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寒磣是一眼可見的。冬子用很少的錢,買來一些花草,拚命要
掩飾那份窘迫。也確實有了效果,家沒有那種滿得流溢的物欲
感,卻多一份空靈,隻裝著情調,裝著女主人別出心裁的美麗。
冬子把大偉當作欣賞者,要他品評,要他誇她。
誇是大偉的拿手好戲。他說冬子是天生的設計者。他也和冬
子一樣,最討厭那種把家搞得像賓館的樣子。那是千篇一律的,
住在家裏也還像住在公眾場合。而他們的家才是自己的,有著女
主人的影子,空氣中著冬子的體香。
所以他願意呆在冬子的體香裏。所以他不願意冬子出去。
冬子為大偉的話陶醉,也認為自己的家雅致。不但雅致,還
有一股子勇敢。誰敢承擔這份全破全立的過程?而她可以在廢墟
上創造奇跡。
可是這枰的感覺,一拿到眾人的桌上,便是另一番滋味。
那天她走出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聚會。那是她離婚後第一次在
大場麵上露麵。她是刻意修飾過一番的。那件白色的大衣,看不
出陳舊,幸好沒怎麼穿過。隻是那隻坤包,那還是雷兩年前從省
城買回來的。皮是真皮,隻是舊了些,款式也似乎看得出來。她
不想拿它,又覺得這厚重的大衣沒有一隻包便輕了分量。她還是
拿了,用手掩著,不讓人看見那過時的花紋。
場麵是非常熱烈的。為首是一個小城裏有名的富婆。這女人
跟著一老板做生意發了,那老板想娶她,把發財的錢放在她那
裏,自己回去和老婆離婚。等老板離完婚回頭,女人已卷了錢,
不認賬了。
於是女人便成了富甲一方的人物。
人富了,說話畢竟就大氣些。敬酒的時候她看著冬子,從上
看到下,再從左看到右,仿佛冬的周身寫著甲骨文。然後她走過
來,拍冬子的肩,碰冬子的杯。她說冬子,你最有發言權。人生
不可能全得。正如你,你選擇了愛情,所以你就要窮點。上帝是
公平的。對了你這個包,還是雷給你買的吧,那天他坐我的車,
我看著他付的錢。
她沒有想到這端著的熱酒裏還藏著利刃,她一下被挑出來,
扔在亮處。她想起來,勃然大怒地站起來。但她隻是坐著,身子
像抽了骨頭,化掉一般往下陷落。
但她有本能的一張鋒利嘴。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是窮點,
但我窮得坦然。不像有些人,拿了昧心錢,晚上回家做惡夢。”
那天晚上做惡夢的是冬子。半夜就醒來了,還看得見白天所
受的刺激。那刺激在黑夜裏閃光,像一把刺進去又扯出來的寒
劍,痛的感覺是慢慢醒來的。
已經不單單是惱恨那女人。從心底裏去唾棄她,也就獲得了
平衡。可被她攪起來的似乎更多,染料一般混在一起分不清顏
色,隨手碰一碰也感覺痛。她在想她為什麼敢那麼放肆,就因為
有錢。如果她身邊還坐著雷呢,她敢嗎?
她第一次看清楚她失去的。那是一些無形的東西,虛的。曾
經套在她脖子上,又被她活活扔掉的。
那是一種保護。一種地位。一種尊貴。雷帶給她的。
而如今,有人明明白白地走上前來,奚落她,侮辱她。
沒有人幫她。她孤單單坐在那裏。
大偉呢。大偉在那樣的秤上是沒有斤兩的。
這一點她早就懂。隻是不願去正視。與雷離婚以後,她不願
出門。不僅僅是因為大偉的好惡。她知道她出門去,再也沒有了
過去的那些風光。
那時候隻想著離婚,居然從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假如想到
了,會不會多一些掂量?
她記得雷的那些朋友,那些官場上的夥伴。過去她跟著雷,
在一些酒席上見過的。他們都自動站在雷一邊,見她,要劃清界
限似的,淡淡地一笑,繞道走開。她覺得當初她遺棄雷,而現在
是雷的圈子在遺棄她,甚至整個小城。
可那時候,她是這小城裏最風光的局長太太。
她隻有大偉了。
可是,她真的有大偉嗎?
她斜過眼睛,看一眼身邊的大偉。大偉睡得很沉,那睡姿是
不好看的,背對著天,緊緊地伏在床上,看不見臉。她突然覺得
好害怕,四周空洞得令人發慌,這日子抓不住地往下滑。平常的
萬般認可,竟一瞬間模糊起來。^
她聯想到了錢,大偉的經濟。她曾經不曾明晰過的期望,她
一直不願去碰的一塊地方。
他一直緊緊捂著的,像他睡著了的臉,不讓她看見。
她記得她是羞於說錢的那種女人。跟雷在一起養成了這樣的
習慣。跟上大偉以後,這習慣似乎守不住。口袋裏說不上緊張,
但總沒有餘錢添置些什麼。幾次她都試探著想問大偉,大偉卻總
是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她弄不清大偉想隱瞞什麼,直覺告訴她這
裏麵有內容。但她不要直覺,她不想去碰直覺。她怕翻出來一些
可以擊倒自己的內容。她覺得這幾個月來,她一直回避著什麼,
隻想繞著道走,隻想走一條感覺中的路。那是她自己選擇的一條
路,她不能回頭,不能錯。她選擇了大偉。是她自己選擇的。
她沒有把那女人的羞辱告訴大偉。她知道說出來後,暴露的
是自己。心底已開始塌方,平常的那些感覺,越來越掩不住心底
的那份虛弱。日子是很實的,大偉用甜言蜜語罩在日子上麵,像
一塊太小的布,遮不住已經斑駁的家具。
她吃驚她的心裏僅完整地裝嚴實了一件事。對大偉,她第一
次開始隱藏心思。
這樣地又過了好多天。那是一個有雨的夜晚,大偉下鄉去
了,又打電話回來說,他要回來的,再晚也要回來,沒有車也要
回來。她知道沒有班車時,他會去冒險,去搭摩托車,跳拖拉
機。
但她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這樣的事做得多了,少去了那份應
有的激動。她覺得她還需要別的。比如說,掏心掏肺的坦誠。
她悻悻然放下電話,電話鈴又響起來。
找大偉的,是個男的,吞吞吐吐的口氣。一定要知道大偉在
哪裏。
她覺得奇怪,問什麼事,可不可以告訴她。對方遲疑一陣,
說,錢的事,讓大偉還錢,到期了。
她心裏隻是慌亂,想問懂怎麼回事。對方含含糊糊,說問大
偉吧,讓大偉告訴她。
大偉回來的時候,她還坐在客廳。已經是三個小時過去了,
她沒有動過。她在等大偉,要問他。但她更像是在等一個人,要
靠住他。
已經虛弱得不行了,全垮了,她的內心。其實還用得著問
■
嗎,早已經清楚了這一切,至少在聽的那一刻,隻有應驗的感
覺。
她不覺得痛,隻是麻木著。雖然早就想到的,畢竟那預感也
還遙遠,畢竟還存留著一份僥幸。現在沒有了,她逃不了了。她
知道她的身後有一個黑洞,大偉是洞上的那塊木板,木板掀開
了,她隻有掉下去了。
她已經掉下去了,但她還在本能地掙紮。
剛才,有一個電話,找你的。她仍然坐著不動,聲音從一個
冷硬的地方冒出來。大偉正在脫鞋,一怔,然後走過來,伸出雙
手。她突然跳起來,要躲開——那雙手。那雙伸過來的手,那麼
恐怖,它已經拿走了她的一切,隻用了一個小糖餅。
她的愛,她的婚姻,她的信任,她的所有。
而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知道了他是誰後不久,她卻和他辦了結婚證。結婚證是悄悄
辦的,在一個郊區的鄉鎮上。她不願意再走到那個辦證的老女人
麵前去,她也不願意交出那張她和雷共有的離婚證。
她隻是拗不過大偉的糾纏。_
大偉是誰?她現在的丈夫。一個背著一大筆貸款的浪蕩子,
一個用甜言蜜語抹日子的工匠。那筆貸款是從區鄉用高息借來-
的,他的解釋好簡單,就是為了追冬子,他才背負了債務。
可你,為什麼還要穿幾百元一雙的鞋?
不就是因為你愛看嗎。再說,我怎麼花錢,你管得著嗎?
她管不著,她也不想管。而且那樣的一個天文數字,她也管
不了。
她隻知道錯了,全錯了。這世界一無是處。
她不是沒想過改變,她隻是用一種死硬的身心去跟他過。她
知道她是掙不脫的了,大偉會用當初纏她的那股死勁再死擰住
她。大偉說過,這麼多年來,他什麼都沒有,他好不容易有了個
她,他要和她生死到底。
那不再是一種愛情宣言。那是一種死亡宣告。一種看得見血
腥的威脅。她相信了大偉的威脅,而且她還從鏡子裏看見,她瘦
小的身I區在大偉的大手掌裏隻相當於一隻小雞。
她再次變得溫順起來。那是一種計謀成熟之下的溫順。她
想,她隻能這樣苟且著往下走。那天晚上她想起了雷。用一種淚
花朦跋的眼光。她知道這黑夜裏的外麵的世界是空有著的,她摸
不著。她記得這窗戶外麵是紗窗,紗窗外麵是一條條粗冷的鐵柵
欄。她沒有再想過飛翔之類的事,她很累了,從來沒這麼累過。
她是在春天知道大偉工作的真相的。說是真相,竟引不起它
該有的刺激。大偉是臨時工,這臨工一幹就幹了十年。冬子問他
為什麼,症結在哪裏,他居然說不知道。
冬子這才有了些痛楚的感覺。她悔恨自己,深深地悔恨。居
然當初迷昏了頭,連這樣原則的事情也疏忽了。就在一個單位
裏,她竟然不知道。可那時候那麼複雜的人事關係,用人關係,
她哪裏弄得清楚。
臨時工正式工,幹部工人,全民製集體製。花名冊上的名字
像一堆暗語,誰弄得清它背後的答案。
但這是明顯的不公。多少一無所長的人在他們眼皮底下細水
長流地進來著,他一個搞技術的,排隊也排到了他這裏,簡單的
一句沒有編製,怎麼搪塞得過去。
她為自己叫屈,也為大偉。畢竟是一家人了,她是妻子。她
不能袖手旁觀,這不該全怪大偉。
大偉的態度卻讓她本來寒冷的心雪上加霜。
她要大偉去找人,找縣長,找書記。大偉說,他不去。然後
還高傲不屑地說,他討厭官。
她突然厭倦得很,那一份對生活的厭倦。她看見了一張真實
的臉,大偉的另一部分。這張臉是一種下等人的膽怯。這張臉永
遠都坐在台下麵。這張臉仰望著權力的時候隻有距離、畏縮和恭
敬。這張臉也有神采飛揚的時候,那是他們的雕蟲小技得逞之
時,或是在比他們更弱小的人麵前。這張臉是看一眼就令人心酸
要躲開的,每一個強硬的拳頭砸下去,都可以砸個粉碎。
這張臉是生活真正的無能者。她卻是這張臉的妻子。
而過去,她是雷的妻子。是權力桌子旁那個睜著眼睛的女
人。
權力在冬子的眼裏,是有質感的,親近的。在那些酒氣橫溢
的桌子上,她見過他們,那些權力的化身,那些男人。他們也一
樣的是血肉之軀凡人之身,酒桌上他們脫下了那身官袍,甚至脫
去了汗濕的衣衫。他們劃拳猜碼說女人,他們玩撲克玩關係玩一
切都玩不能玩的遊戲。他們是生活的主宰並不僅僅因為他們站在
高處。他們所擁有的是一種敢把你玩在手心的膽略和氣派。他們
蠟人一般板著的麵孔是專門用來做給人看的,專門就為了嚇唬
-—大偉們。
而大偉呢,他除了內心裏隱藏很深的怯懦,連掙紮也沒有。
他不告訴她,不讓她看見。他就是這樣躲著藏著生活著,一年又
一年。
最後,他還有一條命。他對弱小的冬子說,他敢去拚命。
一條物質的命在人生的價值裏,能有什麼斤兩?
她已經沒有靠了。她再一次把自己從大偉身邊清晰地劃開。
她覺得她是另一種人,既不同於大偉也不同於那些權力男人。她
是女人,一個經曆了滄桑正在成熟的女人。有一顆完整的獨自決
策的心。她仿佛隻身置於一隻船上,周邊是汪洋大海。她突然有
了勇氣。一種要活下去的勇氣。一種獨自搏擊的勇氣。一種不再
等待的勇氣。不再等待是一種解脫,一種解放,一種境界。
過去,她哪裏懂。
另一個晚上,大偉卻和她又說起工作的事。他說他不是沒想
過辦法。十年來,他沒有少送禮。那個承諾過為他解決的局長走
了,他又去孝敬新局長。他們收下了他的好煙好酒,隻讓他耐心
等待。可每一次填表,都沒有他的份。都是上麵直接壓下來的關
係。局長說,他也無能為力。
她相信大偉說的是實情。雷就在搞人事,她曾經耳聞目睹了
不少人事的要害。
大偉說,今天他又去找了局長,局長說,除非,他上麵找得
到人說話。
那就去找唄。找縣長,找書記。把你的條件一條條擺出來。
你就說如果你單位不需要我,怎麼會讓我一幹十年。你就說現在
你手上的工作沒人頂替得了。
沒有用的,誰聽你?除非,你有後台。大偉又強調地說,用
另一雙眼睛看著冬子。
她突然感覺著不對勁,又想不出不對在哪裏。大偉一口一個
除非,一個後台,那口氣那麼異味,莫非……
她的心裏掠過一陣寒意。她想到了雷。但她不相信大偉會去
找雷,雷不是他的後台,雷是他的敵人。
你去找……大偉再次看著她,語氣裏全是試探和心思。
找誰?
雷
她聽得很清楚。雖然那雷字說得輕極了,像唇這的下意識蠕
動。她還是免不了一陣震動。她突然懂得了大偉,懂得了這是一
份謀劃過的心思。這份心思裏埋藏著的卑微和齷齪讓她難堪,也
讓她疼痛。但她也承認這是一條唯一可以一試的路。雷坐在那
裏,看上去像一塊擋住去路的大石頭。他要讓冬子去,將石頭變
成門。
虧他想得出來。
他居然就想出來而且說出來了。
而且話已出口,底氣也似乎足了,他變得大言不慚起來。他
說隻要他相信冬子,誰敢說什麼?再說冬子你和他多年夫妻,兒
子都那麼大了,總還有一點情麵。他不會不給的,隻要你去求
他。
冬子不願意聽他,把目光收回來,又放到窗外。窗外是一樣
的夜色一樣的月光,扇扇窗戶裏透出溫熱的燈暈,像一些紙包著
的日子誘人而脆弱。有一些小孩在大院裏嗚嗚叫著兜圈。她知道
那是一種遊戲,叫老鷹抓小雞。她覺得她就是那隻小雞,喪失了
天空。
這日子越來越變得說不出口。
那天去見雷是一個陰天。那種熟悉的倒黴的天氣。雲很重,
沒有風,隻有陰陰的冷。她係上了一條淡紫色的紗巾,那件白大
衣讓她感到沮喪。那還是雷在的時候買的。她不想穿這件大衣,
但她又找不出一件更好的衣服。她不想在雷麵前很落魄,但她又
不想讓雷認為她是專門打扮了而來。
畢竟是精心修飾過的,隻是希望不露痕跡。坦白說,她並不
害怕去見雷。相反,為能見到雷,她還有一份隱隱的激動。畢竟
雷曾經是她最親密的人,畢竟雷還能給她一點曾經的信心。站在
現在的日子裏看過去,她覺得她的心裏充滿著紀念的感受,仿佛
一個人老珠黃的人看自己年輕時候的照片,那時候陽光明媚,那
時候過著人的日子。
現在呢?不知道。隻覺得一些活人的最基本的麵子也似乎保
不住。大偉給她的那份感受,已經不僅僅是物質的窘迫,而是一
種精神的低劣。日子的縫隙裏生滿虱子的感受。
她去找雷。那天大偉說出口來的瞬間她就決定了去找雷。幫
大偉一次,再幫他最後一次。給他他最想要的,然後了斷。然後
誰也不欠誰。至少她不再欠大偉的。
哪怕是去求雷……
她想先給雷去一個電話。但她想不好該怎麼說,雷推辭她怎
麼辦。最後她決定還是闖進去,把雷堵在在辦公室裏。雷當麵見_
了她總會好些,她還有一絲自信,雖然它很渺茫,很盲目。
魯
她輕輕地敲門。那敲門聲很柔和,也有些淡淡的熟識。雷抬-
起頭,顯然很吃驚。但雷收起了他的吃驚,把它按回那張公事公
辦的臉譜裏。
雷坐在辦公桌前。她坐在雷的對麵。一坐下她就有種很不舒
服的感覺。當初她從沒有意識到雷很精神,她幾乎從沒有去看過
上班時的雷。如今卻走了進來,坐在下麵來領受雷。
她突然有些抗拒,受不了雷那遊刃有餘的笑容。她站起來,
盡量優雅地看著牆上的地圖,精致的水晶鍾。
雷站起來為她倒來一杯水,說,來者都是客嘛,我的前妻也
不例外。
這時候有人進來讓雷批一份文件,雷邊閱文件邊對著來人
道,認識嗎,我的前妻,柳冬子。
來人客氣地點點頭,退了出去。
雷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有何貴幹?為什麼不說話?有什麼難
題要我幫你?
她立刻有些激動,猜想雷是不是知道了原委,知道了她會來
找他,求他。
她突然淚水盈盈。她覺得她所有的日子,其實都在雷的視線
裏,在雷毫不驚奇的測算中。雷早已看穿了她,看穿了這一切。
她覺得雷正在得意,正在竊笑,要不雷不會是那麼一副陌生的誌
在必得的樣子。
但她並不惱怒。她隻有悲哀。太多太稠的悲哀。默認了失敗
的悲哀。她現在隻是記得她需要幫助,她現在隻是記得雷可以幫
她。
她是怎麼結結巴巴說出大偉的事的,她記不清了。那訴說沒
有坦然,也沒有想好的矜持。她記得她並沒有再說其他,卻仿佛
泄露了一切。那語調是那麼憂傷,像一條灰色小巷裏永遠也走不
完的腳步聲。她記得雷始終沉默著,沉悶著,那該死的公文的
臉。雷的內心竟一絲不露地藏在後麵。
雷並沒有給一個態度。雷的沉默好像就為了逼她起身告辭。
冬子站起來,想不起該再說點什麼。是雷站起來,看了看那扇關
著的門,然後走過來,雙手按住冬子的肩,又為她理了理那淡紫
色的紗巾,說不要著急,我始終希望你好,這一點不會改變。
雷又說你先回去吧,我先問問
那天晚上,雷的影子又悄悄鑽進了冬子的夢境。
夢境,隻伸出一雙手,想被人握住
得到大偉入編的通知是一個下午。雷打來電話,
調侃的熱情,說做這件事有酸溜溜的感覺,不好受。
為了你,你總是讓我咽下我咽不下的東西。
冬子對著電話又熱淚滾滾。她說對不起雷,對不起。她不知
道她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是為當初還是為現在?她也不知道電話
裏那端雷聽懂了什麼,是怎樣的表情?她的腦子裏隻是翻飛著一
個鏡頭,那是離婚時,雷哭了,雷說他在大西北當兵獨自一人時
凍得骨頭發酥渴得嘴唇發裂孤獨得對著大漠揪自己的頭發時他也
沒有哭過。他說他愛冬子,他雖然從沒有說,但他愛冬子。
大偉是不會小看那張轉正通知的。第一天他拿到通知。第二
天他填好了所有表格。第三天他請來家人親友要在家裏設宴慶
賀。
他很清楚這一紙通知對他以及他的家族有什麼分量。父母到
了退休年齡卻遭遇單位破產。兄弟姐妹五人沒有一人有正式工
作。他當初不抱希望是因為在他眼裏大家都那麼活著。如今他創
造了奇跡,他得把那份奇跡的氛圍造出來,讓大家把他看做一顆
衛星。
他希望冬子留下來。他也知道冬子已沒有心思多理他。但他
需要冬子,至少在今天。他說我不管你和我關著門時怎麼樣,但
在人前你得給我拿夠麵子。
冬子在心裏冷笑。繼續換她的衣服。今天是星期天,是她接
兒子的日子。她不會把一份對兒子的盼M拿來換這份無聊。
但她走不出去。大偉搶走了她的手提包、鑰匙,還有錢,都
在包裏。她坐在沙發上,一副冷硬的樣子。
大偉突然一陣刺痛,從腳底竄上來。那是一陣醒來的疼痛,
其實一直就存在,他隻是不要去正視。現在它們如一隻毒蠍從心
底醒來了,再爬出來,伸著潛潛的爪牙。
他突然想撲上去,把冬子撕碎。這個女人,這個帶給他幸福
和痛苦的女人,這個燃起他希望又攪碎他五髒的女人。這個女
人,她每天都在用那雙眼睛挑剔著他,讓他看清了自己的一無所
有。現在他終於有了一點什麼,卻是她帶給他的。
而且是雷。
想到雷,他的心裏便少了底氣。當初他陶醉過,他以為他贏
了,從雷手上搶來了冬子。現在他才知道,在雷這樣的人麵前,
他永遠是輸家。不可能贏。
他已經沒有勇氣。仿佛冬子的腰杆裏撐著雷的膽量。看她那
一副冷漠的不可侵犯的樣子,他隻覺得酸楚。所有的日子都變成
一股酸水往上冒。
是啊,你哪能給我麵子嗎?我有什麼麵子?我哪能跟人家
比?人家是當官的。你現在有了後台,我敢把你怎麼樣。
冬子驀地站起來,凜然地走向大偉。她確實被這些話剌痛
了,但她不會動怒。她隻是搶過她的包,摔門而去。
她的心裏隻有憎惡和厭倦。
雷就要結婚的消息是兒子帶來的。兒子說,他不喜歡那個女
人,高髙的個子,有一個小女兒。兒子說,那女孩叫雷爸爸,他
聽到就惡心。
冬子拉兒子過來,用手揉著他的頭發。兒子長大了,在她不
留意間。兒子濃濃的那份戀母情,是從不計較她是否精心的。
你叫那女人什麼呢?冬子輕輕地問,伸手進去理兒子背上的
衣服。
爸不會讓我叫她媽的。他讓我也不叫。死也不叫。冬子突然
很感動。這是一份親情,是血緣連起來的割不斷的愛,是傷害了
也還是要愛的愛。她當初為什麼會為個大偉而割舍兒子呢?
她對兒子說,如果爸那邊不好,你就過來,搬過來住也行,
媽為你準備好房子。
兒子乖巧地說,他跟奶奶。奶奶離不開他。
想法就是在兒子麵前萌動起來的。她想製止雷,不讓他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