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已經錯得太多了,不能夠一錯再錯。
她知道她並不容易丟開大偉。但她必須試試。努力的第一步
就是先穩住雷。她已經深陷泥潭了,雷再陷進去,他們這個家就
沒救了。
她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她和雷的家從沒有拆散過。它隻是
暫時幻迷了一陣子,但那完整的輪廓還在,看得很清楚。隻要她
和雷一齊用力,就可以把它從暗處拉出來。
這一次的想法是充滿著善意的。似乎也沒有太多感情的牽
扯。而是一種理性,一種用代^^換來的成熟後的感悟。
她想,她是為兒子。為了這個家。
她的態度已變得勇敢而果決。沒有遮遮掩掩,也沒有羞怯。
仿佛一次策劃,一次為正義而搏的夜幕下的行動。
她把電話打到雷的辦公室。不動聲色。用一種柔柔的語氣要
雷的呼機。她說她怕找不到雷,找不到雷她的心裏會很失落。雷
告訴她呼機,一字一頓地為她念,還何她記下了沒有。然後雷又
說,在呼機的後麵加9吧,你在哪裏打我都會知道是你,給你回
機〇
你會回嗎?冬子在這邊嬌聲地問。
會的,誰的電話我都可能不回,隻有你除外。
那我要來找你。
去找雷是一個無風的夜晚。初夏的小城,街上已布滿了乘涼
的人影。橋頭上竹扇飛動,多是些忙完了家務出來閑坐的老女
人。冬子深知這裏是是非的源頭,也是流言飛語的集散地。人事
局的宿舍就在橋邊,她幾乎沒有膽量鑽進去。
為了今晚她和雷通過好幾個電話。電話裏她和雷仿佛都把著
過去日子的脈像一對老情人,在連貫而久長的情感裏沒有中
斷,也沒有變化。如果說有變化,那隻是在原來的基礎跨出了一
步。原來平板沉悶的脈搏,現在多了活氣,不時還閃著悅人的火
星。
比如冬子問雷,你還愛我嗎。問出口時她自己也感到詫異。
但她敢問,因為她感覺雷敢回答。雷已不是過去的雷了,雷
學會了表達愛。
雷說,愛。那吐詞字正腔圓。然後雷又說,我一直覺得我和
你還沒有完結。
冬子便問,從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的?
從離婚的那天起。那天晚上,我站在我的窗前,望著想像中
的你的窗,我就覺得我和你還沒有了結。你還會回來。
冬子又重複道,我要來找你。
雷說,你來的時候給我呼機。
冬子呼了雷,並小心地加上9字。冬子按照雷約定的時間,
盡量輕輕地敲著門。
冬子是被一雙大手一把拖進去的。門嘭一聲在身後關上。她
有些恍惚,靠在門上準備著心思。
雷並沒有異樣的表情,雷還是沉穩的雷。屋子裏有條不紊,
看得出,雷的日子還是優雅而整潔。
她在屋子裏走著,突然地有些心酸。都是些曾經的家具,隻
是變換了方位擺錯了地方。她還能依稀看見過去她做女主人時的
影子。
她要看看這屋裏有沒有女人的痕跡。她要看看雷和女人的交
往究竟有多深。她問雷,洗漱間在哪裏。
雷指給她,並帶她來到門前。雷說,他為她站崗。
她便在雷的背上打一巴掌。雷有了玩笑,這是她樂意看到
的。
但她關上了門。她在門裏小心地察看洗漱池和梳妝台,還有
那些浴液洗發液的瓶子旁。她的心裏並不完全是醋意,她想她有
了過失她不會容不下雷有過失的,但她要掌握雷,從深處了解雷
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她是來和雷談複婚的。雖然話到嘴邊,呼之欲出,但她一定
要有把握。
門內她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下水道口有幾絲零星的頭發
她還能認出是雷的。但她並不甘心。走出門來她問道,聽說你有
了女朋友?她的目光像一些線團,在雷的臉上繞來繞去。
雷不回避。雷的神情像一個智慧的勇士在審訊室。他不怕繩
索纏繞。
我說我沒有,你信嗎?雷說。如果真的沒有,你可能更看不
起我。有女人喜歡,說明我還有救。
冬子不是雷的對手。從來都不是。這一點她不清楚。雷清
楚。
但他不想就這個話題往下扯。他用一種談天說地輕描淡寫的
語氣扭轉話題,怎麼樣,過得還好吧?
冬子感染著他的輕描淡寫,沒有憂傷也沒有觸痛感。再說她
已經從那種低穀中爬出來了,情緒裏是一種單身女人獨自做主的
爽朗。
就這樣唄。還能怎樣。冬子模仿著雷的口氣,也輕描淡寫
著。
雷看出冬子在講究技巧。他慢慢地走過來,很是深情,在近
處望著冬子,那近幾乎可以預感到下一個動作。但他沒有繼續,
他隻是久久地停頓在那裏,又優雅地轉過身,坐回剛才的那把椅
子,笑道,怎麼樣,不想給我說說大偉,你老公。
其實他不想聽。他也知道冬子來是不打算提起大偉的。但他
提,他是把大偉作為一種辛辣的調料在空氣裏抖灑。後麵的故事
已在所難逃。他不著急,隻要氛圍還控製在手中。他要冬子自己
急起來。
冬子坦白地說,不想。她已經喪失了技巧。她正在把一個本
真的自己,一層層剝開。
雷看得很清楚。其實雷恨她愛她忘不了她也正因為這一點。
這女人倔。這女人有一種率真的東西,像一串漂亮的腳鈴丁丁當
當響在身上。
他突然喪失了玩的興致。平白地生出一陣誠意來。雷說其次
我也想過,當初離婚也不能全怪你,假如我不那麼老實,笨,不
解風情。多一點油滑,多給你說點好聽的,可能也不至於走到今
天。
但他話鋒一轉,又恢複了剛才調侃的口氣:如果我像現在這
樣,你還會拋棄我嗎?
他把那拋棄兩字說得很重。那裏麵沒有悲慘,隻有一種記住
和提醒。
冬子的眼睛立刻濕了。她沒有跟著雷的情緒走,她隻是在一
種固有的情緒裏深深自責。
她輕輕說,不會的。
雷笑起來,極輕鬆的樣子,道,這就應驗了一句老話,你知
道那一句嗎,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冬子抬起頭,沒有頭腦地問道:那麼你也變壞了?
沒有。可以這麼說。我學會了打麻將,唱卡拉0K,還有
……這算不算壞?一個人的晚上,你叫我做什麼?我怎麼過?你
當然好,你有你的愛情,你哪裏知道……
雷走過去,用一隻手慢慢托起冬子的腮。冬子緊閉著眼,濃
陰般的睫毛上,極慢地滾出一顆又一顆淚珠。他突然一陣衝動,
仿佛眼前的冬子不像是和他睡了多年的女人,而是一個生生地令
他刺激和生猛的新女人。他猛地抱起她,他覺得這情景似曾相
識,夜裏夢裏這是他意念幻想過多少次的瞬間。
他把她狠狠摔在床上。
他就是要看一個女人在攪痛中在悔恨中,化掉。
得到消息的時候冬子還沉浸在憧憬裏。她覺得她不糊塗,她
很理性,她要慢慢來。她記得那天躺在雷的臂彎裏,她說雷,我
們複婚吧,為了兒子。雷翻身爬起來,正麵看著她。她搖著雷,
問他為什麼不躺下來,為什麼不挨著她,雷說他要看著她,他要
看著才相信這是真話,是冬子親口說出來的。
冬子便更緊地偎著他,又流下淚來。那天晚上她總是哭。她
記得窗外的月亮很好,像太陽一樣照得四周透明。她記得樹影投
在窗格子裏像一些窗簾上的圖案分不清真假地搖著晃著。她記得
她的頭上也灑滿月光,她記得她隻能哭,哭是那天晚上的一種享
受。
那天晚天她沒有睡。她在月光下柔腸寸斷地想著兒子,疼著
雷。雷睡著了,雷打著呼嚕,雷還是胖胖的臉,嘟著嘴巴。她想
不清當時為什麼會嫌棄雷。其實人漂不漂亮有什麼要緊,要緊的
是否對自己好。對自己好,就應該愛,就值得愛。用愛的眼光再
去看雷,她覺得雷是十分可愛的。她在心裏想雷,勾畫雷。她覺
得雷睡著了像豬八戒,雷做愛的時候像一頭猛虎,雷吃飯的時候
像一匹狼,雷說話的時候呢,像公務員……
雷愛女人的時候呢,像一個好老公。
她相信雷是愛她的。她問過雷,要雷正麵回答,如果他們複
婚,他會不會對她好。雷說會的,當時雷正從激情中爬上岸來,
疲乏地躺在冬子身上,柔柔的沒有骨頭的身子孩子般弱而癡迷。
雷喪失了思維,雷仿佛拉著一隻母親的手走回了家鄉的那條林陰
路。
雷清醒的時候已是早晨。雷在她臉上輕^^一吻,那動作嫻熟
而細致。她半躺著身子,目光跟著雷在屋裏轉動。雷洗漱出來,
站在鏡子前細心地整理著襯衣的領子,還有領帶。雷以前不係領
帶的,彳艮少。雷確實變了。
她正在那裏甜蜜地想著,雷已經換好衣服。雷催她起來,催
她快走,雷說要悄悄地走別讓人看見。見雷那樣謹慎她覺得不
安,又有些不踏實,又一次提出複婚的話頭,雷的臉上有淡淡的
笑,雷說,問題是看你,不是看我。你能掙得脫大偉嗎?我看不
能。你別想錯了,大偉可不是我。
她相信雷說的有道理。回來她不動聲色。她在心裏悄悄準備
著最壞的打算。她想,大偉最想要的是什麼呢?
房子。大偉沒有房子。如果說連房子,連兩年含辛茹苦添置
的家當,她算著應該有好幾萬。這是她失而複得的一個家,一個
安身之處。她很看重那把鑰匙,走投無路的時候她知道她還必須
握住一把鑰匙,心情很糟的時候隻要有一把鑰匙,有一個鎖孔可
以讓她插進去,有一扇門可以打開,有一張沙發可以供她蜷縮,
她想她就可以再站起來,走出去。
即使和雷複婚她也想留著那把鑰匙那間房。
她想不清楚,為什麼一個一個的男人都要拿走她的家當她的
家。這明明是她花費心血培育起來的家。這明明是大偉不曾出過
多少力氣的家。
她不舍得。她還不能說服自己。她還想等待有更好的辦法。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那個可怕的消息:雷要結婚了,就在明
天。
但她並不相信這個消息。雖然她清楚這消息的來源有些可
靠。那是單位的司機小劉告訴她的。小劉開的是桑塔那2000,小
劉說他幫雷招呼了六輛同樣型號的車,每車100元紅包。
但小劉能抵得上兒子嗎。即使現在兒子跑來告訴她,她也不
會相信。除非她親眼所見。
她現在隻是相信她自己。
沒有相信也就沒有煩惱。那天晚上她很早就睡了,夢幹淨而
細致。
第二天早上,她照例正點起床,在鏡子前裝裝扮扮好一陣。
她選擇了一件黑色的長裙,那是她新近買的品牌貨。不知道從哪
一天起,她突然有了新意識,她覺得成熟一些的女人,應該穿得
好一些,穿一件是一件。
應該從氣質上比垮那些年輕仔。
走出門來是十點半。為什麼出門,她也說不清楚。城市小街
道少,站在單位的門口,好像站上了瞭望哨。她覺得所有的今天
都有了把握,不會再有什麼能從她眼裏漏出去。
車子就那麼開了過來。六輛桑塔那,紮成六輛風格一致的彩
車。冬子不認為這有什麼好看,但她認為氣派,這在小城裏還是
極少見的,據說在大城市很時興,她想雷不會是趕時髦的人,再
說雷又不是初次結婚,有這個必要嗎。
她首先看見車頭上那兩個扮成新郎新娘的玩具娃娃。路不
平,娃娃在車上顫顫地抖動,好像正要做的親熱動作被中斷,新
娘不漂亮,披著茅草般的金發,新郎更像狼狽不堪的一隻黑狗
熊。
就在她滿腹挑剔心理的同時,她看見了雷。滿麵春風的雷,
坐在後座上,身旁是一個身披婚紗的女人。
她終於相信了這是真的。相信了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她隻是
愣了愣,盡力想想出點什麼。但她想不了,腦子像鏈條空轉的自
行車。隻有夢遊般的好奇心還是活的,還在死拖著她往前走。她
跟著自己的腳來到了鳳凰賓館。
她知道在這裏,不用想她也知道。這是小城裏唯一的一家可
以容納數百人的高檔酒店。她沒有在這裏舉行過婚禮,她和雷的
婚禮是在部隊舉行的,幾顆糖,一堆瓜子,幾句白頭偕老的老
話?她當時並不知道有婚紗,後來有了,她還沒有老,她曾經暗
暗為自己做一個女人叫過冤。後來她在迷糊的時候也把這個暗藏
的心思告訴過大偉,她說她希望有一張披著婚紗的美人照,大偉
想都沒想就說,沒問題。
但她來過這裏參加別人的婚禮。隻是她再沒有想過自己和這
裏會再有什麼緣分。她是徹底放棄了對這種熱鬧的興趣。再說心
裏也清楚,她這樣的人,二婚也好三婚也罷,是注定不該走進大
雅之堂了。
雷顯然沒有這樣的顧慮。雷為什麼沒有呢?她還在人堆裏找
雷,冷靜了許多看見雷站在前台的旁邊,又是那份認真做事公事
公辦的臉,隻是穿得很光耀,西服的左兜裏還插著一束鮮花。
為雷主持婚禮的鈴子是廣播站的播音員,也是冬子的朋友。
她顯然發現了冬子,驚異中傳遞著她的熱情。那是一束友好而灼
人的目光,仿佛幾滴碘酒正抹向傷口處。冬子接收著那束目光,
所有的痛都醒了過來。她突然醒悟她置身於一片寒冷孤寂的冰海
裏,鈴子的目光像一隻浮過來的紅色的救生圈。她渾身冷汗淋
滴,她以為她再也遊不到岸上去了。
她想退出去,趁雷沒有看到她。但這時已是來客的高峰期,
她是來客眼中最感興趣的角色,她的出場讓所有的來客都感到異
樣。
她突然意識到她異常重要。
她和雷,將在這一場婚禮裏成為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她突然一陣狂笑,在心底。她隻覺得痛快,在心底。雷沒有
想到她會來,雷以為一切都在暗中,雷以為冬子我永遠在明處。
哈哈,我突然跳出在雷的麵前,我贏了。
她是邁著款款的步子走上前去的。那套黑色的長裙,讓她像
明生一般光彩照人地綴滿目光。她認出靠近前台右邊的一桌很重
要,都是雷的主要關係,都是清一色的大男人。她鎮靜自如地站
住,優雅地問可以坐嗎,其實她心裏清楚,誰都可以坐。這樣的_
場合,就是再開一個排來吃,也沒有誰會把你請出去。
那些男人顯然被她鎮住了。全場都被她鎮住了。她知道,她-
感覺得出來。她不去看雷,但她相信雷已看見了她。她甚至聽到
雷的心髒突突地跳。她感到開心,感到爽,感到刺激。
她打定主意要在這一桌好好周旋。怎麼就有了周旋的本事,
她自己也奇怪。仿佛那本事一直都揣在兜裏,多少年來一直沒拿
出來過,現在要用的時候,現成的。像一筆父輩手裏接過來的存
款。
她懷疑她的因子裏還有另一麵,魅力四射的一麵,風情萬種
的一麵,讓男人找不到北的一麵。
她坐下來。她覺得這一桌男人在想什麼她看得清清楚楚。他
們在擔心她會鬧事。至於嗎?她在心裏暗笑,她又對大家嫵媚地
笑。她覺得他們這種擔心有礙於良好的氣氛,有礙於她渴望刺激
的心情,她需要他們配需要他們的熱情。她坦白地說,你們
放心,我今天是來喝酒的。沒有別的意圖。再說我和雷離了婚,
也還是朋友嘛,我來慶賀一下,你們不理解我的大度?
你們信不信?誰要說不信我就走。
誰也沒有說不信。倒是朗誦一般齊聲說著信。男人們不願意
她走,這樣的時刻有一個女人坐在旁邊他們心情愉快,再說是這
樣漂亮的一個女人,再說是這樣未飲先醉的一個女人。
於是她有了陣地。感覺像重新找回了一個家。她鬆弛而愉
快,和他們喝酒,甜蜜而細致地回憶他們的名字。那個雷的同
學,叫周明,以前也在冬子單位的旁邊住,現在是另一個局的局
長,黑黑的臉,一副不起眼的樣子。他說他記得冬子,在當初的
那間打字室裏,他記得她。冬子立刻敏感到這是她青年時代的另
一個崇拜者。那時候她在機關,花一般的模樣雪一般的純潔,有
多少周明這樣的人為她做夢,她居然全然不知。
那關係立刻變得近了距離。似乎還有了溫熱的預感。其餘的
男人不甘示弱,紛紛也熱起來要跟冬子喝酒。冬子大開殺戒。她
能喝酒,跟大偉在一起時她接受過專業訓練。
正在火熱的時候,雷來了,還有他突然冒出來的新娘。冬子
火紅著眼睛,等待著。
其實那天什麼也沒有發生。至今想起來還有些恍惚,隻是在
那裏白吃白喝了一頓,瘋瘋傻傻了一回。正如她自己所說,她隻
是來喝酒的,還有就是來讓雷看見她。雷看見了她,雷還不得不
走過來,與她敬酒。雷的臉上是壓不下來的慌亂,她從沒有看見
過雷的慌亂,雷一向是不驚不乍一本正經的。
她覺得這就夠了。她像所有的人那樣與新郎新娘碰一下杯,
那碰很牽強,說著同樣的話做著同樣的動作,她甚至沒有用眼睛
多看雷一眼,更別說他旁邊的新娘。那不是一個出眾的女人,隻
是年輕。但她現在很明白,年輕沒什麼用,年輕就意味著錯誤,
意味著危險,意味著有火坑也認不出來。
年輕有什麼用哦。
那個鈴子,主持完了婚禮還走下來,拉著她十分親熱了一
陣。這是一個可愛的女人,那手是真的暖和,友好。她辨別得出
來。鈴子坦率地問她為什麼會來。她對她苦笑,又有些想哭。但
她忍住了,在女人麵前,對一下眼神就慊。
她是和鈴子一起走出來的,像宴會上兩朵光豔的交際花。她
很得意這種感覺,走得神氣十足。
路上玲子對她說,其實雷已不值得她杯想,雷已全然不是原
來的那個雷。雷經過了一個一個的女朋友。雷開始還認真去考
慮,可後來他突然發現這是一份奇異的自由,別的人找女朋友得
藏著來,他仿佛領了執照,公開地見了一個又一個,然後扔掉。
當然弄得多了,也就明白的人多起來。
聽了這些她心裏沒有難受,她隻有輕飄親的感覺。那輕是真
真實實的一種輕法,仿佛沒有穿衣服,仿佛長出了翅膀可以飛,
像鳥兒那樣,不再辨別方向地到處亂飛。可鳥兒是有家的,鳥兒
的家裏有愛人嗎?反正她沒有。
她的心裏男人已經絕跡了。
是兒子的過來為她的生活填進了新的內容。兒子的奶奶突然
地去世,兒子幾天幾夜哭得天昏地暗。她跟著兒子哭,還以母子
的名義送去了一個大花圈。她站在靈堂裏看雷的妻子把她和兒子
的花圈放在最後排,她知道無人可以看見,她也不需要人看見,
除卻兒子的奶奶。
但她不放心地把兒子交給擺花圈的那個女人。她帶他回來,
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屋裏,她注視著大偉的態度,她想如果大偉給
臉色,她就和兒子搬出去。
兒子已是她的一切了。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何況兒子又出奇地出色。
兒子路跡的改變緣於那條山區公路。
那條路是唯一的一條通往市裏的路。多年來小城之所以被不
容置疑地視為山區,便是因為那條公路。其實距離不遠,不到一
百公裏,但那路麵像生病的腸子一樣曲曲彎彎坎坎坷坷。小城人
被隔在路的盡頭,輕易不敢動步,久而久之,便有了山裏人望山
外的目光。
路突然好了。以前五六個小時的車程瞬間就縮短為一小時。
小城人突然發現自己幾乎呼吸著與都市人相同的空氣,於是便生
出許多新的念頭新的活法。
送孩子進市裏的封閉學校。冬子不是唯一但也是最前麵者。
她帶著一種瘋狂進行著這件看似前衛的決策。那筆進學校的費用
不高不低,像一個門神把守在門口。
她覺得那筆費用在她的能力之外,又似乎在她的能力之內,
她隻要像跳高運動員那樣,用力地一跳,就可以過杆。
她再一次想到了雷。這一次的想到是純粹把他作為兒子的父
親,不帶一點個人的色彩。她的電話坦率而直接,不再加9,也
不再有任何的曖昧。雷也不曖昧,雷說,他一聽把孩子送去這種
學校就生氣。
放下電話的時候她的決心卻更大了。雷已完全鑽進了另一個
籠子,他不是身不由己,他是真的沒有多少心思再顧及兒子。_
兒子也隻有她了。這世界變得很快,轉眼一切都麵目全非。
內心裏她還有一層隱秘的顧忌。她和大偉組成的築圍是絕對
不利於兒子的,她怕日子久了,傷著兒子。兒子的那顆心,她是
會用性命去保護的。
她在市裏租下了一間房子。兒子周末回來,她便每周末趕到市
裏。她終於有了一^自己的家,一個真正的家,家裏沒有欺瞞和厭
倦,隻有永遠也抽不完的柔軟的情緒,還有鍋碗瓢盆和喋喋不休。
但很快她就明白,她陷入了新的困境。她並沒有想到兒子的讀
書會是一種全方位的改變,當初她隻是留意著那筆學費。其實學費
在求學的路上隻是第一塊敲門磚,跟著流去的是一條金錢的河。
她在心裏暗暗叫慘。但年少的兒子是不懂得這些的。他要和
其他學生比齊,他不能再穿過去小城的衣服,何況,他一去就做
了班長,做班長的同時他還學會了記住了許多名牌的名稱。
暗地裏她試圖調整兒子。即使兒子省吃儉用每月的固定費用
也是她望未莫及的。暗中的調査讓她清醒了一個事實,她發現這
樣的學校這樣的學生和小城裏的那份生活是完全脫節的,他們本
就是另一類人生活在另一個層次上。
她並沒有後悔,甚至也沒有多想過。她隻是被一種虛幻而激
情的感覺所控製。她覺得她的兒子就是另一類的人就應該生活在
另一個層次。這路子沒有錯而是走對了。她看見自己的勇敢和魄
力,她看見自己作為母親的母性像一輪紅太陽掛在當空,照得生
活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