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邊小攤吃米粉,再加二兩土蒸酒,所以叫“醉街公仆”。專

家說得何史把粉條從鼻子孔中噴出來。精彩的話語,永遠出在民

間。

喂,書記退紅包了,退了八萬。但誰知道是八萬還是十八

萬?老百姓說,都是裝裝樣子,退了蝦芒,留著鯨魚。專家給何

史來個嘴貼耳。何史當時就明白了:這類事情,當不得好人。

那些副職,才“老貓”。不吭聲。你正職有人送,我們副職

沒有送。你有什麼辦法。後來正職也知道事情不好辦,但話已經

說出來,你不退也不行了。而且把自己擺在了這麼多副職的對立

麵上。天下都濁唯你清?看你怎麼當下去。現在不是嘛,他走

了,而人家副職個個還在。還是瘦老頭說。

何史拍拍民俗專家那沒有肉的肩胛,幾分真誠幾分玩笑,

說:聽君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呀!

哪裏哪裏。知心朋友,才敢隨便“自由化”。不當真。

何史想起了楊牛說的事。想起楊牛說的事就是想起了曆史經

驗的教訓。他想,這錢萬萬不能公開退,要想一個自己不要,但

又不傷害部下的萬全之計。

怎麼辦?何史正心煩意亂。

白衣男子出現了。從病房的窗口飄進來,窗口是開著的。何

史見他笑得幸災樂禍。

你想那些紅包的事?你不想要,但人家送來了。這同我當年

一樣,不暫時收下還得罪人哩!可你怎麼就認定我受賄了呢?坐

懷不亂,幹手淨腳。在廟裏,全部是和尚的廟裏,很容易做到。

但叫你一個和尚到尼姑庵去坐,你能坐懷不亂嗎?能幹手淨腳

嗎?即使你能,尼姑也不能,也不會答應你。你想問題做事不公

啊!我倒沒有什麼,其實做鬼是很幸福的。沒有爾虞我詐,天馬

行空,獨來獨往,無拘無束。隻是苦了老婆和孩子。讓她們人前

人後抬不起頭來。我的老婆孩子,還有人關照,因為有人從我這

裏得到大大的實惠。良心驅使他們不虧待我的家人。但如果你同

我一樣,被槍斃了,你的老婆孩子就慘了。你幫過誰?你誰都沒

有幫過。你隻幫過你自己……

何史一直坐在那裏抽煙,一言不發。這回他看得清楚。這男

子就是他主控的那個科長。但他覺得這鬼,如果真是那個科長,

也不算惡鬼。鬼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但道理有什麼用?道理隻能

夠煩人,煩心,而挽救不了人。

何史一個煙頭扔過去,白衣男人從窗口飄出去了。飄走的時

候,白窗簾還動了動。窗外沒有星星,但看到一彎月亮,像一條

醃製的嫩瓜皮。

這時,巡夜的值班護士出來,看到何史臉色灰白,坐在床

上,額上沁出大顆大顆的汗滴,忙說:何局長,你哪裏不舒服

嗎?

沒有。何史從恍惚中醒過來。

你躺下休息吧,小心著了涼。護士扶他躺下,給他掖好被子

才離開。

何史一夜沒有睡好,淩晨,才迷迷糊糊睡著。

老婆送早餐來的時候,何史還沒有醒。老婆輕手輕腳幫收拾

病房,把何史換下的髒衣服從櫃子裏拿出來,裝進大塑料袋裏。

老婆發現櫃子裏有許多信封,一個人放在那兒。老婆捏捏,裏麵

厚厚一遝,抽出來看,是錢!她一陣竊喜。老公沒日沒夜地幹,

幹出了病,現在總算有了點回報,不算白病一場。

老婆正要把信封放進她的坤包,何史醒來了。

你在做什麼?何史擦著惺忪的眼睛問。

a

把這些處理了,放在這兒好看嗎?老婆把手上的信封向他揚

了揚,眼裏露出欣喜的光。

你糊塗!這東西能動嗎!要命的家夥。何史低聲訓斥老婆。

老婆再不敢吱聲。把信封放回衣櫃,臨出門時才扔下了一句

話:就你正派,可誰知道呢?當了官,坐了那把交椅,你不要人

家也以為你要。

何史一聲不吭。坐在那裏抽他新一天的第一根煙^

心裏悵悵的。因為煙也不是自己掏錢買的。他想:我幹淨到

什麼地方?隻是想不毀了自己,不毀了這個家庭……

八點半,他打電話叫局裏的紀檢組長和副局長來,說有事碰

個頭。

病房裏,煙味濃重。

煙灰缸裏裝了滿滿的一缸子煙屁股。

何史說:前車可鑒。我退十八個,人家以為我收了二十八

個。這叫說不清楚。我的意思是,把送紅包的同誌集中到局裏開

一個小會、貼心會,講明利害關係。心意領了,但這錢不能收。

這些錢不收也不退還他們了。一是退還他們,他們感到難堪;二

是也弄不清楚誰多少,哪個紅包是哪個人的。這些錢留在局裏,

以後組織他們出去考察的時候,作為誤餐補助什麼的,也就算

了。這個處理方法,說到底,也是錯誤的……何史把話停下來,

把煙塞到嘴上,目光向紀檢組長望去,紀檢組長一臉真誠,在聽

他的。他點著火,吸了一口煙繼續說:這事弄不好,大家都被

動。現在一個單位,如果一個頭出了問題,下麵的人休想得到提

拔。像栽南瓜,一個蔫了下麵的全蔫。可下麵這麼多年輕幹部,

如果斷了這條後路,不是害死他們嗎?

副局長很讚成何史的觀點。紀檢組長也說:這事,你就甭操

心了。交給我來辦。我叫他們到出納那裏辦個手續,每人拿個票

回去報銷。局裏就等於收了下麵一筆什麼款項就可以了。叫財會

做好賬。

這個事越做越不成樣子。但也隻能這樣了。何史最後說。

副局長和紀檢組長剛走,市委辦公室直接通知他,到市委十

二褸會議室開會。他說他還在醫院留醫。人家說,能走得動最好

來。憑經驗,何史知道這是一個小型的重要會議,十二樓會議室

最多能坐得下三十個人。

何史到的時候,會議室已經坐滿了人。一看那陣容,全是部

委辦局委的頭,都是熟臉,何史就知道是開市委委員擴大會議。

書記市長都在。往裏看,四套班子的領導都在。領導個個精神嚴

肅。領導們顯然是預先開過了預備會議,他們都知道了會議內

容。

會議由紀委書記主持,市長講話。市長沒了往日的瀟灑,頭

發也有點亂。他聲音沙啞,向大會通報一個消息:伍縣長在美國

考察時,私自出逃了!他打電話給他的搭檔周書記,說他不回來

了,工作另找人來幹。年年讀一年級,都沒有升過級,再幹下去

也沒有意思。

伍縣長是這個市五區兩縣中一個縣的縣長。縣長管著一百多

萬人口,還是上麵重點培養的接班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會議

盡管嚴肅,但下麵還是發了了一片議論聲。就像一張椅子,上麵_

很重,下麵的腳慢慢地“哢哢”響,要斷了似的。

會議最後是書記講話。說這是一起很痛心的事情。要引起大-

家的高度重視,大家受黨培養多年,不要像伍縣長那樣,做有損

黨和國家的事情。這個事情還沒完,根子還要挖,到底什麼原因

使他逃離了縣長的職位。

話說得嚴肅,但領導都提不起精神來。這畢竟是一件有損幹

部人格的事情。

何史想,他自己走了,家屬怎麼辦。他問身旁的市府秘書

長。秘書長小聲告訴他:老婆孩子全部先他到了美國,已經在美

國定居一年多了。

那為什麼組織上還選派他來這裏擔任縣長?而縣長的位置上

幹了還沒有半年。何史不明白。

秘書長笑笑,告訴他:他也不明白。

何史耳邊好像有人對他說:怎麼不明白呢,他已經“滿籮滿

筐”了,再做下去,等死呀!何史回過頭去,沒見有誰對他說

話。把頭再轉過來時,卻又一次看見白衣男子。何史沒有理會

他。

真正讓何史精神好轉的是一張報紙,何史爰看報紙的習慣已

經有十多年了,那天他無意中看到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題目叫

《頑症》。說一個官聽了他朋友說了一個故事,就得了一個怪病,

尋遍名醫皆醫不好。那個官問他朋友,犯人是怎麼槍斃的?他朋

友說:槍幾乎抵住犯人的背,腳是踩著犯人的綁繩,“叭”一槍,

血就湧出來,再補一槍。驗屍官上前去證明已經死亡,執法隊就

收場。如果純是說,是沒有問題的。關鍵是朋友說“叭”的一聲

時,用手指戳了一下官的後背。從此,官的後背總隱隱作痛。一

想到這故事,就痛,一痛起來就特別心煩。

何史知道那肯定是心理作用。那官可能有被槍斃的罪行,隻

是現在還沒有暴露而已。他至今沒有什麼太大的罪行,更沒有值

得槍斃的罪行。這樣想,心情就好多了。他知道,白衣男子頻頻

出現,也許是他的潛意識中存在著某種憂慮,或者自己出現的某

種幻覺。他覺得這些都是虛幻的東西,不足懼怕。人就是這樣的

怪,陽氣一足,陰氣就沒了。何史的精神日見煥發。三天以後,

何史就出院了。

為他接風的是林老板。

林老板春風滿麵,告訴何史:他通航火山島的項目批準了。

上山打虎得親兄弟。沒有你的幫忙,能有這麼快嗎?肯定是

廳長給市裏打了招呼。

今晚好好謝謝何大哥!林老板說。

怎麼謝喲!何史見林老板這麼高興,自己興致也好。但他心

裏明白,那晚他還沒有給廳長說這事。

這事你還托了別人吧,還是你自己親自出馬?什麼事情我們

林大帥一出馬,準定。何史一巴掌拍在林老板的肩膀上。

謔,你真神!我就說,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住老兄你。我

去找過廳領導。

怎麼找。

老規矩囉!

何史不再問下去了。他怕聽到自己不願意聽到的事情。

其實,林老板什麼也沒有花費。領導連林老板的麵也沒見

著,意見是批在秘書送來的報告上的。

接風沒有唱酒,卻喝了龍虎鳳湯。龍虎鳳湯是兩廣人崇拜和

迷戀的津液,是蛇、貓和雞一起熬的湯。據說是男人喝了壯陽,

女人喝了滋陰。男女皆宜。喝完湯,何史額上身上沁出一層細細

密密的汗,周身通泰,酣暢淋漓。林老板提議去洗個臉,做做按

人嗎,不就是圖個快樂?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再說,也花不了幾個錢。林老板說。

客隨主便。今晚就讓你折騰吧!何史高興。他覺得林老板這

個人有意思,他每逢出錢,總愛說這句話。像說給他何史聽,也

像是自己給自己做說服工作。

綠貓美容院是林老板的據占。老板是一個在西藏當過兵的女

人,膚色就像雪山上的雪蓮般細膩和白皙。女老板不顯胖,但骨

細肉多,給人很實惠的印象。女老板像接了兩樣天下奇寶,驚喜得心花怒放,邁著細碎的步子把他倆領到一個裝修講究的包廂。

先洗臉還是先按摩?女老板微笑著,很禮貌地等候林老板作

出決定。

由您安排吧!既然來了,我就把自己交給您吧。林老板說。

哎喲,林老板你笑話我呀!你一個大老板,多少姑娘排隊

喲,怎麼交給我了呢!這叫吃不到羊肉還惹了一身臊。女老板誇

張地喊起來。

怎麼?嫌臭汗酸味,不好吃呀。林老板裝出很不滿意的樣

子。

我怕沒有福分聞到這股汗酸味喲!女老板斜睨著林老板。那

眼神很稱熟,何史想林老板十有八九衝著女老板的這分溫馨和熱

絡而來。

躺在那張舒服的躺椅上,何史嚷著不做麵膜,隻洗臉。

一個大男人,把那白色的糨糊抹了一臉,還讓它結一個殼,

成什麼體統?我不要!何史衝著始終微笑的小姐說。

何史隻洗臉,按頭部。臉洗了一半,手機卻響起來。

你們不吵,我接個電話。何史以為是老婆的“査崗”電話,

怕周圍的聲音偉到老婆的耳朵裏不好。

一邊對

小姐嚷著:你,你的臉

你的臉怎麼樣了?林老板伸手抹了一把,?原來麵膜還沒有除

下來。

車了出了城,沿著高速公路開。

紅樹林附近出車禍了!整車人翻到了水庫裏。雖然是交通事

故,但發生在紅樹林地段。人命關天。我們得去看看。何史說。

林老板覺得何史這個人怪,剛才還是懶洋洋的一個人,現在

就變成了一支弦上的箭。畢竟人家當過兵。

車子在事故現場停下的時候,市領導和武警部隊的官兵已經

到場。施救指揮部正在成立。這是一輛從鄰省開往鄰市的長途客

車,在水庫大壩的公路上翻下去的。大壩的一邊是水庫,另一邊

是望不到邊的紅樹林。這片生長在大海灘塗上的紅樹林,是聯合

國生態保護網上的點,也是本市旅遊發展的一個亮點。如果因這

次車禍而影響了這裏的交通安全聲譽,那真不值得。

水庫管理區的同誌說,翻車的地段庫水水深起碼五米,且下

麵的淤泥很深。潛水員還未到,大型的龍門吊也未到。但如果不

探明下麵的情況,一切施救都無從談起,也將延誤搶救的時間。

施救指揮長在搓手掌。何史說,我下去看看。中學時我得過

省的旅遊亞軍。我有經驗。

市長和書記都在。他們都很受感動和鼓舞,關鍵時刻,有這

樣的部下,真是榮耀!

由何史帶頭,選了三個水性好的武警戰士,一人拿了一個電

筒,就跳進了水裏。

水下很冷。潛到五米深的地方,看到了車子,但車子的一大

半被泥漿吞沒。車窗全關著,是一輛空調大巴。何史浮出水麵,

向市領導彙報,要用石頭砸破車窗,進去救人。

車裏的人像木粧一樣,被何史一個個托出水麵。當救出第八

個人的時候,潛水員趕到。搶救的戰果,迅速擴大。

到夕陽也跌進水庫裏的時候,鄰市的有關領導才趕到事發地

點,他們要走一百多公裏的路。分管安全生產的省領導出國回

來,也直奔現場,家都沒回。暮色蒼茫中,氣氛凝重。

但天黑了,施救沒有辦法繼續進行。按照鄰省車站報來的人

數是三十九人r但隻救出十九人,其他的人下落不明。在醫院搶

救能起死回生的也隻有幾個。

何史那天五次下水。最後一次,在水下動作失控,有暈倒的

跡象,被別的潛水員扶遊到大壩上來。

這個事故,由於是鄰市當事,海州市隻有事發地,沒有責

任。它實施的所有施救,都屬於“見義勇為”。所以,本市的媒

體報道相當充分,沒有遮掩。

當然,像其他事件一樣,除了電視報紙的報道,還有一些小

道消息。

說在搶救現場,鄰市的那個交通局長,呆在那裏,他們市裏

的領導就沒有人理會他了。

又聽說鄰市事故處理小組就住在海州東方賓館,他們為上報

死難者的人數發生爭執。因為人大有法規,超過三十個,就要追

究市裏省裏的責任。

不會吧!死難者的家屬都來了。能瞞得住嗎?何況省裏有人

在這裏。

謔!你真是一條大腸通到屁股。你以為,什麼不可以變。保

險也是發生事故之後才買的,要不,這麼一大攤子事,誰兜著走

呀!

聽說省裏領導表揚我們市的領導,書記市長都是在第一時間

內到場,把別市的事故當成是自家的事故來處理。

眾多的傳聞裏,也有關於何史的。

何史是第一個下水救人的局級幹部,上了電視。何史被潛水

員扶到大壩時,嘴唇黑紫,那場麵家家戶戶都看到。到報紙報道

時,再深挖,何史是剛從醫院出來的,身體還沒有完全複原。再

到電視台專題報道時,何史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

何史對發生的一切,鬱鬱寡歡。他下水,其實是情況緊迫,

需要有人下去打開這個搶救的僵局。他看見在場的,都沒有哪個

敢第一個下去的,他不怕,他熟水性。他感覺他是真男子漢,關

鍵時拿得出來。那時,他心煩,也想找一個刺激。這樣就下去

了,也沒想到什麼更崇高的目標!

事後傳言就多了。說何史的事跡彙報到省裏,以至中央了。

說下一期中央黨校是何史去學習。有人說,要提了副市長才去。

還有人說,他最近先交流到省委機關任職一段時間。

有了傳聞以後,老婆對何史客氣多了。晚上出去吃飯,再也

不盤査。兒子就要高考了,種種困難,種種憂慮,老婆也不說

了。每天回來,還不用自己開門,老婆認出他的腳步聲,主動開

門迎候,還給過一個滿是唾沫的吻。

但他煩。但知道老婆這樣做,想的是他的“進步”。何史在

心中暗自歎息。

這時,白衣男子又飄至跟前。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何史

與他已經是神交了,也不像當初見麵那樣緊張和惶恐。對白衣男

子的出現,他愛理不理。

恭喜你呀!你這個小子命好,因人家的禍而得福了。但你確

實是一個男子漢,該勇的時候你勇了。

何史抽煙,噴了個大大的煙圈,不搭理他。

但我勸你,升官之前,你還是寫一個建議交上去,要讓官

們,至少像你,有一個幹淨的為官環境。你不是有一個林老板

嗎?你現在認為他是鐵哥們,扶手棍,但到時候,他肯定是你的

“喪命槌”……

我不當官!我辭職!你怎麼著?何史一個煙頭擲過去。他心

煩死了。他媽的,鬼不懂人事。

白衣男子悄然飄走。

何史再點燃一根煙,一鼓作氣抽了三分之一,長長的白白的

煙灰還留在煙管上,與香煙渾然一體。他撥通林老板的電話,大

聲說:今晚我們去喝酒怎麼樣?

那邊說:好啊!我正要找你呢!

幸福嫁衣

水窪村凹在一窩山頭的腳根下,杯蓋蓋在鍋

底上一樣。因地勢低,村子邊上恰好又有一個半

圈海大的湖,春夏兩季常鬧水災。村人是多年前

從外省遷來的客家,因生存環境惡劣,很多住戶

不得已再往南遷。現在住著不到百來戶的人家。

從村裏到城鎮須步行半個小時到大隊,再乘拖拉

機顛上一個多小時到達一個山坳,那裏有輛破舊

的小巴。乘小巴走上近一個小時,便是小鎮了。

伊含就在鎮上讀的髙中,因交通不便,周末

來回跑,很不安全。伊含的數學和英語成績太差,

她覺得自己對上大學太沒把握了。加上家裏經濟

不算好,父親去世後,母親帶兩個弟弟在家,弟

弟還小,白天他們上學,陪伴母親的就她那架老

掉牙的縫紉機。伊含覺得母親很孤單。她決定退學回家了。其實

家裏那樣的環境也沒什麼不好,上不了大學,做點別的同樣有出

息。母親當時就表示了她的意見,她說還是多讀點書好,特別是

女孩子。伊含不是很明白母親說的“特別是女孩子”的意思,可

母親的話讓她感到欣慰。母親和別的女人是不同的。村裏的女人

恰好和母親相反,她們多認為女孩讀書多沒用,女孩子嘛,到底

是嫁出去的,是門“倒貼生意”呢。僅從這點,伊含就覺得母親

不是別的女人能比的。可伊含還是灰了心了,再讀下去也隻是耗

費青春。就直言相告,說讀煩了,讀怕了。母親對伊含的狀況也

清楚的,就由了她。伊含就卷了鋪蓋回來了。

伊含才到家,不幾天,家裏便來了人了。大隊那邊炮竹廠來

人請她去上班。伊含有文化。這是領導們的說法。領導讓伊含在

車間當了個主任。深山裏的工廠來了女領導了,還那麼年輕,清

秀水靈的。這事讓廠裏的男人好一陣興奮。自古深山鳳凰飛呀,

現在是鳳凰回到山裏來了。這裏的男人,畢生尷尬的是娶媳婦。

外麵的姑娘不肯進來,山裏自產的又留不住,要娶個女人比上天

還難。父母們常常是眼看著自己的孩子從少年走向中年,轉眼就

滑向老年了,不得不從人販子手中買一個女人回來,以接續煙

火。這些,在外頭人看來是丟盡臉麵的,不敢說也說不得的。現

在,伊含的回來,讓男人們找回了一些尊嚴和自信。伊含不知

道,她已經成為每個男人臆想中自己的女人。他們不動聲色,常

常從伊含身邊經過,哪怕繞了道也要這樣做的,偶爾伊含和幾個

男人站著說話的時候,繞了道來的那個,是遠遠站著,不走了。

到了後來,就不斷有人向伊含示意表白了,他們甚至是沒有一點

含蓄的,直接的。伊含是被嚇著了,有點不知所措,就回家找母

親。不知伊含是個愛依賴母親的人,還是母親是個好依賴的人,

反正伊含沒了主意就回家找母親。母親眼睛不好,四十才過就戴

了老花鏡了,她坐在縫紉機前,聽伊含說著她的得意和煩惱,兩

個腳照樣踩她的縫紐機,踏板在母親雙腳的踏動和滑輪的牽引下

有節奏地晃動〃針尖壓過布片,噠噠噠地響。一會兒母親抬了抬

頭,說你看好就好。母親愛理不理,毫不關心的樣子,讓伊含著

急。她真想母親能歇下來,和她聊聊,給她一點主意。可母親埋

頭做她的活去了。

提親的人隔三差五就來,人離了門檻伊含就問母親,這一個

那一個“印象”如何,母親亮眼看她,笑笑,還是那句話:你看

好就好。伊含以為母親看眼花了,沒一個特定的對象她難以下結

論,就指定一個,說,媽你覺得那個高個、眼睛大大鼻挺挺的那

個怎麼樣?母親說哪個,我看都鼻子挺挺眼睛大大的。伊含真覺

得母親是個沒主沒次的人,一點也不像是個母親。把伊含給氣壞

了。

―?母親在父親話沒完就把答案給父親:你看好就好。好

像她早知道父親要說什麼而她的答案是時時備著的。父親看起來

起碼比母親老二十歲,倒像母親的父親了。父親的蒼老和怯懦,

讓他看起來不夠強大。他總是心事重重似的,對母親寵愛又敬畏

的樣子。伊含覺得母親是隨和的,溫善的,父親用不著那樣。

親的熱誠寬大在村裏是有口碑的。比如,幫村裏人做衣服,本是

按照主人原意做的,可待那人來取時,又說不喜歡衣服的樣子

了,要改改領子袖子什麼的,母親說好好,一點怨言沒有,一針

一針地將線挑起,修修改改,拚拚湊湊,重新縫製一遍,又是另

一個樣子,讓那人滿意了。碰著窮苦人家,母親的勞動就成了義

務的了。一大家子的衣服,錢怎能說不收就不收呢?人家過意不

去,捎上一窩雞蛋來,母親了,很真誠地道謝並推辭,說禮重

了,這窩蛋能孵出來的是一群雞仔呢。人家推辭不下,隻得把雞

蛋和衣服一起捎帶回去了。

母親的母語是什麼,從沒人知道。母親的話在鄉親們的耳朵

裏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聽得很清楚,意思不完整;一部分聽得模

棱兩可,捉摸不透;一部分是省略的空白

手勢來表達。這三種情況可以這樣解釋:聽得清楚的那部分是和

普通話發音相同或相似的字詞,模棱兩可的部分是發音不準確而

字音上下都有點沾邊的字,省略的部分就是完全不懂發音隻好跳

將過去的空白。這些空白母親得心應手地用手劃動幾下,鄉親就

很明白了一樣,樂著點頭了。鄉親們把母親的這種情況比作唱

歌,比如,有人隻是半調子哼呀哼的,聽起來卻也悅耳賞心,有

人的字不留地叨念,卻像牛喊一樣。母親屬於前者。鄉親們私下

而且肯定是標準的普通話。能講標

準的普通話的地方離山旮旯裏的小村莊就不知遠在哪個天涯海角

了。在村裏,除了廣播和電視,就沒聽到過一句普通話,連伊含

上的高中還是用土話上的課。這樣,村人對說普通話的母親就多

了幾分羨慕和敬仰,平時村裏有些什麼不大不小的事都愛來找母

親,撈妹撈妹地叫得親熱,要母親去參考參考。

可母親對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怎麼就不給參考一下呢?伊含

覺得母親怪怪的,決定不再向她討主意了。

伊含開始和自己相定的男孩約會。在農村,戀人約會是保守

的。一般是晚飯後到村口的橋邊接頭,站著說說話,或手腳不知

往哪放地站一會兒,很快忙著往回趕了。家長管得嚴,甚至還有

盯梢的,戀人之間隻要彼此覺得還過得去,不管約不約會,也不

管相見質量如何,彼此來往一段時間,就可以商量成親的事了。

伊含不同。這種不同首先來自於母親,母親才不管她這些呢,伊

含畢竟是有文化的新時代女孩,就更不管這些了。伊含每天下班

回來,和母親一道做飯,晚飯後,母親準說忙你的去吧,然後快

手快腳去收拾餐桌,還時不時給伊含投來一個會意的笑。伊含知

道母親和自己是心照不宣了,樂得心裏一陣欣喜翻騰,一路哼著

小曲在洗澡,梳妝打扮。伊含總看見母親站在灶房門口,裝著忙

手頭的活兒,時不時往伊含房裏看一眼。等到伊含換鞋,係好鞋

帶正要出門時,母親愛說一句:別去得太晚,注意安全。伊含得

意揚起頭:少操心,有人保駕護航!

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好像什麼都漫不經心,卻又事事在心,

沒什麼瞞過她。伊含後來漸漸明白母親並不是不把她的事當事,

母親不過讓她自己做主罷了。這樣也好,輕鬆多了,不像村裏的

姐妹,自己的事倒像是父母的事了。伊含對母親敬佩起來。

給伊含保駕護航的是剛轉業到派出所的兵哥,叫張磊。張磊

長相當然不俗:濃眉大眼裏透著陽剛氣,人品不錯,沉穩,善良

率真。這些都是伊含喜歡的。張磊在部隊裏曾多次立功,這讓伊

含對他有了一份崇拜和仰慕。伊含覺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首

先是從崇拜和仰慕裏開始的。伊含偶爾在張磊麵前談起自己母

親。伊含覺得母親處理一些事情,總是和別人不同。伊含把她感

到納悶的地方告訴張磊。起先,張磊覺得沒什麼,也不在意。伊

含說多了,張磊也說說他的看法。比如,人出生背景不同,所處

環境不同,受的教育不同,對同樣的事情就有不同的看法。等

等。可是,在伊含看來,張磊的分析過於寬泛,缺乏針對性。伊

含不夠滿意。伊含說,什麼出生,她根本就沒見過外公外婆,她

不知道自己母親來自哪裏,是在哪裏長大。她的七裏八歪的語

言,更讓人對她的來曆有些不明不白。是的,伊含本來心裏就有

著太多關於母親的疑問。在伊含記憶裏,父親和奶奶之間似乎達

成過什麼同盟。比如,一個眼神,一個暗號似的咳嗽,就讓他們

馬上站到一起,再用眼神或手勢商量一些旁人看不出破綻的事。

母親有時是他們的寶貝,有時又是犯人。打伊含很小開始,奶奶

總拄著拐杖形影不離候在母親身邊,像個忠實的家狗看守主人的

家園,母親下田或到山上找柴火,奶奶打著拐杖去不了,就不讓

母親帶上他們姐弟幾個,尤其是弟弟。家裏需要買些什麼家用,

還有母親做活用的線腦、紐扣、針頂什麼的,奶奶就要母親列了

單子讓父親到鎮裏去時順便捎回來;偶爾母親要買些東西而父親

做不了主的,比如一些大件的家用,或他們姐弟的課外書、鞋襪

等,母親非要親自到鎮上去,奶奶就像慈禧頒布聖旨一樣命令父

親陪著母親出山。那時的父親,就像一個靦腆的孩子,瑟瑟縮縮

地在原地站上一陣,手腳都不知放哪了,衣著得體儀容端莊的母

親獨自就往村外走。奶奶急了,給父親使眼色,父親戰戰兢兢隨

母親走出村口。父親不遠不近地跟著母親,永遠保持著一定距

離。母親的背影沒有告訴父親,她是要他陪她去還是不要他陪她

去,反正每次奶奶這樣吆喝著把父親趕過去讓他和母親一起去做

什麼事的時候,母親給父親和奶奶留下的總是一個背影。父親有

時會孩子一樣奔上去想跟上母親,但母親的腳步沒有停下來的意

思,父親的腳步就慢下來了。有時候,奶奶和父親對母親的好,

又讓伊含看著有點感動的。比如奶奶手上一直戴著的那隻玉鐲,

說是她們上祖墳裏挖出來的陪葬品,就一定要送給母親,母親覺

得那東西貴重,說什麼也不接受,奶奶就扯著母親的手,把從自

己手腕上摘下的鐲子死活往母親手上套,母親像承受不起什‘麼一

樣拒絕著奶奶的熱情,奶奶還是扯著母親的手不放,一半客氣一

半強硬地把手鐲套上去。奶奶輕拍著母親的手,說還客氣,還客

氣就不是一家人了,我戴了它幾十年,咳嗽都沒有過,現在我都

快入土了,用不著了。父親到鎮上去,準要給母親捎些零嘴,瓜

子、餅幹、糖,或者一個並不漂亮甚至有些笨拙的發卡。對母

親,父親是不吝嗇的。可父親和奶奶一樣,好些時候是謹慎和焦

慮的,比如父親從地裏回來,偶爾不見母親在家裏,他就滿村去

找,滿坡去找,滿山去找,扯著嗓子滿山喊。

張磊聽伊含這樣說著自己母親,覺得伊含母親肯定是個不一

般的女人。張磊說你媽肯定很優秀,而且肯定是你們一家的中

心。伊含覺得張磊對自己母親的評價很到位,她真是一直這樣想

的。可是,伊含覺得張磊的解釋還是無法讓自己完全釋懷的,這

中間是什麼,伊含說不清楚,總之,心裏是有煙霧一樣籠單心上

的疑問的。不過,這也已經不成為什麼問題了。或者每個人的成

長都有著這樣那祥的疑問的,關於家庭,關於父母,甚至家族。

這不是她解決得了的了。卻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張磊會喜歡自己

母親的,也喜歡自己家人的。母親該不會再說“沒印象”了。張

磊到底是有文化有思想的,是能夠給她解說困惑的。伊含於是又

想起那些提親的人,他們不管文化髙低,穿著、儀表似乎都不

差,而伊含每次問她這個那個怎麼樣,母親總說“沒印象”,看

來母親在乎的是品性的,內涵的,而不是表象的。而這些是需要

進一步了解才能了解,而這種了解又是任何人也幫不上忙的,難

怪母親要自己“看好就好”。伊含從心上對母親生出一分敬重來了。

那天,伊含稟報母親:我們準備過些日子結婚,。母親踏在

縫紐機上悠然晃動的腳一下停了下來。哦?閃電呢。母親說,地

下活動進展得還有效果嘛。伊含給母親逗笑了:母親今天好年

輕,且活潑可愛。

母親第二天走出了村子。母親穿著自裁自縫的衣裳,提著布

袋從村口一直往大隊那邊走。伊含覺得母親今天是這樣美麗,高

貴。她腳步是如此從容,果斷。

這天,母親很晚才回到家。她是到鎮上去了。這是母親頭一

次獨自離開村子到鎮上去。母親去了一整天,買回一段碎花衣

料,還有一些精致的家什,那是給伊含的嫁妝。伊含是看明白

了,心裏暖暖的,有一股子潮水湧動。

這天夜裏,母親早早就坐到縫紉桌前給伊含裁嫁衣。布料是

棗紅暗花鍛子。這是伊含見過的最漂亮的布。伊含想這肯定是母

親半輩子買過的最華貴的布。伊含把手放在上麵輕輕摩挲著,是

那樣柔軟,光滑,舒爽,像從水麵上滑過一樣。

含含,你過來。母親脖子上掛著軟尺,手上拿著畫粉。伊含

走到母親跟前,臉有點紅,心有點跳。母親定了定伊含兩肩,從

肩上拉下軟尺,從伊含肩,胸,腰,臀,臂,腿等,一一細量,

最後把尺子圍過伊含脖子圈了圈。伊含穿的衣服,每一件都是母

親做的,母親給她做了這麼多年衣服,大多時候是不給伊含量身

的,隻是做好了她就拿過來,說含含穿上媽媽看看。奇怪是每次

這樣做出來的衣服總是很身,絲毫不差的。母親一段時間給伊

含姐弟們量一次身,一年或兩年。在他們筍子般長起個子的年

歲,則是另外,是每次裁縫前必量的。伊含每次站到母親跟前都

覺得很平常,母親要求的幾個動作莫非是平視,挺身,平肩,垂

臂,而每次母親都胸有成竹似的,她指尖按住軟尺,兩指輕輕一

彈,一擒,說,就一公分,都說一公分呢。似乎這長起的一公分

早在她預料中了。話說著,粉餅早在布匹上寫下白花花的數字。

很多時候,母親是不用記的。伊含還常常真擔心母親記錯尺寸,

萬一把臂長當成腿長,把胸圍當臀圍了,那可怎麼辦喲。伊含到

底是多慮了,母親是從來沒出過差錯。可今天,伊含站到跟前,

按母親要求正兒八經地左轉,右轉。母親用尺子一再在她身上比

來比去,還每量一次就在布上作一次記錄,看起來是那樣鄭重其

事。連伊含都覺得有些肅穆,覺得非同小可了。

母親開始忙裁剪去了。母親幹起活來是不管不顧的,她思路

清晰,動作利索。一手把尺,一手持粉餅,一縱,一橫,一弧,

一線,自有準則。她弓身俯首,專心致誌。伊含站一旁,眼睛隨

著母親的手遊移在那一汪溫暖的棗紅裏,心裏莫名地感動。伊含

很想知道母親給自己做的什麼款式,褲子還是裙子?圓領還是立

領?以前,母親總要問一句伊含“喜歡什麼款式,長袖還是短

袖”等等。那時,伊含還小,對美的概念還不明顯,重要是對媽

媽有著依賴,心裏卻是激動的,欣喜的。為了逗媽媽一下,說:

你看好就好。媽媽知道女兒在逗她,就笑了,眼睛亮得雙雙的。

這次母親絲毫沒有征求她意見的意思,這麼大的事怎麼就不問問

她呢?伊含覺得母親有時挺矛盾的,越想越是害怕了。出嫁的日

子沒幾天了,萬一做糟了怎麼辦,那麼好的布料,弄砸了可真讓

人心疼的。

伊含實在受不住了,問媽你給我做什麼裝?母親好像料到伊

含會這樣問。她在視野佘光裏注視著伊含,看伊含一邊遠不遠近

不近地站著,舍不得圭開。你說呢?母親說。伊含說我也不知

道。反正你別把料子弄砸了。咋會呢!母親又說。母親知道今晚

如果不告訴伊含她是不會回房間睡覺的,彎了眼說,旗袍怎樣?

伊含沒想到母親居然會給自己做旗袍,心裏髙興又不安。伊含說

這是農村,人家都穿褲子呢,人家會笑我的。誰不穿褲子呀?母

親輕笑。伊含也被母親的話逗笑了,臉上有些發熱了。母親說你

脖子細,長,腰也是,雙肩和臀部滾圓,這樣的身段不穿旗袍白

長了。伊含給母親這一說,樂得直想朝地上打幾個滾。

此後的幾個晚上,伊含總陪著母親在縫紉機前做嫁衣。伊含

知道國服的旗袍穿起來很顯身條,很美。但不知道穿在自己身上

是怎麼樣,更讓她心裏沒底的是旗袍母親從沒做過,她會不會做

得不地道,尺寸把握準不準。萬一真把胸圍當腰圍或臀圍了,那

就糟透了。伊含專注地看著縫紉機上針頭的走線,看母親微伏在

縫紉機前單薄的身影,還有一上一下隨著前進的布片不停活動著

的手。母親的手把玩在布片上,就像雕塑家的手把玩在陶漿上,

一抹,一掠,動作優美。伊含自小看到母親坐在這部老掉牙的機

子前,縫縫補補,大多時候是給村裏村外的鄉親們做衣服,收人

很微薄的。倒是姐弟們的衣著穿戴,有了母親的巧手,和別人是

有些不同。比如,伊含的衣服,一件襯衫,本來是普通的一塊白

色棉布做成,起先看著沒什麼希奇,可是,母親在圓圓的領子上

壓一條細細的帶有紅色或藍色的碎花邊,又在袖口打上同樣花色

的皺折豐富的荷花邊,就燦爛奪目了。家裏的褥子被子,更是特

別的。母親把那些零碎的布塊積累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有

用了。那些花花綠綠的,看起來不顯眼的小布塊,到了母親手

裏,便成了寶貝。母親把布塊裁剪成各種不規則的形狀,三角

形,長方形,正方形,再一一按照不同的形狀,花色,逢製成

形。第一次,當一張做工精致的五彩斑斕的被子在母親手裏生成

時,伊含眼睛瞪得大大的,連父親和奶奶也張了嘴一邊站著,傻

傻地看。再後來,家裏的褥子,枕頭,都一一有了獨特的樣子

時,伊含反覺得平常了。每年春夏換季,伊含家的被褥往院子裏

的竹竿上一搭,門口就站滿了女人孩子。偶爾有那麼個男人路

過,遠遠站了竹叢子邊上,伸了脖子,說是看風景,其實是四處

找母親。那樣子,半是向往,半是落寞了。

母親真是了不起的。伊含想。

村頭的狗叫和著蛙聲傳來,夜晚反顯得有些安靜。母親看伊

含傻呆呆地陪在一旁,說,晚了,睡吧,睡好了,皮膚不用化

妝。伊含眨眨眼,又來了精神,不肯進門。伊含覺得母親近來整

個像個姑娘似的,朝氣,年輕,一點不像以前了。伊含一直依賴

母親。讀小學時,學校就在對麵山上,有時候課間十分鍾她都要

往家裏跑,母親給她塞上一個雞蛋,或幾顆梅子,鈴快響時,母

親催促:快跑,要上課了!伊含就翹起屁股往山上竄。到了初

中,髙中,離家遠了,就沒機會了。回頭想想,媽媽真是很讓人

喜歡的,舍不得的。過幾天自己就要和自己愛的人走了,自己將

要離開母親和兩個弟弟了。再也不能和現在一樣,陪著母親坐在

她的縫紉機前,看她兩隻腳從容地踏著踏板上下晃動的樣子了。

以後母親每天給弟弟趕做幾頓飯,晚上輔導完他們的功課,待他

們睡了,她再獨自守著這盞螢火蟲一樣的油燈,獨自聽著縫紉機

吧嗒吧嗒響,那該是多孤獨啊!伊含心裏隱隱有些說不出的滋

味,很複雜,作不出取舍,亂糟糟的,很有些折磨人了。以後,

有了張磊我還能常回來看母親嗎?伊突然想到這個問題。疑問

便又來了。母親怎麼從沒提過回去看她爸爸媽媽呢。父親也沒提

過。母親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伊含曾經懷疑過母親是孤兒。每逢

過年,村裏女人們就趕著做糍粑,宰豬殺羊,猴急急地挑著擔子

回娘家去。她們大多是從山外娶進來的,娘家很遠,順便捎上個

吃奶的孩子,呆到開春才回來。留下男人和稍大點的孩子在家守

年。伊含家是沒有這種情況的,母親把家裏的日子調理得清水般

閑靜,這份閑靜首先來自母親,她似乎什麼時候都一樣,平淡,

溫善,沒有大喜大悲。逢著過年,她和平時一樣早起,把廂房從

上到下打掃幹淨,然後燒水給兩個弟弟洗澡,弟弟一個讀四年

級,一個讀三年級,按年齡,他們是可以自己提水到澡房去的,

可母親倒滿水,還要問一句:提得起嗎?話沒完,自己卻提起往

門外走了,邊走邊說,再過兩年吧再過兩年吧。

就這樣一種安詳、平靜和幸福,讓伊含忽略了自己家和鄰居

們的差異,忽略了母親的特殊。細細一想,母親的身世確實是個

謎了。

媽,你以前出嫁,你媽也這樣給你做嫁衣嗎?母親腳下的踏

板停了一下,很快,又噠噠地晃起來。母親點頭了。

也是旗袍嗎?

母親也點頭了。

那時爸爸用轎子抬你是不是也晃得很凶?伊含想起《紅高

粱》裏的鏡頭:九兒坐在轎子裏蓋著紅頭布蓋,給幾條光膀漢子

往死裏晃,那真浪漫!可惜輪了一代又一代,到了自己,這些美

好的東西卻變得粗糙了,俗氣了。人生就結一次婚,確實是應該

坐坐轎子的,那樣顯得隆重,藝術,讓人回味的。

伊含的這次問話,母親沒聽見似的,她頭也不抬一下。伊含

就又說,媽,你們那時也穿旗袍頂頭蓋嗎?

什麼頭蓋?母親愣愣的。伊含覺得自己和母親的交流常常是

這樣的狀態:自己絞盡腦汁,生怕冷場,一句接一句,而母親總

是漫不經心,似聽非聽。伊含就覺得沒趣,不想說這些了。過了

一會兒,伊含改話題了。伊含說,你未來的女婿要來看未來的嶽

母大人呢。愛的甜蜜讓伊含嘴巴也變得甜起來。母親說讓他到家_

裏來坐坐好了,給我封那麼大的銜。伊含說他還要送彩禮呢。母

親說還有這個?現在送了以後你過去要還債嗬。伊含說這是村裏

的規矩。母親說什麼規矩,就叫他那天親自來接你就好!伊含覺

得母親最後這句話講得很重,這是母親說過的唯一一句有強調語

氣的話。

確實是張磊提出去看伊含母親的。張磊的登門拜訪出於兩個

意願,一是和伊含來往了這麼久,確實是該來看看她母親了,看

伊含說得自己母親那樣,對她生出一份敬重和欣賞,另外,張磊

聽上回伊含說起的那些家事,她奶奶和父親的異常,憑職業嗅

覺,他有點敏感。敏感什麼,他又說不清楚,更不能對伊含說

的。為此,他真想親自來看看。

張磊並沒有伊含說的送什麼彩禮,他隻是聽伊含說她母親的

縫紉機總是“老掉牙老掉牙的”,就一直想送她一台,另外還要

送她一副漂亮的老花鏡。這個計劃他沒有告訴伊含。

張磊那天捎上那台縫紉機就到伊含家去了。張磊騎著所裏的

邊三輪載著紙箱,一顛一顛往伊含家裏去。伊含母親覺得女兒還

沒過門人家就載著這些東西來,心裏過意不去,她不知道該怎麼

辦似的,搓著兩隻手,說怎能這樣呢,怎能這樣呢?我這輛二手

機用了二十幾年了,還管用呢。伊含母親的話混得有點南腔北

調,張磊聽著感覺和村人一樣,都認為伊含母親的話是普通話。

張磊覺得伊含母親是個不愛多話的人,也盡可能不說什麼,對那

台縫紉機的來曆他拐了彎子,說是家裏買的,用不著,順便捎了

來。母親對年輕人的好意隻能表示感謝了,她清澈柔和的眼神讓

張磊覺出不凡的素養內質。這樣的女人怎麼嫁到這種地方來呢?

張磊又有了個疑問。

轉過身,張磊突然記起這雙眼睛很熟悉,他一定是在哪裏見

過,且不止一次。

還不快進去,含含等你等糊了呢。

“等糊了”?這種話不是一般人能講出來的。張磊認為。

進了門,張磊眼前一亮,一種新鮮的喜悅把他一下淹沒了。

他覺得時間真是可以跨越的。伊含穿著合體的旗袍在裁縫室的衣

鏡前扭來扭去,她後腦上端正地盤著一個發。高貴極了。張磊遠

遠站著,欣賞著他的新娘,感歎著新娘的美。伊含臉上泛起大片

紅暈,伊含說如果我母親穿上它會更美!張磊說這發盤得太漂亮

了,是你自己盤的嗎?伊含說我才不會呢,是我媽。張磊心裏閃

電一樣,又亮了一下。

張磊回到所裏,翻開那堆卷宗,麵前桌子上擺著的就是那雙

剛見過的眼睛,盡管這雙眼睛現在周圍爬上了一些細細密密的皺

紋,但它永遠那樣清澈明亮。歲月不饒人啊,一個風華正茂的女

子,轉眼變成了風燭殘年的女人,本來她該過的是另外一種生

活,優越,清閑,尊貴。可事實卻是如此殘酷,她從一個曆史悠

久的古城,一個幸福優越的家庭,被拐騙到這個抬頭不見天日的

地方來,賣給一個目不識丁的男人做女人,給他生下一窩孩子,

就此了了一生。她的父母,兩個中學教師,為尋找女兒走遍大江

南北。

伊含真的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母親的身世嗎?她覺得自己母親

是平靜的幸福的。

這件案子擱了多年了。多年來,所裏的幹警根據卷宗裏的描

述一直找不到被拐賣的那個女孩。或者這也是有原因的,所裏的

幹警換了一撥又一撥,就這樣忽略丨甚至擱置下來了。據村人

說,起初,伊含母親倒是拚著命逃過的,逃了幾次,山那麼高,

那麼陡,方圓幾十裏,能往哪裏跑,不出路口就被抓回來了。後

來有了伊含,又看著伊含父親和他母親相依為命,就留下了。

張磊次日就主動約了伊含。張磊和伊含坐在山坡上,第一句

話就說伊含你真幸福。伊含說你不幸福嗎?張磊說你快做新娘

了,心裏是怎麼樣的感覺?伊含也反問張磊,你也快做新郎了。

心裏是怎樣的感覺?

張磊說這是我的秘密(張磊私下裏覺得和伊含父親比起來,

自己幸福多了)。

伊含也說這是我的秘密。

張磊說,你問過你母親做新娘的感覺嗎?

還真沒有,我今晚就回去問。

還是不問算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吧。張裔說。

伊含說這種時候感覺應該都一樣的吧。

你見過你母親流眼淚嗎?張磊說。

伊含說沒有,我從小就覺得媽媽很慈祥,寬大,堅強。但記

得幾歲時,鄰居那個被拐來的媳婦娘家和派出所來解救她回去,

她婆家和娘家的人拽這個她和她懷裏吃著奶的孩子拉拉扯扯大哭

大鬧時,母親躲回屋裏暗暗流淚。張磊有些衝動,他好想吿訴伊

含她母親的來曆,可是,這樣的時候,還是算了。張磊明白,他

下一步要作什麼。一個閑置多年的案子是到了該結的時候了。

伊含出嫁這天,家裏喜氣洋洋。又逢周末,兩個弟弟在家裏

躥上躥下地樂。他們穿著母親做的新衣裳,顯得很整潔大方,這

讓快要離家的伊含心裏很塌實。伊含坐在鏡子前,麵前一個別致

的藤條編織的小筐裏,裝著各種顏色的發卡,金閃閃的。母親的

手把玩在伊含渾圓的腦袋上,把發朵盤過來,盤過去,她一手按

住發朵,另一隻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並著將一個個夾子從不同

方向別進發叢。她眼神專注,含情。伊含突然想起張磊的話:問

過你媽做新娘的感覺嗎?伊含就真想問,話到嘴邊又覺得算了,

張磊說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吧。伊含卻是想,當年母親做新

娘時,她母親肯定也這樣為她小心翼翼地盤一個高貴的發,母親

穿著這樣美麗的旗袍,盤著這樣高貴的發,肯定比鏡子裏的自己

更美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