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你把夢做完

那天是在一個酒桌上。冬子一人對三個男人。喝的是一種用

羊腎泡的滋養酒。酒的藥效還在慢慢地發生作用,酒桌上的話題

也呈循序漸進態勢,先是男人女人說街上流行的情感,後來竟掏

心掏肺地說起了自己的老婆婚姻。

冬子在桌上哧哧出陣陣酒意的笑。那是一種刺激的笑聲,不

同於大笑浪笑,卻更易於接受更撩撥人,引而不發的一種勁力。

她很清楚桌上的三個男人。她很清楚男人們的心理。說這麼

多,為什麼,還不是為了搏得她一時好感。其實男人並不是什麼

大氣的動物,從不會放棄一分一秒競爭的機會,他們在心裏暗使

拳腳,看誰的腳跑得最快最先跑到她的麵前來。

但這僅限於酒桌上的兩小時。等明天你再去看他們,一個比

一個更像標準的丈夫。

她已經連幹九杯了。那暗紅色的酒,稠得像看不清的日子,

卻有著甜味。她明白這樣的酒喝醉了也不自知,她明白生活中往

往被扳倒的,就是這樣的一些物什。它的酒勁藏在誘惑裏。她突

然有了狠勁,想搞倒他們。

她說她是女人,她喝一杯對方喝三杯。

她就是想看男人們脫光了修飾的效果。哪怕隻管兩小時。

都差多了都醉了。她知道她又處於一種狀態中,她管不住

她的嘴巴了。她會不斷地說還加上動作,像嘴上穿了一雙溜冰

鞋,滑花樣離奇的步伐,耀眼刺激又不管不顧。

你們這些英雄隻是口頭上膽大,我問,你們敢離婚嗎,敢

嗎?

你們誰見過離婚證,是什麼顏色的?人活一生,婚也沒離過

一次,算什麼真英雄!

好了不說了,再說下去,你們的臉就要丟盡了。來,管它

的,幹杯。

酒又灌進去無數。旁邊的人見她哆哆嗦嗦從兜裏取著什麼,

看上去很像是掏錢買單。他們幾乎要湊上去做同樣的動作了。男

人們總是喜歡在買單的時候搶奪,這時候他們一般不願輸給女

人。

冬子卻掏出一張紙,啪的一聲拍在桌上。

是一張離婚證。

看,粉紅色的,你們有嗎?

男人們全啞了。酒也醒了一半。這一回過招,冬子得了桂

冠。

背地裏其實冬子一直在後悔她離了婚。這是她後來才懂得的

道理。她當時不知道其實在夫妻之間還有第三條路。不到萬不得

已決不去離婚。該幹什麼幹什麼。天下人都這樣做著,隻有她遺

世獨立傻瓜一個。但當時她就是覺得隻剩離婚一條路,否則自己

沒法活。大偉要她,雷也要她。她不能忍受從雷的懷裏掙出來又

被大偉摟進懷抱,有時候時間差僅為半小時。她深記得那段時

間的感受,擔驚受怕,身心疲憊,沒安全感,更沒快感。

她用這樣的真誠去說服雷。雷是被她說服了,讓步了。當

然,雷隻是看清了自己的女人已徹底變心,一定要跟著別人走。

離婚的那天太陽居然很大。她看過日曆,所有的數據都是單

數。奇怪,11月11日11點。那個街道辦事處的老女人,用一種

公事公辦的神情收回了兩張大紅色的紙,又填了兩張粉紅紙,她

當時就看著很不順眼。她覺得那老女人不動聲色的神情後麵是另

一副表情,那是一張說三道四的臉,唧唧喳喳又指指戳戳。

還有那張粉紅色的紙,怎麼能用大紅色去換粉紅色呢?那一

刻她有一種不好的預兆,恍惚間擔心著是不是真的丟掉了什麼不

該丟的。她抬眼看了看站在旁邊的雷,她覺得雷的臉上是一種狂

濤過後的平靜,雷已經接受了消化了分手的事實,這讓她的心裏

不是滋味,又讓她湧起一陣難抑的愧疚。

走出門來她和雷同行。但那步子已沒有了同步的感覺,聽出_

來的是一種明顯的分道揚鑣的節奏。當時她的心裏有很多想法,

她不能承認那是依依不舍,隻是想把事情做得圓滿一些。比如說-

問問雷是不是要舉行一個什麼儀式,請朋友來坐一坐喝一杯,北

京不是有了離婚餐廳嗎,她覺得離婚辦酒席才是人生的真滋味。

但她想到了大偉,這麼一個小城,大偉的麵子沒處放。

那麼可以跟了雷去,單獨地和雷喝一杯。

或者至少握一握手。

但她什麼也沒說。她沒有勇氣在雷麵前,像外人那樣坦然地

伸出客套的手。

臨分道前兩人都頓住了。都意識到這曆史的時刻。雷的臉上

有一絲笑,拉不出來地牽扯在皮膚裏。她突然想哭,有一種生生

剝去一層的疼痛。

她帶著這種疼痛回到屋裏。她知道大偉在等她,等好消息。

過去她也曾天真地認為這一刻她帶回來的是好消息,他們甚至還

謀劃過怎麼慶祝。但現在這曾經企盼的感覺讓她覺得很無聊,甚

至還有些無恥。

她隻是給大偉打了個電話,對他說,辦了。

她不由大偉多問就掛斷了電話。然後她的門被敲響過好多

次。她以一種蠻橫的沉默抵抗著不去開門,她要給大偉一些難

受。這樣做她的心似乎平順得很多。

直到晚上,四周都靜了。她怕驚動鄰居,開了門,大偉闖進

來,一把抱住她。大偉的情緒裏有門外聚成的惱憤,但更多的是

興奮。她敢把他關在門外,就知道他會由興奮撐著。

她一直軟在沙發上。她知道大偉會在意她情緒裏的低落。但

她無能為力,她實在裝不出一份髙興來。

第二天她便有了些冷靜。雷以兒子的名義拿走了能拿走的一

切。原是紙上的條款一樣樣通過手從完整的屋裏搬出去時,她虛

弱恍惚得幾乎要暈倒。雷是下手很實的人,雷不再關心她往後的

日子。當她試探著要雷把那個梳妝台留下時,雷還說,不用的,

你的新男朋友會給你買。

於是她清醒地退到一個角落裏坐下,看著雷把這個家一件件

抬空。

隻剩下一張床,一台洗衣機。雷說洗衣機給你留下算了。她

知道雷在洗衣機上軟了手,她也知道雷不抬走是因為這洗衣機早

過時了。但畢竟還可以用。雷完全可以抬走的。

就因為洗衣機冬子並沒有在抬家具時留下太慘痛的印象。

隻是從那天起她覺得大偉可以正式搬進來了。

大偉也沒有家當,隻有幾件衣服和一塊綠地毯。他們把地毯

鋪在臥室,再放上兩個軟墊,臥室裏便有了可以呆下去的感覺。

她和大偉坐在地上,望著四壁空空的幾間房,她感歎地對大偉

說,現在看你的了。

大偉說起來。一米八〇的身高在空房子裏好像要戳破屋頂。

他沒有說什麼,但他胸有成竹的表情讓冬子覺得滿意。她也跟著

站起來,把臉貼在大偉的胸前,輕聲說,沒關係的,我不在意我

們什麼都沒有。

冬子說的是真心話。她很清楚她依靠著的大偉有什麼。大偉

會唱很抒情的歌,那首《你怎麼舍得我難過》曾經讓冬子融化在

大偉的歌裏。大偉還會念汪國真的句子。那時候冬子正困在猶豫

裏,大偉拿著一本詩集在冬子的眼前一晃就不見了。那是在辦公

室前,冬子不能丟下手裏的活去追大偉,她隻是牢記著大偉的那

個身影。詩集這種神秘而浪漫的東西子從未碰過,她也並不對

詩集感興趣。她隻是感到詫異,她覺得詩集配在大偉的手裏,就

如同憂傷的情人呆在纏綿的雨天。那天晚上,冬子就收到大偉一

張紙條,上麵果真是刻骨銘心的傷感:不是不懂愛,不是不會

愛,怕隻怕,愛是一種傷害。

冬子就是在那一刻碎了心再鐵了心的。麵對這樣一份柔情似

水激情似火又強烈壓抑著的傷感,冬子相信了她犧牲的價值。晚

上再見到雷,冬子隻覺得自己枯燥的婚姻不堪忍受0她不是嫌棄

雷不會唱歌不會念憂傷的句子,她隻是覺得雷實在規範得讓她難

以喘氣。她看見多年來,她隻是被雷平實而厚重的身體壓在身

下,充當他的妻子。按說她比雷小八歲,她完全應該像嬌妻那樣

有一些撒嬌使性子的機會。但她沒有,在雷麵前她總是忘不掉自

己做妻子的責任。早上起來她自覺地去買菜,下了班她跑步回

家,晚上的時候她柔軟著自己供雷支配。雷把他做丈夫的工作一

板一眼做得很好,雷用自己的工作給妻子的她施加壓力。

而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別的。還有柔情似水的胸口,還有

既輕飄飄又欲死欲生的激情。

是大偉發現了她。大偉說他愛她起於她還沒有結婚時。那時

候冬子是單位裏的打字員,大偉由於有技術剛剛被招來當臨時

工。大偉總是在打字室前晃來晃去,但他不敢上前,從來沒想過

上前。冬子問為什麼,他說因為冬子走路是這樣的——大偉仰起

頭做了個高傲不屑扭腰肢的動作,逗得冬子哈哈大笑。

冬子悄悄在心裏扳著指頭,她算出了大偉愛她漫長而堅韌的

歲月9

屋子裏真的什麼都沒有。已經是冬天了,再不多幾樣家具,

驅不走滿屋子的寒冷。大偉從外麵搬回來一台舊彩電,幾張桌

椅,另有一瓶大大的泡滿紅棗枸杞的酒。寒冷的冬夜喝一杯酒,

冬子覺得很好。她總是坐在大偉旁邊,看他喝酒。漸漸地她看出

來,大偉喝酒不光為了禦寒,也不光為了好心情,還為了——酒

癮。

看他嫻熟的動作,看他自斟自酌的那一份自得。看他的臉漸

漸紅起來,一種熟門熟路的紅色,仿佛它早已經光顧過這張臉無

數次了,大偉沒有一點為這紅色的擔心和不安。

她突然意識到大偉有她並不清楚的另一麵。她並不是接受不

了大偉喝酒,她隻是感覺到一種人為的隱藏。還有錢,大偉的經

濟。她不願去想這個問題,她覺得她離婚選擇大偉壓根就不是看

重這些。但她記得大偉給她的感覺。那時候他們沒法幽會,隻能

一次次一起吃飯替代饑渴的見麵欲望。小城裏眼睛雜,他們總是

叫上幾個女友掩人耳目。她清楚地記得大偉付錢的樣子。他拿出

一個漂亮的皮夾,裏麵是厚厚的一遝錢幣。那是她喜歡看的男人

形象,男人就應該風度瀟灑不寒磣。雷不是這樣,雷是一張票子

光光地塞在兜裏,扯出來已皺得不成樣。

她是從大偉那裏知道耐克夢特嬌之類國際名牌的。大偉有一

雙潔白的皮鞋,那奇特而流暢的造型讓它像白天鵝待在一堆醜小

鴨裏。冬子不缺少錢,冬子隻是缺少一些新鮮的知識,冬子還記

得這小城裏每一間店鋪裏的貨物。

大偉說,這叫耐克。四百多一'雙。

冬子還是傻了一傻。而且在心裏極快地把四百元換算成了三

個月的工資。

但她喜歡看大偉鶴立雞群的瀟灑。而且那一刻她還得到了某

種暗示:畢竟大偉有技術。

但她從沒有問過大偉的經濟狀況。她想像中的自己不應該去

看大偉的口袋,大偉的錢應該自己掏出來交給她。在這一點上她

想起雷。雷領了工資總是留下十塊二十塊,然後放在桌子上,再

經冬子的手放進一隻不上鎖的抽屜裏。誰要用自己去拿就是,但

交不交給冬子卻是一種感覺。她相信那台舊電視以及那幾把舊桌

椅都不是大偉的東西,而是從一個廢棄的角落裏拖出來的。

她願意等。她不懷疑大偉的愛有一絲一毫的虛假,她以為是

不是在某些方麵大偉還覺導沒有水到渠成,或者是不是大偉有什

麼新計劃揣在兜裏不忙著拿出來。她相信大偉的心裏是有內容

的,比如說大偉表達愛的方式,就那麼與眾不同。

對愛情她沒有經驗,嫁給雷時她隻有20歲。那是母親做主

為她選定的而不是戀來的愛。當她從母親嘴裏聽到雷的名字時差

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她認得雷,這麼小的縣城哪個小孩沒在一起

玩過。她記得雷從小就胖乎乎的樣子,那不是她願意挽住手上街

的男人。

後來她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同意的。她隻是記得當時她對著

母親搖著頭大吼。母親說你不同意我也沒辦法,可是你到時候不

要後悔。母親提到兩個女孩,那是小城裏絕對活躍的人物,一個

愛唱歌一個在業餘舞台上跳領舞。鄉親說是那兩個女孩在追雷。

她突然就不說話了,默認了母親的建議。她不知道自己比那

兩個女孩強在哪裏。

嫁給雷確實沒錯。至少在別人眼裏這個小家庭值得羨慕。雷

從部隊轉業回來,年紀輕輕,就在人事局任職。每年的三月開兩

會,局以上領導的名字就掛在冬子單位的黑板上。冬子在雷的地

位裏進進出出,臉上染滿了做局太的風光。再說雷不抽煙不喝酒

不亂想女人,大院裏雷是出了名的好榜樣。妻子們總是在飯桌上

扯出雷的名字來讓自己的老公照鏡子。

冬子是真心跟著雷過日子的。雷帶著她長大,像一株施用了

化學藥物的小苗。在雷那裏她不覺得不好,隻是覺得雷太嚴謹了

一些,少了情調。胖胖的雷像一棵伐下來的大樹又打進土做了電

線杆,直直的身體永遠挺著沒有枝蔓。冬子縱使有一腔柔情,也

變不成澆灌的水。

夜晚她是很希望雷柔軟一些。白天的雷是屬於工作的,夜晚

的雷她希望能屬於自己,那種自己想像中的雷。她用手和腳纏繞

著雷,用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望他,她希望雷在動作之外還有些別

的。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在夜晚可以扯出來,針線一般縫好這份

日子。

雷堅持執行他在上冬子在下。雷還說做任何事都得有節製,

比如說這種事吧,每周最好兩次,多了就傷元氣。

冬子就僵硬在雷的旁邊。這樣的事這樣的時候用一種背文件

的語氣說出來,冬子隻是感到拘謹。

雷又說,遇到第二天開會的時候得休整,保持精力。

這以後,臥室裏隻剩下雷的意思。

雷的意思是雷打不動的。

大偉是另一種男人。冬子還記得走近大偉的那天。小城裏的

舞會突然如節日裏的鞭炮遍地響起來。單位裏來了新領導,新領

導說,要把單位的空氣熱起來。家家關著的門打開了,男同事女

同事第一走在一起,變成了男人女人。

冬子是少有的盛裝,坐在一片陰影裏。她選擇陰影坐下是想

隱藏內心裏的那份興致。生活中她太缺少這樣盛裝的心情了。每

天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但那是同一份心境,今天知道明天,

明天知道永遠的一份心境。這難得的熱鬧突然降臨的時候,她抑

製住內心的熱烈,隻是感到緊張,還有些落寞。她害怕有人看穿

她,又怕沒人看見她,更怕那些槽老頭來請她。

她的麵前第一個走來了大偉。他款款的步態像一隻白天鵝。

大偉在局裏算不得什麼,但大偉在這樣的場合絕對是令女人賞心

悅目的。她跟著那份牽引,走進了一雙巨大的手掌。她覺得她很

矮,努力地踮著腳尖。她覺得她很小,在一隻手掌心裏夢一般飛

舞。那音樂狂轟亂炸,一陣緊似一陣,她緊緊地握住那隻手,隻

覺得天旋地轉。

也是被那隻手帶進一片憂傷而緩慢的旋律的。不用動步子,

所有的情緒都在激越之後悄悄在呼吸,燈也暗了去,有一些心

思,從一塊布的後麵跳出來。

她感覺到大偉的眼睛。那目光從高處照下來,來路非常清

楚。她不能夠躲避。她覺得她的額頭,被一隻下頜輕輕靠攏。

冬兒,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她知道是在叫她。她胸前緊緊靠著的這個男人。但她覺得這

聲音更像是在叫一個懷抱裏嬰兒,或者說,一個愛人。她突然有

些害怕,明白了自己在哪裏在幹什麼。是的,這不是普通的聲

音,那麼晦澀,濕潤,怕人,帶著從森林裏衝出來的熱血的痕

跡。她的名字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成分。

她人為地僵硬著自己。沒有人這樣叫過她,她知道。隻要她

輕輕一個回應,她就會癱倒在這個稱呼裏。

那天晚上,是怎麼散場怎麼走回來的,她不知道。她隻知道

她一直在回憶,回憶雷對她的稱呼。她記得雷稱她柳冬子,連名

帶姓一點也不肯含糊。但她記得有一次雷稱呼過她冬子,極其偶

爾的一次,她正端著一盤菜,從廚房裏出來。她當時激動得差點

想放下菜,將雷擁住,告訴雷,這正是她想要的。

雷一直稱她全名。有一次在路上,碰上了雷的領導,雷居然

指著她對領導說,這是我的愛人,柳冬子同誌。她是他的同誌

……她覺得太好玩了。當時她不敢笑,強忍著。後來回到屋裏,

她對著四壁空空的雷的影子,忍不住笑出聲來。後來又隻是想

哭,弄不清為什麼。

大偉對她有不同的叫法。人前他稱她冬兒,他還會故意當著

女友貼著冬子的耳朵吹氣息,惹得冬子咯咯咯笑個不停。他很懂

這樣的表露有一種奇異而柔軟的殺傷力,殺傷在場的人也可以更

深地擊中冬子。他不怕其他女人的抗議,他知道背地裏她們充滿

羨慕。女人天生對男人的親熱有癖好。

成熟女人的身體再加上嬰兒般咯咯的笑聲,這也是大偉最愉_

悅的戰果。

躺著的時候他喜歡擰冬子的臉,稱她小天使。做愛的時候有一

更好的稱呼,小浪女。她還記得他稱她小浪女時候的印象。那是

舞會之後的某一天,在一間朋友空著的屋子裏。那朋友留職停薪

闖世界去了,鑰匙一直放在冬子手裏。冬子難得去巡視一下,卻

從沒有發現這六樓的陽台前有這麼開闊的空間。她可以望盡單位

的大院,每個過往的人都可以落在她的視線裏。

她並不承認她在望誰。她覺得她是無聲無息的。但她又直覺

視線有時候也有聲音,有一種隱隱的像鳥飛過的呼喚的感覺。

她等在夜幕裏。她已經確信沒有人看得見她,而她可以看見

任何人。

她落寞得難受。她知道她在等一片夜裏的聲音,一片腳步

聲。而那腳步聲不可能來,或者說並不存在。

來的卻是敲門聲。

打開門的瞬間她就被擁住了。一直想不好問不出這是怎麼回

事。她被鉗在一個巨大的懷抱裏。她無法使用她的眼睛。但她不

亂動,緊緊地閉著雙眼。她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怕一睜開眼睛,

這真就會夢一般飛走。

是造麼倒在床上的,她並不知道。隻覺得體內的五髒在化

軟,在湧動,如同山洪決堤。她在哭,還是在笑?她的身體裏發

出陣陣不可理喻的轟響。

她聽見大偉在說,我來了,你在等我是嗎?

她已經不能回應。

她聽見大偉又說,你等著,好好地,我來了。

她覺得她正在走向一條冥冥的不歸路,已經無法回應。

然後就是一陣淒厲的呻吟。像置身萬丈深淵,又像是萬箭穿

心。

然後大偉就開始叫她小浪女。那是水入激流的一種號子般的

呼聲。大偉說他一直在呼喊一直在尋找這樣的女人。大偉說他沒

有看錯也沒有白等。大偉說她是一座寶藏,那是隱藏著萬種風

情。

日子在輕悄悄一頁頁翻過。已經快年底了,空氣中有著淡淡

的熱鬧漸近的聲音。

冬子沒有為過年準備些什麼。想來也不用準備。年過得多

了,想起的那份煩膩,比不過還乏味。再說過年是什麼?不就是

圖一個開心?在這一點上大偉說得好,有心情的時候天天像過

年。大偉說不想讓她累,他們家不備什麼年貨。

離婚以來,所有的外部壓力都消失了,這日子好像從空中著

了陸。那時候曾經拚死拚活想要的,如今Ife如願抓在了手中。其

實沒什麼大變,也一樣做飯吃飯,睡覺上班。但那點感覺變了,

似乎就全變了。就說做飯吧,以前雷在的時候,就是感到忙,就

是緊張。雷是當兵出身,一切要正點,規範。冬子便像是雷手下

的一個勤務兵。而大偉不同,大偉在冬子麵前,另一隻咕咕叫的

鸚鵡鳥。每天大偉回家,第一件事便是鑽進廚房,他似乎從不關

心今天吃什麼,隻是膩人地叫著親愛的,我回來了,然後不管不

顧地在忙亂的冬子臉上親一把。有一次冬子不小心切了手指,大

偉拿起冬子的手指就放在嘴裏吮吸。

大偉還說他研究過她的腳步聲。星期天的時候,她一早出去

買菜了,大偉說他最大的樂事就是躺在床上聽她的腳步聲。他能

從一百個人中聽出哪一個是她。

冬子便罵他嘴滑,問他生下來的時候是不是在嘴上抹了蜜。

有時候她想,其實女人真的是很可憐的,活都是你幹,賴也

賴不掉。女人需要什麼?其實需要的很少,就那麼一點點感覺,

一點點好話。明知道是好話,哄你的,也還是愛聽。但當初雷就

是沒有這一點。雷要是有呢?但雷沒有。

其實日子像一本書,封麵看著不一樣,畫著不同的圖,打開

都是一樣的文字,一樣沒有彩頁,也沒有太多的插圖。要說插

圖,雷在的時候好像還多一些。雷有官職,應酬多,雷還喜歡帶

了冬子去,讓冬子坐在旁邊,像雷的另一份成就。

而冬子也喜歡去,喜歡那份梳妝打份出行的隆重。

漸漸地也就煩了。嫌累,嫌那些人說話粗煙味重。

現在沒有了這些。沒有人請大偉,大偉也不喜歡她出去。大

偉說,他怕比他更好的人,把她搶走。她相信這是大偉的真話。

情人變成的老公,往往像小偷變成了警察,他知道危險埋在哪

裏。

離開了雷,至今想來仍然惆悵。但她覺得還是值得,至少她

願意認為還是值得。雷不會像大偉那樣,哄她開心,去研究她的

腳步聲。雷也不會在廚房裏去吻她,哪怕是沒有內容的瞎攪和。

平淡日子裏的吻,才是一吻值千金的。雷哪裏懂?

有時候斜靠在沙發上,手拿遙控器,她也會胡思亂想。老實

說,大偉不再給她唱歌背愛情詩了,叫她小浪女的時候也似乎少

了些。而且她還發現,大偉其實也和她一樣,是一個根本對詩一

竅不通的人。那時候他拿本詩集,原本是為了裝樣子。但她不戳

穿他,因為她不計較。她覺得太偉愛她還是看得見的,溫溫柔柔

的還冒著熱氣。

除了這一點感覺之外,似乎也沒有更多的地方可得意。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