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應該是一個人吧,一個劃著小小排的人吧。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個不斷動作的影子上。我看著它
一點點一點點變得清晰,我的力量也越來越大。我的力量都抓在
母親的身上。
慢慢地我看清楚那個人了,是個女人。她急急忙忙地劃動木
櫓。她說我來了不要怕,我遠遠就聽到了。
是阿香!阿香是個寡婦。廣東人,到這裏來不久。她急急忙
忙爬上船來,她說孩子我來了不要怕!
我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阿香幫我把母親拽回房間。母親這時候已經沒有力氣鬧了,
她靜靜地睡下了。
阿香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在海上本身就危險。我說我們家
就在船上,我們陸地上沒有家。阿香說如果不嫌棄就讓她把母親
接到她家去,她在岸上有個鐵皮小屋,家裏有個老母親,也好有
個照顧。
傍晚的時候,阿香把母親接上岸去了。
我的顧慮好像早就開始了。它鬼魂一樣跟著我。前一陣子老
做惡夢。特別是哪天如果戴著那個胸罩,或者看見胸罩,那天的
夢就更加恐怖。我夢見自己在黑夜裏撞進一片黑糊糊的荒野,那
裏雜草叢生,我被兩條蛇一樣的東西死死纏住我的脖子,我敵不
過它。後來我就被纏到了草堆上。再後來,我的肚子就變得鼓一
樣大了。
我再也不敢穿那套內衣了。現在我看見它和看見血一樣,嚇
得要暈過去。我後來就把它扔進大海了。惡夢卻依然不斷。
我提心吊膽過了一個月。
又過了半個月。結果就不用說了。
那天嘩嘩吐了一地以後,我心驚膽戰地去了衛生院。
這裏的衛生院其實就是一幢樓。隻有三層。看起來有點簡
陋,不怎麼有病人,很冷清的樣子。如果不是看見他們穿的白衣_
服,還真不知道這裏是衛生院。
見到那個穿白大褂的女人時我就慌了。因為前一陣子母親是-
到這裏搶救的,我擔心她認出我來。萬一她告訴母親,就完了。
我轉身就跑。我一邊哭一邊跑。
小姑娘你跑什麼你過來呀?
是那個穿白大衣的女人。女人聲音甜甜的,聽起來很真誠。
是不是這裏病人太少,她閑得慌。有這樣甜的聲音的女人該不會
是個長舌婆吧。
我停止腳步。
過來呀,是找人呢,還是看病?
我不吱聲。萬一她問我得什麼病我怎麼說?
過來呀。看病有什麼好怕呢?哪個人沒病?
你是不是對我不放心。她又說。
我走了過去。
哪裏不舒服?
我……老想吐。
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的樣子。她說今年多大?
二十。我突然想到應該把年齡加大幾歲。
這個月來例假了嗎?
什麼叫例假?
就是月經。
沒有。
過了多長時間?
半個月。
女人把我帶進一個很小的屋子裏去。她給我一個白色的小杯
子,讓我到廁所去取點小便。我照她說的去做。取了小便過來,
她讓我把它放在桌上。她把一條篾片一樣的紙條往裏麵插了一
下,拿出來摘在邊上。
她嗑了幾顆瓜子後,朝那張紙條看了一眼。她說你家裏知道
你來嗎?
我從她的話裏知道事情不好。我說沒有。
你懷孕了!
我的頭嗡嗡地想。腿也變得虛軟。
你男朋友呢他知道嗎?
我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慪氣了?
我搖搖頭。
也不用怕,你們考慮一下,是留還是做。
做,趕緊給我做掉!
不怕!
做了以後,得在家好好休息幾天,營養上要注意一下。她說
著把我帶進一個小屋去。
女人讓我把褲子脫掉,然後躺到那個有扶手的架子上去。我
心一下提了起來。
我摔了好幾下才爬上了那個架子。女人把我的腿分開,固定
在架子上。這時候女人手中的工具就開始丁丁當當地響了。當那
些工具冰涼地進人我身體的時候,眼淚從我耳朵掛了下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這樣下了渡船,怎樣爬上我們家那隻天一
樣高的船的。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好好哭了一場。我還從來沒
有這樣哭過,在失去父親的時候,我為失去父親哭,失去弟弟的
時候我為失去弟弟哭,現在我是為自己哭,也為父親哭。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哭過頭了。我頭昏腦漲,全身發軟。像是
身上的氣被從一個什麼黑洞裏抽掉了。我老想睡覺,腦子裏亂得
像一堆狗屎。睡夠了就爬進船艙裏去發呆。我坐在那堆破網上,
看著網眼上已經發黑的血,我就恨不得馬上把海洋扔到海裏喂鯊
魚。
那天我正要下船艙去,阿香上了船來。阿香給我捎來一袋
米,一桶油,還有一簍雞蛋。阿香說是母親托她的。
那麼說,母親知道掛念我了?她的病是好轉了?
阿香說母親現在精神多了。
我從心裏感謝阿香。
阿香說過幾天她再來看我。
我是後來才想起偷渡這個事的。海洋既然把我們家的船都能
押上,他是早就有了計劃了。當掉一條這麼大的船,抱著幾十萬
他能去哪呢?何況他一直想到那邊去?
關於偷渡的事常常聽人說,但是誰知道偷渡是怎麼偷呢。這
種事如果不是警察抓了回來,登到報紙上或者播到電視上一般是
沒有人知道的。後來我去了派出所。我想如果連他們也不知道,
那海洋肯定已經逃掉了。
結果真沒有。那個狗熊一樣的警察說沒有。
我突然有了父親的消息。父親曾經回到鎮上。父親和那個東
北女人在俄羅斯的假皮生意虧得很慘,加上父親不適應北方氣
候,長了一身牛皮癬,癢得不行,隻好跑回來。父親回來不是為
了回家,他是打算和那個女人一起去澳大利亞。有更詳細的說
法,說父親住在海邊的別墅裏。那別墅是東北女人以前的男朋友
從那個做房地產的女人那裏要的。因為離市區太遠,一直賣不出
去,空著也白空著。
父親到附近的村莊去找過蛇頭。他生意虧了,他去找那個蛇
頭,目的是求人家允許他兩個人隻交一個人的錢。蛇頭不同意,
蛇頭說買一條船要十多二十萬怎麼能少一分也不能少!父親後來
有沒有去成我不知道。消息到這就斷了。
我是那樣想念父親。他現在怎麼樣了?他怎麼回到這裏也不
回家一下?他想過回家嗎?他想過我和弟弟嗎?他知道弟弟已經
沒有了嗎?他知道母親病得不成樣子嗎?他是不是想過回來,但
又怕母親不會原諒他?
我想起去打聽那個蛇頭。但一點結果也沒有。別人笑我傻,
他們說如果隨便就讓你找到,怎麼還叫蛇頭呢?
後來我想,如果父親去,肯定和海洋坐同一條船。
我的猜測沒有錯。
一個月後我收到一封來自澳大利亞的信。果真是海洋。信裏
說他那已經平安到達那邊,現在在一個酒館裏做服務員。他說我
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他說你猜那天我在船上見到誰了?
是父親!
那天父親一上船海洋就看見了,因為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很
顯眼。父親後來也知道了海洋把我們家的船抵押在銀行的事,但
父親沒有責怪他,父親隻是要求他把一半貸款分給他。海洋拗不
過,就給了父親十五萬。
父親拿了那筆錢,和那個女人做些什麼海洋不知道。他說那
天一靠岸,他們就找各自的路了。
海洋的信沒留地址。看來他不想讓我知道他具體在哪裏。他
隻讓我轉告母親,說那三十萬他沒有拿完,有一半是父親拿去
7〇
信沒讀完,我的心就致命地揪痛起來。
心病
我耳朵裏的聲音沒能引起我有一點反應。
電話裏是那種我最熟悉的人,而和我又沒有
一點私人關係。這種人有一個最恰當的稱呼:同
事。
是的,我和源隻是同事。而且一同就同了五
年。從我漂流的腳終於停下來,踏上這片綠色的
土地,踏進報社的那一刻起。我們的關係就如同
定格一般,沒有進也沒在退地固定著。仔細想想,
這樣經久耐用的同事也隻剩我和他了。沿海有一
句名言,每三個月換一張名片,單就這一點說,
我和源還算戰友,有那麼點看得見的艱難友情。
然而這樣的友情在平常火熱而淡泊的日子裏
也是被忽略掉的。所以當我拿起電話,分辨出是
源的聲音時,我回複的聲音如同機器裏滾出的產品,硬的,顆粒
狀,不含感情成分:你好,什麼事。
他自然也少了寒暄,直截了當又斬頭去尾,吐出一大堆焦
慮,沒有去管我愛不愛聽。
他說他在千裏之外的家裏。我說這我聽說了,家裏有事突然
回去了。他說是啊家裏出事了,需要一大筆錢,想向我借五千
塊。
電話裏我的聲音被哽住了。像明白曉暢正唱著歡歌的機器突
然出現了故障。我沒有思想準備。這樣的問題突然冒出來,讓我
有一種受襲擊的呆滯。
近幾年,借錢過日子的人幾乎形成了一個階層。一百兩百,
一千兩千。而借錢的原因多不是因為有過不去的坡坎,瀟灑者借
過你的錢來,就用這錢去請你吃喝。再好些的也多是接過去後,
悄悄地買米買鹽。我和先生被這樣的人物包圍著,幾近置身一個
災區。我們共同的認識是視這樣的聲音為災難。借吧,你受不了
看自己的血汗錢進了別人的腰包變成每日三餐的口糧,甚至小酒
花生米,再變成排泄物拉掉化去永不回來。不借吧,一幫同樣表
情的天涯淪落人,你卻狠心看著別人餓肚子。夜晚燒香,也在拜
托這樣的聲音別冒出來。
然而源的聲音有些異樣。源聲育裏的焦急如同草叢裏的毛
針,亂哄哄的一堆疼痛,我完全已經感覺到了。
源說,他知道,隻有我可以幫他了。
我最不愛聽這句話,這把我逼人了一個死角。但我為他想了
想他的周圍,就不再說什麼了。
但這不是一個小數目,我說,我得回去和先生說說,你知
道,我們家的錢,不是我管。
我說得很實在。說完也不知道我是答應了還是往後拖。也弄
不清楚我自己的意思是借還是不借。
我隻是意識到我想盡快結束這個電話。
放下電話我對坐在我對麵的啟明笑了笑。是這很不像樣的一
笑把我的惱怒惹了出來。我想我的惱怒來自兩方麵:一是這畢竟
是一個不好的消息被我碰上了;二是這樣的消息偏偏又被我的朋
友啟明看在眼裏,而啟明偏偏也是源的朋友。
一般來說,誰都不希望聽到這樣的聲音在你的耳朵裏響起。
實在聽到了,也總是願意人不知鬼不覺。這樣的話你至少可以獨
自思考獨自處理,而不覺得背上有子彈一般的目光。
好在啟明的臉上是非常中立的一種表情。好像他隻是來請我
吃飯的,別的任何聲音都擊不中他。那憨厚誠實的笑電話前就那
樣掛著,電話後還是一成不變。我盡量若無其事地和他說著麵上
的話,眼睛裏也在注意觀察他的反應。借貸之類的難事,不光難
在開口,更難在被借之人的回複,任何一個說出不字的人,都難
免被人認為小氣。
我希望啟明沒能聽見,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我隻是但願他
沒往心裏去罷了。
這一點我有信心。我相信啟明對我是滿懷好意的。今天他專
程從郊外的廠裏跑來看我,還說要和我聚一聚,就是例證。
說起來啟明和我和源都曾經是同事。隻是啟明來得遲,那時
候我和源都各把握一個部門了。去年那個冬天的上午,因為特別
惡劣的天氣,還是因為啟明特殊的模樣,我說不好,反正印象很
深刻。
南方的冬天像一個脾氣溫和的男人,與冷與熱都沒有關係,
隻是兩個字可以表達:舒服。家鄉的女友打來電話,說一離開火
爐就打噴嚏,我不無得意地告訴她,我正穿著花裙子呢。
她在那邊妒嫉得要死,惡狠狠地說,不行,明年冬天一定要
過來避暑,嗬,不對,避寒。
話音沒落,天氣就變了。習慣了溫和脾性的人,是受不了一
點粗暴和野蠻的。我相信南方的冬天冷在人們的記憶裏,冷在沒
有防備的心上。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上午的風聲,那是一堆沒有辦法不躲起
來的聲音。那聲音像極了一群沒有約束的女人聲撕力竭在吵架,
偶爾還有砸桌子摔碗的轟隆聲。所有的門窗都關著,還恨不得把
耳朵裝進盒子裏鎖住。
啟明走了進來。像外麵扔進來的一身衣服,瘦得沒了人樣。
北海的街頭絕少胖子,本地人吃海魚,從小的到老的,通瘦。外
地的打工仔來了,飯票不夠,潤潤實實的一身脂肪,用不了多久
就幹了。
我盯著來人的眼睛。按說我不該那樣地盯著他看。一個女人
盯著一個男人,毫不含蓄,毫無禮貌,直直地,像一個正在撒野
的孩子。我那樣盯著他看有兩個原因,一是他的臉上除了眼睛實
在沒別的內容了,眼睛占去了他的絕對空間;二是我在呆呆地想
這人怎麼會瘦成這樣呢。
他首先和我攀老鄉,那技術十分笨拙,讓我反而認清了兩人
的家鄉隔山又隔水。然後他坦白說他已沒有路走了,一個月來他
已筋疲力盡。帶來的一千塊錢,住招待所每天二十五元,早中晚
餐每頓二元。錢用光了,工作毫無著落,回去的路費也沒有了。
他懇求我幫他留下來,一副真真實實的虛弱狀。我翻著他遞
過來的一堆文稿,心想這又是一個犯病的人,這又是一個擱著安
穩的日子不過卻要去折騰的人。
我居然去幫他。老總說你明知道報社隻要廣告員而他不會拉
廣告。我說怎麼見得呢,現在年輕漂亮的女廣告員濫市了,或許
以拙克銳,以老實製精明,是一個髙招。
他留了下來。留下來時我就直言相勸,你要多長一個心眼,
繼續找工作。言下之意,報社不是你久留之地。
送啟明走後我隻是覺得困。那困像一個懂事的孩子纏著我,
目的是為了讓我放下心上的煩事。我一下變得簡單了,連午飯吃
的是什麼也沒法記住。
我一睡就睡到下午四點。直到我的電話淒厲地響起。平常我
隻能睡到三點,我的生物鍾就如同清晨掃大街的掃帚,產生刷刷
的那種聲音,及時將我刷醒。沒有人催的緊迫是要命的,這幾
年,我突然感覺到無聲的時間的可怕。
我想我沒醒來是潛意識在回避什麼。當我從手機上讀出了一
個陌生的電話,我猛然想起上午的事,同時頓生一種僥幸回避卻
還是碰上了的不悅。
我對著電話大聲叫喊,哎呀,我忘了,給老公說,來吧,他
正在這裏,你給他說。
我居然在踢皮球。同不同意都不是我。而且我預感到,老公
不會同意。
老公會怎麼推辭呢。
我希望老公能推掉,又不傷著情麵。
要不,幫著判斷一下,該不該借這麼多錢。
沒想到老公一點也不委婉,還有些生硬,直截了當地說,沒
有,哪裏來的那麼多錢,有一點都在股市上,全部套牢了。
原來股市的熱鬧還有這個好處,可以成為擋駕的最奸托辭。
我睜著眼睛看著老公說瞎話,看他用眼睛恨恨地瞪我,心理
上開始有了不滿。
電話機重新遞到我手上,我變得很支吾。仿佛受難的不是他
而是我,是我欠著他什麼。錢沒有借到,又讓人家受了一頓熊。
這是從解放前開始,就讓人受不了的遭遇。
我聽見源在那端說,那就算了。我說,嗯。源又說,那就算
了。我居然說了聲——謝謝。
謝什麼呢?是感謝他沒有再要求我,還是感謝他終於維望
了。
源已經掛上了電話。我還在對著話筒聽那嘟嘟聲。那聲音有
了一種視覺效果,仿佛可以看見源臉上的絕望,一顆顆一粒粒緩
慢而沉悶地滴落著。那水珠又被一條看不見的線串起來,變成了
一堆繩索,一個勁地要纏繞我。我仿佛看見源倒下去,年流著
血,需要藥水繃帶,卻沒有人去扶起他。
先生灑過去的是一把鹽。
不借就不借嘛,何必態度那麼生硬。掛上電話,我沒奸氣地
向老公怨道。
你還怨我,我正要說你呢。
老公拉我在沙發上坐下,一臉製止嚴重事端的嚴肅。他知道
我的德性,認定了想幹的事,就一定幹得出。而且脆弱亂躕動,
輕信又容易上當。他一定從我剛才的眼神裏看出了苗頭,肴出了
危險。他決心把事端製止在萌芽階段。
他說你想想,他走了,領了工資的是嗎。那就是了,北海有
多少人,走走來來的。誰逮得住他。你聽說過三星公司的張明
嗎,拿了幾萬元跑了,不來了。這樣的事,在北海太盛行了。
現在的人,已不認公款私款了。他不來了,你到他老家去找
他。這是其一。
其二,他有償還能力嗎。他一個月八百塊錢的工資,不吃不
喝也要一年才能還清。如果按每個月還,一月最多一百兩百,你
算算,要還多少年。
他說他女朋友有錢,隻是借出去了,暫時要不回來。現在要
不回來,那以後就要得回來嗎。他說兩個月,你就信了,現在是
楊白勞的時代,這點你不知道。
就算他女朋友有錢。但女朋友不是老婆,今天是你的,明天
可能就不是你的了。北海這地方,變得最快的就是女朋友。你的
家裏需要那麼多錢,她憑什麼全拿出來。或許就因為這點,要說
再見呢?
其三嘛,現在的人,說到錢就不親熱,你憑什麼借給一個沒
有可靠償還能力的人那麼多錢,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蒙住耳朵大叫起來。我不能聽他再往下說。再往下,我就
會蒙上不白之冤了。可是我很懂道3^我清楚老公說得很有邏
輯。我不能確定源還能不能來,也不能確定他有可靠的償還能
力,這是借貸的首要前提,這一點沒錯,我不能怪老公。可是邏
輯是一回事,具體的活人又是另一事。我能確定的,隻是對源多
年同事的一種感覺,那感覺在關鍵的時候跳出來,變成一種基本
的信任。可信任這種純精神的東西,拿上借貸的桌麵,是十足的
軟件,看不見又摸不著,我怎麼能讓先生馴服,我對源的信任
呢。
這隻是表麵的理由。私下裏,我還暗生了一股新的痛處。我
看見命運這個神秘的東西,在我和源的身上,又一次幻化成不同
的影子。五年的年輪,我們的腳踩在相同的春夏秋冬裏,路卻全
然不同。我有了房子有了家,有了穩定像樣的日子,而源的路仿
佛永遠是泥做的,一步一個腳窩一片泥濘。我們同樣從外麵漂來
像一片浮葉,來時我們的目標定得很高,走了好長的路才醒悟,
原來我們追索的,竟是曾經丟去的那份生活。然而那份平淡穩定—
的生活,已船一般遠去了。
唯獨我乘上了那隻船,因為我有了錢能買船票。我突然感覺-
到一陣慚愧,仿佛從戰場上逃了下來,丟下我的戰友在兵荒馬亂
中。
從那一刻起我就有了一塊心病。像一根長長的魚刺從喉嚨滑
下去,鯁在看不見的心頭。不礙事,然而病了的感覺卻很真實。
我照樣上班,腳照樣在陽光下去,臉上照樣有著微笑。但我知道
我心裏有事,我知道的。
我越來越清晰地聽著源那焦急的聲音。那聲音還牽扯出源的
眼神,深坑一樣望著我。源的雙腳困獅樣的來回折騰,噠噠噠每
一聲都敲著我的神經。
其實我並不是那種同情心多了四處拋灑的人。我從不給螞蟻
讓路也不給路邊的乞丐施舍,源的困苦之所以引起我過分複雜的
反應,那完全是源於一種很不經意的假設:
假如那開口借錢的人是我而不是源,我也給陷入同樣的境地
嗎?
我知道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和源,我們這一類漂著的人。
誰擺脫了困境誰還深陷著,這太偶然了,簡直沒有原因。
我和源,我們的雙腳曾經對齊在同一條線上,是什麼原因將
我們圈劃開來,處於不同的境遇中。我很難馴服這是因為才幹。
比如源,論才幹他不比我差,甚至還能好上那麼一點。他是中央
美院的高才生,寫出的書法作品我認也認不出。我比他多出的隻
有一點,女人本能的唧唧喳喳的能力,如果那也算能力的話。
我更願意相信這是一種險象環生的命運的暗力。我們像一盤
棋子,被不知名的手任意撥弄,很難說下一輪棋局,你在何方。
這樣的想來,我仿佛占了便宜,仿佛兩張電影票,一好一
壞,我捷足先登搶了好位置。優勢之下的歉意讓我對源的呼救很
難無動於衷,仿佛那淒厲的聲音裏,還有我的影子。
然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給先生說清楚。隨著越來越清晰的
思路的發展,我也越來越知道這是一堆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老
公的思路具有客觀的真理性,他認為錢的問題是原則的問題。除
非特別特殊的親戚朋友,幫你可以,你得有可靠而準確的物質保
證。我內心也承認老公的真理是對的,錢是十分重要的原則問
題。遊思一般飄來蕩去的一堆思緒,怎麼能作為物質的東西來抵
押。我要是說出口,老公一定會用手試試我的額頭,問我是不是
病了。五千塊啊,現在物價下跌,五千塊啊。
說不出來的那堆話像一團感染了病菌的細胞,很快就繁殖成
一種病症。我的症狀一出現便在吃飯的問題上犯了糊塗。我總甚
容易在吃飯上出問題,特別在我情緒低落心神不寧的時候,我不
是得罪別人就是得罪自己。仿佛吃飯是一座又一座大山,我是沒
有力氣的病小姐,老是在想著賴掉它或者蹲下來避開目光。然而
那些異常友好或者異常重要的眼光又讓你不去就有一種負債感。
我在債務中穿梭糾纏,像一隻蜘蛛離開網就是墜落不離開網卻盡
是煩惱。
那天下午我居然忘了啟明請吃飯的事。我想我答應他的時候
隻是在用嘴並沒有用腦子。那時候他正要離開我的辦公室,我嘴
上說著禮貌而周到的送客語,但我滿腦子是源的事,滿腦子的疙
疾瘩瘩。假如平常我一定不會答應讓他請客的。在我的說普通話
的圈子裏,在我的打工打了很久的朋友群中,我能準確地算出他
們的收入和支出情況。這讓我從不忍輕易地去吃掉別人的一次長
話費,或者一月的房租,一次約會的用費,一遝需要寄回去供養
小孩的開支。
啟明的錢是要寄回去供小孩讀書的。雖然我並沒有細問過他的狀況,但憑經驗我知道他已經到了那種不該輕鬆的年齡。而且
他對待工資的那份態度,也讓我相信了他不是有較重的責任,便
是那種受過苦而懂得留餘地的人。
他長在四川的一條江邊。他的父親靠賣樹為他交學費,又用
樹根燒飯給他吃。他說他沒有考上大學所以去當了兵,他父親的
樹也因此留下了一部分。聽時我便產生了一種懷疑,他是有意考
不上大學而去當兵的,為了保全他父親的樹。但我沒有把我的疑
慮問出來,我隻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其實不相關的話,你
父親種的是什麼樹啊。
那次談話後不久啟明就走了,離開了報社。他獲得的是一份_
實在令人羨慕的職位,去一家外資企業做廠長助理。他並沒有告
訴我是怎樣被選中的,但我從報紙上知道了那則招聘廣告。我可-
以想像,如今的任何求職信息,其爆炸力都猶如一枚核武器。得
到消息時我忘了向他表示祝賀,而是走神地在想那個錄用他的老
板,該是怎樣一個人物,居然能扒開啟明的皮囊,看到人的內
核。
後來聽啟明說那老總果然不凡,留過洋落過難,從國外回來
經營高科技。他不聲不響地做生意,如同腳步聲落在地毯上。他
選用啟明也該是那地毯上的腳步聲吧。
我被自己的腳帶到了一張火鍋桌前。兩位知名記者從北京
來,我得去盡地主之誼。桌上熱氣騰騰,而我卻上不來情緒,更
沒有一點做東的風範。我說不喝酒。我反複地說這句話,直到把
它說得像夢話。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啟明說他在等我。
我發了一秒鍾呆。接著我便不連貫地向他表示抱歉。猛聽到
好朋友思把筷子一拍,問我今天的魂哪去了。我歎口氣說,有些
事情,看起來很小,很不該在意,可就是難倒了你。
我把那心裏的事隱姓埋名說了出來。說的過程中我突然動了
念頭,想以此為題試試桌上三人的看法。我太需要支持了,半天
不到的思考,我已經對自己完全沒了把握。
剛是北京城裏下來的知名記者。短短幾年的記者生涯他采訪
了十幾個國家元首。這不同凡響的大手筆讓他有輕雲直上的自我
感覺。他的口袋裏始終裝著他和那些元首們的合影。這是最不浪
費的個人廣告,不用策劃卻包藏著精心和預謀,讓你瞬間對他的
認同就提高和他自己相吻合的水準。
我自然看重這位高人的意見。
剛卻不怎麼在意我的難題。他還在沿著他的精神財富那些元
首們的大名往下滑。那些響當當的名字之下,我口裏的俗事更加
小女人味道了。簡直是一堆純物質的沒有靈魂的廢舊品。我突然
醒悟到有些人的嘴是專門用來談精神的,他們隻在餓了的時候,
才輕描淡寫地暗地裏碰碰米飯之類的東西。
我總是在麵對強有力的高貴時產生勇氣,我不知道這種勇氣
從何而來卻知道它來勢凶猛。那年我留職停薪,從眾目睽睽的年
輕女幹部候選人位置上跳下來,挑戰一般。向一種公認的高貴挑
戰。不可思議。
我又來勁了。麵對著髙貴的被巨大的精神財富撐得紅光滿麵
的剛。我把目光擱在他鼻子上,像一隻不受歡迎的蚊子撲飛在嚴
肅會議的桌麵上。
我把一個粲然的笑容裹在銳利的目光裏,還沒有開口已經讓
剛感覺到不爽的空氣了。剛喜歡女人美好的笑容但不喜歡女人銳
利的目光,就如同喜歡吃雞翅的人但要把骨頭事先剔盡。我應該
把話說得委婉一些至少調侃一些,但我已喪失了修飾語言的心
緒。
得了得了,你別盡說你那些大人物,那些名字我一個都不知
道。還是來說說凡人俗事吧,我們這裏有的是柴火袖鹽,喜怒哀
樂。我問你,假如是你,假如向你借五千塊錢,你怎麼辦。
剛對我直指臉上的問話並沒有感到意外,他隻是對我話裏有
話外的氣氛不喜歡。他微微皺著眉頭,一張不很成熟的臉正用力
地掩藏著不悅。我舉起了杯,慫恿地對著他,要把逼向死角。
等待著他的幾秒鍾,我用目光透過玻璃杯玩味似地盯著他
看,不相信世故和浮華會那麼快地爬上這張並不滄桑的臉,同時
我有一種寬厚的心理,好像正打算放過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剛卻用遣詞造句的口氣,異常藝術地說:那要看你有沒有能
力。
該輪到我沉默了。我覺得沒有成熟還需要長大的應該是我。
剛駕馭語言的能耐我不得有服,仿佛一個駕駛技術十分純熟的人
正越過一片險灘,所有的暗礁都避開了,航船安然無恙。
有沒有能力。這是一個張力彈性都很大的詞。這是一個硬件
又是一個軟件。這是一個帶有啟發性的句子。無論往哪一方麵去
想,你都應該有路。.
可我仍然退去了死角:問題是很不幸,我有這個能力。
這句話一出口,我便徹底泄了氣。我發現我並不能逃開,但
我的聲音又是那麼沮喪。仿佛正被人硬逼著,去充當好漢。簡直
是一種死到臨頭的無奈。而真實的我,死抱著那堆錢,很想四處
躲藏。
卻有一隻耳朵,留在屋外的風裏,感知著源的聲音。
冬寧的眼睛裏,倒有了一些熱的東西。冬寧不正麵回答我的
問題,說起了一些其他的事。冬寧說下午的時候,他救了一位臨
死的人。那人躺在市區內一家很力:的賓館門前,瘦成了一堆白
骨。那是一家知名度很髙的賓館,所有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都
很高貴,都以沒看見的神情徑直通過。
他打電話給民政局,民政局說應該找派出所。他打電話給派
出所,派出所說他們沒有這個業務。後來他把電話打到公安局長
的家裏,亮出了他首都記者的牌子,十分鍾後,一輛公安車開
來,把那個人送往醫院。
冬寧說,那個人臨走的時候,流著淚恨恨地道:你為什麼要
救我,你為什麼要管閑事。你這不是幫我是害我。
冬寧說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那樣絕望的一雙眼睛,那是一種真
不想活了的意思。讓他當時就動搖了,他是不是該救他。
那人已沒有說話的力氣,但他臨走還在使勁說。冬寧隻聽了
個大概。那人說他就是來死給他們看的,他真的不要活了,隻是
還沒有甘心。他是湖南來的打工仔,工廠拖欠工資,他又得了
病,被趕了出來。
他說他沒有臉回去。說到這裏,他突然有了勁哭,把身體都
哭腫了。
為什麼要出來。為什麼要回去。這是出門在外的人永遠也理
不清的一個結,永遠也轉不完的一個圈。我想起第一次回去,半
夜裏爬起來,開一個長長的名單,大包小包準備了幾天的禮物,
生怕會漏了誰。出門人的臉,其實一直都放在故鄉的家裏。隻是
每年回去,往上麵抹一些油彩。
我又想起了源。我覺得這些悲悲喜喜的身影裏其實都裝著同
一個靈魂,躁動的,不安的,懸浮的,左搖右晃。管不了自己卻
還得互相攙扶。
我不用再去問人了。我清楚,這是我自己的事,別人說了,
也等於白說。那一遝人民幣,畢竟不是由他人拿出來。
思出其不意,給我劃定了一個原則性的標準:力所能及,心
安就好。
心安就好。這正是我要的結果。難怪思能成為我多年默契的
好朋友。她的顫巍巍的那顆心,像一根孤獨的琴弦。她的身影在
那根獨弦的伴奏下,獨自飄零,我是親眼看見她的年齡像一枚枚
花瓣,在微波的大海邊一片片滑落,流走。二十四歲到三十歲。
從穿著紅學生褲紮著小辮的小姑娘,到今天滄海桑田的單身女。
她一無所有:金錢,事業,愛情。但她總可以用她顫巍巍的那顆
心,找到對別人友善,對自己無損的那個點。那是一個非常脆弱
的點,靠近它絕不容易。心蒙上了一點霧,那個點就會首先被蒙
住。
我覺得事情一下子輕鬆了好些。我不能簡單關上門說老公不
同意,這理由很充分可以搪塞卻不能讓我心安。事情到了這一
步,我巳經不是在幫源而是在幫我自己,幫我卸下這塊攪不動的
心病。
餘下來的第二個問題是,從哪裏去出這筆錢。
其實我手上就有公款。所謂公款,即是我和另一個股東的共
有資金,挪用一段時間應該沒有問題。情理上講我應該給對方股
東說清諠。但我不想撒謊,不撒謊的話,對方股東肯定會用老公
問過的那同樣的三個問題來問我:他還會再來嗎?他的償還能
力?你和他是什麼關係?一想到那三個重要的有關我聲譽沉浮的
大問題我就膽寒。對於源,我隻有一堆理不清的心理牽掛,那牽
掛多半源於對我自身的關注。這樣的理由是怎麼擺也不擺不上債
務的桌麵的。在燒不爛融不化的金錢麵前,他們隻能是軟件,而
那三個向魃,才是有一個算一個的真理。
我抜通了源的電話,卻並沒有說出借不借的話。我隻是向他
說著我的難處。源一定以為我打來電話,隻是來向他解釋的。以
他目前的心理那是他最不想聽的一種內容,他在那端苦笑,半天
也聽不M聲音。長長的兩分鍾沉默裏我把源可能的表情都假設了
一遍,這讓我覺得殘忍,後悔不該再遲疑。當時我就知道我已經
最後決定了。隻是沒想好借給他多少,三千還是五千。我對他說
明天早上吧,我給你一個準信。
當天晚上我從朋友處拿來了整五千塊。朋友知道我的底細,
二話沒說就用信用卡從機器裏掏出一堆錢來遞給我,條也不要一
張。我接錢的手不合情理地平淡,一句客氣話也懶得出口。我突
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是錢在借錢而不是我。有錢的人把日子往好
裏過,沒錢的人把日子往難裏過,這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事。
拿。他叫我交給啟明,說他需要的還不止這個數,啟明知道了,
也主動幫他借五千。
什麼,五千,啟明?我的聲音提得很高,平生最沒有理由地
尖叫了一回。那尖叫懸在半空,像一個魂,掉不下來,歸不了
位。
我突然意識到一雙眼睛。那是我坐在辦公桌前,啟明從對麵
罩過來的一雙眼睛。我與源的通話,我一整夜的掙紮和失魂落
魄,還有我毫無道理的失約,都沒能避開那雙眼睛。難道他是有
意要圈進這樣的事裏。難道他不怕風險不怕被困。是什麼原因讓
他這樣的無畏。
莫非他也害著和我同樣的心病。果真那樣,那他就太荒唐
了。這樣的事,別人唯恐避之不及,包括我。而這一回事,原本
就與他無關。源不會向他開口,絕對的,誰都知道,他的經濟能
力,還不如源。
是他自己要敞開門,讓源那雙艱難的伸出來的手,有一個去
處。
他是在幫我,還是幫源,還是在幫他自己。
我已經不能想,不能動。心絕望得很。仿佛在鏡子前去回味
自己的好看,卻意外地看見了一堆白骨。那陣醒過來的痛楚,讓
我明白,我整個掙紮的過程,其實正好複述了一遍,我內心真實
的淡漠。
這小子,是他很不經意的一揮,將我的表皮揭開。表皮之
下,我有著怎樣複雜、易變又敏感的一顆心。而他呢,他是多麼
的粗壯,簡約,陽光明媚。記得八一那天,他憨憨地笑著走進我
的辦公室,說要請我去聚一聚。我一聽要他破費,沒完沒了地隻
是搖頭。他懂我的意思,連忙說他找了一個朋友家,自己做菜請
我品嚐。
不費錢的,不費錢的。他連連說,而且我手藝好。
我去了。看渾圓的身子擠在窄小的廚房裏,像瓶塞一般難以
抽動,我打趣地說是不是你們廠生產藥品給別人吃,自己吃的是
希望牌(飼料),你居然長寬了一倍。
他說他確實長胖了,比離開報社時多了三十斤。我說你們工
廠真是社會主義,允你們那樣吃。
他說心情好。接著又拿出一遝抄得異常整潔的文稿要我幫忙
看,他說夜晚沒事,有看書時間,糊亂寫寫,以便養心。我不圖
發表,隻圖時間過得踏實。
我收起文稿,說這是我們的麻將,也是我們的卡拉OK。
酒倒進杯裏,他換了一種聲音。原來肚子裏的雄性聲音厚實
得很。他伸出一根斷去的指頭,說,我是軍人出身,這根斷去的
指頭就是當兵的紀念,今天又正好是我進廠兩個月整,來,喝。
我沒怎麼喝,心不在焉地看著他,思考著一些不著邊際的
事。我覺得人生是一堆橡皮泥,你別看摔碎了,再捏出來,也還
是人物。我覺得啟明活的不是外貌,啟明的外貌隻是一堆衣服,
走路的是那股精神。
然而一千多塊錢的工資,再怎麼說也隻去了幾個月,不吃不
喝也難餘下五千塊啊。
我抓起電話,撥通了啟明的辦公室。
你是不是借了五千塊錢給源,你真的不擔心他不會來了,你
真的不懷疑他的償還能力,你這麼灑脫,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最後一句話問出口,我才意識到我的可怕,我怎麼問出去
的,正是先生給我的三個問題。原來我的病症之結,一直就在這
裏。
啟明在說些什麼,我已經聽不清。我突然記起了八一那天,
他說過的話。他說他這人就愛上當,曾經在家鄉當農民時,郵購
過良種,農藥,別人的田畝產近千斤,他的隻收了一百斤。他說
臨出門時,老父啥話不說,隻叫他多長個心眼,別再上當。
他笑笑又搖搖頭,說,沒辦法,我就是容易上當。但是——
我不怕。
收起電話,我心安得很。那天晚上,我極早就睡了,夢裏再
也沒有一絲絲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