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牛巴五訊問筆錄
時間1961年9月11日
地點:邊城派出所
問:你叫什麼?
答:牛巴五!
問:我問你真姓名!
答:牛巴五便是真姓名!
問:我問你讀書用的學名!
答:我沒讀過書!
問:好,就算是牛巴五吧。好,牛巴五,下麵我問你,你必
須老實回答!
答:我老實!
問:你幾歲?
答:我十五歲!
問:你家住在哪裏?
答:柴欄街22號,就在綬秀姐家斜對麵。
問:好。下麵我要問實質性問題了,你得老實!
答:我老實。
問:好。你為什麼把硫酸潑到陸逝川老師身上?
答:我要那龜精跟宋阿平一樣!
問:哪個宋阿平?
答:咿喲,這都不懂!你沒看那叫半夜唱歌聲的電影嗎?電
影院正放著哩!(他說的是電影《夜半歌聲》一記錄者注),就是
那個宋阿平!(筆錄者注:指的是宋丹萍),我丟你媽,宋阿平是
個小白臉,一匹靚仔!跟人家爭老婆,人家爭不贏,就用酸水潑
他,把他弄成個醜八戒
問:那麼,你是想把陸逝川潑成個醜八戒?
答:是的!
問:陸逝川可跟你沒冤沒仇啊!
答:你官僚……
問:好,你說。
答:他要帶走綬秀姐……
問:哪個綬秀姐?
答:就是我家斜對麵的綬秀姐,她在高中讀三年級,就是那
個龜精陸老師教的她。
問:天啊,這是怎麼回事?
答:你官僚……
問:好,你細說。
答:細說什麼?
問:就說……說說陸逝川縱使帶走綬秀姐吧,這跟你又有什
麼關係?你為什麼要毀人家的容?
答:你官僚……
問:你說呀
答:……
問:不能不說!
答:嗚嗚嗚!
隻因了這份訊問筆錄,才有綬秀終生難於也卻的遺憾和痛
苦,才有陸逝川今天這個淒涼的黃昏。不過,事隔三十年後在北
侖河邊跟這個當年的冤家相見,陸逝川既沒有感到路窄,也無所
謂眼紅。相反,倒樂意甚至迫切想跟牛巴五聊一聊。
他目光久久停留在牛巴五的臉上和手上。哦,這是一張物化
的臉,兩支物化的手。這就是當年那個手捧芒箕兜,沿街吆叫
“牛巴脆又香咧”的賣牛巴的孩子嗎?陸逝川心裏不覺湧起一陣
酸楚〇
你們,你們現今過得怎樣?他問牛巴五。
“你們”?哪個“你們”?牛巴五目光呆滯,滿臉不解。
我問你和綬秀呀……
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
牛巴五兩眼一圓,笑得滿頭亂發抖抖跳。笑過之後看對方依
然是一頭霧水,便粗嗓亮喉說道:怪不得陸老師你一看見我就跑
開了,一定是估摸我和綬秀一處吃一處困了。其實,無哩!無
哩!
陸逝川老眼睛圓了又扁,扁了又圓
無哩!無哩!牛巴五繼續叫著。
陸逝川一時成了啞巴。
其實,我早都閹了,早都成了太監!丟你媽,秦死(始)皇
要是不死,一定會雇我去吃工資的!現今我不是個公雞了,不信
你看!
牛巴五似是唯恐陸逝川聽不明白,手伸到褲頭上要解帶子,
陸逝川趕忙抓住他的手。
陸老師你不曉得,綬秀嫁了番鬼趙也還想你念你,有一次她
夢裏念叨你被番鬼趙找得好傷。現今番鬼趙死了,你就該把綬秀
帶走,要不你遷回來*?快走吧,是綬秀讓我來找你的。
陸逝川不說也不動。
走呀!
我丟你媽,走呀!
牛巴五越急嗓子越粗,像吵架一般,引得行人過來圍觀,甚
至驚動了巡夜的警察,陸逝川才從雲裏霧裏拔出魂來,默默無語
跟在牛巴五身後走了。
依然是剛才來過的那條窄小古巷。此時,黃昏已完全給暗夜
讓了位。狹長而死灰色的天頂上,星星東一把西一撮綴掛著。潮
腥氣息從小巷地底下一陣陣升起。偶爾,一兩隻甲蟲或蝙蝠,有
聲或無聲地在前麵劃過,撒下縷縷濃重的膻氣。陸逝川剛才來時
似乎沒有發覺的溝溝壑壑,趁著白天的離去而悄悄擋到腳下來。
牛巴五不時回過頭給陸逝川劃亮火柴,高聲吆喝著提醒他注意
很快來到綬秀家門前。門外不用說已黑暗得不可收拾,卻有一小
束亮光從門縫裏擠出,顯示屋內溫暖而熱切的呼吸。對於陸逝川
來說,這是一個神秘辛酸而溫柔的時刻。
這是一間狹長潮濕的,桂南鄉鎮上常見的那種舊式平房。進
門是窄小的堆著雜物柴草的前廳,再就是一間幾平方米的屋中之
屋——木板廂房,廂房門口是一條大抵能並排通過兩個行人的通
道,通向後麵的夥房或者什麼去處。牛巴五罵咧咧說,番鬼趙無
卵用,給綬秀留下這個垃圾窩!
一個病恢懨的中年女人手捧一盞煤油燈站在木廂門前,淡黃
色的燈光勾勒出那悴然無神的臉龐和弱不禁兒的軀體。秋天,在
這個地方正是暑氣燎人的時節,而她卻穿著長袖子的棉質上衣。
不用說,她便是綬秀,陸逝川二三十年來朝暮思念的綬秀。
她病,一年到頭少得不病。牛巴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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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陸逝川從喉裏擠出一句。
孩子?大的在深圳吃工資,摟得老婆忘了娘,幾年都不回
過。小的在上海念書。破窩裏就這麼一個孤寒鳥了。要不是我牛
巴五,她早就骨頭敲鼓啦!
牛巴五粗嗓大喉的,說得頗是動情。
綬秀眼眶裏浸著淚水,無言跟陸逝川對視片刻,又回眸向燈
火凝視。他們就隻這樣互相傾聽對方的呼吸,仿佛隻不過朝離夕
見,根本用不著寒暄和傾訴。充塞在他們心胸裏的,曾是太多太
多的悲哀。但這些往事似是已隨著時光的逝去而日漸散淨、升
華,化作一種純粹的虛無,就像北侖河黃昏落日時的嵐氣,或者
氣功學所說的那種縹渺無蹤的“渺子”。出奇的沉凝出奇的淡漠。
但誰都感悟得到,春冰覆蓋的是兩條奔湧的河!
隻有大傻瓜牛巴五才在那裏大叫大喊:
說話呀!
說話呀!!
我丟你媽的,我怎麼撮合兩個大啞巴?!
看牛巴五嘶叫得喉頭幹澀兩頰生紅,綬秀疲憊不堪的目光朝
他一瞥,往小過道後麵翅了翹下頦。這對於即使智商很高的陸逝
川,也是一種難於破譯的密碼,而頭腦笨拙的牛巴五卻心領神
會,並馬上付之行動。
他沿著小通道走到後屋去了。不一會,那裏的砧板發出了卟
卟的鈍響,那裏的灶膛吐出呼呼的火苗。陸逝川即使再缺乏想像
力,也能猜出那豬蹄子正在被加工成菜肴……
吃了?
吃啦。
洗了?
洗啦。
累不?
不累。
這是綬秀同陸逝川之間的惜語如金的對話,兩字一問,兩字
一答。問答間但見牛巴五端來了肉端來了酒,說陸老師你和綬秀
吃吧,吃了在這裏洗在這裏睡。好,我先走啦!話猶未了,腳早
踩出門,還隨手關上木門,加了把鎖!
這怎麼得這怎麼成?陸逝川惶惶然如一個被人拉去作案的盜
賊,留下不是逃離不得。沉然死寂的古巷裏,傳來牛巴五輕快的
粗野的或許隻有他一人才能聽懂的無詞歌。
屋裏燈影斑駁,秋蟲唧唧。綬秀看著陸逝川。陸逝川看著綬
秀。你也無言,我也無言。萬物俱死。隻有兩顆鮮活的心。夜。
一個深深的辛酸而溫柔的夜。
四
三十年前,綬秀一封沒有發出的信。
陸老師:
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你還在返粵的途中,或許正越過欽州
縣境進入合浦平原。我看見了,你頭也不回,一路無言。我曉得
了,你是遠飛的鳥,遠去的雲。永遠永遠不回來了。永遠永遠不
見我了。我也知道,這封信寫成之後無處投寄。但我的心抑不住
我的筆,終於寫了。
首先,我懇求你饒恕不懂事的小阿五。
是的,由於他的莫名其妙的凶狠和愚昧的行動,我倆的事敗
露了。你為此受到處分和調離。我被勒令退學,失卻了高考機
會。這一生我也許就是北侖河畔一株孤獨的樹。但是,我沒有恨
他,我恨他不起。
陸老師,在這裏得先向你訴說我十歲那年的一件事。我那時
在小學讀四年級。自然還沒有認識你,還沒有女孩子的苦惱。隻
知道玩隻知道笑隻知道和北侖河親昵。那是一個多麼和美的中秋
夜啊,皎皎圓月照著和藹可親的北侖河水,照著清靜祥和的街
道。拜過月亮,吃過果品月餅之後,我幫媽媽將柚子皮和包裝紙
掃進畚箕,拿到垃圾堆去。垃圾堆就在街口,離我家不遠。當我
一麵哼著歌兒一麵把這些東西倒出畚箕,忽地發現我太粗心大意
了,竟壓住了一個有生命的小東西!是小豬還是小狗呀?我忙把
倒在上麵的果皮和廢紙扒開,天哪,是個小男孩!月光下清楚可
見了,他五歲許,正酣然入睡,那幹癟癟的小腹隨呼吸微微起伏
著。一隻小手緊緊攥著半邊爛果子,挨著嘴邊,嘴唇不時嚅動
著,顯然是邊吃邊睡去了的。我頓時心裏一酸,也顧不得邋遢,
把他抱了起來,才認出是同街斜對門的阿五。
抱阿五回到他家,阿五的爸正在一麵喝酒一麵聲嘶力竭唱著
粵劇泰鬥馬司曾紅線女的《紫房訴怨》,情慘慘,淚涓涓,心中
怨恨對誰言聲比一聲慘,一聲比一聲可怕。聽街坊說,阿
五爸原先在哪個縣粵劇團掌板,不知因了什麼緣由丟了飯碗回老
家來了。喝酒。打老婆。柴房訴怨。他老婆開初是打一次躲一
次,後來是不打也躲,日宿夜遊,魂不落家。阿五爸更是喝酒。
更是柴房訴怨。中間少了個打的環節,有時候拿孩子頂替。打得
阿五不敢在家。眼下我把阿五抱回他家,他醒過來看見他爸醉唱
醉哭的慌惶惶掙脫身要跑。這時,醉鬼拿起一把柴刀,眼紅臉烏
的說要砍了孩子下酒。我不知道這癍鬼是真是假,嚇得咿呀猛叫
地抱著阿五逃開了。
我把阿五帶回我家。我媽一麵滿淚一麵幫阿五衝涼,洗個煥
然一新,然後讓他穿上我兒時的衣服,給他吃月餅水果。小家夥
狼呑虎咽的連果皮果核也不吐出。我媽在一旁看著又流了許多眼
淚。我也抑不住一陣陣揪心酸楚。我媽年輕時在教堂裏給牧師做
飯,禮拜天也雜在教徒中頂禮膜拜誦讀《聖經》。解放後教堂封
了,我媽自然離開了那裏,卻依然吃素行善。加上我上無長兄下
無弟弟,她對阿五也就多了一層心思。
這一天夜裏,阿五和我睡在一起。小家夥睡得甚是踏實。月
亮娘娘從瓦項的玻璃天窗上撒進一些金絲銀粉,絲絲縷縷塗抹到
他痩瘦的黃黃的小臉蛋上。我久久凝視著他。我一隻手搭在他小
胸脯上,那裏發出一陣陣幽幽的音樂。我不知怎麼的想起小時候
媽媽喝的一支搖籃曲,便輕聲哼著輕聲哼著。任由月娘在窗外撒
金播銀,任由北侖河在月色下低吟淺唱。
不知什麼時候我也睡過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我又醒來了。忽
地感到胸口癢癢的,疼疼的。用用一摸,啊唷,阿五像一隻小貓
般蜷伏著熟睡在我懷裏,小嘴巴含著我胸口的一塊皮,唇片不住
地輕輕吸吮。那時。十歲的我自然不曉得什麼叫羞醜,我高興地
大聲叫醒睡在另一床上的媽媽,說:“媽媽你看,阿五吃奶哩!”
媽媽點亮燈看了噓歎一聲,說:阿五從小就沒吃夠奶水,也
沒得到媽媽的愛……
我說:那我就做他的媽媽吧!
媽媽笑了:傻女,你做姐姐差不多。
好,我就是阿五的姐姐!
此後,阿五餓了困了就來我家。他那個瘋爸爸也巴不得。有
時候小的來了大的也來,說是來找他的阿五回家吃飯。可是我媽
問他煮好了沒有,他答沒有沒有!我媽說那你就和阿五在我家吃
吧。阿五爸坐下便吃,吃得額門鼻尖都沁著汗沫。我媽說他是個
苦人,怪可憐的。有粥有飯樂意讓他吃,隻是不敢給他喝酒,因
為一沾上酒就洋洋灑灑,柴房訴怨,這還不算,還要搬刀動斧說
要劈阿五下酒。
日頭一點點移動。阿五的影子一天天拉長。他漸漸出脫成一
個英俊的少年郎了。不知他爸從哪裏湊來了點小本錢,讓他手捧
隻芒箕藍,沿街吆叫賣牛肉巴。不知怎麼的,偶爾碰見我便臉紅
耳赤的。或是低頭或是遠避,仿佛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可
是,在另外的場合呢,卻吆叫得震天響,就是剪牛巴的剪聲也比
街上那個賣一輩子牛巴的法國酒槽鼻子老頭的好聽百倍!賣完牛
巴回到家,阿五得做家務,得小心伺侯他那乖戾的老子。比如
說,老子喝酒時阿五得怯生生在一旁給剪牛巴,苦不堪言地在那
裏聽柴房訴怨,節目完了之後還得把滿地嘔吐物打掃進畚箕,提
到外麵去倒。
一天,有人從北侖河撈起一具渾身青黑的女屍,人們一看,
是阿五的媽!公安局的人忙了老半天說了.兩個字:奸殺。阿五的
爸又是柴房訴怨又是拿柴刀說要劈那女人下酒。可唱了一下鬧了
一下也就天晴雨息不了了之。苦是倒苦了沿未成年的阿五。他滿
臉漲紅氣喘籲籲,臉上淌的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一溜溜的像閃
光的&利。他見了我劈頭便問什麼是奸殺。當時我已是十六歲的
初中三年級學生,不但能完全透徹地解釋“奸殺”的含義,並且
也從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中得知阿五媽的死是怎麼回事。但是,
麵對阿五,我得守口如瓶。誰知道小東西竟打破沙鍋問到底,並
且竟有人對他說你媽跟別人睡覺不過癮,人家把她殺了!為此,
阿五用石塊砸破了那人的腦殼,同時也死活不肯為他媽送葬,也
好久好久不敢上街吆叫賣牛肉巴。
陸老師,這便是牛巴五的童年。現在,當我被他害得無法求
學而獨自呆在家中的木板樓上傾聽北侖河長籲短歎的時候,當我
百無聊賴地猜測你在旅途上孤憤難平的心境的時候,不知為什麼
筆下卻抑不住湧出上麵如此一段文字。
後來,牛巴五那沒有多少血色的嘴唇邊漸漸冒出了茸毛,用
我們人類的習慣說法,叫長大了。其實呢也隻不過是個十五歲的
孩子。而我呢?正如你所了解的,已是個快二十歲的即將考大學
的姑娘了。這期間種種鴻溝和差距是少年時代的任何友誼都無法
修補和彌合的。可萬萬想不到,在他與我之間,意發生那樣一件
事情。陸老師,恕我至今才告訴你。
那是個挺好的黃昏。夕陽還未收斂盡它撒在北侖河水麵上的
金針銀紮,西天上便有淡淡的半邊月影了。我放晚學回到家,媽
媽不在,便獨自在小閣樓陽台上麵向北侖河出神。這時,樓下有
腳步聲,急匆匆的,那節奏很亂,一聽就斷知不是媽媽。緊接著
那腳步聲響到樓梯上來了,冬冬冬的好響,可急急的響了一陣,
又戛然止住了。好久好久令人驚駭的寂靜。是哪一個呀?到樓梯
口一看,是牛巴五!他呆呆地一動不動站立在樓梯中間,好像走
著走著突然間被樓梯板咬住了腳後跟。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我家
了,我平日裏忙於功課,也很少有機會跟他照麵。眼下見到他自
然高興,便招呼他上樓來。可他依然一動不動釘在那裏,低著
頭,給我一個頸後跟。
上樓來呀,阿五。我再一次招呼他。
牛巴五仍是木無反應,隻是反頸紅燒燒的像一截剛出爐的鋼
錠。鼻息很響。那樓梯板甚至因為他的呼吸而微微震動。我這才
注意到他穿一件很寬很闊的新衣服,’頭發也剛剛洗過和桄理過,
燙帖帖的跟平日大不一樣,使我心裏突然生出幾分奇異和神秘,
便無話找話跟他開玩笑:阿五,到哪裏相親是不?
誰知這一問卻使牛巴五驀地抬起頭來,眼睛像呼呼的兩束火
苗,一忽兒大一忽兒小,窮盯死瞅的向著我,仿佛有什麼天大事
要對我說,卻又一語不發,隻是抖著手從衣兜裏掏出一包鼓鼓的
什麼東西,躬身放在樓梯上,冬冬幾下下了樓梯,飛也似的跑出
屋去了。
我生疑地拾起他留下的那隻小包。那是一隻沾滿油漬的舊報
紙包包,散發著牛巴的膻香。打開小包一看,啊唷,是一大遝
錢!拾元的,伍元的,貳元的,壹元的,角票鎳幣,樣樣都有,
亂糟糟雜在一塊,一概染著油漬發出膻氣,不用說,是牛巴五這
些年來賣牛巴所得!怎麼搞的拿到這裏來呢?
f
我拿去還他。可到他家裏,空不見人。一隻大蜘蛛正悠悠然
從屋梁上吊下來,在離人頭不過尺把高處羅織它的網。屋涼灶冷
的叫人好不心酸。這些年或許是因為牛巴五多少賺得點錢吧,他
的那個可惡且可憐的父親一日三餐在街上醉,牛巴五忙賣牛巴常
常在外麵吃一碗魚露素粉或一兩隻包子了事,很少在家開夥。這
個家就亂糟糟的如豬窩狗竇。一架小小木板床上張掛著一副嶄新
的小號紗蚊賬,從床上的衣物看出是阿五的窩。我掀開蚊帳口,
幾隻肥圓圓的又紅又紫的蚊蟲艱難飛出,我輕輕喘息揮手將它趕
走,隨手收拾那散亂的衣物,翻出一張照片,我的照片!我一時
好不驚訝,困為我想不起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弄得我這張照片!
這時,身後有重重的呼吸聲。
啊,是牛巴五!
他吸唆嚅嚅,眼睛忽大忽小,突然間石破天驚地扔下一句:
綬秀姐,我……要娶你!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看我目瞪口呆,他慌惶惶飛走了,像一隻受驚的麻雀!
五
長長的信把小屋裏的夜攪得支離破碎,短而又短。陸逝川從
紙色微黃字跡依稀的三十年後才收到的信上抬起酸澀的眼睛,聒
噪的麻雀已將初陽的柔光招引到古巷來了。他這才想起自己的馗
尬處境,急忙忙要將木門打開,可隻開得一條小小門縫,他這才
想起門被牛巴五反鎖著。
正惶急無措,門外地坪上的麻雀群呼的一聲帶起一陣塵土。
緊接著有冬冬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劈啪一下鎖開了,牛巴五笑咧
咧闖了起來,身後顫巍巍跟著個拄拐杖的盲公!
他是我們這;M天的神仙,算什麼靈什麼,早就算出番鬼趙跟
綬秀命相不對,所以死得早。陸老師,我請他來為你們對對八
字,大清早更靈驗哩!
牛巴五興衝衝咋呼著。陸逝川一時哭笑不得。綬秀卻恬靜地
看看牛巴五,恬靜地看看盲公,輕聲對陸逝川說:是的,他靈。
這盲老頭鶴發童顏,俠骨仙風,有一種說不盡道不明的雅氣
和傲氣。絕不可跟南寧和平橋邊那些衣衫邋遢,蹲在地上祈求過
路者占卜或算命的瞎子們同日而語。
報八字!
瞎老頭也不寒暄也不客套,坐好便開門見山扔出話來。
牛巴五說,綬秀的時生月日我曉得。陸老師你先說你的吧。
陸逝川苦笑笑,隻好說我今年一個甲子,剛剛辦完退休手
續,出生在農曆十月十七,隻是未曾記得時辰。
哎喲喲,“八”少一撇不成八,“八”缺一捺不成人,你出生
時辰都不曉得,我這個八字先生就難當啦!
老神仙火氣倒不小,說罷打站起來聲言要離去。這可把牛巴
五急得眼睛眨巴眨巴的,喉節忽上忽下。他平日裏是個火藥脾
氣,跟下卻軟過棉,甜過糖,低聲下氣苦苦挽留老瞎子。也很是
見效。看老瞎子斂神靜氣坐下了,牛巴五便轉過身開導陸逝川。
說陸老師你想想,子醜寅卯甲乙丙……子時即是月當頂,辰時便
是天亮時!你想想吧你想想,你媽生下你時是什麼光景?
陸逝川想笑又笑不出來。但自知這樣無法收場,又使綬秀尷
尬難堪,靈機一動,說了聲:對了,已時!
牛巴五頓時活像擱下三百斤重擔,渾身輕鬆,兩眼放光。
老瞎子卻突然間收胸頷首,凝神屏氣,木木然死死然一動不
動。怎麼啦,他睡著了?牛巴五驚惑不已,隻見老家夥慢慢抬起一
頭,尋找陸逝川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詞:
嚐思木不從繩,空負十年之縛,金非入冶,難成百煉之精,-
命運不通,枉費千般之計。是知命者也,聖賢不能移哉!仰觀尊
造,時維十月,已過子提,黑帝司權,水神得令,蘇子複遊赤壁
之時。白露茫茫,山髙月小,水落石出。又喜生甲木歸,乃泰山
之木,棟梁之材,豈小弱木之比也!斯人天幹三奇半插,地支龍
蛇盤山。茲考天倫,財印無衝,高堂而複高壽。妻宮承旺,低庚
許配良緣,丹桂飄香,他日森英之壽……
老神仙嗓好音純,娓娓動聽,恍如童子誦詩。牛巴五半句也
聽不懂,卻恍兮惚兮的滿臉甜色,兩眼迷離,如進入氣功境界。
沒待老人唱完,牛巴五說:老神仙唱得實在好聽,可是我隻想知
道陸老師跟綬秀命合不合?綬秀嫁了陸老師會不會受苦?
老瞎子不矛理睬,繼續唱他的天曲,直到大約半個時辰過去
了,才停息下來,從衣兜掏出塊白手絹,慢條斯理抹拭禿腦門上
的汗沫,稍息半頃,又道,報八字!
牛巴五自然曉得輪到綬秀了,便替她說出了出生年月日時
辰。綬秀心裏暗暗感動和驚訝:這個粗人平日沒有記性,對這些
卻記得絲毫不錯!陸逝川不用說更是感到不可思議,而心中又有
一種奠名的陰影。不容他多想,老瞎子很快又複入氣功態,哼哼
唧呶唱將起來,末了,他巍巍然立起,尋循陸逝川和綬秀所向,
雙手抱拳作揖,朗聲道:
恭喜二位啦?
牛巴五半天聽不出個子醜寅卯,至此才恍然有所領悟,不禁
喜上眉梢,雙手一拍,叫了聲啊哈!接著隻見他從衣兜摸出兩張
大團結畢恭畢敬放到盲公掌心上,又輕輕板他的五隻指掐上。一
切停當,又牽扶老人,晃哉悠哉出了小巷。
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陸逝川久久無言,隻有喉結在微微躍
^dULerr-tt*
動微微躍動。
你為什麼不嫁他!在嫁番鬼趙之前或番鬼趙死了之後!
陸逝川突然向綬秀提出這個問題。
綬秀久久默然之後一陣哽咽……
陸老師,叫我怎麼說呢,叫我怎樣回答你呢?說起來話恐怕
要長過那北侖河水!
陸老師,你知道嗎?你被攆走時候,把我心裏的一切都帶走
了,把我生活裏的一切都帶走了,就隻給我留下一張兩英寸大的
照片。好長長一段時日,我哪裏也不去,什麼事也不做,就隻
在家裏小閣樓讀那張照片,就隻在家裏小閣樓對著那張照片哭。
這些你都不能看見也不能聽見。你隻在那張白紙片上傻咧咧地
笑。
可是有一個人看見了,聽見了。
這個人便是牛巴五。
有一次我正麵對著照片又是哭又是咬,忽地身後有人輕聲地
嘟嘟噥噥地說:莫哭了……莫哭了……
繼而有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輕輕的,暖暖的,梳理著披在
那裏的亂發。
回過頭是他,牛巴五,該死的牛巴五!他因為用濃硫酸灼傷
你被監禁一個多月後放出來了。臉色死白死白,唇邊的茸毛好長
好長。我恨得牙齒格格響,站起來就揍他撕他,我說你這個鬼你
這個賊你這個天收雷打斬千刀!你害了陸逝川害了我,把我們的
事情毀了把我一生毀了!……
他沒有還手也沒有躲,隻是站著,石牛木狗般站著。唯有那
對小眼睛眨巴眨巴地閃動。
這一刹那我仿佛突然看出他孩子的本相。是的,他畢竟還是
個十五歲的孩子啊!
我忽地生出一種憐惘與寬容。看著他被撒破的衣服以及他臉
上被抓出的淡淡血痕,我慌惶惶煞住了手,且莫名其妙地哇的一
聲號哭起來。
牛巴五也嚶嚶直哭,且一麵哭一麵說,我不曉得你這般離不
得陸老師,不曉得你們這般好……
這可感動了我媽。她老人家是邊城裏一個中西合璧的慈善
家。現在提起她,我祝願她靈魂在天國裏安息。當時她一方麵手
拿一束桃子葉在牛巴五的頭上身上揚來拂去,祈求本鄉本土的神
方麵又手畫十字,口念聖經,邀請舶來的上
帝為可憐的孩子洗罪懺悔。她那手勢,她那話語,她那虔誠,至
今曆曆在目。唉,可憐的媽媽!說到此,叫人禁不住又想起大破
四舊那年她老人家被鬥死在北侖河岸邊的悲慘一幕。她氣息奄奄
地躺倒在鋪天蓋地的口號聲裏。我肝膽欲裂撲向她。老人突然艱
難無比地伸出一隻手,抖抖索索指了指身邊的泥皮。起初我不明
白她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曉得是示意我跪下。我記得她老人家平
日裏說過,人,不管男人或女人,一來到塵世凡間,就公濁氣侵
心,身手不淨。為此,得時時贖罪,時時洗麵革新。即使在眼前
這樣的厄運下,也沒有忘記把自己的女兒淨化。我便含著淚霍然
跪到地上。這時,媽睜開了眼皮,眼睛亮亮的閃著光。可是,剛
剛畫完個“十”字,卻手僵腳硬,死在那裏了……
哦,扯遠了,還是回到原先的話題。牛巴五那次哭過之後,
邊城裏就沒見他的影子。一些吃慣了牛巴送燒酒的老頭子手拿瓷
碟在門口翹首企盼,念叨著牛巴五怎麼不來呢,牛巴五怎麼不來
呢。牛巴五的父親倒無所謂,照樣天天灌他的酒唱他的粵曲。倒
牽累我和我可憐的媽媽。我們母女倆找遍大街小巷,又沿江邊尋
覓,可毫無結果。有一次媽媽報告牛巴五的老子,說是河上漂著
一具屍體,要求他下河看看。牛巴五的老子說,給我十元錢吧。
我氣極了,說阿五是你的崽!他說,我家阿五是給你罵死的,給
你媽拿桃子葉把魂兒拂走的。我媽沒法,給了他十元錢,請他快
點下河。他才下了河,可攜起來的不是牛巴五的屍體,而是一株
芭蕉樹幹。
牛巴五的父親嘿嘿一笑,拿那十塊錢踅進了河邊一家酒館。
不一會,那裏飄出了紅線女和馬司曾,飄出了柴房訴怨。那該死
的父親!
牛巴五哪裏去了呢?媽媽又點燃香問本地神仙舶來上帝,可
本土的舶來的全然不知道。
郵差知道。大概半個月或二十天了吧,穿綠衣服騎卡加璐自
行車的謝叔送來一封電報,外封寫的周七嫂三字。周七嫂便是我
媽。街坊鄰裏這樣叫她。牛巴五從小到大也一直這麼叫。電報來
自粵北山區一個縣城醫院,說牛巴五在那裏住了院,要求我們去
看他。
這使我十分高興又想不通。高興的是牛巴五終於有了下落。
想不通的是,為什麼院方給我媽打電報?豈不意味我家對他負有
某種責任和義務!更是令人震驚和困惑,因為電報正好來自陸老
師所歸去的那個縣份。牛巴五怎麼的千裏迢迢到那裏住醫院呢?
得的又是什麼病?媽媽顯然也陷入雲霧裏,可臉色平和,隻輕聲
說一句:去吧,你也去。
我也就跟著媽媽上了路。當然,我樂於此行還有我另一個目
的,就是到那裏看看能否燒幸找見我那個可憐的陸。我們母女倆
出防城走欽州過合浦,一路嘵吐到湛江;在那裏的寸金橋邊的一
家旅館住了一夜,又轉了車,經茂名上高州,一直顛簸到那個滿
街飄著鬆香味的林區小縣城。那是隻不過橫直裏把二裏地的小
鎮。黃泥街上走著許多土裏土氣的穿中山服的斯文男子。一看見
這等人我就眼幕生輝甚至高聲招呼“陸老師”迎上去。可一次一
次都失望一次一次都落空,欲哭無聲。
媽媽似乎知道我的心又不知道我的心。一路上就隻問醫院在
哪裏。不用說,我的陸老師沒有找見,醫院卻很快找見了。記得
那醫院就在縣城東北角一條緩緩流動的小河邊。院子裏直挺挺撐
持著許多白皮檸檬桉,好像還有山指甲冬青山毛豆。冬青山毛豆
其實都難於列入花屬,而隻是一種綠肥。但是在20世紀60年代
至70年代,我們南方尤其兩廣的一些機關廠礦學校醫院裏,卻
把它們邀為貴客。因為那年月每年春秋兩秀,各單位都有送肥下
鄉的任務,冬青山毛豆們可為單位的頭頭們減少許多壓力。陸老
師,還記得我們教室旁邊那一排密不透風的冬青樹嗎?我第一次
的“作業”就是在那裏交給你的。每次給你遞紙條,我都騙女伴
說是交“作業”,要不是牛巴五,我們的事情會比那冬青樹帶還
要密不透風!可終於你走了我不能再讀書。離開母校時,我把一
掬掏淚水澆到一株冬青樹下。兩年後趁著暑假裏校園空寂無人,
我獨自一人回到那裏徘徊靜思,發現那株冬青樹長得特別青綠。
十年前那場戰爭後,我們母校已夷為平地,那冬青樹早也沒有
了。而你和我都還活著。……喲,又跑題了。
我和媽媽在外科病房很快找見了牛巴五。他見了我們卻把腦
袋瓜埋進被窩裏。醫生左說右說老半天,他才露出臉來,臉色死
白慘白的,眼睛呆滯不動。我媽媽拿出北侖河畔出產的芭蕉楊桃
子讓他吃,他搖搖頭。我媽問他傷在哪,他不說。我媽伸手欲掀
開被單看個究竟,他死死攥住被角不讓揭開。我媽問醫生是怎麼
回事,醫生頗費斟酌後輕聲說出兩字:自宮。自宮是哪一門子
事?我茫然無知。而我媽卻兩眼發黑,差點跌倒。當我一旦弄清
這個古怪詞兒的實在含義,也抑不住驚然失聲。醫生戴一副旋紋
很密的近視眼鏡,在那萬事皆可用“階級鬥爭”四字來概括來解
釋的年月,他卻說了這樣一段話。他說,牛巴五自小失卻父母的
愛,便把自己內心的爰轉移到別的友善者身上。後來,這種愛注
入了性意識,也就成了一種畸形的變態的愛。正是這種畸形和變
態,才促使他對陸老師下毒手;也因了這種畸形和變態,才釀成
他可悲更可笑的自宮。這些天來,我同他談得很投機。他把內心
裏的一切都端給了我。他因為悔恨自己,才千裏迢迢來到這裏,
本意是想把陸老師找回北侖河畔去。可是他連陸老師的名字都不
懂,哪裏去找呢?他痛悔複痛悔,認為自己拆散了別人坑害了別
人,罪的根源就在下身……
我稀裏糊塗聽著,稀裏糊塗領會。內心裏對這種稀奇可怪的
“牛巴五現象”,似乎也有了頓悟。陸老師,憑你的智慧也一定能
領悟。
回到邊城,對牛巴五所謂自宮的事,不用說我和我媽是守口
如瓶的,可紙畢竟包不住火。問題就出自牛巴五那該死的父親,
他四處張揚,說他家阿五已經從公雞變成了閹雞,今生今世再也
不會咬扯母雞了。還說:可以讓他的阿五出來展覽,誰個看一次
出一毛錢,看兩次出兩毛錢,比大戲電影還好看還實惠。邊城雖
小,卻滿街閑人。當時又不像如今有舞廳、電視、錄像、投影、
鐳射,有人嗷嗷叫著彙集到牛巴五家門口,手壓一毛票兩毛票。
為此事,我第一次發現我媽有那麼大火氣那麼大勇氣,她像一匹
凶猛的母狼,嗥叫著舉掃帚把人們轟走,又為阿五的父親洗罪懺
悔,最後讓阿五住到我們家裏。
至於阿五為何老遠跑到那個粵北山區縣城?又為何這般作戕
自己?隻能我和我媽明情。對於別的邊城人來說,就好比易經開
篇的河圖洛書,至今依然是一個謎。
七
陸逝川一陣陣唏噓。眉毛下那兩隻死灰色的深井,溢出一陣
陣蒙蒙霧汽,那是淚,一個老男人的汽化了的淚。他從綬秀的動
情敘說中看到了一種文化,一種北侖河式的文化,一種北侖河式
的死然和生然。啊,牛巴五!牛巴五!
當陸逝川陷入莫名的激越與困頓中,和熙的陽光已漲滿了窄
小的古巷。各家各戶的木板門吱吱扭扭的開了,偶爾有脆響的上
鎖聲。有人推一副什麼流動貨攤顛晃晃出了小巷。某一戶門前的
芭蕉樹下,有人喁喁談著什麼秘事,或者正在策劃一單生意。一
兩孩童在巷口蹲便,旁邊站立著手持篾片或草紙的女人,不時髙
聲吆喝著驅趕來襲的豬狗或雞們。天空純淨如剛剛拖過抹布。北
侖河依然在巷子外頭細聲細氣唱它的歌。
王鎮長吃早餐啦?
巷口裏一個奶子很大的女人一麵用篾片給便畢的孩子刮屁股
溝,一麵招呼一個衣著人時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頷首答禮,說
吃了吃了你吃了嗎,女子一麵繼續作業一麵答吃了吃了。
一巷子裏都有人問王鎮長吃了嗎,王鎮長都說吃了吃了你吃
了嗎。好一會,這個王鎮長終於來到了綬秀的寒舍。
綬秀,我賀喜來啦!陸老師來了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綬秀趕忙迎出屋來:王鎮長……喚噢你吃了嗎?
吃了吃了你吃了嗎——哎呀,都是老同學了,別客套啦!
陸逝川早也迎出來了。細細端詳這個不速之客,隻見他肚皮
微凸,臉有浮肉,眼睛埋在浮肉中,秘幽幽的散出些許光束。這
來客左一聲陸老師右一聲陸老師的親熱不已,陸老師翻搜著腦中
的留影簿,很快認出他是當年的學生,綬秀的班長王中嶽。
王中嶽緊緊握著陸逝川的手說,要不是牛巴五哥報告,我還
不知陸老師來呢。接著說,他已邀集了當年的一些同學,在今天
為老師接風洗塵,地點在北侖餐廳,請綬秀出陪。
這就難為了陸逝川和綬秀a前者幾十年身居山區鄉間中學,
簞食壺漿,清貧度日,見不得觥觴。綬秀更是終年貧困潦倒,雖
居鬧市,實屬村婦一介,吃不慣玩不慣甚至連說話也不習慣。罷
罷罷!
可王中嶽左說右說,右說左說。唉唉,人情難卻。人情難
卻。陸逝川為難地搖搖頭,又為難地點點頭。綬秀末了也隻好點
點頭,為為難難,勉勉強強。
來到北侖餐廳,陸逝川難免生起一些感慨。30年前,這裏也
叫北侖餐廳,但隻是一幢土俗不堪的二層木板結構小樓,生意冷
過貓鼻。那具又舊又黑的竹編廚櫃裏,每天吊著一兩隻熟鴨或熟
雞,再加三兩塊油晃晃的肥肉。那位臉色如熟雞的中年服務員就
這樣半打瞌睡半蹲在板発上,秋水望穿地等盼顧客來臨。經常在
這裏嚼鴨頭雞爪送木薯酒的,也隻有牛巴五那個不爭氣的父親。
而那個可憐的魂靈升天多少年之後,這裏卻成了另一番天地。且
不說木板樓已變成了水泥鋼筋結構,且不說琳琅滿目的酒,應有
盡有的肉。請到二層樓來吧,嘖嘖,嘖嘖,那花團錦簇的裝飾,
那排列有序的雅座,什麼紫鵑痩鴉嬋娟西施嫦娥鴻達八八……既
雅又俗既俗又雅。著旗袍而打領帶的年輕標致的女招待,挺胸翹
臀忙乎其中。吃喝聲嬸笑聲猜拳聲撼天撼地撼人。
王中嶽鎮長笑容可掏地把陸逝川和綬秀引進一間叫“續夢”
的雅室。那裏早已候著四五個男人和女人,都是四十五六至五十
的年紀,一個親熱無比又陌生無比,都說歡迎陸老師歡迎陸老
師。王中嶽一一介紹說,都是當年的同班學友,都得到陸老師的
恩澤。現在的身份有的當“長”有的當經理有的當十萬元戶。都
說感謝陸老師。
開席了,螃蟹水魚石斑蓮米鴨炸子雞……你擠我擁擺滿一
桌。不少菜肴不說陸逝川和綬秀沒有吃過,連見也沒見過。王中
嶽又給陸老師斟了一杯湄窖。一位當經理的遞來一支大將軍,說
還是這個好。陸逝川看見酒就喘粗氣大咳嗽,王中嶽改倒了一杯
珠江啤,陸逝川也難為又遺憾地搖搖頭。王中嶽才又換了冰鎮健
力寶。陸逝川胃寒喝不了冷飲,但也不便再推托了。當年的學生
們就這樣用他們的湄窖二鍋頭大將軍跟他們這位跟不上時代潮流
的老師頻頻碰杯,互祝好運。綬秀不用說也舉著杯中的健力寶飲
料混雜其中,但自卑和傷感就像藏匿在衣服下的兩隻虱子,不時
齧咬著她那苦澀的心。
一位女廠長這時卻大咧咧把酒杯遞到綬秀麵前,說:我提議
為我們這位老同學幹杯,祝她春夢秋圓,晚福無邊!
眾人刷的把杯高高揚起。
王中嶽帶著幾分酒意也帶幾分誠意,說陸老師,綬秀同學,
為了崇高的愛情,你們受了二三十年苦。現今苦盡甘來,好,祝
賀你們!
刷!
正熱鬧間,門簾外響起一聲好響亮的吆喝:我丟媽,原來在
這裏啊!
是牛巴五!
除了陸逝川一人,沒誰招呼他,他卻大咧咧的掀開門簾進來
了,帶進一陣濃重的汗氣。他挪動一張折疊椅子打開了插進王鎮
長與陸老師之間,弄得滿桌經理和“長”
牛巴五倒上滿滿一碗二鍋頭,用筷子點了點問陸老師喝不
喝。看陸老師不能喝又用筷子夾起大大一截狗腿肉壓進陸老師碗
裏,高聲嚷著吃吃吃。然後自顧自的喝之嚼之。那吞噬物不時在
他的牙齒和舌頭之間發出咂咂聲。十萬元戶老袁在桌底下用腳輕
輕碰了牛巴五一下,暗示他收斂點節製點,牛巴五卻懵懵然嚷
道:有什麼吩咐隻管說!
就好比猝然闖進一頭野豬,滿台的雅興和斯文頓時劈裏啪啦
的掃落地上。東道主們無比惱怒又無可奈何,一個個滿臉暗雲滿
肚腹冰涼聽憑牛巴五風卷殘雲。
肉一塊一塊的嚼。酒一碗一碗的喝。漸漸地,那粗如石磨的
黑色臉膛有了紅有了青。不知是酒借了人,還Ji人借了酒,牛巴
五竟昂然直立,即席演說。
我丟媽!
——牛巴五先是來了這麼三個字,這是他的口頭禪或者說發
語詞,就像邊城人吃雞肉必不可少的芫茜,或者湖南菜肴裏的辣
子。接著,他紅紅的眼珠依次掃過王鎮長柴經理米副局遊廠長袁
十萬……話裏有一股豪氣:
我牛巴五跟你們有錢有勢的人比起來,隻是鬼不是人,不過
a
活在世上四十多年,我生不求人死不求鬼。現今有一事拜大家了
人們饒有興趣聽下去,可牛巴五至此卻突然有意賣關子似的
打住了舌頭,眼睛呆愣愣地看著陸逝川和綬秀,生出陣陣悲哀。
女廠長老遊像看猴似的看著他,心境由氣惱漸次快活了。她比在
場的任何一位男性都急切巴盼聽下去,可並沒有拿話語催迫,隻
是不動聲色地倒一碗二鍋頭,瞅準時機遞了上去。綬秀說不給他
喝了不給他喝了。牛巴五卻說無關事無關事,遂一手捧起,咕嚕
倒進喉嚨,緊接著噴湧出陣陣淒厲的吼叫: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嗚嗚!陸老師和綬秀本是天生地配的
兩隻鳥,隻因我害得他們分散幾十年。現今好不容易飛到一起來
了。鳥不可無窩,人不可無屋。你們當鎮長的當廠長的當經理當
萬元戶十萬元戶的,都一個個蓋了樓房。可綬秀家的老屋早賣掉
了,番鬼趙留下的平房又破又漏,好天曬日頭醜天淋雨水的可怎
麼過日子哇……
王鎮長點頭說是的是的。
遊廠長說這家夥喝了酒倒能說話。
柴經理轉臉向陸逝川,我記得陸老師當年講過,李白醉酒出
詩歌。
牛巴五說別打岔別打岔,我還有要緊的話在後頭哩。你們都
是陸老師的學生,又是綬秀的同學,又是有錢人,都勻出一千幾
百吧。這樣,陸老師和綬秀就不愁住了……
陸逝川一時尷尬得語不成句,氣咻咻叫著不敢不敢。綬秀
說,他醉了,不是我們的意思。
王中嶽臉色微微有了變化。他心裏暗暗叫苦,這個牛巴五真
是不當家不知柴火貴呀,他大概認為每個當官的都是劉青山張子
善都是貪官汙吏。就拿自己來說,連老婆工資算在內,每月也不
過三百來塊,國庫券、公債券且不必說,修學校啦,擴街道啦,
都少不了集資捐款,當領導的不帶頭行嗎?唉,兩個孩子明年就
要考大學了,倘是考取也不知打從哪裏來學費呢?不過,現在能
在陸逝川麵前叫苦嗎?能對牛巴五的提議表示反對嗎?思索片
刻,他使用了一句事手連他自己也感到十分笨拙的“官方”語
言:我代表鎮政府原則上表示支持!
遊廠長:對,我支持……隻是我們廠這個月發不出工資。
柴經理:好事……好事……應該支持!
米副局:好事、好事……支持!
都說是好事。都說應該支持。可是,當牛巴五得寸進尺地拿
出預先準備好的紙筆請大家簽名報數時,人們你看我我看你,沒
有哪個敢欣然命筆。
王中嶽拿眼睛瞟了瞟財大氣粗的袁十萬,說你看在老同學的
分上先給我們墊支吧,我以老同學也以鎮長身份向你保證,兩年
內分文不欠全部還清。
袁十萬為難地磕了磕眼皮,長聲短氣說他蛇大窿亦大賺多花
也多。具體例證是大仔生仔,二仔娶媳,三仔拜師傅學輕功學硬
功交朋會友每月也得花上幾百,等等,等等,都^#花錢都得開銷
使他袁十萬名不副實甚至即將有成為破落戶的危險。
嘭吧!一聲炸響,牛巴五摔破了一個啤酒瓶。人們驚駭間,
隻聽他罵咧咧道,我丟媽!越是有錢越是吝嗇。好,老子生不求
人,死不求鬼!
說畢,扔下手中紙筆,揚長而去!
八
頂著火盆似的太陽,牛巴五在河邊挑沙。那副特大的泥箕把
沙連水撈起來,一擔一擔挑到河岸上去。石砌的踏階有二三十
級。每天每天,牛巴五就這麼的挑著滴水的沙擔,在這石階上撐
上撐下。他大約十七八歲起就不賣牛巴而改幹此活了。平日暇閑
侃大話,牛巴五說邊城的新樓房都有他挑的沙,有朝一日他要將
屬於他的沙統統從高樓大廈上扒下來,看你們那些住好吃好的人
怎麼辦?
日頭一點點移動,沙堆一寸寸添髙。而當沙堆沒有投影的時
候,牛巴五本身的影子也就拉短縮小成一隻籃球那麼大的圓點,
不偏不倚正好被踏在自己的兩腳下。平日要是這個時辰,牛巴五
便擱下泥箕和扁擔,晃悠悠走到河邊那家叫勝意的個體飯店吃扣
肉飯或稔汁(魚露)粉,然後慢慢抽水煙筒,跟女招待耍嘴皮逗
樂。
今下卻不!看,日影從他腳板下滑出來,一下一下往東邊竄
得好長好長,才歇了工。沒有到勝意吃飯或粉和逗女招待。隻是
悶悶不樂坐在水邊看一會兒河水,便架起一隻小銻鍋,盛上水,
撒下米,生起火來。這時,河灣裏極靜。幾隻小河蟹悠悠然爬到
岸石上曬太陽,不時地吐著泡沫不時揚著小螯螯。牛巴五看著看
著說,你小螃蟹也通曉人性得知我沒葷吃嗎?說著隨手一伸,抓
了幾隻扔進鍋裏。
鍋蓋縫隙剛剛冒出絲絲縷縷白色氣體,牛巴五便從衣兜摸出
個小湯匙,撈起那幾隻變紅了的小河蟹,窸窸窣窣塞進嘴巴裏,
唧唧咂咂嚼將起來,完了,又用湯匙撈起尚未煮爆的米粒,自語
道:大概熟了吧?熟了熟了!自問,自答,自吃。鍋底下的柴枝
燒得正旺,鍋裏的米和水則全進他肚子裏去了。
還是壓不住饑餓。他陰絲絲對著河水出神。幾尾無名的小
魚,挺乖的搖晃尾巴遊到水邊,興高采烈搶吃他唾在水波裏的一
小瘩痰涎。那小瘩痰涎很快沒有了,小魚們還在那裏遊來蕩去久
久不願離開,牛巴五心裏頓時生起殺機,旋即拾起一隻卵石啪啦
往水裏一擊,波紋漸息後隻見一尾拇指般大小的魚兒泛白浮起。
牛巴五一把抓起,扔到灶火正猛的空鍋裏,眨眼間空氣裏散發出
淡淡的魚腥味。
哎喲喲,五哥今日怎麼不到勝意啦?
有人在河岸上招呼他。抬起頭,是個“那邊客”,亦即是從
河對岸過來做小生意的人。近年來開設了邊境貿易點,每天過江
的人不少。這個人叫範平,二十七八或三十歲左右吧,能講一口
流利的中國本地話。他幾乎天天來,有時販魷魚,有時賣螃蟹,
有時運水果。經常在勝意酒店落腳吃,吃完飯也抽水煙筒,講些
他們那邊的時聞閑事。牛巴五就是在那裏認識範平的。
五哥,今天怎麼這般節省?範平看著火鍋問道。
得積攢點錢。
積攢錢幹什麼?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有兩個熟人打算結婚蓋屋,我想為他們揾二三撇水!
牛巴五接著細細把陸逝川同綬秀的事,還有王鎮長以及柴米
遊袁們不肯慷慨解囊的經過,
範平聽罷哈哈大笑,說牛巴五哥像你這樣一擔一擔的挑一勺
一勺的刮牙縫,恐怕河水死了龍王活了也積攢不出三撇水來!
牛巴五摸摸自己雙肩上的肉峰,望望河堤上的小小沙堆,又
瞥了瞥鍋裏那牧被燒焦了的小魚,覺得範平說的也是理。他輕輕
歎了口氣,說除了挑沙我還能幹什麼呢?
範平也不再引他說下去,把話岔開了,說了些他們那邊的古
怪見聞。不過,這次不是有頭有尾講故事,而是用疑問句的方式
先提出話題:五哥你說我們那邊最撈錢的生意是什麼?
牛巴五不著天不著地地搖搖頭。
告訴你啦,賣骨頭!
什麼骨頭?
人的骨頭!
什麼人的骨頭?!
美國軍人的骨頭!
牛巴五又一時成了丈二和尚。
哎喲喲,五哥你真是有所不知啦。美國總統最近發了慈悲,
下令收購美軍骨頭,運回他們那邊安葬。你曉不得哩,前十幾二
十年間,美國軍隊在我們那裏死了十幾萬,有的屍骸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