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散落在我們那邊。這樣一來,我們那邊不少人發啦!聽說,

你們廣州的美國領事館也開點收購;每具美軍骨骸一萬美金!啊

呀呀,抵你們的大團結六千至七千張,也即是六萬至七萬塊!

嘖嘖!嘖嘖!

牛巴五打了幾下響嘴之後,又覺得事不關己,高興白高興,

眼紅白眼紅。不過,這時不知打從哪裏來了點幽默感,竟自我解

嘲說,我丟媽,等我把我那癲老子的屍骨刨了,拿去廣州充美

軍,換它六七千張大團結,要不,就六七百張也行!

範平哈哈大笑說,這個你五哥就不曉得啦,美國人鬼得很,

得先化驗過是不是他們美國種才給錢。他們有技術,假冒不得!

我老子要是美國種就好啦!牛巴五說畢自顧笑了起來。範平

也跟著大笑。笑聲在寂靜的河河灣裏傳得好遠好遠,驚動了遠處一

孤墩上草叢中的水鳥,咿咿哇啦的不知是哭還是笑。

這天夜裏,牛巴五盡是夢。夢見的盡是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

人。盡是灰白色的能跳舞的骷髏。盡是大團結。牛巴五對一個髙

鼻子藍眼睛說,給我一遝大團結吧,七千張也行,七百張也行。

一個骷髏扭著屁股走過來,啊,它也能說話:你帶我去旅遊吧!

聽聲音是個女的。牛巴五說,好,我們一起到廣州吧,那裏街道

好寬好寬,樓房好高好高。那骷髏便同牛巴五一同搭上了班車。

這時,有人叫了一聲,說這是白骨精,連唐僧都敢吃,牛巴五哥

你可要小心!牛巴五一驚,骷髏不見了,身邊坐著個高鼻子藍眼

睛的小夥子,挺靚的,好不麵熟,牛巴五卻一時叫不出名字。那

人說我叫番鬼趙啊!番鬼趙?你不是死了嗎?怎麼來搭車!不,

我沒死呢,我要搭車去深圳,給綬秀買回一船化妝品。不對,你

死了,綬秀要跟陸老師領結婚證了!不成!誰敢跟我綬秀結婚,

老子一斧頭砍了他的腦袋瓜……至此,牛巴五驟然受驚,醒了過

來。這才發覺是一個夢。

北侖河的歌,輕輕的,幽幽的,如一首童謠,一個謎語。

那一年,綬秀無望中嫁給了番鬼趙。番鬼趙是邊城某國營商

店的職工。他鼻子鉤眼睛黃頭發鬈曲,活像電影中所見的美國鬼

子。大街小巷也就有了許多關於他的種屬的傳聞。說是解放前河

岸駐紮一支法國兵,當中有一個修槍械的美國人。這家夥是個色

鬼,在那邊吃不夠,就踩著小橋過我們這邊。那年月,邊城小香

港。花街柳巷裏常出沒一個風流女人。美國種便這樣播到她身

上,後來產下了個男嬰,長成後即是番鬼越。此傳聞真假無從考

證,社會檔案裏就是這麼記錄的。

出嫁那日,綬秀身上還藏匿著陸逝川的照片,不知怎麼的給

抖出來了,番鬼趙氣得眼睛更黃頭發更曲鬈。他把綬秀揍得好

慘,就在拜祖宗拜天地的時候。那正是“最最最”叫得震天價響

的年頭,公開場合結婚一般不搞這一套古老儀式的。但在私下裏

暗地裏,哪個皇上管得了呢?按照邊城的傳統習俗,新婚夫婦拜

天地拜祖宗的時候,男的是要象征性地在女方的背脊上擊一掌

的,那意思是告誡女的日後要聽從管教,從一而終,否則將受到

上天懲罰。一般新婚丈夫自然不會真正下手。這個番鬼趙卻一拳

接一拳,活像練拳者在擊沙袋。而滿堂賓客中竟無人發覺異常。

有人給祖宗斟酒。有人化紙錢。有人哼哼喃喃地念著什麼,把一

些染紅的大米撒到新郎新娘頭上身上……

番鬼趙依然在綬秀身上練拳,嚇!卩卜!好響。這時,看熱鬧

的人中站出個人來,煞力抓住番鬼趙的手,喝罵:看你再打,老

子就不客氣!番鬼趙火上澆油,但自知不是牛巴五的對手,又覺

得這不是打鬥的場合,便忍了下來,陰鷙一笑:嘿嘿,這不過是

一種儀式!賓客們也息事寧人說:是的是的,是一種儀式。牛巴

五大不咧咧罵道,我丟媽,儀式該是這樣做的嗎?但想了想,也

覺得可能實在是一種儀式,便不再理論。

不過,牛巴五為此事一直恨了番鬼趙好幾年,直到後來綬秀

為番鬼趙生了孩子,番鬼趙也日漸對綬秀好了,牛巴五才前嫌盡

釋,跟番鬼趙結好終生。番鬼趙死時,就是牛巴五一手張羅安葬

的;兩年後撿骨遷葬,綬秀出不起錢請“撿骨佬”,也多得牛巴

五親自動手幫忙。每年清明掃墓,總是牛巴五動鏟修墳。綬秀和

孩子化紙慟哭,牛巴五便一聲不響在一旁抽煙。有時,可能有一

兩隻鳥拖著長腔掠過藍藍的山頂,牛巴五便喁喁自語:哦,老番

?

哥顯靈了!

番鬼趙生前沒多少人瞧得起他,就跟瞧不起牛巴五一般。可

他死了幾年後的今天,邊城人提起他卻有一種莫名的羨慕和惋

惜。開初,牛巴五也不曉得什麼意思,後來一個偶然機會在勝意

酒店聽兩個老頭對侃,才頓然領悟了其中奧秘。

老頭甲:唉,要是番鬼趙活到如今,就好啦!

老頭乙:好到哪裏去?還不是個普通職工,頂多每月百把二

百塊工資!

老頭甲:哎呀呀你可真是大番薯,想想看,他的美國老子不

是早把他接到美國去了嗎?

老頭乙:哎呀,是的!是的,我怎麼倒忘了呢?番鬼趙的老

子當時就會修槍械,現今說不定能修原子彈宇宙飛船哩,一個月

工資起碼也有五六百!

老頭甲:老哥你又懵了,五六百?最少也得五六千或五六

萬!

老頭乙:噢!怕隻怕他那老子也死了?

老頭甲:你不懂,夕卜國人比我們命長。

老頭乙:他要是另外娶了個小老婆又生了一大堆崽呢?

老頭甲:這也不打緊,番鬼趙反正是長子,長子自長子的一

份!

老頭乙(一拍巴掌):天,倘若能找到那個美國佬,番鬼趙

的兒子,還有綬秀,就不用愁吃穿啦!

牛巴五聽著聽著,樂得直拍巴掌。沒待那兩個無聊的老頭子

侃完,便急匆匆報告綬秀去了。當時綬秀正病著沒錢上衛生院,

隻在小巷的古老牆根下尋覓些這種草那草熬水喝。看見綬秀,牛

巴五隻是笑,嘿嘿的笑。好久好久,才朗聲說:你好日子到啦!

繼而歡天喜地將從勝意酒店聽來的喜訊再轉播一遍,綬秀聽完後

氣得臉青眼白的差點暈死過去。

今夜那些亂七八糟的夢把牛巴五攪得睡不著,他又抑不住想

起這件事體。甚至以他那極有限的想像力和形象思維,構想那位

美國老頭子的高矮、肥瘦、形態。不用說那鼻子肯定比番鬼趙還

要高還要鉤,眼睛呢說不定像兩隻猶眼。頭發鬈鬈曲曲?不不,

或許都落光了,像隻老芋頭。接著又設想那老頭子存款是多少位

數,猜度他願意不願意拿出一部分給兒媳和孫子……

癲啦!

想到這裏,牛巴五不禁自覺好笑,輕輕捏了捏自己的大腿。

這時,羽絨般的月光自瓦縫裏悄悄滑瀉進屋裏來,恣意地洗染著

黑油油的蚊帳和被子,仿佛要把其中種種邋遢和艱辛洗去。可慢

慢天亮了。蚊帳依舊是那蚊帳,被子依舊是那被子。

他輕輕歎了口氣。

初陽又把北侖河的新一天召喚來的時候,牛巴五依舊挑著沉

甸甸的大泥箕,在河邊石階上撐上撐下;待日影凝縮到腳下,又

在水邊架起火鍋,點燃柴草。

可是,整整七天過去了,也隻不過積攢上幾十元錢。如此這

般下去,要幹到什麼時候才能攢得二三千元為綬秀和陸老師蓋房

子啊!牛巴五悵然中又想起範平的話,想起那值錢的骨頭……

在通往城效荒野的阡陌上,走著個韶華欲逝的病懨懨的女

人。傭傭夕陽已經落到遠遠的山梁上。淡褐色的蒼穹,紫薇色的

地平線,把她的身影嵌進一幅迷蒙靜寂而情調憂悒的黃昏裏。筒

車的欸乃聲如一曲古老的挽歌從這幅巨畫中的某一細微處緲渺飄

出,一群群白色或黑色的飛鳥,正用它們的翅膀將古筒車的歌剪

碎扇開…….

夫在隨夫,夫歿拜墳。或許這也是一種地域性的邏輯吧。番

鬼趙生前,綬秀心裏常常出沒著陸逝川。而當番鬼趙死後,每月

三月清明裏,綬秀總是走過這彎彎小路,到那荒坡上,那黃土堆

前,獻上酒肉紙錢,或哀哀跪訴,或無言佇立,從而得到某種短

暫的解脫。現下呢,不是三月不是清明,她卻踩著小路來了。她

要向前夫告別。

綬秀提著香紙來到那熟悉而寂寞的所在,不禁傻愣愣瞪大了

眼睛。怎麼啦?那隆起的墳頂被掘開了,留了個深深的坑。盛骨

骸的瓦缸依然大半截埋在土裏,而瓦缸裏麵卻空無一物!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

莫不是番鬼趙生前跟哪個種下冤仇,現今人家來翻屍曬骨?

細細察看四下裏的草地泥皮,卻又找不見一截半片白骨。還有別

的什麼緣由呢?綬秀一時想不出來。

她哭了。沒有燃香也沒有化紙。嗚嗚的哭得好不淒厲,那哭

聲在寂靜的黃昏裏引出一陣陣細細的回聲。

此事能告訴誰呢?兩個兒子在外地工作或求學,番鬼趙沒有

本家,她自己外家那一頭也絕了親人。此事當然要對陸逝川說

的,可他書生一介,又是個外地人,他能怎麼樣呢?

想來想去,決計找牛巴五。

擦黑前來到牛巴五那間搖搖欲墜的老屋,隻見門反鎖著。屋

裏麵死一般寂靜。綬秀迷茫地呆立一下,正欲離去,門縫瑟瑟縮

縮地鑽出個小牲靈,一看,是一隻瘦骨嶙峋的猶,喉頭咕咕響

著,不斷地用腦袋瓜輕輕摩挲著客人的褲腳,以示親昵,也是求

食。牛巴五平日不養狗豬雞鴨,就隻喂這隻小猶。他常常在綬秀

麵前讚揚這隻小貓,說它乖巧,通人性,白天裏在門縫中等著,

主人回來了,就在腳下轉悠表示親熱,夜裏臥在枕頭邊伴著主

人。眼下看樣子餓得慌,可綬秀手頭沒有食物,也隻好狠心走開

了。誰料,那小餓鬼卻嗷嗷叫著尾隨而來,走了好遠一段路,看

看街上車來人往的,才怏怏轉過頭走了。綬秀心裏陰絲絲的。

第二天,第三天,一連好多天過去了,都沒有看見牛巴五的

影子。綬秀每天裏能做的事,就是從門縫裏給小猶遞進一碗飯,

或者帶一種莫名的惆悵久久佇立在那裏,接受小牲靈的摩挲與撫

慰。或者到河邊漫無目的打愣一會,看會兒牛巴五留在岸上的沙

堆,看會兒水邊那黑黑的火灶冷冷的灰燼。

大抵半個月過去了,不知打從哪裏傳個消息:牛巴五在B市

被捕,原因是企圖強行進人美國人的領事館,還隨身攜帶一大包

人骨頭!

綬秀和陸逝川一同到派出所找所長詢問。所長說有這回事。

還對綬秀說,為此事我正要找你呢,你來得正好。綬秀和陸逝川

惶惑間,所長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卷宗,又從卷宗裏取出一份複印

件,請綬秀看了再說。

關於牛巴五攜帶人骨骸企圖強行進入

美駐B市領事館一案初訊筆錄

時間:1989.10.25

地點:B市XX公安分局預審室

問:你叫什麼名字?

答:牛巴五。

問:你的真姓名?

答:牛巴五!

問:你是哪裏人?

答:A省邊城人。

問:詳細住址?

答:邊城柴欄街22號。

問:家有何人?

答:沒有何人!

問:好,下麵我問你實質性的問題,必須老實回答!

答:老實回答!

問:昨天即10月24日12時10分21秒,你企圖強行進入美

利堅合眾國駐我市領事館並動手打了門衛,是不?

答:是。

問??你為的什麼事體?

答:那個大金牙門衛實在不像話,我明明白白告訴他,是美

國總統讓我來的,我丟他老媽,硬是不讓進去

問:什麼?是美國總統讓你來的?

答:當然!

問:(自語)他的神經是否出了什麼毛病?(停了停)喂,我

問你,當時你身上帶著什麼?

答:一隻包包。

問:包包裏頭裝的什麼?

答:嘻嘻!你是明知故問。

問.?你得回答!

答:死姥骨頭!

問:你帶這些東西進外國領事館,為的什麼?

答:我都說過了,是他們總統……

問:細說!

答:美國總統發出號召收購這物,每具七千美金。我想掙點

錢給朋友結婚蓋房子,可是挑沙挑得腳短卵長也湊不了幾塊錢,

便幹這個!

問:……

答:

下麵還有好長好長的問與答,陸逝川還想繼續往下看,綬秀

卻雙手捂住了腦門,捂住了眼睛。漸漸地,她渾身抽搐,指縫間

溢滲出滴滴淚水。

派出所長對綬秀說,為了核實材料,請你領我們到郊野看看

你丈夫的墳是否給盜挖了?

綬秀沒有回答,隻是嚶嚶地哭。

陸逝川心窩裏仿佛經曆了一場地震,昏花的老眼早已熱淚撲簌。

竣秀:

我走了。這是我重返北侖河畔後的一種苦澀的抉擇,也是一

種欣然的抉擇。現在才深切感到,三十年前被迫離開你是一種深

深遺憾;三十年後回來打擾你更是莫大遺憾。

這些年,我隻知道自己心窩裏有一隻不死鳥,無窮盡地眷戀

著北侖河邊一株樹。卻不曉得那株樹下有一條滋潤的河,永遠

的,飽經蹂躪的河。

鳥之於樹其實隻不過是一縷鮮活,一種點綴;河之於樹,才

是一種永恒的生命,永恒的綠。

鳥應該飛去,盡管苦濕,更應坦然。

五哥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別忘了,那隻小貓正從門縫裏鑽出來,等候你喂食。

陸逝川

1989.1

活見鬼

從“流浪者之夜”出來,何史渾身燥熱。

他娘的,真有那麼回事!他現在的感覺是,

從頭到腳,特別中間,都還有衝動。何史偷笑。

“流浪者之夜”是一個娛樂城,一個權貴與富

翁的逍遙所在。真正的流浪者是不可能踏進那個

鋪著紅地毯的大廳的,何況還有“三圍”都恰到

好處的兩位小姐在專事送笑和傳香?如果有流浪

者可以進來,那麼他金錢上肯定富有,隻是精神

流浪而已。

何史去洗了一個鴛鴦浴。

他早聽司機說過,“流浪者之夜”有鴛鴦浴,

一'個扁圓的大木桶,裝滿藥水,一'男一'女互相洗,

之後……他不相信,瞪著眼睛問司機:有那事?

今天可開了洋葷。心裏感覺是清泉流過石塊的爽快。他用大巴掌

把頭發往後腦勺捋去,這是何史高興時的習慣動作。剛才的新鮮

還在心裏再過一道:那個木桶外邊,一個梯級兩個梯級,跨進桶

裏去之後,三個梯級:一步一步走進去,兩個人坐在裏麵,還那

麼寬敞,互相間搓背,肘一點都沒碰著桶。那桶好大的一個喲!

還有那汽墊床,聽小姐說省城都沒有賣,要到廣州去買。那撒滿

香波的“床”和女人的乳房,柔膩和液滑讓人飄然欲仙,使男人

有變成泥鰍的感覺……

今天你算開眼界了吧!

把廣東老板卸在迎賓館之後,小車轉出賓館門口時,同機問

何史。

何史拿出煙來,送到唇邊,還沒有打火,說:這事到此為

止。不要瞎說。

我知道。司機笑著。

何史這時則把煙和風雲才的曆險一起品嚐:禮尚往來,廣東

的客商來我們這裏,沒有點招待,能留得住人嗎?經常說,要改

善投資環境。但做起來,還是讓人提心吊膽。

何局長,昨晚還可以吧!

電話裏是廣東林老板的聲音。這家夥,笑起來聲音像海潮。

何局長想客套一下,說昨晚不該讓他出血,應該是他老何盡地主

之誼。但話到嘴邊又咽住了,在辦公室,即使電話上說這些也不

好。

有什麼事嗎?何局長一副樂意辦事的口吻。

交通的批文老是不下來,你可以幫催著點嗎?老是麻煩你

……林老板在電話的那頭試探著。

主要是什麼原因?何史話裏彌漫著硝煙。為人處事,他喜歡

“短平快”,最見不得這樣拖三拉四。

主要是安全檢査。說客運,又是海上,沒有相應的安全資

料。但我們都還沒有航運,有什麼安全資料嘛!林老板在電話的

另一頭無可奈何。

我給你打聽打聽。何史的底氣沒有剛才足了。他知道,對方

在提老林最不開的那一壺。你的船新,你的設備好,你的船適合

旅遊者的需求,但你沒有航行過這條航線。安全至關重要呢!這

裏麵可能有獨家經營的保護主義,但不明說,給你拖著。

這個事情是海上運輸監督中心管的。何史接通了中心的電

話。

何局呀,這個事情不是我們不辦。為投資者服務嘛,誰不樂

意?辦好了,還落個好名聲呀!但交通安全這個事大呀,最近,

全國人大不是出台了生產責任事故追究製了嗎?死了超過三十

人,要追究市主要領導的責任,還牽涉到省的領導呢!……

何史不得不連連地“嗯”著,人家還說得在理呢。

我說藍主任,你看看有沒有什麼變通的法子?何史不得不與

藍主任打哈哈了。如果這樣拖下去,林老板這上千萬的投資不是

泡湯了嘛。

我們叫他在海上作“環城遊”,也就是從北麵的外灘上船,

繞西過龜頭,再到南麵金灘。這也是一個旅遊項目呀!搞好了,

要比走火山島的經濟效益好。這樣近海航行,有什麼事故,搶救

還來得及。

何史放下了電話。林老板昨晚請錯他了,這個事他辦不了。

下午五點,何史辦公室的電話就響得勤快了。每十分鍾,電

話就在原有的基礎上增加一個,大都是約吃飯的。

可今晚,何史要陪省資源廳的領導。張副廳長中午到,今晚

分管的副市長還要到場。他要翻一下資料,吃飯時要彙報紅樹林

的保護問題,爭取要點專項經費,三萬五萬也好。這頓飯不能讓

張副廳長白吃,紅樹林有海底樹林之稱,對保護灘塗和海岸錢有

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電話又響起來。已經響了兩遍了,何史不接。

電話卻堅忍不拔。何史百般無奈拿起聽筒,漫不經心地“喂

聽筒裏傳來老婆低沉的聲音:今晚回不回來吃飯?

今天晚上有應酬。省裏來人了。何史聲音流暢而高亢,何史

自己都感覺出來,如果是編出來的理由,在老婆麵前就不能說得

如此自如。

不要超過十二點半。老婆的聲音還是冷冷的。她先把電話掛

了。

何史的思緒懸在半空了,下不來。

老婆出示黃牌了。昨晚回得太晚,到家已經差不多一點了。

第一道鐵門已經鎖著。他知道老婆發脾氣了,鐵門關著,就是說

他回來已經遲了!平時,鐵門是不關的,他什麼時候回來,就什

麼時候關。

陪廳長的時候還是局長,進了家門可是小偷了。首先輕手輕

腳地到衛生間,不洗澡也要做做樣子,要不,你在外麵已經洗過

了?關了衛生間的燈,摸黑進臥室。摸黑上了床。側著睡。盡量

不打擾老婆。

老婆卻沒有睡著。翻身的動作有些誇張,手差一點打到了何

史的鼻梁。何史想起太極拳髙手的“白鶴亮翅”,別看那軟綿綿

的動作,是以靜製動置對手於死地的招式。

沒睡著?何史訕訕地說了一句。

睡得著嗎?老婆又翻了一個身。這回床還響了。

何史沒話。老婆越來越不講理了,把氣全撤到一些雞毛蒜皮

的事情了。

樹欲靜,風不止。

老婆說:這樣下去,我看隻有離婚。這哪是過家的日子。住

賓館還有一個時間,時間過了還講不去。你可好,愛什麼時候回

來就什麼時候回來。你那寶貝兒子今年都要考大學了,你見過他

嗎?跟他說過活嗎?他能考得上嗎?……早晚上相逢,窄路人生

老婆最近盡看港台功夫片,整個人的趣味往下掉。現在居然

念起了台詞來,他心底狼煙四起。但一轉念,心中的火氣又自動

關熄了。老婆也不容易,兒子上晚自修,他在外,老婆一人在家

做什麼好?

這段時間忙一些,過了這一段,我多操些心。何史想息事寧

人,隔壁還住著秘書長哩!半夜三更的,吵起來影響多不好。

這樣的話,聽得耳朵都長繭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老婆又

翻了一個身。不過,這回床沒有響。

他戒急用忍,摸了煙拿在手上,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到走廊

抽根煙。

房間的門輕輕地開,又輕輕地合。何史偏安走廊,他想等老

婆睡著了再回到床上。

何史神思還沒有回來,已經五點一刻了。

司機在門口出現;今晚是不是在畺家棚?

畺家棚!

何史清醒過來,趕快收恰桌麵上的東西,屁股已經離開椅

子。多年的軍人生活養成他緊張的守時的習慣6請別人吃飯,自

己應該先到。這是起碼的禮貌。

蛋家,是水上人家的統稱。聽說漢朝的戶籍書上就有“蛋

家”,以舟為家,家如蛋殼。解放前,這裏的暨家全都住在海灘

的高腳竹棚裏。這幾年,旅遊發展起來了,有人就在海邊建起了

有置家特色和風味的海鮮大排檔,名號就叫蛋家B。

酒桌放在一條船上。而船放在沙灘上。說船,那隻是一個模

樣,不是真正的船。給食客一個形式。形式有時候比內容重要。

客人們很興奮。

龍蝦,膏蟹,魚翅,還有鮑魚,隨著一陣陣的喝彩聲和叫好

聲,依次端出來。

酒和“段子”,還有服務小姐那似露似藏的笑,使一般的人

都容易氣壯如牛和忘乎所以。

酒桌上有人模仿著領導的口吻說:你們,知道什麼叫小康

嗎?

知道。知道。模仿人又學著河南農民的備調,白天種糧,晚

上抱娘!

納稅人的錢就是在這種低俗的趣味中消融掉的。何史剛從部

隊回來的時候,很不習慣,心像被別人撐開來晾著那樣不舒服。

可現在,也慢慢習慣了。

何史心定氣篤,同副廳長一直磋商紅樹林的保護方案。

“工作餐”在一個個都變成了“紅頭軍”之後結束。結束之

前,何史在接待科長耳邊嘀咕幾句。“待而優則仕”,這幾年他已

經頗有心得了。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清清的談香。音樂似有似無,繞梁而過。

燈光朦朧而溫暖。在這樣的光線之下,小姐顯得飽滿,含情

脈脈。

這真是神仙呆的地方!何史不止一次來過,也不隻一次感歎

過。

張副廳長就躺在旁邊的躺椅上,朦朦朧朧,像一隻碩大的被

袋,但他那寬闊的前額,卻在肉色的燈光下亮著。

這地方怎麼樣?何史閉上眼睛問。這時,小姐正給他按大腿

的內側,那是一塊酥酸的地方,他要很好地感受感受。

不錯。不錯。這地方真不錯!老板您要是滿意,以後可要經

常來喲。像你們這些人,都是為國家為人民操心的,不搞搞保健

行嗎?做什麼都要有一個好的身體呀,我說得對不對?小姐聲細

如蚊,但音質裏流淌著蜜糖。

那當然,那當然。小姐你貴姓?你還沒告訴我呀,以後怎麼

找你喲!副廳長興趣也挺髙。

我剛才不是說了嘛。小姐開始撒嬌。十號呀!姓蘇,叫蘇麗

娜。記住了嗎?

記住了。記住了。

何史在一旁忍不住笑了。副廳長平時開會說話那樣的威嚴,

在小姐麵前卻像個小孩子。

我說嗬,老何,你那個紅樹林保護項目很好。既定保護海洋

生態,又能促進旅遊的發展。回去我一定提出來專題研究,爭取

早日落實經費。多不敢說,五到十萬這一輻度,應該不成問題

吧!虛無縹渺的音樂中,張副廳長的聲音在暖暖的朦朧中有如上

帝的恩賜。

何史知道今晚的“新世紀經典按摩”在良性循環了。他適時

地把一支煙遞過去,還把打火機打著!

全靠你的支持。說老實話,這幾年我們市的資源保護工作做

出了一些頭緒來,全靠省局和您的關照。何史說。何史覺得自己

的話雖然過了點頭,但也不至於亂拍。這幾年,省裏下撥的保護

基金大數算都有一兩百萬了。這錢,給誰都是給。他給了你,不

能說這裏在沒有關照。

哪能這樣說呢?老何你這樣說,就見外了。以後我們都不敢

往你這兒跑了……

不但你要往這兒跑,放假休息什麼的,嫂夫人也應該帶來泡

泡海水。幾碗水都要端平呀!不能隻虧了嫂子一人。何史說。皇

帝和大臣都同時脫了褲子,就無所謂皇帝大臣了。

哪有幾碗水喲!一碗水都喝不了,老了,不中用囉!喝水都

塞牙。張副廳長打著哈哈。

哎,老板您不要動。我要按關鍵部位了,嗬!小姐像哄小孩

一樣在對張副廳長說。

何史知道小姐要給老張按大腿根了。那個地方按下去,全身

慢慢熱起來,“i:陽”還要冉冉地升起來,很不好意思。他問過

小姐,按這個穴位有什麼好處,小姐說那是養精蓄銳的穴位。

“太陽”升起來了吧!何史在開張副廳長的玩笑。

才晨曦初現。等會兒就升起來……小姐在那邊說,說完咯咯

地笑。

張副卻在那裏急。哎,哎,這又不是打麻將,你怎麼自摸了

呢!

小姐這回卻是浪笑。我是割韭菜,無意中碰到了蘿卜……

程序差不多完的時候,何史走出包間打電話。他要叫林老板

來買單。

就在“新世紀”。你過來結了吧!才三百錢。何史說。

……不知道。如果他需要,你看著辦吧!能推就推著點,讓

領導保持革命晚節呀!你那個事情,明天有機會,我給廳長說一

下。他能給市裏的頭傳個信就好辦。很明顯,何史在與林老板討

論下一個節目。

回到包間,廳長的活也差不多完了。何史顯得很不安的樣

子,對張副廳長說,另外還有點事,要去處理一下。接待科小阮

陪著你,有事隻管吩咐,嗬!

有什麼好事先溜了呢?不要扔下我老頭子不管喲!張副廳長_

心中有數,向何史招招手。

明早見。你盡管盡興。既來之則安之。何史跑上前去,象征-

性地握了握手才走。

何史如釋重負。他終於找到了揩屁股的人,又給上司留了一

塊空間。他走後,上司劫財還是劫色,他一概不管了。

新世界經典按摩院是一個台灣商人開的。聽說這裏的裝修同

台北本部一模一樣。大廳裏擺放了許多常青的植物,天頂是有機

玻璃的,能望見星星。人間的浪漫與夜空的孤寂融為一體,讓人

從大廳裏走過,浮想聯翩,又覺得很有詩意。何史走過的時候,

放慢了腳步,他想享受一下這“天人合一”的奧秘。傾情之間,

忽然聽到有人喊他。循聲望去,見一位穿白色西裝的男子在前麵

等他。

你是……何史看男子臉熟,但一時記不起是誰。

檢察長你好健忘呀,怎麼連我都記不摯來啦!男子溫文爾

雅,笑著與何史打招呼……我怎麼記不起來:n呢?何史拍著自己

的腦袋。他猜想此人一定是1卯年以前的老板e因為1993年之

後,他就不當副檢察長,調到資源局當揭長了。、熟知近況的人一

般都不再叫他檢察長。_

I

有件事給你說一下。白衣男子先邁出步子。

何史跟了上去。白衣男子走路很輕,月光下,非常優雅。

何檢察長,你最近做了些什麼呢?男人說。

做什麼你管得著嗎?何史心裏嘀咕但嘴上沒有說。

男子沒有回頭看何史,隻顧往前走,隻顧自己說自己的。春

節拜年,你是不是去分管的領導家裏,還去了省局?送了些什

麼?那錢那物,是你自己的,還是公家報銷?還是老板給你湊份

子?

你是誰嘛,何史心裏一怔。是不是中央紀委的專案小組?聽

說北京一直有人住在這裏,明査暗訪。但一轉念,又自我釋然。

工作組不會這樣辦案的吧!何況自己也沒有什麼大問題。

何史下意識地摸一下腰間,但手槍已經不在。調出檢察院之

後,手槍就上繳了。這個人有可能想訛詐。

男子依然走著,出了大廳。

男子說:不想再聊聊嗎?

何史像著了魔法,不能自已,順著說:找個地方聊吧!話說

完就馬上後悔,他想馬上走開,不想與這個不清不楚的人糾纏下

去。

就走著聊吧。古人不是有一句“走著瞧”嗎?都差不多。那

拜年,你不是願意的嘛,但你還是做了。為什麼?身不由己吧!

白衣男子揶揄又同情,口氣不緊不慢。

何史心裏一熱。這男子還近人情。要說願意,他何史一萬個

不願意。可如果別的人都去了,隻剩他何史不去,這局長怎麼

當?

你說什麼,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何史嘴上這麼說,他怕男子

身上有錄音機。但他還是緊走兩步,想趕上去套近乎。如果男子

有意想借這事做文章,圖利益,那他一定有通天的關係。

白衣男子又快4了兩步,兩人距離同原來一樣。白衣男人

說,你記得你審過韻一也案子7個人受賄一百多萬,但他一

分錢都沒有動過,雨送都登記著原封不動放在床底

下。那天你去的M傲他鄉如數交公了。那叫受賄嗎?也許算。

但那也是被迫的,不收不行。就像你過年送禮,不送不行。那都

?

不是你的本意。’

你是誰?何史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喝問聲低沉有力。

我是誰已經不重要。而你是誰,是什麼人才最最重要。白衣

男子說。

何史眨一眨眼,想看清楚麵前的男子,可男子瞬間就不見

了。何史感覺身邊有一陣涼風掠過。

他媽的,我碰到了鬼,還是出現了幻覺?何史眨了眨眼睛,

才睜開,發現自己已經走過了自己小車一丈多遠。

何史渾身起疙瘩。鬼,他不怕。自衛反擊戰時他是營長,營

裏死了將近五十人,什麼死人他沒有見過?可剛才眼前見的是

誰?還白衫白褲,舉止優雅。說那些沒頭沒尾的事。呸!操他

媽。一連幾天,何史身上總是冒虛汗。

那白衣男子就是揮之不去,耳邊總響著他說的那些話。

那男子說的那個案子,至今還曆曆在目。那時,何史剛從部

隊轉業,按常規降半級安排在檢察院當副院長。他主辦的第一個-

案子,是一個省重點案子。那許,許多檢察官都避著這個案子,

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他新來乍到,又是副檢察長,理所當然由

他擔起來。如果白衣男子是他……何史猶豫,內心不情願把這個

案子與那天晚上的那個男子扯在一起。但潛意識又偏偏認為是同

一個人。他想起這件案子的始末。那是一個科長,他收受賄賂三

十六起,共計人民幣一百五十多萬。案發時,全部現金都藏在床

底,還有一本收受記錄本。他以為不動那些錢,就沒事。他自己

一分不花,兄弟治病想問他借錢,他也一分不借。他與本家兄弟

關係都不好。槍斃的時候,親人都很冷淡,認為他罪有應得。

辦案的時候,就有人說?那個科長為人嚴謹,業務精通,現

在這樣子真可惜。是前科長做得不好,有投資者將情況投訴到市

政府之後,決定換馬,投資局黨組從_黨¥中挑選出來的一個大家

認為可以過關的黨員。但時間.僅沒過去他就挨搶斃了。任

科長一年,住看守所一年。知像她冤1\說誰當都會是這

個結局。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_?4——弟撿整時年代6投資者棑著隊

*

給投資局的主辦人員送禮。送出去了就高就去喝酒。因為

那意味著可以劃撥土地,土地的藍線圖1到手^大把鈔票就裝進

麻袋,靚妞就跟參軍似的一個跟著一午來報名,自己就變成了

“洪常青”。

何史此刻坐在自己的辦公室,眼睛注視著還擱在茶幾上的獎

狀鏡框。上午,市委、人大在小禮堂開了“十佳公仆”表彰大

會。他是“十佳”之一。要說政績,他確實不比其他人差。他上

任之前,資源局欠債一百多萬,與省局關係也不順。他上任後,

不但理順了與省局的關係,還通過上級的支持,償還了一百多萬

債務。局內部可以說政通人和,與市裏方方麵麵的關係也不錯。

資源的保護與旅遊景點的建設是曆史以來最好的。

一觸及關係,何史背脊心又冒冷汗。他知道,關係,說到底

就是不正之風。

又想到拜年。何史啜了一口熱茶,借以鎮靜自己。那個白衣

男子怎麼知道我去拜年了?真他媽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

為。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過去在檢察院,討論如何給上級拜年

時,他總是否定得比較堅決,以致檢察長懷疑自己不支持他工

作。後來自己當家了,才知道事情遠非那麼輕鬆和簡單。當局長

的第一、第二年他沒有去,叫分管的副局長去。但誰知道副局長

去了怎麼說?也許不去還好。第三年起,他自己去,情況就不一

樣了。過了年分管的領導見了他,遠遠就打招呼:聽說你那裏搞

得很不錯,哪天有空去看看。你工作大膽幹,我們支持你。到握

手的時候,領導輕輕說了一句:你真是客氣了。

領導那天聽他彙報完工作之後,喝了一口茶,仰頭望著天花

板,好像記得什麼似的,對他說:哎,老何你不是當兵出身的

嘛,什麼時候學會了鑒賞書畫這麼高雅的藝術了呢?

那是胡鬧。在軍校念書時,有一個同學的老爸是搞收藏的‘,

聽那位同學吹多了,就撿了一些皮毛。何史敷衍著。他知道領導

說這話是表示一種謝意。春節前,有風聲說,好多局長都去了領

導的家。情急之下,他把林老板送他的一幅字拿去了,是白崇禧

的字。他不想與領導搞什麼錢權交易,但你說兩手空空去,他也

不敢。那是拜年啊!再說,一幅字,你說它值多少錢?不值錢。

但你認為它值多少錢,它就值多少錢。禮不輕也不俗。

你幹得不錯。上上下下反映好。發展與保護,你給我硬抓。

我們城市是中國的第一個大氧吧,這塊金字招牌你還要給做大做

出名。空氣質量周報,下個月開始就要上央視,向全世界公布。

領導送他出門的時候,自始至終笑容可掬。

電話響起來。

是林老板約他下班後到“天上仙”吃天鵝肉。

你這不是為難我嘛!資源局的人去吃天鵝肉,我還要養家糊

口呢,你還是饒了我吧,給留著隻飯碗。何史說。

那是家養的。你消息怎麼這樣閉塞。林老板在電話裏說。

“天上仙”在哪我都不知道。

何史想,今晚去倒它幾杯也好。煩死了,唯有杜康解愁。

“天上仙”在去金灘的路上。進了大門,大紅的燈籠髙髙掛。

豔紅的燈火下,兩排迎賓小姐,豐乳肥臀,刻意闊大的領口泄露

著她們的春光。

何史坐在汽車裏嘀咕:他媽的,兩排良種木瓜。

包廂叫半畝地。有舞池有音響,還有兩位小姐。

來,我介紹一下。林老板忙著叫大家入局。這位是大學高材

生,現在是雲海大酒店的銷售主管,叫張蔓。這位叫許多,一個

人見人愛的女孩子,是天馬旅行社的導遊。林老板說完,又朝許

多加了一句:你到底有“許多”呀?

許多是副男孩子的派頭,給人一種女性的豐碩。她雙手抱

拳,說: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林老板在一旁笑:厲害,厲害。許小姐的話是不是可以翻譯

成“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啊!”

胡說A道!許多輕輕拍了一下桌子。她笑起來特誘人,有兩

個小小的酒窩。

領教了吧!這是我的表妹!有個大美號,叫鐵齒銅牙紀曉

嵐。張蔓說。

說的時候,張蔓向何史燦爛地笑。親和與善意,如有輕細之

浪,在舔舐著何史的心岸。

嗬嗬,都是大有作為的青年人。何史應酬著。

隻是我們年輕?那何局長你是比爾?蓋茨囉!許多說。眼睛

裏春水蕩漾,波光盈盈裏深不見底。

這怎麼說?何史摸不著頭腦。

“微軟”啊!許多這回毫不掩飾,開懷大笑。

何史立刻醒悟,笑聲如天外來潮,眼睛都樂紅了。何史說:

你也太低估我方的戰鬥力了吧!

這樣說,何局長你是“奔騰”,還是“日立”?要不,可能是

“正大”喲!許多說完掩嘴竊笑。

張蔓斜了何史一眼,然後看著牆壁,慢悠悠地說:我看何局

長是“奔騰第三代”,快得很。

何史感覺很好。與小姐在一起,無論你是強盜,還是君子;

是和尚,還是色徒,都無須掩飾。不像在官場,時常作假,憋得

難受!

氣氛熱烈得火一點就著。

來,為我們相識幹杯!

來,為我們相知幹杯!

來,為我們的“緣”幹杯!

為,為何局長成為“微軟”幹杯!

來,為林老板成為“葛朗台”幹杯!

來,為小姐成為姑奶奶幹杯!

像場麵上的人所經曆的一樣,酒是在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名堂

之下,來來去去,一杯一杯進那深不見底的胃。

酒仗,以張蔓求饒終告結束。她說:不行了,我……我、我

上遊再來水,等會上遊下遊都要同時泄洪了……

許多的舌頭也僵硬了。她說:沒關係。何局長給她修過一道

三峽大頊

林老板還忙著給張蔓繼酒。他心裏想,醉了以後才精彩。但

他嘴上說:那大壩是誰都可以修的嗎?

何史卻對著牆壁惡狠狠地說:你以為我怕你?你是誰?你也

不問問別人,我是誰。何史指指牆壁,戳戳自己的鼻子。

林老板上前把何史扶到沙發上,讓他斜躺著。他招呼許多叫

她找服務小姐衝一杯九製陳皮水來。

沒事吧。林老板輕輕拍何史的後背。

何史像一袋沉重沙包,斜擱在沙發上,腳伸得長長的。他用

手抹了臉上的汗,說:我……沒事!

此刻,何史看見白衣男子站在對麵,笑眯眯的,一副大人看

小孩的模樣,高深莫測。他說:你看你,喝成這個樣子。你還不

如當年的我?當年那麼多老板請我吃飯,我哪一回出這種洋相

的?

何史沒拿正眼看他,隻是喘著粗氣。

白衣男子繼續說:你也不想這樣。但你心煩,是不是。你也

在一步步變壞。當然,這個壞,是你們陽界的說法。我們這裏已

經沒有這個標準,也不需要這個標準。因為我們不用吃飯不用穿

衣,隻做自己所喜歡的和所牽掛的事。這不,我給你說的,就是

我所牽掛的事。當年,為什麼選我去當那個科長?就因為我比前

任科長好,大家認為我來擔任這個科長合適。是局黨委決定的,

又不是我個人請纓。而我當了不到兩年,就……你說這全是我的

責任嗎?那麼熱的位置,那麼多唯利是圖的蒼蠅圍著飛來飛去,

最新鮮的肉也放不上幾天。臭,甚至生蛆,都不可避免……

九製陳皮水來了。林老板把杯子遞到何史的嘴邊:你喝點,

喝了會解酒。何史接過杯子,啜了幾口,頭一歪,又躺了下去

了。

白衣男子嘿嘿地笑了幾聲,說:我還沒說完呢丨你現在也同

我當年一樣,在一步步走下去。你有時候惶恐,更多的時候,麻

木,抱饒幸心理。白衣男子也會歎息,他輕輕歎一聲,又說:也

難怪。人人都去看上司,你能不去嗎?去了,你也送了東西,你

以為你送的禮小,就不算行賄了嗎?

你還是聽我說。你裝什麼酒醉,裝什麼糊塗?你應該有所作

為,因為你曾經是軍人。我見過你戰死的戰友。他們很佩服你,

說你是一條漢子。

你怎麼像個女人,囉裏囉嗦的。何史突兀地坐了起來。

張蔓拿一塊白餐布擦何史額頭上的汗。

林老板如釋重負,眉眼都在笑:醒來了!

林老板用眼睛示意許多,再拿一杯水。

大家在忙乎。何史看見白衣男子從一個人影到一個點消失

了,就像關電視機。何史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我在哪?何史很唐突地說,剛才我是不是睡著了,還做

了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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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史感覺頭痛。頭腦像一架紡車,牽著許多股長長的紗線。

許多把水遞過去,依然笑容可掬。她說:何局長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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嗎?你真有趣,自己做不做夢,還問人家。

張蔓說:今晚喝得太凶了。一共幾瓶了?那可是雙輪池呀。

張老板用眼睛掃了一下空酒瓶:才七瓶,一人還不到兩瓶。

何史住進了醫院。

對外人說,不知什麼原因,頭昏頭沉。其實,他是想靜一

靜,想穩定一下情緒。有些事情很溪曉,需要想一想。

到底是幻覺,還是真的見到了一個鬼呢?世界上有沒有鬼?

他基本上不相信鬼。人死了,燒了,就是一小撮的灰,有什麼鬼

喲!但沒有鬼,他怎麼幾次見到了白衣男子?而這個白衣又好像

那個被槍斃的科長?他想對醫生說說事情的經過,但又不好說6

不懂從哪說起。

醫生給他量體溫。例行檢查。得出的結果是:可能工作太

累,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出現心律不齊,以致腦部供血不足,有

時感到頭昏頭重。主治醫生說:不礙事的,休息幾天,吃些藥,

就好了。

他好言好語感謝醫生。他在想,醫生嘛,頭痛醫頭,腳痛醫

腳。那就是很不錯的醫生了。心裏的病,人家怎麼能知道?他記

得一張報紙上說:有個地方的醫生,病人左眼有問題,醫生卻給

人家右眼做了手術。

第一天,何史躺在病床上,還清清靜靜,想了一些問題,睡

了一個好覺。

第二天,醫生査房一過,病房就成了接待室。好在自己是正

處級,在這個小城市通過一些關係,住了一間單人病房,要不,

真難為情。病房成了過鯽之江,同房怎麼想?

下屬有三個單位來了,都是一把手親自來。一個接著一個

來,一個剛走一個進來。都是雙手放在膝蓋上,恭恭敬敬地坐在

病房唯一的那張木沙發上。都是同一個開場白.?聽辦公室主任說

你病了。沒大事吧!你可要注意身體喲。誰像你這樣幹活的?部

隊的拚命作風一點不改。我們看了都心痛。壞事變好事吧,趁這

個機會把身體調養好。我不買什麼來,這是一點心意。接著就把

一個信封塞在何史的白色枕頭底下。然後,幹咳兩聲,舒鬆著臉

皮,笑的樣子,說:我走了。需要什麼,打個電話,嗬!

何史開始還嚷著要別人把紅包拿回去,但無濟於事。根本沒

有時間讓他把意思表達清楚,別人就走了。

兩天過去。病房擺著十二個花籃子。十二個花籃就意味著十

八個紅包,因為有六個老板是不送花籃的。

這成了何史的心病。本來就為這等事煩惱,想到醫院靜靜想_

一想。誰知趕走了鬼反而走進了廟。

彌漫著酒精的空氣,讓何史鼻子感到有點辣。下麵樓層的外—

科病房偶爾傳來一兩聲痛苦的呻吟,讓何史眼睛始終合不上。如

何處置這些紅包?讓他把鼻子都捏紅了。他每思考一次,就習慣

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一下鼻頭和鼻翼。他想,要說收了,也沒有什

麼。那些信封他看過,最多的也就三千,少的八百。但這些錢多

數是從公家開支出來的,要査還是可以査得出來。錢當然有用,

獨生子考不上大學,買一個名額就要幾萬。同他一樣當局長的,

已經有三四位把子女送出國讀書了。但他不想這樣,兒子的前程

兒子管。他爹就沒有管過他的前途。這萬把元收了,現在花不

著,當閑錢放在那裏。利益沒沾著,反而存了一個罪。自己給自

己結了一個套脖子的圈。何苦呢?他想把這錢交市紀委,但這樣

就把事情弄大了,害了自己的部下,也害了自己。上一屆市裏的

一把手過春節之後,在市常委會上退了八萬元的紅包。他想通過

自己的現身說教,搞一個常委集體退紅包的重鎊新聞。他說:我

剛調來,過一個春節就有人送了這麼多的紅包,你們不可能沒有

吧,大家退了就當沒這回事。可會上鴉雀無聲。結果隻有他單獨

退了出來^

一天早上,何史在一個大排檔吃這個城市貧民最愛吃的牛腩

粉,碰見了大名鼎鼎的民俗專家楊牛。楊牛是一個幹瘦的老頭,

臉色紫紅得像醬鵝肝。如果戴了一頂氈帽的話,這活脫脫一個狗

腿子。整個臉是長的,馬麵。遠遠隻看見他的牙齒和鼻子。但他

深得老百姓喜愛,他敢罵貪官。他見何史,就向何史打招呼:局

長上班最早(醉酒),科長是最佳(醉街)公仆。局長你怎麼成

“最佳公仆”了呢?

何史讓他讓座,招呼服務員拿碗筷。但何史對民俗專家的話

不明就裏,於是請教他一一道來,說局長官大,上了班有人請去

茶樓喝早茶飲酒,所以“上班醉酒”;科長官小,隻好自己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