背包,弄得一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如牛。

羅四維邊喘氣邊說:“唉,這麼熱,白天走不是更好嗎?”

張勇進馬上開炮:“你以為晚上走隻是圖涼快嗎?”

羅四維出題考試了:“你說,到底為什麼?”

張勇進認真地回答:“第一,為了安全,避免碰上壞蛋;第

二,為了練好打遊擊的本領。老夫子,答案及格吧?”

羅四維搖頭說:“打遊擊為什麼偏在夜裏,太羅曼蒂克了

吧?”

張勇進駁斥說:“老夫子,我說你是歪嘴和尚念歪經。敵強

我弱,黑夜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武器,懂嗎?”

羅四維哼了一聲,退下火線了。

張勇進得意地哼起:“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

個敵人;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鍾誌很有興致聽著這些談話和爭論,對臨時集中起來的夥

伴,還不很了解。自然,夜間走路,說話唱歌都禁止的,但我們

還不是軍人,連續三夜的行軍,大家實在累得夠嗆,今晚又是進

山區的最後一夜,要爬好幾座大山,讓大夥振奮振奮精神也好。

好不容易走上一座嶺,吹來一陣涼快的山風,大夥精神振作

多了。

“大哥,歇會兒吧。”羅四維要求說。

鍾誌掃了周圍一眼說:“好,就地休息。”

抽了一支煙,羅四維興致來了,他問鍾誌說:“到延安的路

好走嗎?”

鍾誌深情地說:“好走也不好走!

羅四維無限感慨地說:“要是跟你走,該多好呀,寶塔山,

延河水,溫暖的窯洞,抗大的歌聲,馬列學院的課堂,說不定還

搞出點名堂來。”

張勇進打個橫炮:“什麼名堂?當抗日博士還是社會科學專_

家?”

羅四維這回例外不還擊,繼續關切地問鍾誌:“黨中央、毛_

主席對知識分子很重視吧?”

鍾誌興奮地說:“當然。毛主席說過,‘沒有知識分子的參

加,革命的勝利不可能的

這些話使在場的人十分興奮和激動,張勇進一拍胸膛說:

“對極了!秀才,你的‘書生無用’的論調該收起了吧?”

鍾誌意味深長地說:“毛主席說的知識分子,是和工農大眾

打成一片、全心全意為工農大眾服務的知識分子,不是那些讀了

幾本書,自高自大,瞧不起工農,甚至騎在工農頭上的精神貴

族。”

幾個人沉默不語,羅四維卻另有所思地說:“老鍾呀,你幹

嗎還回到這人鬼不分的地方呢?”

鍾誌很幹脆地說:“這是毛主席的期望,黨和人民的需要

嘛。”

羅四維意猶未盡地說:“你不留在延安,也該爭取到八路軍、

新四軍那裏去。”

鍾誌笑問:“為什麼呢?”

羅四維說:“那裏有抗日根據地,工農大眾覺悟高,當兵或

耍筆杆都有大可為。”

鍾誌嚴肅認真地回答:“這裏不是也有工農大眾嗎?沒有抗

日根據地,我們依靠工農大眾創造出來。”

“也許我是悲觀論者,”羅四維苦笑說,“在這裏,除了吃苦

和受氣外,還會有什麼結果呢?”

“我反對你的論點!”林珊反駁說,“這些日子,我們不接觸

工農,在知識分子中兜圈子,相信‘一切通過統一戰線,統一戰

線高於一切’的鬼話,瞧著國民黨眼色做事,哪有不犯錯誤的,

哪有不失敗的?埋怨地方不好,工農大眾落後,這像話嗎?”

不愛說話的蘇積福插話說:“是嘛,我最近學習了毛主席的》

《五四運動》和《青年運動的方向》,我覺得自己離開工農大眾太

張通進說:“嚴格地說,我們還不是名副其實的革命戰士。”

羅四維扶扶眼鏡說:“真新鮮,共產黨員還不是革命戰士。”

張勇進寸步不讓說:“共產黨又不是保險公司,陳獨秀、張

國燾、李立三、王明又怎麼樣?你不改變,行嗎?”

羅四維光火了:“我抗議對我的人格侮辱。”

林珊當了消防隊:“好啦好啦,不要動肝火了,老羅,你不

是檢討自己脫離工農誇誇其談嗎?”

羅四維低頭不吭氣了。

遠處天空有閃電,還傳來隆隆的雷聲,山風越吹越緊了。

林珊催促大夥說:“走吧,恐怕要下雨了。”

大夥緊張地背起背包,按照原來隊列走起來。

鍾誌覺得這場爭論太有意思了,比起在訓練班中照本宣科的

發言好得多。他在這五個人中,確是個大哥,入黨的時間早,初

中畢業就走進社會,教員、店員、碼頭工人都幹過。西安事變

後,他向朋友借了點路費,闖過重重封鎖線,到了陝北,當過紅

軍戰士,進了抗日軍政大學,又主動要求回廣西工作。北部灣戰

雲密布時,縣委決定在邊遠山區建立抗日遊擊根據地,並且把領

導責任交給他,作為縣委特派員,帶領這支先遣隊進山,為大批

人馬開路。

誰也沒有建立抗日遊擊根據地的經驗,到邊遠山區,除了林

珊比他們早個把月,其他的人都是第一次進山。除了鍾誌,又都

是離開學校生活不太久的新黨員,存在著知識分子的忽冷忽熱、

空談高論、脫離實際又自高自大的毛病。雖然出發前,辦過短期

訓練班,學習過毛主席的一些著作,大夥熱情很高,決心很大,

但結合實際,問題就冒出來了。靠這些人完成黨交給的任務,可

以說是很艱巨的。

好處是這些青年人,都有一顆火熱的心,都有天不怕地不怕

的勁頭,國民黨反動派的拳頭、皮鞭、刀槍和看守所給他們上了

好幾課,把他們的最後一點幻想粉碎了,退路給堵死了,真到了

逼上梁山的地步。

眼前的問題,是怎樣使他們堅定不移地、自覺自願地走毛主

席指引的道路。

翻過一座山岡又一座山岡,羅四維和張勇進還在嘀嘀咕咕、_

沒完沒了地爭論著。

“你說農民落後,就是反對建立農村根據地,也就是反對走

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張勇進說。

“你認為我是來遊山玩水的嗎?”羅四維反駁道。

“人在山區,心在城市,還不是假的?”

“尊敬的程咬金,說話要有證據。”

“你做夢也想當哲學家、理論家。”

“這有什麼不好哇?”

“好,好,等日本鬼子打到廣西,騎在你的脖子上,看你還

當什麼哲學家、理論家去吧!”

“憑你程咬金,就可以建立抗日根據地了嗎?”

“黨不是要我們發動、組織和武裝農民嗎?”

“唉,談何容易?”

“唉,老夫子,你還比不上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民粹派呢。”

爭論到這裏,忽地從樹林裏躥出一隻四條腿、黑糊糊的東

西。

“老虎!”羅四維驚叫了一聲,機倒地上。

“我的媽喲!”張勇進往後一仰,幸虧鍾誌一隻有力的手支住

了,才沒有跌倒。

這是一隻百多斤的老山豬,像一輛開足馬力的坦克,在羅四

V

維和張勇進之間,橫穿過山路,鑽入灌木林中去了。

“山豬!好大的山豬!”林珊不是個先到山區的人。

大夥才放心地笑了。

“走吧,說不定會有真老虎呢!”林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等一等!我的眼鏡呢?”羅四維還蹲在地上,伸開雙手到處

摸索。

林珊隻好掏出手電筒,為他照明尋覓。

道路就那麼一點寬,前頭後頭,兩邊小樹草叢都找遍了,哪

有眼鏡的影子。

“興許是山豬叼走了吧?”蘇積福也說起俏皮話來。

大夥忍住笑,專心致誌地尋找。

還是張勇進年輕眼利,他一把抓住羅四維的肩膀,伸出食指

一頂,黑邊眼鏡便端端正正架在羅四維的鼻梁上了。

原來羅四維驚倒時,眼鏡自動地滑到鼻尖上,驚魂未定,便

到處尋找,他從未想到鼻尖上還承擔著什麼東西。

大夥邊走邊笑,隻有鍾誌還忍得住。

好一會,羅四維才聊以解嘲說:“這叫做吃一塹長一智,不

到山區不知山豬的可怕。”

林珊忍住笑說:“山豬有什麼可怕?我剛來時,老鄉還打死

一隻百把斤的,山豬肉味道可好啦!”

走不遠,天氣突變,烏雲滿天,狂風夾著雨點打下來,閃

電雷聲一齊發作。

“快跑呀,下邊山拗有間粥鋪,趕去避雨吧。”林珊帶頭,大

夥跟著跑起來。

這段路差不多有五百多米,大夥跑到時,已經給大雨濕透全

身了。

粥鋪不過是間茅草屋,三麵泥牆,除了石砌的爐灶外,還有

兩條釘死的木発,總算找到個避雨休息的地方。

羅四維摸一摸淋濕的衣服問道:“半邊天,還^^多遠?”

林珊掠著頭發說:“還有十多裏吧。”

羅四維焦急了:“你是江西老表吧?行五裏,還有五裏,五

裏五裏又五裏,唉,又下著雨……”

半邊天的潑辣勁上來了:“我說的還是安慰話,前麵還要翻

過五座大山,紅泥嶺、走馬嶂、吊羅山、尖峰頂、南屏山,怕也

好,討厭也好,革命道路就隻有這一條。”

對半邊天,羅四維不大敢惹,隻好低頭揩著眼鏡。

“山多山高是好事嘛,中國革命力量,就是上山後發展壯大

起來的。”鍾誌笑著安慰夥伴說。

張勇進接上說:“中國的武裝鬥爭,是從井岡山開始的。”

“對囉。”鍾誌有意啟發說:“毛主席給我們指明方向,路還

得靠我們走,最寶貴的東西,還是自己從革命實踐中得來的經驗

和體會。”

談論了一會,風雨已經過去,又是滿天星鬥了。

“坐著太冷了,動身吧。”

大夥剛背好背包,準備離開草棚。

“站住!站住!”草棚四周,忽地跳出二三十個拿槍的人,一

片叱喝聲。

“土匪!”這個念頭在五個人頭腦裏同時閃過。

有武器的人,都掏出武器,準備拚殺出去,嘴硬腰軟的羅四

維已經篩起糠來了。

大夥望著鍾誌,因為他到底有點軍事知識和對付壞蛋的經

驗。

外麵大聲罵起來。

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吊那媽,你們這些漢奸賣國賊瞎了眼,

紅泥鄉的路是你們走的嗎?”

鍾誌答話說:“鄉親們,別誤會,我們是好人,過路的。”

外麵馬上有人斥責說:“你們是好人裏揀出來的,這條路就

是不準你們走!”

又一個人大聲說:“二叔,別跟他們說廢話。趕快把走私的

黑貨交出來!把日本貨交出來,不交我們就開槍了。”

裏麵,張勇進揚起手槍對鍾誌說:“衝出去吧!”

蘇積福附和著說:“對,我打手榴彈開路。”

鍾誌聽了外麵的喊話和低聲議論,認真思索一下,心裏有了

點底,趕忙把手一按說:“不,先弄清是什麼人,不能冒冒失失

地亂打。”

對峙了幾分鍾,外麵有個年輕人下令說:“出來!快出來!

我們要搜査!”

鍾誌低聲對有武器的人說:“把武器藏好,聽我的號令行

動!”

五個人魚貫走出草棚。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沒有了。”年輕人數完,

接著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鍾誌回答說:“走路的,到山裏找親戚。”

“為什麼白天不走路?”又是那個發命令的說:“阿五,點火

把照照看。”

火把照得通亮,五個人都看清了。

“啊,還有個女的,也敢走夜路?!”

林珊不服氣頂了一句:“女人就規定不準走夜路嗎?”

有人笑了起來:“是個指天椒呀!”

第一個目標是羅四維。

“搜査!搜査!看看有多少煙土和私貨。”

一個中年漢子走近來,一把奪過他的眼鏡罵道:“勾屎佬,

準不是好貨。”

“土可殺不可辱,”羅四維書生氣發作了,“你們這些國民黨,

不打日本鬼,專幹壞事,人民大眾絕不饒恕你們!”

有人哈哈大笑說:“國民黨算個卵?碰到我們,照樣請他們

吃衛生丸。”

“少廢話!”一個粗壯漢子說,“把走私的煙土和日本貨交出

來,免得我們動手。”

“煙土?日本貨?”羅四維一氣之下,把背包丟下,把東西一

股腦兒倒出來。除了衣服用品外,全都是書,大本小本,精裝平

裝,紅字黑字。

“朋友們,都把背包打開,誰想發財就拿走吧!”羅四維有點

諷刺地說。

幾個人覺得這樣做也對,看就看吧,於是都把背包放下,把

東西倒出來,跟羅四維一樣,除了衣服用品外,也都是書本。

那個粗壯漢子驚奇地問:“你們帶這些本本做什麼?”

羅四維冷冷地說:“讀書人不帶書帶什麼?”

有人笑問道:“你們是丘九,是學生哥?”

林珊也笑著說:“我們是丘十,是教書的。”

這兩句惹得大夥笑起來,空氣緩和得多了。

那個發號施令的青年一直沉默地在旁邊觀察著,他忽然指著

張勇進問道:“你身上藏什麼?肚子鼓鼓的。”

張勇進毫不掩飾說:“手槍!”

“拿出來看看。”

張勇進把上衣一撩,露出一支土造拉八。

“你們都有槍?”

張勇進大聲說:“有!”

這是實在話,鍾誌有支左輪,林珊有支曲尺,蘇積福有兩顆

石井手榴彈、一把匕首。

“啊!”這些拿槍的人有點吃驚了。

還是那個發號施令的青年開口:“把槍交出來,我們讓開路

給你們走。”

張勇進氣呼呼地說:“人在槍在,要我們交槍,沒有那麼便

宜!”

“不交就別想走。”

鍾誌說話了:“請問為什麼要我們交槍?”

年輕人回答說:“我們是抗日遊擊隊,要槍打日本鬼。”

張勇進反問說:“隻準你們打日本鬼,別人就不能打嗎?”

年輕人搖頭微笑說:“你們能幹什麼?”

鍾誌仍然平心靜氣說:“請問你們誰是隊長?誰是負責人?”

“幹什麼?”

鍾誌懇切地說:“我們想見識見識,有些知心話跟他說。”

“有話就說吧,

“不,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好吧!有膽量,不怕死就跟我來吧。”年輕人說著,領頭就

走。鍾誌他們胡亂收拾好東西也跟著走。這一群帶槍的人,前呼

後擁把鍾誌他們領出大路,轉入山間小路。

雖有火把照明,路太窄太滑了,羅四維一連跌了好幾跤,張

勇進半扶半推著他走。

在這對“戰友”背後,鍾誌悄聲問林珊:“你看是些什麼

人?”

林珊沉靜地說:“我聽說這一帶沒有自衛團,沒有土匪,沒

有國民黨軍隊。”

“我看有點像農民自發抗日武裝,要想辦法搞清楚。”

走過幾處山坳,轉過一處比較平坦的山坡,他們來到一間廟

堂樣的房子。

東西被拿到裏麵,人卻留在山外。裏麵燈火明亮,人聲嘈

雜,看來人是不少的。

羅四維挨牆坐著,輕聲問:“程咬金,是聚義廳還是瓦崗

寨?”

張勇進隨口說:“三界廟。”

“完了!”羅四維學問太多了,“三界者天地人也,我們在三

界之外,定是考試落第的冤死鬼。”

林珊捅了羅四維一下:“少說喪氣話,留點精神做工作。”

“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還有工作可做?”

“你們兩個寶貝,先在嘴巴上加把大鎖。”

正說著,那個粗壯大漢走出來喊道:“喂!我們隊長請你們

去問話。”

這回,大夥讓鍾誌領頭,進入山門,走過場院,跨上大殿,

圍擁觀看的人很多。

大殿的土台上,有幾尊泥菩薩,寬敞的廳堂,擺了不少桌椅

板凳,還掛著一塊黑板,像是一間學校。

在一條長発上,坐著三個人,中間坐的是那個發號施令的青

年人,左邊是個白發老人,右邊是個穿破舊軍衣的中年人,桌子

上擺滿了五個人帶來的東西,最顯眼還是書,一本本攤開,多是

馬列主義著作和毛主席著作,還有一些進步的文學作品,足足有

一百多本。這三個人卻很有興趣翻著讀著書本的名字,有圖片的

看得更仔細。

看到鍾誌他們來了,三個都比較客氣招呼說:“先生們請隨

便坐吧。”

張勇進捅了羅四維一下,也跟著大夥坐下。

白發老人問道:“你們誰是頭人?”

鍾誌回答:“結個伴走路,沒有當頭的。”

“總有個話事的吧?我看就是你這位先生了。”

“就算是我吧。”

青年人問道:“講實在話,你們是幹什麼的?”

鍾誌說:“已經說過了,是教書的。”

青年人笑道:“教書先生還帶槍?”

鍾誌也微笑說:“這年頭,沒有槍,連狗也欺負人。”

穿舊軍衣的中年人突然問道:“你們是不是共產黨?是不是

毛澤東這邊的人?”

鍾誌征了一下,馬上反問:“阿叔,你看像不像?”

中年人很有把握地說:“沒有金銀財寶,不帶姻土洋貨,背

的全是毛澤東和共產黨的書,穿草鞋,打背包,走夜路,有槍有

刀,別看你們是文弱書生,我看來頭不小。”

鍾誌暗暗佩服,又納悶,仍然不露聲色說:“阿叔,我們這

些窮書生,沒有路走,想練練本事,找碗飯吃。”

白發老人哈哈大笑說:“我給你們講個古吧。民國十五六年,

我們這裏也鬧過共產,我參加過農會,也當過農軍,我還賣了牛

買槍,跟土豪劣紳打過。後來領頭的被殺了,人也散了。我們窮

人是不死心的,總有一天再來幹。哈哈,你們後生不會知道這些

事的……’’

中年人也接上來說:“我是當過國民黨兵的,民國二十一年,

到江西跟紅軍打仗,我當了俘虜。紅軍待我可好了,講了許多革

命道理,我才知道共產黨和工農紅軍是天下最好最有本事的人,

還知道領頭的有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回到家鄉,逢人就講,

鄉親們總是說,你把共產黨和紅軍請來吧,我們也想幹呀!看到

你們,我一猜準是了……”

羅四維忍不住說:“我們比共產黨和紅軍差得太遠了。”

“你這位先生好麵熟呀,”青年人反複注視著羅四維說,“你

姓羅,沒錯吧?”

“啊?!”羅四維怔住了。

“去年五月,你們包圍國民黨縣政府,要縣長答應出布告,

禁止走私,禁止米糧出口。我聽過羅先生演說,還向你要了幾張

傳單,對吧?”

羅四維失聲說:“是呀,是呀。”

“自己人,都是自己人呀!”青年人高興地跑過來,帶點歉意

說/“羅先生,不要見怪,我們做得太粗魯、太失禮了,我太公

和晚叔比我看得準。”

老年人和中年人得意地說:“春生,還不好好招待客人?”

叫做春生的青年,馬上張羅起來,叫人煮薑糖水,又生起大

堆火讓大家烤衣物。

這變化太突然,五個人都興奮、激動,還帶點不安。

春生親熱地挨著羅四維坐下,自我介紹說:“我們這裏是紅

泥鄉,姓林的多,我叫林春生,太公叫林多壽,晚叔叫林德輝。”

羅四維介紹了五個人的姓名後問道:“春生大哥,你是怎麼

到縣城的?”

林春生很坦率說:“還不是太公和晚叔的主意!聽說日本鬼

子打來.了,共產黨、八路軍、新四軍打了許多勝仗,大家都心癢

癢的,太公和晚叔派我到縣城去打探,看有沒有共產黨,請他們

來教我們……”

大家都很興奮地聽著。張勇進天真地問:“找到共產黨沒

有?”

“共產黨不掛招牌,額頭上又不寫字,怎麼找呢?”

春生說得大夥都笑了。

“羅先生,別見怪,你們幹的那一手我不讚成,要縣長出布

告頂屁用,走還不是走私?我想,還是回去自己幹吧。”

林多壽老人說:“我們山裏人,天天跟野獸鬥,跟土匪散兵

遊勇鬥,家家戶戶都有槍,吹起牛角,兩三百條槍隨時可以叫出

來。”

林德輝補充說:“這裏是三縣交界,到海邊一定要經過這裏,

那些奸商土劣就偷運桐油、鎢沙、米糧賣給日本鬼,又從日本鬼

那裏偷運洋貨進來。我們卡住他們,不讓通過,打了幾仗了,這

些壞蛋還不死心,我們就天天巡邏放哨,剛好碰上你們……”

鍾誌高興地問道:“你們這支隊伍叫做什麼名字?”

林春生有點靦腆地說:“還沒有起名呢。太公和晚叔說叫紅

軍或是農民革命軍不大合適,國民黨要我們編什麼抗日自衛團,

去他媽的!我們年輕人想叫抗日遊擊隊,爭來爭去,定不下來,

隻有一個隊長,那就是我……”

鍾誌鼓勵說:“我想,你們會越幹越好的。”

喝了薑糖水,烤幹衣物,大夥精神好得多了。

林春生把桌上的東西交還給他們說:“你們看看有短少的

羅四維才吞吞吐吐問:“我的眼鏡呢?”

林春生一査問,才發現那副眼鏡給農民砸爛了,他十分抱歉

地說:“羅先生,真對不住,山裏人看不慣這東西。”

張勇進搶嘴說:“沒關係,有鄉親做‘眼鏡%比這二百度的

近視眼鏡方便多了。”

五個人,連羅四維也會心地笑了。

林春生有點不好意思說:“有件事請先生們幫忙,就是你們

的書能借幾本給我們嗎?我們要的是毛澤東的書。”

張勇進很慷慨地說:“可以,可以,我們馬上挑選一份給

你〇”

林春生抱著書,連聲道謝後說:“我們這裏很閉塞,消息不

靈通,難得這個機會。請你們給大家講講現在的形勢,大家特別

想聽關於毛主席、共產黨、八路軍、新四軍的事,可以嗎?”

鍾誌馬上答應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讓羅先生給大家

講,他是大秀才,當過教師和新聞記者,讀的書也多,可以滿足

的大家的要求。”

羅四維很激動地拉著鍾誌說:“要我講,行嗎?還是你來

吧。”

鍾誌鼓勵說:“這正是我們接近工農的好機會,大膽講吧,

講得通俗點。”

哨子一響,一百多帶槍的人擁進大殿,情緒十分激烈,林多

壽和林德輝早端起発子坐在前頭。

林春生首先介紹說:“叔伯兄弟們,你們天天吵著要聽新聞,

聽革命故事,現在我請我的老師羅先生給大家講,羅先生是個大

秀才,來我們山裏幹革命的,大家鼓掌歡迎。”

在不太習慣的掌聲中,羅四維開頭有點拘束,後來越講越生

動有力,一口氣講了兩個多小時,聽的人還不滿足。後來由林

珊、張勇進唱了兩支抗日歌曲,五個合唱了《延安頌》,才算結

束了。

沒有比林春生和他的太公林多壽、晚叔林德輝更興奮的了。

林春生問道:“你們真的到南屏山教書?”

鍾誌回答:“是的。”

林多壽開口說:“不嫌地方窮,請先生們留在這裏吧,我們

也有學堂,我們有碗飯就和你們分著吃。”

林春生懇切地說:“我們想幹革命,又不知怎麼幹,你們來

了就有辦法了。”

鍾誌很感動地說:“謝謝鄉親們的信任,我們到南屏後,一

定想辦法派幾個人來,到時候,請多多幫助我們。”

林春生抓住鍾誌的手說:“多謝!多謝!我們一定像親戚一

樣歡迎你們。”

時候不早了,鍾誌他們要趕路,林春生他們硬拖住不放,搬

來了紅米粥、鹹蘿卜,還有一大海碗山豬肉,不吃就不讓走。

林春生、林多壽和林德輝陪著,邊吃邊談,親熱得像一家

人。林珊悄悄對羅四維和張勇進說:“喂,老夫子、程咬金,從

怕山豬到吃山豬肉,太有意思了。”

“幸虧有了老鍾,不然這場戲……”張勇進的愣勁減了許多。

羅四維自我鑒定說:“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這幾跤跌得太

好了。”

林多壽好像聽到三個人的話,接上說:“自古道不打不相識,

你們進山找親戚,第一門親戚該是我們了。”

鍾誌很豪爽地說:“能跟你們攀上親戚,我們太高興了。”

當五個人離開大廟時,人們依依不舍送走他們。林春生和十

幾個青年人,搶著替他們背行李,送他們一段路。

分手的時候,林春生鄭重地說:“鍾先生,我等候你們來;

不來,我們就找到南屏鄉去。”

鍾誌緊握著他的手說:“放心吧,我們是幹革命的,說過的

話,一定算數。”

林春生回頭走了幾步,又轉身叮嚀說:“這一路可以放心走

了,大白天走也不要緊,有人問到,你們就說是紅泥鄉來的。”

鍾誌不禁讚歎說:“真是個熱心腸的好漢啊!”

當鍾誌他們登上紅泥嶺時,已經是天亮了,那巍巍的群山,

碧綠的林海,金黃的田野,銀白的江河,以及翠竹圍繞的村莊,

已經清晰可見了。

夜裏的興奮、激動還沒有過去。

張通進像詩人在朗誦著:“啊,多美好的山區,山好,樹好,

水好,人更好,我願把我的青春獻給你,和你一起戰鬥!戰鬥r

羅四維深深吸一口清新空氣說:“這一夜呀,終身難忘。老

鍾,路是走對了。”

鍾誌微笑說:“是嗎?”

羅四維激動地說:“是的。你走的路,我們開始走的路……”

張勇進接上說:“毛主席指引的走與工農相結合的路。”

羅四維欣然同意說:“對,絕對正確。”

林珊帶點辣味問道:“你們的論戰呢?還繼續進行嗎?”

羅四維習慣地扶扶“眼鏡”說:“我鄭重地宣告:論戰結束

了。”

張勇進接著說:“我簽字同意。”

鍾誌冷靜地擺擺手說:“結論還是下得太早了。我們剛剛開

始學走路,有多少事等著我們去幹,比如紅泥鄉,群眾熱情,積

極性高,但如何把這支自發的農民武裝,引導上黨領導的正確道

路,這需要做艱苦細致的工作,甚至是要經過尖銳複雜的鬥爭。

對我們自己說來,也是一場艱難甚至痛苦的改造過程。因此,爭

論還是不可避免的。”

大家都默默地點頭,同意鍾誌的分析。

林珊關切問道:“老鍾,我們什麼時候派人到紅泥鄉來?”

“喲,真比對娘家還關心呢。”鍾誌笑起來,接著說:“這裏

本是我們計劃開辟的地區,有了這個重要線索,黨委一定盡快討

論決定的,迅速派人來工作。”

林珊挺認真地說:“我第一個申請來。”

張勇進搶著說:“我是少不了的。”

羅四維也不甘落後說:“我有到這裏的優越條件,林春生是

我的老相識。”

林珊對沉默不語的蘇積福說:“波牛,你這張嘴隻是吃飯喝

水的?”

大個子蘇積福紅著臉說:“我不會說漂亮話,反正我這一百

多斤,黨要我到哪裏就到哪裏,要我幹什麼就幹什麼。”

鍾誌有點激動地說:“很好!同誌們,這是個良好的開端。

但是路還遠,山很多,讓我們開動11號汽車吧。”

“是走的時候了!”這回,張勇進搶在前頭,邁開大步,引吭

高歌:

紅日照遍了東方,

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

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牆,

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

氣焰千萬丈。

真的,一輪紅日已在東方冉冉升起,陽光鋪滿他們前進的道

路,高山雲海間,幾隻蒼鷹在穿雲破霧地翱翔。

永遠的河流

他久久地木然佇立在那裏。

落日的殘光從一迭迭瓦頂房的脊梁上折射下

來,將他的身影剪貼在那;H古舊磨損的木板門上,

淡淡地淡淡地。北侖河細碎的歌隱隱的似來非來,

攪得這窄小蒼涼的古巷寂寥靜穆如鄉間的盲姑或

啞女。

年過花甲了,這個可憐巴巴的老人。那臉上

的皺褶,那皺褶裏的艱辛,令人想起凡?高的油

彩,或者羅中立的父親。

他從數百裏之外的粵北山區重回北侖河畔的

邊城,為的是尋找這小巷,敲開這木門。可是,

當巷子裏濕柔柔的風輕輕牽動他衣角,當木門等

候著他用手指彈出一串迷人的音樂,他心腔裏的血,他軀體上的

每一根神經,都驟然間失卻了生物效應。此時,小巷裏的人們都

各自彙總在自己深深的屋子裏,用飯、洗涼或看電視,偶爾有哪

一家門吱扭一聲探出一個端盆的女人,“潑”地一下將水潑到門

外地坪上,門又吱扭一聲複關上了。小巷重歸死寂。老人就這樣

久久地站立著。

你找哪一個?

隨著一聲喝問,身後閃出個中年男人。肩上扛一把木柴,手

提一隻豬腳還有什麼的,看樣子他是這屋裏的主人。老人一時好

不尷尬,怯怯地自語道:我是不是找錯住處?

你找哪一個嘛?

那中年男人重複問了一句。老人隻得說找一個叫綬秀的女

人。

嘻嘻,女人!那漢子莫名其妙地戲謔一笑,說綬秀就住在這

裏。繼而一麵用那豬腳撞擊門板,一麵朝裏麵高聲吆叫綬秀!綬

哎——!

屋裏長拖拖一聲應答,不用說這一聲將帶出一個女人,一個

來訪者正要尋訪的女人。可不知怎麼的一瞬間,老人卻悄然轉過

身,幽靈似的逃出小巷去了!

中年漢子不勝驚訝地突然一擊掌:我的媽!這不是當年那個

陸老師嗎?!他怎麼搞的就走了?!……

老人逃得更快了,像一個被警察追趕的小偷,直到遠遠逃離

了小巷,估摸那男的也不會領著綬秀追過來,才在另一個小巷的

拐角處緩下步來。那裏有一株亭亭如蓋的拉渣樹,樹下有一具供

人閑坐的石板発。四下裏寂靜無人,隻有幾隻軀體極細的無名鳥

悠然啁啾,似是打算在綠翳裏投宿。老人便微微喘息著單盤打坐

石発上,輪番搓揉左右腳心,煞是下力,刷刷有聲。曉得氣功的

人可以知道,這是按摩湧泉穴,其目的是牽動手三陽、手三陰、

足三陽、足三陰,以達到鎮靜安神的作用。是的,平日裏他遇到

什麼掀動心潮揚起心火的事,就來這麼幾下,也便心韻如詩,靜

靜然好比下雪早晨裏的一株無葉樹。

可眼下不奏效。心海漲潮,往事如鼓。

30年前,陸逝川曾是這個邊疆小鎮紅極一時的高中畢業班語

文教師,他的學他的授課藝術,他的風度氣韻,都牽動著學

生們的心。後來因為接受了女學生綬秀的愛戀而被處分並調回遠

遠的粵北老家。30年來他們是魚沒有忘記水,水沒有忘記魚。但

畢竟都不是水也不是魚。她嫁人了。他也曾一度有了個曖窩。後

來,他的妻子離棄了。他丈夫走進了陰間冥府。孤苦無依中他給

她寫信,她給他寫信。可誰也沒想到要見麵,更沒想到別的。而

現在陸逝川老師退休了,不知是寂寞呢還是別的什麼鬼使神差,

他竟坐了三天汽車回到了闊別多年的邊城,尋覓到這小巷這小

屋。沒想到門未敲開,卻有一個肩扛柴火手提豬腳的漢子牆也似

的山也似的橫在那裏堵在那裏!

唉唉。唉唉。是來遲了呢還是根本不應該來?陸逝川微微歎

息著,也就越發狠力搓湧泉。這時,忽聽身後幽幽一聲:老屁

股,玩玩嗎?驚抬頭,隻見不遠處,迷茫的暮色裏閃出一個很肥

的中年女人。看老頭子傻鉤鉤直像一截木頭,那女人又淫蕩蕩補

了一句:不玩白不玩啦,到XX號去!

啊,妓女!陸逝川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些年他一直呆在粵北

山區一間鄉村中學裏,偶爾聽說大城市街頭有拉男人的女子,他

卻睜亮孩童般的眼睛:這可能嗎?或者搖頭晃腦說耳聽為虛,不

可信不可信!惹得一些同事叫他為“山裏睡仙”。沒想到,在此

偏鄙之地竟眼見為實!而三十年前,這裏山也透明水也透明人也

透明,小小邊城是一首純淨的詩!

陸逝川不禁生起淡淡的傷感,卻鄙夷不肩瞪了那女人一眼,

逃鼠疫或麻風病似的離開了,身後飛來聲:嘻嘻,戇X鉤!

老人百無聊賴來到霞光正熾視裏開闊的河岸邊。很難說這裏

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十年前那場戰爭把河這邊和河那邊弄得多

少改變了樣子。譬如說那座並不雄偉卻有氣勢的友誼大橋被掀翻

在水中,那是河那邊用炸藥包製造出的結果。那邊河坎上秀發飄

然的汲水少女不見了,不知她們的政府把她們“淨化”到了什麼

地方。我們這邊呢?當年那些花那些草那些檳榔樹那些亭台樓閣

那些曾經留下過陸逝川、綬秀影子和回憶的所在,已經蕩然無存

了。代之而起的是一;H;H用油毛氈或竹笪蓋成的臨時攤點和雜亂

無章的露天貨堆。

不過,北侖河依然是當年的北侖河。依然那樣澄碧那樣溫柔

那樣友善,不管是對這邊還是那邊。款款的秋早已把河水拂得苗

條無比消瘦無比,河水卻永遠哼著小曲趕她的路。此刻,北侖河

像一個絮絮不休的村婦,把飛鳥連同落日一並驅趕進遠遠異國土

地的翠竹林去了,夜的網也就自那邊冉冉飄來。白天裏討價還價

的喧囂及種種虞我詐此時若了未了。擦身而過的二三匆匆行人,

還有貨堆旁悠然用晚餐或埋頭撥弄電子計算器的貨主們,都時不

時向陸逝川投來狐疑的目光。甚至有人問他想做什麼生意。

陸逝川惶惶然悚悚然正要離去,身後扔來一聲:嘻嘻,騷

公!老頭子更是如芒刺在背,不知自己犯了哪條,可回過頭,人

家根本不是罵他。那是個啤酒瓶收購攤點,一個戴蛤蟆鏡的肥胖

男子正把兩隻柚子掖進自己胸前的彈力衫下,人工造出兩個鼓突

突的大奶子,用以同兩位青年女子碩大無朋的前胸比大小爭高

低。看樣子,他同她們之間似乎是雇主與雇員的關係。

陸逝川又一陣惡心。啊,滄海桑田,人事竟非。為什麼要自

作多情回到這個地方活受罪呢?他決計回旅社好好睡上一覺,明

天一早就走人!這時,一隻大手突然搭落到自己肩胛上:啊呀

呀,陸老師,為了找你,我腳都跑短卵都跑長!

是剛才在綬秀家門口碰見過的那個粗倍!

他臉皮黝黑,粗如山,卻沒有一絲半撮胡須。滿身老色,一

副樵悴,卻眼睛亮亮的朝陸逝川直笑。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陸逝川說。

噢噢,陸老師你忘了,我是牛巴五啊!?

陸逝川猛然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