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戚老頭在這個港口擺渡有幾十年了。聽說始那些年他確實

老老實實劃他的船。後來港口的生意越來越好。返航的時候,魚

販多,渡船少。很多時候魚販還沒擠上渡船,那邊船上的魚蝦已

經被搶得差不多了。戚老頭這個人,說他聰明倒不如說他狡猾,

他的心裏什麼時候都扛著一杆秤。比如像這種時候,他知道賺錢

的機會到了。於是他把那杆秤從心裏橫了出來。過渡的時候,他

看誰給的錢多就先渡誰過去。小販明知道戚老頭這樣做不合理又

不得不坐。你看,要想搶先買到貨,就得搶先到漁船上去呀。等

拿到貨,上了岸把價格往上抬一點,那點渡費勻進去就算不得什

麼錢了。

要想趕緊到城裏去,也還得過渡呀。筐裏都是些活蹦亂跳的

魚蝦。萬一誤了時間,那些眨巴著的眼睛就閉上了。連打著拍子

的尾巴也慢慢沒了聲息。那時侯價錢會折掉一半的。這還不算最

壞,到了鱗子缺水連尾巴都變得硬挺挺的時候,就連本錢也找不

回了。

這時候的戚老頭像把著獵槍的獵人一樣支著船槳站在他的船

上。他的渡船和漁船靠得不是很近,也不是很遠,有點小小的距

離。他的船槳時不時也點點水,想靠近又偏不靠近的樣子。他叼

著一管煙鬥,挑著眼皮朝漁船上望。

他想:反正你提著幾筐魚蝦。反正你一不長翅膀,二不長鴨

0

戚老頭現在心裏又是另一把算盤了。現在你想從漁船上過到

對岸去,不僅人要算錢,貨也要算錢。貨的算錢方法不是按件

收,也不是按重量收,而是按重和市麵的價格收。比如,今天

你一斤魚能賺六元錢,那麼戚老頭就得從你的六元中扣下一元。

你筐裏一百斤貨,好,就扣下一百元,再加上人頭費,算是返程

的渡費。

背地裏就有人罵臭了戚老頭。罵他短命,黑心肝,斷子絕

孫。但罵歸罵,生意照樣還得做。做生意不也賺了錢麼嗎?賺了

錢多給他一點算什麼呢?人家不也是做生意嗎?

後來,渡船突然多了起來。渡船多了起來戚老頭的生意就不

好了。

戚老頭和芒街的發廊扯上了關係。戚老頭負責把船上的男人

介紹過去,發廊老板給他派人頭費。到發廊去的男人多是遠航回

來的船倦。隔上十天半月,大船一排一排地回來的時候,戚老頭

早早在渡船上望了。等到錨一拋,戚老頭的渡船就晃著他的彩旗

來了。戚老頭為了讓他的渡船和別的渡船有點區別,他在搖櫓上

插了一麵彩旗。搖動木櫓的時候,上麵的彩旗就跳舞一樣晃起

來。戚老頭的彩旗晃到哪裏,聲音就到哪裏了。

搖你去?搖你去吧!

戚老頭還脫不掉越南口音。戚老頭又矮又痩,站在渡船上像

一截舊掉的桅杆。他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像要伸到人家的船上

去。戚老頭如果見到船上站的是船倍,他臉麵就上了光油一樣變

得光亮起來。如果晃出來的是一雙牛鼻圈一樣的金耳環,戚老頭

眼皮就聾拉下來了。那時侯戚老頭喊的話是什麼意思我一直不知

道,他為什麼見著男人歡喜見了女人害怕,我也不知道。女人看

見戚老頭一晃一蕩來到她們船下的時候,她們就巫婆一樣跳起

來,她們拿著魚叉浮標杆子。她們說:騷老頭你滾不滾蛋你不滾

蛋我就給你一魚叉!

她們的金耳環在鐵杆上“冬”一聲響的時候,戚老頭就老鼠

一樣從船下溜走了。

母親沒有這樣做。母親待人從來就是禮貌的,客客氣氣的。

戚老頭的渡船每次到我們家船下的時候,母親總是大方的。母親

說等一下,等一下就來了。母親是讓戚老頭等父親,父親很快就

下船了。

我們家有船的時候,就有了擺渡的戚老頭了。那時侯擺渡的

人還少,我們家的船回來的時候,戚老頭就把魚販渡來了。父親

出入坐的多是戚老頭的船。父親本來就大方,來往多了,對戚老

頭自然也大方起來。

這些年,母親常常聽說戚老頭的不好。但母親覺得他好不好

和我們家沒有什麼關係,隻要他不把父親引到那種地方去就好

了。母親是信任父親的。母親覺得這可以從當年父親為和她在一

起而舍棄一切的經曆上想,還可以從父親和她在北侖河上相依為

命的經曆上想。

但是,誰知道這些說不是就不是了呢?

眼前母親不能確定父親是被戚老頭帶到那樣的地方去的。但

母親明確了一點,就是父親確實是到了芒街,而且,父親是被戚

老頭渡走的。

芒街的曆史在這個地方其實是不存在的。或者說芒街從來就

是不存在的。這裏的芒街不是北侖河邊那個芒街,那個芒街聽說

很漂亮。那裏到處是紅木搭的洋樓,法國樣式的。這裏哪有什麼

芒街呢?到處是些黑碉堡一樣的鐵皮屋。聽說這些鐵皮屋和以前

芒街的鐵皮屋有點像,從那邊回來的漁民就叫。時間長了,就叫

成了。

這裏的芒街有個官名,叫中越一條街0那是旅遊公司騙外地

遊客的鬼把戲。他們說這裏有緬甸的玉,有下龍灣的椰子,有穿_

國服的西貢小姐(聽說西貢的小姐長得很漂亮)。其實,這裏除

了幾攤假冒的綠豆糕和法國香水,還有牛角梳黑珍珠一類亂七八

糟的旅遊品外什麼也沒有。

我們到芒街的時候,正是晚上最熱鬧的時候。到處是燈光。

忽閃忽閃,紅綠綠,金粉粉的。流行音樂在卡拉OK裏喊得像狗

叫。

母親牽著弟弟走在燈光下,腿腳有點不習慣。母親長期呆在

船上,一年也不上岸一次。現在,她用走船板的腳步走在平坦的

陸地上,像喝醉酒一樣。弟弟四歲,在船上還沒有自由行走的資

格。生活在船上的孩子都這樣。為了安全,五六歲前都是像牛一

樣被用船纜拴在船上的。但是,我們不一樣,我和弟弟和別家的

孩子不一樣。因為我們有父親。父親常常把我們背在身上,摟在

他胸前。父親開船的時候,他一邊手把舵,一邊手摟在我們背

上。這樣常常背著,下了地也同樣不會走路。就像眼前弟弟一

樣。弟弟這是第一次下船,走在平地上,動不動就栽一個跟鬥。

我有點後悔跟母親上岸。母親像這樣去找父親,還拖兒帶

女,顯得有點盲目,也不牢靠。萬一碰到熟人怎麼辦?

你怎麼聽人家亂講呢?我恨起海洋來。

你怎麼就知道人家亂講?母親站住,樣子很不高興。

你別和那些漁婆那樣,會鬧笑話的。

鬧什麼笑話什麼叫笑話?

爸會不會掉了海裏?

你爸從這邊港口遊到越南氣也不換一口。

母親說得也有道理。我還能說什麼呢?

眼前最多的是發廊。粉色的燈光前坐著各種各樣的女孩。她

們臉上不知道貼了什麼,眼皮和嘴唇在燈光下金光閃閃。穿在她

們身上的衣服就像龜魚的皮一樣,把身子包得凹一塊凸一塊。

母親說今晚我們像捉魚一樣,看你爸往哪個網洞裏鑽?!

我很擔心。母親會不會因激動而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來。

我照母親的叮囑站在路口。眼睛和警察一樣一動不動地盯著

路口。我心裏越來越虛。我希望父親盡快出現,但又怕父親出

現。萬一父親真跑出來,我該怎麼辦?我真的像拉網一樣把父親

給網住嗎?還是給父親暗示,讓他趕緊逃跑,過後我再去找他讓

他回家?萬一那個東北女人和他一起呢?母親會不會衝上去把那

個女人掐死?那時侯我該怎麼辦?我幫誰呢?如果幫母親把父親

抓住,街上這麼多人,又怕傷了父親的臉麵。如果讓父親從眼皮

下跑掉,又怕他永遠地跑掉了,我就永遠見不著他了。那個女人

呢,如果她真的也在,我打她兩巴掌讓她走,還是和母親一起剝

了她的皮?

我心裏亂極了。

我一直站到母親從發廊出來。我的擔憂結果多餘。父親一直

沒有出現。見不到父親,那個女人自然也談不上了。

母親後來又進了一個發廊。母親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氣勢洶洶

地撞進去了。也湊巧,人家門口沒人,大廳裏也沒人。母親就那

樣撞進去了。母親才知道這些發廊根本不是發廊。雖然都掛著鏡

子,也擺著吹筒梳子。母親估計那些瓶罐裏麵什麼也沒有。因為

那麼大一個發廊,地板上連根頭發也沒有。進去倒是有很多用夾

板隔開的小單間,門很小。母親走到一個門口的時候,聽見裏麵

有男人和女人在講著小話。母親感覺裏麵那個男人的聲音很像父

親,激動起來。但是在沒有確定之前,母親還是把性子壓住了。

母親三個指頭輕輕地在木門上砸出聲響的時候,裏麵的聲音突然

停止了。母親以為馬上門就開了。但是,她在門外呆站了很久,

心跳得厲害,門卻一直沒開。這讓母親認定裏麵那個偷偷摸摸的

男人就是父親。母親剛才還有點小小顧忌,現在她是什麼也不管

什麼也不顧了。

母親擂起拳頭砸在門上。母親沒想到那扇門脆得和玻璃一

樣。母親拳頭過去回來的時候,門板上漏了一個洞。母親從洞裏

看到了那個血紅著眼的男人,男人豹子一樣正瞪著母親。

母親知道惹上一個不好惹的男人,正抬腳要跑。門開了,母

親被喝住了。母親像一個偷了東西的小偷撞上了主人,眼睛瞪得

老大。

男人先是給了母親一巴掌。男人說我操!

這時候有個男人從樓上下來

怎麼回事,鬧到我地盤上來了?

母親知道這男人肯定是這裏的老板。這下麻煩大了。

結果當然不好收場。

首先是男人不肯為自己的消費付錢,甚至還向老板索賠精神

損失。理由是老板沒給他提供安全清淨的場所,他的人生安全和

名聲在這裏受到侵犯。老板氣壞了。看得出男人是這裏的常客,

老板不敢得罪他,賠了不是,還賠了他一張一百元。

男人拿著錢走了。

母親以為事情得到平息。母親想趕緊向老板說聲對不起,或

者還他那一百元錢,就可以走了。母親正想開口。老板先開口

了。

老板說這事你看怎麼擺平?

母親說我賠我賠!母親說著趕緊從口袋裏掏出那張捏出了汗

的錢。

你想就這樣打發我?

母親知道問題不好辦。母親說那是多少?

不多不少,你把客人的消費,我賠他的錢,還有那扇爛了窟

窿的門一起算上,就可以走人了。

母親顯然不肯。母親突然莫名其妙地痛恨起眼前這個男人

來。

母親說我賠你錢。錢!我賠你錢那誰賠我男人?母親把那張

已經掏出來的錢重新放回口袋。

你這話怎麼講?按你意思是你不見了男人到我這裏來找,那

你家的網破了抓不到魚是不是也上我這裏來要?

母親沒有辦法和男人扯下去,母親瘋了一樣向男人撞過去。

男人沒有躲避的意思,反而迎了上去。

男人說:癡X!

母親慘叫一聲。母親緊緊地捂住了耳朵。接著就有什麼一滴

—滴地從母親耳朵上落下,像下雨一樣,這時候地上已經星星點

點地紅了。

男人扯下的是母親的耳環,連同一坨耳垂。

母親從芒街回來,感到很後悔。母親說那天我怎麼那麼衝動

呢?母親覺得自找傷害和汙辱。這讓母親感到自己很愚蠢。母親

耳朵開始發炎,痛了好幾天。母親是從心裏恨父親了。當年北侖

河上兩個人同甘共苦的情景和多年的恩愛這時變成了母親傷口上

的鹽。母親整天整天地哭,後來就罵。母親的罵開始說是罵,倒

不如說是念舊。母親把她和父親以前經曆的美好都說了,一遍又

一遍地說。直說到後來,就變成了數落。數落父親忘本,變心。

母親的念舊和數落沒有帶來任何結果,後來才開始罵。罵得越來

越狠,甚至惡毒了。母親說你這個爛鬼,你時人時鬼,當年你怎

麼說的,現在你就忍心讓你的女人給別人欺負,你這個烏龜蛋!

當年從越南回來,母親已經變成孤兒了。戰爭讓母親失去了

她的父親,心裏很悲傷。但路上有父親陪著,也還安全。那時候

飛機黃蜂一樣在耳朵邊嗡嗡地穿來穿去,魚雷魚群一樣從船下遊

過。炮火把房子燒起來了,連北侖河裏的水都燒起來了。北侖橋

就是在水被燒起來的時候脆生生地斷開的。原來它彩虹一樣架

著,一邊架著中國的東興,一邊架著越南的芒街。但是,就那麼

眨眼功夫,它就雨後的彩虹一樣被蒸發了。北侖河上亂得不成樣

子,被趕出越南的華僑像被放牧的牛羊一樣,這時候全被趕到了

河邊上。女人們拖兒帶女,走投無路,哭哭啼啼。炮火把四處燒

得草垛一樣,北侖河成了一池汙水,難民慘死水中,像滾開的餃

子。可憐的是女人和孩子。炮火接連著轟起來。炮火轟過來的時

候,女人們就袋鼠一樣把她們的孩子往胸前衣服裏塞。好像衣服

能包住孩子的性命一樣。

父親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父親拉著母親的手飛一樣從芒街

出來。父親害怕他父親和母親從後麵追了來。那時侯父親除了母

親什麼都不要了,連他的祖國都可以不要了。父親不明白自己的

祖國為什麼要把華僑趕出去,把他愛的女人也趕出去。都是美國

佬搞事。美國向越南挑起戰火的時候,中國和越南還是好好的。

現在卻無緣無故打了起來。父親看著頭頂上的飛機大炮,分不清

哪些是母親的祖國的,哪些是他自己的祖國的。飛機到哪裏,哪

裏就泛起一片煙火,就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叫。

父親看得心裏難過。

父親和母親來到華僑中間。父親說大家不要怕!有我在!

這時候哭聲四起。原來大家因為害怕哭,現在是因為歡喜

哭。那時侯華僑想父親是越南人,他們怎麼會打自己人呢?

父親鴨子一樣,撲騰幾下就到河中搶到了幾隻船。父親讓男

人們把船劃過來,讓女人和孩子們上去。

一路上,炮聲不斷,煙火不斷。大炮炸起來的時候船上就慘

叫一片。這時候父親就像將軍一樣。父親說不要怕,炮火不會炸

到我們跟前來的。父親說就算炸過來也不要怕,我們的腳下就是

水,一過來我們就跳進水裏去!就算船被炸了,我們遊水也要遊

到中國去!

就那樣,父親和母親來到了中國。

就那樣,父親成了華僑心中的英雄。

多年來,父親和母親在港口是人人都知道的。特別是父親,

是沒有人不稱讚的。父親善良,正義,英雄豪氣。父親的這些是

影響了大家的。

在漁民的生計上,大家向來隻知道撒撒網,下下釣,從來沒

有人知道用燈光可以把魚蝦引過來,父親第一個這樣做了。之

前,父親建議大家一起這樣做。父親說這個辦法很先進,又牢

靠,很快能讓大家富起來。但是,有人半信半疑,有人信了但不

敢試。

父親買了很多燈泡。那些燈泡葫蘆一樣。父親在船上搭葡萄

架一樣來來回回拉了好些柱子,又掛葡萄一樣掛上了幾排燈泡。

父親掛好了燈泡就出海了。父親的船來到遼闊的海麵上,一開燈

葡萄串一樣的燈泡都亮了。白色的光把一邊海都照亮了。這時候

幾乎所有的漁民都停止了手中的活。啊,那真糟透了!大家看見

正向自家漁船遊過來的魚蝦竟繞路朝父親的船趕。多是魷魚,身

上金閃閃。它們趕熱鬧一樣,成群成隊,浩浩蕩蕩。漁民的耳朵

豎起來了,眼睛直了,他們看到父親的船周圍咕噥著結結實實的

魚蝦,那魚蝦在水麵上嘟嘟噥咹,吵吵嚷嚷。它們翻著跟鬥,跳

著舞。它們劈劈啪啪地跳,呼裏嘩啦地跳。

父親後來賺了錢,又貸了款。父親買了大船。父親是從很遠

的一個城市把大船開回來的。父親那天把大船開回來的場麵讓人

高興。那天早上,我和母親和弟弟站在岸上,我們是來迎接父親

的。父親在電話裏說他的船將在第二天日頭升起來的時候回到港

口。

父親的大船在日頭升起的地方出現。日頭越來越髙,父親的

船也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這時候我看見了父親船上髙高揚起的

紅旗。那是一麵五星紅旗,在陽光下紅得更加燦爛。後來,我就

看見了父親。父親站在又寬又亮的駕駛室裏,將軍一樣,威風凜

凜。父親的手好像沒有把在舵盤上。父親有了魔法一樣,他用他

的魔法讓他腳下的大船乖乖地向港口過來。

父親的大船像一隻航空母艦一樣向港口遊進來的時候,大家

主動讓出了一條航道。大家像是事先說好了一樣,一個接一個地

發動馬達,一個接一個地進退,一個接一個地拋出舊輪胎,掛到

自家的船沿上。如果說平時掛下輪胎是為了不讓別家的船把自家

的船碰傷的話,那現在應該不是這樣,他們是為父親“鋪”路,

他們是怕自家的小船舊船把父親的大船新船碰了,他們有責任一

起保護父親的船——一條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大船。

父親對大家自然心裏存了感激,父親隔著駕駛室的玻璃,揚

起他的大手,向船上的漁民招手,向岸上的僑民招手,向港口的

漁民招手,向母親和我和弟弟招手?父親笑著,父親像一個打了

勝仗回來的英雄。

大家從此更把父親看作神了,父親做什麼他們就跟著做什

麼。

母親有了父親,港口的女人羨慕得不得了。她們說秀紅,你

嫁了一個大活寶哩,你的命真好。到了後來,誰家的女子要嫁

人,首先就拿父親作比照;誰家男子做了女子的男人,女人也拿

父親作比照。父親在這裏成了一把尺子,好像這裏的一切都要以

這把尺子作比照。

但是,誰想到會是這樣呢?

這樣的結果自然讓母親一個人承受。母親首先感覺到的是大

家對自己的冷落。以前,回了港口,我們家的船上常常是滿座—

的,父親在有人來,父親不在也有人來。男人來,女人也來。甲

板上象棋紙牌麻將一溜過去,擺好幾桌。餓了母親給大家做吃-

的,渴了母親給泡上茶水。

但是現在,誰也不來了。男人不來了,女人也不來了,連孩

子也不來了。男人不來是因為他們的女人不讓他們來,他們的女

人擔心自己的男人沾了父親的壞;女人不來是因為她們覺得自己

看透了父親,母親也不值得她們羨慕了;孩子不來卻是他們的父

母不讓他們來,他們的父母擔心他們的孩子以後也學父親的樣。

好像父親變壞了連我們全家都變壞了,甚至連船都壞了。男人進

出把船繞著我們家的船開。女人上下繞著母親走,她們把頭仰起

來,鼻頭像是要蹺到天上去,鼻腔裏哼著。連他們的孩子也一

樣。

天氣好起來了。漁民大清早就拜神燒炮。他們眼前就可以出

海了。原來覺得在海上漂久了會悶,沒想回到港口閑久了也會

悶。又可以出海了,那是讓人興奮的事。現在,起錨。發動馬

達。鳴響汽笛。把船開出臭哄哄的港口,開到海闊天空的海麵上

去。隻要能出去,就可以吃上活蹦亂跳的魚蝦。海上吃怕了魚

蝦,想回港吃肉。才吃了幾天肉,又覺得滿口油膩,想出去找魚

蝦了。

海洋把汽笛弄得天響,叫魂一樣從我們家船邊叫出去。他把

一隻手從駕駛室的窗口伸出來,向我晃著:衝浪嗎到我船上來?

我盯了他一眼。

父親要是在家多好。如果是這樣,父親早就起來了,父親起

得比所有的人都早。父親會讓母親擺上翹起豬嘴的豬頭,插上衝

天的香燭。父親把鞭炮髙高地掛在桅杆上,父親讓弟弟去點炮。

母親拜了神,把酒灑向大海的時候,弟弟就把炮點起來了。我們

家的炮響起來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炮也開始一輪接一輪地響起來

了。等到我們家的汽笛漁翁老調一樣動聽地朝港口外出去的時

候,家家戶戶的汽笛也以同樣聽的調子跟隨著我們家的船出去

了。那是怎樣叫人高興的場麵啊,我們家的船在前麵,大家的船

在後麵,一隻接一隻跟著。所有的船上都揚著帆,帆上都飄著國

旗。

那時侯,大家叫父親船長。

那時侯我叫父親將軍。

父親喜歡背著我開船,就像後來他也背著弟弟開船一樣。父

親一手把著舵盤,一手拍著我的背。父親背著我,同樣可以把船

開得像水上飛機一樣。

但是,我們家的船像一條受傷的的鯊魚擱在海灘上。早出晚

歸的汽笛聲每天讓母親聽得坐立不安。母親就是在坐立不安的時

候又動了去芒街的頭的。

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說她又想到芒街去看看,讓我和

弟弟在家。

我說都去過了還去有什麼用,你耳朵還發著膿呢。為了不讓

母親再受欺負,我有意提醒她。

不去就這樣一直守下去?

爸會木會回那邊去了?

他爸早就聲明不要他這個兒子了。

我不知道怎樣能說服母親。我說要去我陪你一起去。

我不放心母親一個人去。上次她給欺負成那個樣子,我很難

過。我想我再也不聽她說的大人的事不要插手那樣的話了。再有

人欺負母親,我會舍了命來保護她的。

母親沒帶弟弟去。母親說上次就不應該帶弟弟去。母親覺得

讓小孩去那樣的地方不好。今晚弟弟和平時一樣,吃了飯就睡

了。這樣正好,免得要嗬嗬哄哄。母親用布帶把弟弟的兩隻手栓

在架床的柱子上。弟弟這是第一次晚上一個人在家。母親從來沒

有這樣檢過弟。看樣子她有點心痛。母親在弟弟身上牽來牽去的

布帶十分小心。母親怕弄痛了弟弟,也怕弄醒了弟弟。但萬一綁

得不牢固,又怕弟弟夜裏爬起來,那樣更是危險。母親看了一遍

又一遍,特別是弟弟的脖子,腋窩,直到覺得妥當了,才帶我下

船。

母親一上岸,腳步放得風一樣快。母親隻要到了這裏就又變

得激動起來了。

後來的結果是母親領回一個魚簍。那是父親那天提上街買菜—

的那個魚簍。是鐵頭把魚簍交給母親的。鐵頭是多年前和父親母

親同一條船從北侖河一起回來的。現在他在芒街蓋了房子,把房-

子和蝦船一氣租出去,專坐在家裏收租,不再受風吹雨打了。鐵

頭說魚簍是那天上街撿到的。因為上麵寫著我們家的船牌號,估

計哪一天會遇到我們。母親顯然有點激動,因為激動而忘了說些

感謝鐵頭的話,她隻是刨根問底地問魚簍是在什麼時候撿到的,

在哪裏撿到的。鐵頭說得不十分具體,隻說大概幾天前,在市場

邊上。

母親還想問什麼,卻好像想不起來。母親後來什麼也沒說,

她木木地接過魚簍。母親正要離開鐵頭家門口的時候,突然聞到

一股臭味。那味道很濃。母親捂住鼻子。母親說你家有死老鼠嗎

怎麼那麼臭?鐵頭吸了幾下鼻子,說沒有啊。母親拿開手,也吸

了一下|^子。這一吸差點讓她吐出來。母親趕緊捂了嘴。母親感

覺那味道好像離她很近,她突然把魚簍倒過來一抖,一團白色的

東西掉到地上。

是一輪豬肉。已經浮腫得爛了。一堆蛆蟲正在地上翻跟鬥。

鐵頭說我鼻炎,毒藥都聞不到了。

母親翻天一樣在鐵頭家門口吐了一地。

母親後來才知道那天鐵頭對她撤了謊。原來鐵頭並不是在什

麼市場邊上撿的魚簍,是父親走前放在他家的。他家出租的房子

裏住著一個東北女人。鐵頭讓戚老頭把那個女人介紹給父親,然

後他把房子按比市麵價少十元的價租給父親,讓父親用來安頓那

個女人。

母親過了好些時候才知道這些,傷心又加了一層。母親本想

去找鐵頭數落一頓,或者找戚老頭數落一頓0但是,不知因為什

麼,結果母親沒去。

母親後來想起那些黑木耳,才知道那是東北特產。

父親和母親吵架就從黑木耳開始的。說起來是幾個月前的事

了。

那些日子,父親每次到鎮上買菜總捎回大包黑木耳。那樣的

木耳黑蝴蝶一樣,很小,銀杏葉子那麼大,黑得透亮。包裝很好

看。大包裝碗口粗,四四方方,用玻璃一樣透明的塑料紙包得很

樣透明的塑料紙包得很牢固。我們平時見的木耳都是灰色的,很

大塊,土土的,不好看,像蝙蝠,看著就覺得不好吃。但這些黑

木耳不同,看著覺得好看,還覺得好吃。

母親可能也沒見過這樣好看的木耳,覺得新鮮。母親想海裏

的吃多了吃點山上的也好。

但是,母親沒想到不愉快就發生在這些黑色的木耳上。那是

因為父親在對待那些木耳的態度上讓母親感到莫名其妙。

首先是父親在做木耳這個菜上,他的熱情讓母親感到奇怪。

父親是從來不進廚房的。但現在,到了炒菜的時候,父親就風風

火火撞進廚房。母親看父親的樣子,感到好笑。母親就說餓壞了

這樣火急。母親的話裏滿是溫柔和疼愛。父親沒有拿眼看母親。

父親說我來幫你炒菜。吃了半輩子魚蝦都快變成鯊魚了,現在我

要親自做一道菜。這是一道地方名菜,你見也沒見過,我這就讓

你開開眼界。母親看父親說得神秘,眼眯眯地笑,像是不相信,

母親說幾十年鍋頭都沒碰過,還名菜呢。

父親後來要母親給他打下手。就是讓母親每天傍晚在放米進

電飯鍋後,拿上一塊木耳,放上一碗水浸泡。半個小時後,換

水,在水中一小朵一小朵地摘洗幹淨,在盤裏碼好。還有,把一

小團肉碎成薄片,或絲段,調上香油和味素(父親不知從什麼時

候開始把味精叫成味素了)。母親都準備好了,告訴他,讓他做6

母親覺得那麼簡單的事經父親一說說得這麼複雜了^母親笑

父親婆媽。

母親卻在第一次上就沒讓父親滿意。那天傍晚,父親從駕駛

室到廚房來,父親以為母親已經按他要求為他做好了準備。父親

看見的卻是一個大瓷缽裏冒著黑糊糊的一窩蝴蝶。母親是會錯意

了,她不知道父親說的一塊是小包裝,她是把一大包都泡了。那

是紫菜海帶一類的東西,幹海綿一樣,泡了水,一碗能泡出一

缽。父親當時就氣壞了,父親眼睛瞪得老大。父親隻要眼睛瞪得

老大,就說明他要發火了。父親說你怎麼老那麼笨?

那是父親第一次對母親發這麼大的火。

第二次是在這次返航前。父親那時侯已經不讓母親為他泡木

耳碎肉絲了。一切他自己做。那天父親把泡好的木耳細心整理幹

淨,然後去冰箱拿肉。父親打開冰箱的時候,裏麵什麼也沒了。

父親眼睛又瞪了起來。母親看著父親水母一樣發亮的眼睛,趕緊

開口。母親說起網的時候開幾個魷魚炒不同樣好吃嗎?

牛頭搭馬嘴!

父親的話讓母親不舒服。一是母親覺得父親從來沒有這樣罵

過自己。父親從來都是稱讚母親,說母親漂亮,善良,手巧。現

在,父親罵她笨。一個人一笨其實就什麼也不好了,換個說法笨

就是蠢,不開竅。但是母親也不十分計較,母親隻是覺得父親在

這件事上本來就有點莫名其妙,現在他又這樣莫名其妙向自己發

火。母親越想越氣,母親說都出來一個禮拜了,一個禮拜什麼不

吃光。你魚蝦都吃了幾十年,今天多吃這頓就爛了腸子?

父親悶頭把一個魚簍提起來,兩腳踹下去,“喳啦”!魚簍就

爛成一朵珊瑚了。

父親踩爛魚簍的第三天我們就回來了。當天也看不出父親有

什麼不對的地方,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照樣和母親好好說

話。母親也一樣,看不出她對父親和平時有什麼不同。母親覺得

什麼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那天父親上街的時候母親照樣和平時

一樣給他列了單子。父親下船的時候,母親也照樣告訴父親,讓

他記得多買些肉回來,讓他多做些木須肉解解饞。

但是,母親哪裏想到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菜會和一個女人連

在一起呢?

我後來聽到一些有關東北女人的說法。她是吉林人。幾年前

和她男朋友到這裏來。後來她男朋友跟一個搞房地產的女人走

了。再後來她碰上父親,就對父親好了。那種好或者和母親當年

對父親的好是有區別的。或者父親這時候已經不喜歡母親一直對

他的那種好,而喜歡東北女人這樣的好了。父親就喜歡了她。父

親租了房子讓她在鐵頭家住著。父親出海的時候她在家裏睡大

覺。睡飽了就玩,喝茶,搓麻將,唱卡拉0K。父親返航的時候,

她到港口去守著父親的漁船進港,守著父親的渡船靠岸,然後和

她一起去買菜做飯。

現在回頭想起,這陣子父親從鎮上回來總是很晚。飯也吃得

少。父親的飯量從來就大。開始母親擔心自己菜做得不好,但是

父親吃了幾十年自己做的菜,母親便感到奇怪。而且,在海上父

親還吃得好好的,但是隻要回港,隻要從鎮上回來,父親飯量就

大減。母親擔心父親在街上胡亂吃了什麼不衛生的東西,鬧肚

子。母親就讓父親吃保濟丸,父親不肯。父親不知道是為了讓母

親放心,還是不想讓母親懷疑,父親說久沒吃綠豆糕了,今天在

鎮上吃了一頓。綠豆糕是越南特產,父親自小愛吃,這裏的綠豆

糕雖然不純正,但父親不覺得不純正,隻要能吃到,就和芒街的

一樣香甜。

母親是知道父親這個習性的,就信了父親了。

誰想到父親那是編故事呢?原來他是在鎮上陪那個女人飯。

父親陪那個女人吃一半,再回家陪我們吃一半。

這次台風,女人知道別的海麵翻了不少船,也死了不少人。

那天她提心吊膽又滿懷希望地來到港口。她打定主意,隻要這次

父親能活著回來,她就再也不讓父親出海了,再也不讓父親經風

浪了。

父親果然活著回來,女人高興得哭了。她當然說了她那些讓

父親感到溫暖的話。那樣的話父親聽著怎能不動心呢。父親一動

心就什麼都聽女人的了。女人後來說了她的主意,她讓父親跟她

到東北,再到俄羅斯去做假皮生意。她說俄羅斯的假皮衣讓他們

東北人發了大財。

父親就這樣跟女人走了。

開始聽到這些,我一點也無法接受。也不相信。怎麼會呢?

父親怎麼會是這樣呢?父親一直是那樣好,樣樣都好。

但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父親確

確實實是跟女人走了。跟一個東北女人走了。

父親後來有沒有想過他那樣做對家庭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我

不知道。但是,由於他那樣做,對母親和我們的傷害實在太大

了。最致命的是,後來又發生了不幸的事。

那天晚上,母親離開芒街的時候,其實比失去父親更可怕的

事已經在等著我們了。

到了渡船上母親才記起弟弟一個人在家。弟弟從來沒有一個

人在家過,母親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弟弟。渡船還遠遠離著,母親

就開始喊了。

母親說華生媽回來了。媽和姐回來了。

母親一直喊了幾聲,沒得到一點回應。母親想弟弟平時是容

易醒的,隻要一點聲響就會醒的,今晚怎麼啦?

會不會?

母親的腿就軟了。

等到母親渾身沒力地爬上船,一切已經晚了。

弟弟的樣子很可怕。他眼睛瞪得老大,舌頭往外麵垂著,脖

子上有很深的血痕。弟弟肯定是醒來一個人害怕,想掙掉布帶,

卻把布帶拉到脖子上。結果被勒住了。

母親後來是海洋從海裏抱上來的。海洋不知怎樣聽到我喊救

命的,他在母親跳下海去的時候突然出現在我們船上,母親跳下

去的時候他也跟著跳下去了。海洋突然變成一個英雄從船上躍進

海底把母親抱上來的時候,一點也看不出他平時的不正經。他把

母親抱回房間的時候,母親還一邊掙著要衝出去。海洋推了母親

一掌,海洋說,要死你就去死吧,我不救你了,你要死誰救得了

你呢?

母親僵在甲板上,抖著一身海水,哇的一聲哭了。

母親哆嗦的毛病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母親犯病的時候像大

冷天掉進海被撈上來一樣,全身抖得厲害,嘴巴還念念叨叨。

港口的日子照樣忙。天亮的時候,啟航的船一隻接一隻地排

著隊出去;天黑的時候,返航的船一隻接一隻地排著隊回來。他

們威風凜凜地鳴響汽笛,從我們的船邊一路叫出去又叫回來。這

汽笛現在對母親來說像是鬼一樣,隻要一響,母親就身哆嗦。

這時候母親的毛病就來了。母親毛病一來,我就不知該怎麼辦,

就想父親能盡快出現在我們身邊。我長這麼大,父親從來都在我

們身邊,除了返航要到鎮上去,父親一般不會離開我們。父親好

像天生是個喜歡講故事的人,他一有空就和我們講故事。講海龍

王發怒就鬧海嘯,講鯊魚餓了就吃海牛,還吃人。在有月亮的晚

上,父親愛把我和弟弟叫到甲板上講。父親說我和弟弟誰的故事

精彩又動聽,就得獎。父親的話都算數,父親獎過我一個很漂亮

的玳瑁,獎過弟弟一把彈弓

父親後來和我們講胡誌明。父親說胡誌明是越南主席,父親

說中國的主席毛澤東和總理周恩來跟胡誌明是好朋友

父親好像什麼都知道,父親就那樣了不起。

港口的女人說再好的男人隻要去了芒街就不再是好男人了?

那麼,現在父親真的就不是好男人了嗎?

對父親的離去我有過一些想法。我想可能父親是一時糊塗,

被那個女人迷上了,或者被她騙了,或者是父親實在對海上生活

不喜歡了想到陸地上過些日子。這不奇怪,就像青蛙一樣,在水

裏泡久了就想跑到陸地上去跳幾下,哪怕沒有陸地,有一張荷葉

也好,隻要能離開水就好。那個女人或者就是父親那張荷葉。等

父親在荷葉上悶夠了,就想起水的清涼了。

這水就是母親嗎?母親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等到父親回來呢?

母親那樣子還能等得到父親回來嗎?

母親現在是換了一個人了。母親聽不得人家的汽笛鳴叫,更

看不得人家船上的男人女人一起下網。在早上,周圍的船像約好

了一樣,一隻接一隻地叫響汽笛,一隻接一隻地蕩起海浪從我們

家船邊離去。這時候母親就像一頭瘋掉的獅子。她全身哆嗦,連

牙齒都敲出聲音來。她披頭散發地撞來撞去,又叫又跳,又哭又

笑。那天,她好像突然想起什麼,猛地撞進廚房。刹那間廚房響

起了各種各樣的聲音:腳跺在船板上的聲音,鍋鏟碰擊的聲音,

刀劍出筒時利刃生風的聲我心一下就吊到了喉嚨上。我跌跌

撞撞跑到廚房,這時我看見了母親橫在手腕上的菜刀,早上的陽

光從窗外進來,刀刃白晃晃地閃光。

媽——

我才叫了一聲,下身卻有什麼像洪水一樣咕嚕著滑出了我的

身體。接著我腿間就紅下了一片。那紅慢慢地從褲腿裏漫下來,

直漫到濕漉漉的船板上9

可能母親就被我身體上流下的這片鮮紅震醒了,菜刀“哐

當”從她手上落到船板上。她跌撞著跑到我身邊,母親的力氣很

大,她幾乎是把我抱著從一地鮮紅裏挪開。母親說念念你怎麼了

怎麼來這麼多血?

母親讓我靠在門檻上。母親像是突然知道她的女兒已經長成

了女人。母親看著我被紅色漫過的腳麵,她知道我是被她嚇壞

了,她知道女人這種時候是受不得驚嚇的,一受驚嚇血就洪水一

樣崩出來的。

母親哆嗦著。母親就那樣哆嗦著兩隻手重新進了廚房。接著

那個聲音就尖叫著碎了。

母親是把黑木耳的氣發在了那堆碗碟上。母親說我怎麼會吃

一個雞給的東西呢?我怎麼那麼不爭氣呢?

接近傍晚的時候我到鎮上去買碗。早上和中午我和母親都沒

有吃東西,說不清是因為沒有碗,還是別的什麼。但是現在快到

晚上了。一天就剩最後一頓,最後一頓總要吃的,不吃怎麼可能

熬到明天呢。原來人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候就剩下吃飯的份了。

那天,從雜貨店出來,我像抱一窩雞蛋一樣抱著那堆碗碟進

了衛生皖的門。我是去問想母親那樣的病有沒有藥吃。醫生說你

媽得的什麼病?我說我也說不清楚,她時哭時笑,不哭不笑的時

候就兩眼發呆。醫生說你媽是不是受了什麼打擊。說到這個我眼

淚就出來了。後來我把事情都說了。

醫生給我開了藥,醫生說這藥在母親發病的時候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