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是從老師那裏知道兒子的日記的。老師光禿禿地交給兒子

一句話,讓你媽來一下。

她想給老師一個電話,問一問什麼事。但兒子說,老師既沒

有呼機也沒有家庭電話。老師好像就關在一間緊閉著的門裏,沒

有任何的線路可以和外界連結。她反倒覺得很放心,把兒子交到

這樣的老師手裏,感覺如同放進了保險箱。

她隻好提著一籃子水果上門去。老師住在一條小巷裏,三彎

九拐也辨不清方向。其實她心裏不著急,她知道兒子不會有什麼

讓她難堪的問題。周末的時候,兒子回來,母子倆坐在沙發上。

她催兒子去看書,做作業;兒子不耐煩的樣子。後來催得急了,

兒子說,媽你就不要擔心好不好,我雖然玩,但我知道我的作

業,我覺得這一'點上你應該完全相信我。?

冬子晚歸,所以起得遲些。早上起來的時候,她總是看見兒

子在飯桌上埋頭做功課。兒子說,我六點鍾就起來了,那時候你

還在幹嗎,你還在說夢話。

於是冬子就相信兒子。

冬子便對兒子笑,十分開心地笑。她懂得兒子,雖然表麵上

他總是那一副漫不經心,但兒子的心裏有一股勁,是憋著的,像

一股往上衝的氣。她知道有這股暗氣在,她就該感到安慰。

她曾經問過兒子,長大了想做什麼。兒子說,做官,做了官

又有權又有錢。她便在心裏暗吃一驚。那時候她的頭腦中會飄過

幾片雷的雲彩。兒子是她的,但兒子也是雷的,有雷的細胞在兒

子的體內流動,是活的。

她記得兒子的課桌上方有一張紙條,那是學校讓貼上去的。

姓名,班級,然後就是格言。兒子在格言一欄填著一句堅韌而通

俗易懂的話: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做舟。再下來是理

想。她記得很清楚,兒子在理想一欄填著:長大了當一個全心全

意為人民服務的好官。

她當時看了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回家來這笑聲還不肯完。她

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笑什麼,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並不欣賞兒

子的這種誌向。

後來她躺在床上想那些官。官是什麼做成的,男人做成的。

在她的電話本上,那一堆堆歪歪扭扭的男人,都是官。明天她就

可以把他們撕下來,扔進垃圾堆。她和他們交往,但她不喜歡他

們。

她的心裏幹幹淨淨隻關著她和兒子。

那些男人,他們大不了是她外衣上時髦的衣兜,看著多,而

且是縫上去的,不分離,貼得很近,一回到家,脫下外衣,全沒

有。不黏身,更不黏心。

老師的家門終於到了。老師把冬子迎進去,十分熱情的樣

子。老師說,她是專門讓冬子來向冬子表示感謝的。因為兒子是

班上最優秀的學生。老師一直在想,這孩子的家長是個怎樣的家

長呢。後來老師在批閱兒子的日記時找到了答案。兒子在日記中

說,他不能不認真學習,每當他疏懶的時候他的心裏就會有一種

痛感。他的母親,每周從遙遠的小城趕過來,為他做飯,管他學

習,而且把全部的工資都給了他用……

冬子在老師的麵前哭了。雖然她不想再聽老師後麵的話,但

老師還是在說。老師說,她已在班上公開講過,要讓學生們回去

告訴家長,向冬子學習。如果每一個家長都能像冬子這樣,那國

家就不缺少棟梁材了。

日子就這樣不褪色地往下翻著。她覺得那是她好幾年來真正

平靜的一段日子。

星期一至星期五她還是在小城上班,還是在家裏住,還是大

偉名分下的妻子。但誰都知道那不是冬子,那隻是冬子的殼,那

軀體裏沒有魂。

她已經有了一筆小小的積蓄。她已經走過了那個把交往變成

財富的難關。

偶爾,她的腦子裏會飄過幾片淡雲。她還會看見雷不太清晰

的麵容。她會獨自對著月光感歎,用一種還沒有到來的蒼老的心

境:也許以後老了,六十歲了,我還是回去和雷過。

她不記得雷是不是這樣說過。好像是。她不記得了。

那是一個初春的早上,天還有些冷,她記得好清楚。頭天她

為兒子買了一件品牌襯衣。其實還不到季節,隻是因為打折,提

前買下來。路上他們說好,明天去看燈會,去照相。

早上起來,太陽出奇地好。整個天地像寬了透了一般。她收

ft

拾停頓,扯開了嗓子喊著兒子。這太陽給人好心情,無緣無故的

一種好心情。

奇怪的是兒子沒有聲音。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每回外出,總

是兒子站著催她,嫌她女人囉嗦。這一次怎麼他變成女了。

她推開兒子的小屋。

兒子正精心地在那裏折騰他那件襯衣:先把它套在保曖的棉

內衣上。再細心地扣好領扣,再挑選出一件雞心領的毛衣做外

套,那方白白亮亮的襯衣領,就小心翼翼露在了視線裏。

她的背心一陣發怵。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兒子——又是一個

男人。

棉花開花

將近九點了,妻子劉美美還穿著睡衣躺在沙

發裏,捧著蜂蜜水一點一點地啜,一副懶洋洋的

樣子。李棉知道,她上班時間比較靈活,早一點

晚一點全憑她髙興。她見李棉也沒有出門的意思,

就眼神悠悠地望著問:“你今天不上班嗎?”

“我今天不上班。”李棉說。他沒有說他準備

內退了,也沒有說領導讓他不去辦公室了。他是

想給劉美美一個緩衝的餘地,反正他的內退還沒

有完全辦好手續。劉美美聽說李棉不上班,眼裏

流露出一絲不快,她一口將杯中的蜂蜜水喝掉,

水杯就順手擱在茶幾上。她打起了電話。李棉不

明白,他不上班她為什麼不髙興,如果他說是內

退了,她不高興,他還可以理解,但他還沒說啊。

“我現在去辦公室。”劉美美對著話筒說,沒等對方作出反

?

應,她就將電話掛了,讓人猜想她是個將軍,而對方僅僅是勤務

員之類,這個電話的意思是讓對方派車來接她什麼的。

接下來李棉就洗衣服,準備洗完衣服晾好就上街買菜。但剛

洗完衣脤,就覺得兩手顫抖。今天怎麼啦?李棉躺在沙發裏歇了

好一會,狀態才好了些,他站起來端起洗衣盆要去晾衣服時,電

話鈴突然響起來。他不想接,打到家裏的電話幾乎都是找劉美美

的,劉美美在家時都是她自己接,他接了也得她來聽,而劉美美

也不喜歡他主動接電話。“又不是你的電話,接什麼接?”劉美美

有一次跟他不客氣地說。他從此就不主動接電話了。現在劉美美

不在家,而電話還在響,他想,還是接吧,總不能讓電話一直響

下去啊?他拿起電話就說:“美美她上班了。”

“李棉嗎?”電話那一頭響起單位的辦公室主任馬國芳永遠不

變的嗲音,“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龍副出事了。”

李棉的心突然被吊起來,吊到了喉嚨。

“車禍。”馬國芳說,像給小學生宣布注意事項,“後天在殯

儀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早上九點鍾在辦公樓門口上車。”

李棉跌坐在沙發裏,今天本來就沒有精神,此時身子裏麵像

被抽空了。龍大河也會死嗎?這怎麼可能呢?李棉很傷感,但他

不知道為什麼。他對話筒擱下就一直躺在沙發裏。中午劉美美下

班回來時,李棉還在發愣,洗衣桶裏劉美美的衣服還擱著,一件

時髦的花乳罩像眼睛一樣架在上麵。

“你今天是怎麼了?”劉美美見他歪在沙發裏像個死人,疑惑

地問。

“龍副死了?”李棉睜著半開半閉的眼睛說。

“哪個龍副?”劉美美問。

“單位的副主席龍大河。”李棉說。

劉美美不屑地說:“我以為誰死了,單位裏死個人不是很正

常的事嗎?為這個連衣服都晾不成了r

李棉說:“龍副是車禍死的,不是病死的。”

劉美美說:“管他怎麼死,反正都是死,跟你何幹?”

李棉說:“後天要開吿別會,通知我去參加。”

劉美美說:“你就不要去了。參加這種會晦氣。”

李棉說:“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人家通知了不去不好。”他

沒有說當初他調動跟龍大河有關係。

劉美美決然說:“不去,去了回來你別端我的碗。”

龍大河不久前找李棉談過一次話,那神氣十足洋洋得意的樣

子還在李棉的眼前,怎麼突然就死了?

那天,縣裏居然沒有會。李棉在自己部門的辦公室裏坐了一

會,覺得特別無聊,想到單位的辦公室去看看,因為常有人聚集

在那裏講笑話取樂。李棉將要走近單位辦公室門口時,聽到馬國

芳說:“我給你們說一下吧。有個鄉下小夥要進城,父親告誡他

說,進城你千萬不要惹那些嘴巴塗得賊紅的女郎,她們身上會染

有梅毒呀淋病呀甚至愛滋病,如果你惹她們了,你就會得這些

病。你得了這些病,你老婆就傳染上了。你老婆傳染上,你哥哥

就會得到。你哥哥得到了,你嫂嫂就要傳染上。你嫂嫂傳染上,

你老爸我就會得到。你老爸得到了,你媽媽不傳染上。如果你媽

媽傳染上了,那全村人也就完了。”

段子講完,大家哄笑起來。李棉覺得馬國芳這個段子是專門

講給他聽的,他喉嚨裏像塞了一團雞毛,從舌頭一直癢癢到腳掌

心。

“再說一個,再說一個。”辦公室裏還鬧著,誰也沒有注意李

棉到來又離去。

單位所有的辦公室都向著南方,進入秋天,陽光就喜歡光

顧,從天邊橫著蹦進來,裏麵的東西幾乎被陽光塗成橙紅色。李

棉將幾張報紙夾好放到架子上後,坐在陽光裏就著桌子上的紙筆

胡亂地畫著,不多一會,紙上就出現一個矮矮的圓圓的男人,男

人的身邊跟著一個高挑的女人,女人扭著細細的黃蜂腰。他們手

拉著手,在鄉馬路上散步,一輛汽車從他們身後衝過來,他們於

是飄起來。李棉突然覺得於心不忍,畫上那女人太像他妻子劉美

美了,他怎麼能讓自己的妻子出車禍呢?他一把將畫撕掉,雙手

抱住後腦勺,兩隻腳搭到桌子上,像隻縮頭烏龜。.他閉上眼睛養

神,恍恍惚惚就看到他剛才畫的那兩個人被汽車撞的情景,他嚇

了一跳,剛睜開眼睛,走廊裏就響起了女人髙跟鞋的咯咯聲,咯

咯聲越來越近。那一定是馬國芳,聽那高跟鞋的響聲就可以想像

出她那張撅得像剛下完蛋的母雞屁眼的嘴巴。他們這幢樓人跡罕

至,除了一年召開一次例會,多幾個人走動之外,平時就十幾個

人上下班,而很多人上班又像趕集,轉一圈就溜之大吉。李棉的

辦公室在通道的盡頭,常常一整天連腳步聲也難以聽到。

李棉馬上坐直了腰。

“龍副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馬國芳剛走到李棉辦公室門

口,話就扔進來,生硬得像被睡了多年從來沒鬆曬過的棉花枕

頭,而且話才說到一半就轉身,後半句像是她放出來的屁。馬國

芳剛四十出頭,但臉已皺巴巴的了,全靠脂粉塗抹,才勉強挽回

一絲生氣。有人說,她未老先衰那是脂粉惹的禍,規在反過來還

得用脂粉填那溝溝壑壑,真是成也脂粉敗也脂粉。她的特點是不

輕易正眼看別人,如果你不直接管著她,或者不是她正有求於

你,要是她對你笑臉相迎,那天你準倒黴。李棉記得,他剛調到

這裏來時馬國芳對他還友好,是後來才慢慢對他冷淡了的。據說

那是因為李棉不懂得感激她。

李棉的辦公室在四樓,主席辦公室在三樓,他下樓梯時一直

在猜,龍大河今天怎麼突然要找他?該不是他做錯什麼事了吧?

龍大河分管辦公室、政工、人事,李棉是一個委員會的副主任,

這一塊工作由一位新來的副主席分管。龍大河差一個月滿六十歲

了,李棉記得龍大河頭上從來不長白發,也許是因為工作繁忙愁

心太多的緣故,這兩年突然就滿頭銀光了。龍大河正坐在大班台

前,沉重的軀體使屁股下麵的皮椅忽左忽右地轉著,發出吱吱的

呻吟聲。副主席以上的處級幹部配的是大班台轉椅,像李棉他們

這些科級幹部用的都是七十年代做的木頭桌子和藤椅,有一天李

棉下班時發現龍大河的辦公室忘記關門,他進去看看,忍不住就

偷偷坐了領導的椅子,這在別人可不算什麼,但李棉把這事看得

很嚴重,就像他偷幹了龍大河的老婆一樣,每次見到龍大河時就

不自覺地想起此事,就感到心虛。人家偷幹他的老婆就不心虛,

他隻是偷坐一回龍大河的皮轉椅就老記在心上不自在,他覺得自

己這輩子真是沒有出息。

“坐。”龍大河說,臉上沒有透露出他找李棉的任何消息。在

李棉的記憶裏,龍大河從來沒有這樣鄭重其事讓別人通知他到主

席辦公室裏談過話。龍大河資格很老,早在李棉來這之前他就在

這裏工作,而且一進單位就是副主席。他的父親是國民黨的一位

副連長,後來去了海外,為了統戰,組織就讓他到這裏當副主

席。

“近來工作還可以吧?”龍大河笑著,但一看那拉扯得有點變

型的臉,李棉就知道那是裝出來的。李棉還是無法估計龍大河找

他談什麼。龍大河是那種髙興了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不髙興就吹胡

子瞪眼睛,恨不得操你祖宗幾千代的人,今天他像是很沉著不急

不躁,這就讓李棉滿頭霧水了。

“可以。”李棉機械地說。在這裏呆了十多年,工作上的事大

家都心照不宣,沒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

“身體還可以吧?”龍大河又問。

李棉這回心裏感到一點點的別扭,有什麼話不直說,一個副

主席正兒八經讓人通知他來這裏問這些廢話幹什麼呢?要是碰到

別人,肯定不髙興,但是李棉不會,他從來不會為這些事不髙

興。現在人家是上級他是下級,談什麼怎麼談由不得他。

“可以。”李棉微微一笑,又機械地說,他近來小便的次數多

些,這兩天腿有點軟,總想躺下來,但這並不能說他的身體不可

以吧?

龍大河屁股在皮轉椅上動了幾下,一雙小眼睛從李棉頭頂上

掠過,向窗外望一下,像是迎接遠方的客人,又像是欣賞外麵的

陽光,他說r“秋天的陽光就是好,將人照得暖乎乎的。”仿佛一

下子變成了品位極髙的詩人,隻是語氣不符合他的性格。李棉覺

得龍大河應該是這樣的語氣:秋天啊!陽光他媽的太好了,將人

照得暖乎乎的!

如果是換了第二個人,此刻也許真氣得跳起來。但李棉不

會,他從來不會對人發脾氣,他隻會對別人微笑。

“是這樣,我找你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龍大河自己也許

再也找不到什麼浪漫的說詞,捧起茶杯吹著,吹了半天總算擦邊

了,“你知道,縣裏的機構改革進入分流人員階段,已經幾個月

了。你知道,我們單位也有分流人員的任務,除了到點可以辦退

ii

休的之外,還超編一個。”

李棉眼睛有些發直,他終於明白龍大河找他的意圖了。幾個

月來,龍大河開了多次動員會,希望誰主動提出內退,但誰也沒

有響應。龍大河今天找他,是想讓他辦內退。

“其實內退有什麼不好?我真不明白大家為什麼不肯辦內

退!”龍大河的感覺來了,他臉上的顏色由深黃變成紫灰,那語

氣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我自己早想辦內退,退了好自己

出去辦實業,養蝦也行種水果也行,但上麵不批,處級幹部內退

得市委常委會批準,不像你們科級幹部那麼容易。”

去年縣裏換屆,傳說市委不再安排龍大河幹副主席了,市委

組織部做了方案準備交市委常委會討論,龍大河不知從哪裏得到

的消息,一個電話打到海外去,然後市委辦就接到一個海外打過

來的電話,說要找市委書記,市委辦說書記出差了,問他是誰有

什麼事,電話裏就說,他是龍大河的父親,他說大陸對他們的家

人關懷備至,海外的老兵們都希望盡快回來看看,還想回來投資

辦企業,他近期實在太忙,遲一些時候要回來拜訪市委書記,讓

辦公室轉吿一下。後來龍大河就保留為副主席的候選人。有人說

這是國民黨指揮共產黨。龍大河在一次會議上提起此傳說,氣得

將茶杯狠狠擲到地板上:“他媽的好不容易兩黨的關係出現轉機,

又有人跳出來挑撥離間!”

李棉想著這件事,把臉偏了偏,他沒有勇氣正麵望著龍大

河,仿佛不好意思地是他而不是龍大河。

“你在這裏幹了也有十多年了吧?你是我親自要來的,我記

得你比我來這裏隻遲兩年,當時要從學校裏調人多麼不容易!”

說到李棉是他要過來的,龍大河臉部表情真正鮮活起不,得意極

了,“你在這裏的表現,大家有目共睹,有口皆碑,都說像我們

這種單位,就要有像你這樣的幹部,任勞任怨,無怨無悔,鞠躬

盡癢……”龍大河打住了,下一下成語是“死而後已”,龍大河

不好直說出來。

類似“任勞任怨”一類的稱讚李棉聽得多了,他到這個世界

上來仿佛是為了專門聽這類詞語的,他開始聽到這類詞語,心裏

總感到愜意,但慢慢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就像談戀愛一樣,開始

不論男方女方聽到“親愛的”“我愛你”之類,都會喜歡,但七

老八大了,再聽就好比聞幾天沒洗的臭襪子。

“我為這事考慮了幾個月,將有可能願意辦內退的人反反複

複比較了多次,想去想來,覺得還是你好說話。”龍大河說,“你

從來顧大局識大體。”

門外響起高跟鞋咯咯的聲音,馬國芳走到門口上報告說:

“龍副,桑塔納辦好入戶了。”

龍大河原來坐一輛舊本田,不久前主動讓給那位新來的副主

席,然後打報告另購了一輛全新的桑塔納。單位買那輛本田已是

二手車,傳說那輛車曾撞死過人,龍大河一直想換掉但總沒有機

會,現在將它讓給別人,既換掉車又贏得了謙讓的美名。

“好好好。”龍大河對馬國芳說,臉上露出少有的讚賞。

李棉無心聽桑塔納入戶的事,他隻看到一個半圓,是他人生

從興旺到衰落的半圓。

李棉中師畢業到村小學教師時已經近30歲,而劉美美還是

個18歲的小姑娘。她當時是村學校的代課老師。村小學裏有三

個年輕女老師,除了劉美美,還有比李棉先來的洪清清,比李棉

後來的王小敏。

洪清清是公辦老師,她仿佛從來沒吃飽過似的,瘦得像根

菜,胸前一馬平川,臀後兩根瘦馬腳,隻是臉收長得還算可以。

她偶爾對李棉一笑,那笑足可以讓一個男人產生許多想法,但李

棉不去想。有男老師對李棉說,她天生麗質,等待著開發,隻要

有男人肯用功,一切都會好起來。李棉對這種開發不大感興趣,

他知道搞開發要花時間花力氣,時間花了力氣花了是否有效果還

是個末知數。

王小敏也是公辦老師,她的臉型瘦削,臉上不知為什麼總有

星星點點,但身材特別好看,哪裏該凸出來哪裏該凹進去一點不

含糊,滴溜溜的眼睛更讓李棉評然心動。李棉每每想到她,便心

潮起伏,難以平靜。李棉有時就對她獻一點不動聲色的殷勤,當

然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來,尤其是不讓一些好說未婚男女笑話的老

師覺察。王小敏對他不冷不熱,不亢不卑。她在李棉麵前表現得

很矜持,也許她自恃長得還算漂亮。有一件事,幾乎使李棉誤以

為王小敏是對他暗示什麼了。那天天氣冷得李棉兩手都發紅了,

飯堂廚工還是極不負責地將飯菜擱在桌子上了事。廚工曆來如

此。這對別人沒有什麼,但李棉吃飯常常很遲,下課後學生還纏

著讓他講故事。李棉準備著自己熱菜了,但到了廚房一看,僅剩

的一份飯卻熱在鍋裏。事後李棉得知那是王小敏所為,興奮極

了,因為這件事的意義遠遠超出了熱飯本身。李棉產生很多聯

想,他猜測是不是王小敏暗地裏關心他。為了這事,李棉想了好

幾個晚上,設計著如向王小敏表白一下他對她的感激之情。誰

知,他在向她提起這事時,她表現得出奇的冷淡:“值得謝嗎?

順手就擱到鍋裏了。”李棉滾燙的心一下子降到冰點,他馬上意

識到自己表錯情了,也許人家根本沒什麼想法,幫他熱飯確是舉

手之勞,順便而已,他是感情太豐富自作多情。李棉有自知之

明,他雖然是公辦教師,國家幹部身份,但他父母家庭在農村,

當時的女孩子最不喜歡的是男子家庭在農村。而且,他年紀偏大

了,那時男人近30歲還沒結婚,往往就受嫌,因為那肘男多女

少,是女孩都可以端架子。因此,他對女孩從來不敢主動,他要

保留著一份自尊。

劉美美身材髙挑,人很漂亮,也很愛打扮,也有足夠的錢打

扮,但往往往花不到點子上,打扮總跟自己不配。她那時還是個

吃穀(沒有糧簿)的農民。她家是養豬專業戶,是村裏的萬元

戶,連鄉領導都給她父親發過獎牌。她在家裏是個小寶貝,她曆

來像個高傲的公主,方圓幾十公裏沒^^她看得起的男人。劉美美

當時私下曾嘲笑過李棉,說他是個“癟皮球”,任踢。

李棉知道這道菜可望不可吃,他從不企望有一天劉美美會正

眼看他。當然,他也不會娶個農民過日了,自己好不容易離開了

農村,脫掉“穀殼”,再娶個農民做老婆,以後子孫後代又是農

民了。

有一天,縣裏有兩個人到學校來,其中一個是馬國芳。他們

先向校長和老師了解李棉的情況,然後再找李棉談話。他們跟李

棉的談話很簡單。

問:“你談戀愛了沒有?”

李棉回答這個問題太容易了:“沒有。”

問:“你願不願到縣城去工作?”

問這個問題是多餘的,當時誰不願意到縣城去工作,除非白

癡,多少人托親戚找朋友花多少錢也要調到縣城裏去。但李棉還

是像小學生一樣認真地回答:“願意。”

馬國芳說:“我們要找一個辦公室人員,要能用好用,教育

局裏推薦了你,如果你願意,我們就回去向領導彙報。”

他們走之前還找了洪清清、王小敏和劉美美,重點是了解李

棉在男女關係方麵有沒有不良的表現。她們三個人指出李棉的缺

點均是:沒有脾氣,很少講話。但這對馬國芳他們來說,恰恰都

是優點,那是機關工作人員必不可少的條件。

李棉的好事很快就在學校裏傳開了,大家都祝賀他。李棉心

裏髙興極了,但是表麵上一點也沒有流露,他喜怒不形於色。洪

清清看他的神態與往日不同,她的目光裏帶點自卑。李棉覺得這

沒有必要。但他沒有對她說什麼,他本來對她就不感興趣。王小

敏的臉好像生動了些,她芳唇微啟:“恭喜你上吊(調)了。”但

也僅僅如此而已,再也沒有其他表露。這多少讓李棉感到失望。

李棉說:“還不知道總果怎麼樣,人家隻是了解了解。”劉美美一

改正眼不看李棉德性,跟過李棉宿舍門口時總要站住跟李棉說

話:“李老師吃飯沒有?”

當時已經下了上午第二節課,早飯早吃過了,中飯時候還

早,課間餐他們學校又從來沒有安排過。李棉有點不知所措,他

是不懂怎麼回答劉美美的問題。

“你什麼時候走?”劉美美又問。

聽著這兩句毫無聯係的問話,李棉突然想起一個笑話:一個

白癡請教別人如何追求女孩子,被問的人說,你見了女孩子要先

從遠外講起,慢慢才講近。後來這個白癡見了女孩子第一句話

說,北京下大雨,第二句話就說,你今晚跟我那個吧。

“以後李老師鼻子就朝天了。”劉美美說,滿口酸味。

李棉回過神來,忙說:“哪會哪會。”

“我到城裏找你你還認得我嗎?”劉美美又說。

“怎麼會認不得。”李棉說。他想,盡管以前她看不起他,但

他不應該計較,他是個男人,年紀比她大,書也比她讀得多。

李棉的商調表是馬國芳親手送到人事局的。人事局的一位股

長說:“你們不看文件嗎?中組部人事部國家教委聯合發過通知,

學校老師不得調出線。”馬國芳回來_聲繪色向龍大河彙報人事

局那個股長的意見時,龍大河大罵起“我是操他祖宗十八代!

誰不看文件,他是狀元我們是文盲是不是?你搖通電話我跟他們

局長說。”

那時的電話是手搖的,馬國芳搖能電話好不容易讓對方找來

人事局長,龍大河本來是坐著的,他接過話筒突然站起來,腰板

還來不及挺直就狠狠地說:“你是局長吧?我是龍副主席,我們

辦公室要用一個人,是主席書記提出來的,我昨天還向主席書記

彙報了這件事,主席書記催快點調過來,當然人事調動權在你們

手上,調不調你們決定吧。”說完不等對方說話即將話筒重重地

扣到話機上,坐下來許久,脖子上的青筋還一跳一跳的,他自言

自語地說:“真不話像,我們縣班子要調一個人,是經過反複研

究慎重考慮的,用得著一個小股長教訓我們嗎?他們不是看不起

我,而是看不起主席書記。”

那時縣書記兼著他們單位的主席,但他們單位的工作基本上

是一個常務副主席管,龍大河分管辦公室提出要調人,常務副主

席讓他物色,他就吩咐他的校友教育局副局長彭新推薦。彭新是

馬國芳的丈夫。馬國芳原來是邊遠山區一名宣傳隊員,小還沒

讀完,主席書記發現了她並要了上來。據說,彭新是因為娶了她

才得到提拔。

李棉剛到單位被安排在辦公室幹文秘。龍大河對他說:“你

先看看文件,熟悉情況,而最主要的是領會政策和中央的精神。”

“是。”李棉點著頭說。每天,他提前上班掃地打開水,然後

就專心研讀文件和報紙,碰到他認為要背熟的和以後寫材料要用

到的就抄下來。龍大河看到李棉工作認真,心裏很高興,忍不住

給彭新打電話說:“你給我們推薦的人真不錯。”

彭新說:“能用好用,我是按照你的標準讓下麵推薦的。”

單位裏隻有一台電話,負責接聽電話的是馬國芳。李棉上班

沒幾天,就有女孩子給他打電話。馬國芳走進李棉辦公室嗲聲嗲

氣地說:“有個聲音非常好聽的女孩子打來電話。問你在不在,

我說在,她說等一會就來找你。是你的女朋友吧?”

李棉問姓什麼。馬國芳說:“我來不及問她姓什麼,她就掛

斷了,你自己不會不知道吧?”

給李棉打電話的是劉美美。不多久,馬國芳就將劉美美引進

李棉的辦公室了。劉美美見到李棉,就像吩咐她的小弟弟:“我

在外麵等你。”

“我不知什麼時候能下班呢,這幾天不停地寫材料。”李棉

說。

“再忙也得吃飯啊。”劉美美說,“就這樣定。”

李棉想,他還是他,怎麼一調城裏昨天正眼不瞧他的劉美美

就對他這麼好了?下班後回去,劉美美就在李棉宿舍門口上等

著,手裏還提著菜。讓她買菜,李棉真有點過意不去。

“我們不如到外麵去吃。”李棉說。他隻分得一間房子,沒有

櫥房,他一般在飯堂吃,隻買了個電飯鍋星期天偶爾用一下之

類。

“煮吧,都買了。”劉美美說,說著就動手。她煲飯煮菜的動

作熟練麻利,完全進入家庭主婦的角色了。她買的是瘦豬肉和青

菜,電飯鍋先煲好飯再燙湯,就著豬肉湯送飯。李棉坐在旁邊無

可奈何地看著,想到也許有人誤以為他是跟女朋友在一起,心裏

就有些不自在。

飯後,劉美美說要看電影。李棉說他要加班。劉美美說著從

衣袋裏掏出兩張電影票:“看了電影再加班吧。票都買好了。”李

棉隻得跟她去看電影,他怎好拒絕她呢,人家老遠從下來看他,

為他買菜做飯,還掏錢買了電影票。

電影院裏黑黑的。銀幕上又不時出現男女主人公肉麻的場

麵,天時地利人和,正是青年人搞小動作的好時候。男主人公抱

女主人公時,劉美美說:“這家夥真壞。”說了就伸手拉李棉,那

樣子一定也希望李棉對她壞。李棉卻專心看著電影,他這點自覺

性還是有的。

電影散後,劉美美要跟李棉回宿舍,李棉說他們院子管得很

緊,晚上十點鍾後常有人査夜。劉美美說:“那我去我親戚家

吧。”李棉記得,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撒謊。

星期天,李棉回了一趟學校。他是想回去找王小敏。

學校裏空空落落的,民辦老師都回家做農活了,公辦老師的

房門也沒有開著的。李棉問一個在那裏玩的學生,王老師去哪裏

了。學生說,王老師一早就進城了。李棉隻好回農村父母家去。

父親問他回來有什麼事。他說沒有什麼事。父親說,沒有什麼事

就在單位裏看書學習,回來幹什麼?李棉就去了學校。王小敏還

是沒有回來。他猜想她是不是到城裏找他了,早知如此他就不該

回來,或者回來見不著她就應該馬上回去,也許還碰得著,現在

是遲了。但不管怎麼說,李棉不想在學校裏等了,人家一旦問起

他幹嗎在學校呆半天,他怎麼說?再說,王小敏是不是進城找他

也隻是猜測,弄不好讓人家笑話。王小敏真是因為他調進城就主

動去找他?憑她的條件,要找一個城裏工作的男人還不容易嗎?

劉美美第二次進城找李棉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將近下班的

時候,辦公室裏幾乎沒有人了。那時他們辦公條件述比較差,隻

是一幢舊樓裏的一層。李棉和另外兩個人擠一間小小的房子。那

兩個人年紀都比較大了,家庭事務多,常常沒下班就回家。劉美

美找到辦公室時隻有李棉一個人還在那裏抄文件。李棉看到劉美

美出現在門口上時眼睛一亮,那天劉美美穿一件連衣裙,圓圓的

屁股被勾勒得清清楚楚,乳房在胸前一顫一顫的,妝也化得不

俗,就像畫報上的電影明星。

“還不下班嗎?”劉美美甜甜笑著,兩腮間現出兩個小小的

酒窩。

“從學校裏來嗎?”李棉問,說完馬上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

話。

“你變年輕多了。”劉美美說,“在縣城工作的人就是不一

進縣城還不到一個月,要變年輕也沒那麼快。李棉以為劉美

美以前認為他老,有點不高興,他於是記起劉美美還是個農村

人,農村人就是這個層次。

人家早下班了,我們今天到街上去吃飯吧,我請客。”劉美

美說。劉美美要在他麵前擺闊他心裏不好受,他也怕吃了她的飯

到時不好拒絕她,他說,:“我請你。你到這裏來該我請客。”

“也行。”劉美美卻無所謂,她說,“你是主人,請我也應

該。”

李棉估計飯後劉美美也會像一次一樣讓他上街看電影,他把

話說在前頭,說晚上要加班,否則就請她去看電影。劉美美卻

說:“我們不看電影了,我們今晚去公園。”李棉想再次說他晚上

要加班,但望著性感誘人的劉美美,他沒有說出來,那個時候他

甚至突然產生了一種犯罪感。

縣城裏隻有一個公園,嚴格地說那地方隻是多種了幾棵樹而

已,設施非常簡陋,幾張石発都是缺角的。除了農村人,沒有人

晚上會到那個地方去。劉美美在前麵走,李棉默默地跟在後麵,

像一隻小綿羊讓人牽著。劉美美在一棵樹下找到一張短短的石

発,掏出手帕掃一下,然後帶頭坐下。她說:“來這裏肯定比看

電影好。”李棉一坐下自然就靠著劉美美了,他本能地要移開一

“人家上公園有多近就靠多近,你反而要挪開。”劉美美說,

“我身上又沒有剌。”

李棉被她這麼一數落,犯罪感又徒然產生,他說:“誰設計

的石発,也太短了。”

“誰像你?人家還巴不得短些呢。”劉美美說,“都多大了,

不知碰過女孩的手沒有?”

這句話倒提醒了李棉,他確實沒碰過女孩的手,他的自卑感

上來了。

“敢碰碰我嗎?”劉美美故意向他這邊傾斜過來。

這明明是挑逗,三十歲的男人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誰抵

擋得了。

“有什麼不敢?”李棉一把將劉美美的手抓過來放在自己的腿

上。事後李棉想,當時真不知哪來的勇氣。劉美美趁機將身子完

全靠在他身上,整個人軟下去。李棉的血液在體內奔騰起來,全

身都灼熱了,他忍不住摟緊了她。他控製不了自己的手,仿佛那

已經不是他的手了,別人的手按到了她的胸膛上,盡管隔著衣

服,但也足可以讓他體驗到了一種渴望已久的難以言說的神仙般

的感覺。

“我們回去吧。”劉美美突然說。

李棉意識到自已做錯了事,他不好意思地鬆開她,問:“你

今晚住哪裏?”

“先送你回去再說吧。”劉美美說。

“不用。”李棉說,“我自己回去行了,你住哪裏我送你。”他

覺得,他已經對不起她了,應該關心一下她,然後就到此為止

吧,剛才差點出事了。

“我就住你附近。”劉美美說。

他們回到機關大院大門口,李棉說:“行了,你走吧。”劉美

美說:“我先在你這裏坐一下行吧?”李棉說:“不了,太深夜

了。”他話是這樣說,但還是希望她多坐一會,他心裏還溫習著

剛才那種神仙般的感覺。他認為如果不對她有進一步的行動,僅

僅是摸一下不會留下什麼痕跡,是不要緊的。

劉美美進了李棉的房,就主動關上門,李棉還沒反應過來,

她已經抱住了他。李棉想,都說男人強奸女人,沒有聽說女人強

奸男人的。現在他要被女人強奸了。他想,到時他不要她,如果

她搬出什麼理由,他就說是她強奸他的。這樣想著就有點得意,

就放縱自己了。

事情結束後,李棉發現劉美美眼角有淚。李棉覺得奇怪,為

什麼哭嗎?看著她翻身那個難受的樣子,李棉估計她一定很痛,

他沒有理由讓她讓別的地方去住了。他一夜沒睡好,天還沒亮,

就到市場上買回好吃的慰勞她。

早飯之後,他們相擁著說閑話。劉美美問:“我們什麼時候

結婚?”

李棉當時還以為他們隻是玩玩,他說:“我剛調出來,結婚

太快恐怕不好。”

劉美美說:“我們堂堂正正結婚有什麼不好,結了婚好要大

一點的房子。”

李棉說:“還是等一等吧,起碼過半年,要不要家會議論我

們的,說我們閃電式結婚。”

劉美美說:“你是不是還舍不得那個姓王的,其實她有什麼

好,無非波大一點,屁股大一點,你是否貪她臉上的雀屎可以拿

回家做肥料?”

李棉覺得劉美美太惡毒,他想發火,但火最終沒能發出來,

他怕她鬧,現在是安撫她的時候,誰叫他睡了人家呢!

“還是等一等吧。”李棉克製著自己,重複著說。

劉美美說:“可能一個月都等不得了,我已經有了你的孩子,

等看得見了,人家更要議論呢。”

李棉感到害怕,但他不相信那麼容易就有了孩子,他說:

“等有了再說吧。”

劉美美說:“我這幾天正是排卵期,你懂得什麼叫做排卵期

吧?這個時候跟男人在一起肯定要懷孕的。”

李棉突然絕望了,原來以為占了她的便宜,反過來讓她拿到

了把柄,誰強奸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劉美美已經懷上了他

的孩子,如果他對劉美美有半個“不”字,這事說出來誰都會指

責他,首先在他父親那裏就要挨水煙筒,他父親不會放過他的。

這時,外麵有人敲門。李棉要去開門,劉美美一把拉住他,

她的意思是讓她去開。她拉開門時王小敏提著一袋水果站在外

麵,太陽曬得她臉紅紅的。

“哦!”劉美美將門拉開一條縫,馬上叫了一聲,“我以為是

誰,原來是王老師,你要找李棉是吧?”

王小敏看見劉美美穿著內衣,已經明白了一切,她感到非常

意外,兩眼發花,好一會才說:“我進城,順便來看看李老師。”

“李棉他剛出去了,可能一時還回不來,是不是進來坐等等

他?”劉美美說。

王小敏樣子很尷尬,她說:“不了,我還有事。”

李棉想起他回學校找不到王小敏的那天,他現在可以下結

論,那天王小敏一定是來找他了,王小敏原來是對他有意思的,

他也一直心儀著她,可是陰差陽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他心

裏隻感到痛。他後悔怎麼竟跟劉美美成了這個樣子。劉美美重新

關上門時,李棉有點懊惱地說:“要是她真的要進來坐坐怎麼

辦?”

劉美美冷冷一笑:“會嗎?”

李棉本來叫李錦。這名字是父親給起的。父親小時候讀過幾

年書,也寫得一筆好字,家裏過年門上貼的對聯都是父親自己寫

的。父親最喜歡的對聯那橫批是“前程似錦”。李棉出生時,父

親不假思索就給他取個“錦”字。

李棉小時候喜歡和村中幾個淘氣的男孩子一起玩。有一次,

他們看到狗幹好事時,就用生樹梢打,讓它們遲遲脫不開,還用

河沙撤到狗鞭上,說那是給它們加點白糖。狗的主人知道後狀告

到李棉的家裏。李棉說不關他的事,他隻是站在旁邊看。父親不

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水煙筒就照他腿上打,要不是母親及時拉

開,他的腿就被打斷了。父親的觀點是,人家狀都告到家裏來

了,你肯定有不對的地方。子不教,父之過。

父親經常教導他要行善積德,勿以惡小而為之。父親說,你

媽喂豬時手上總拿著一根棍子,不時打那頭黑豬,為什麼?因為

它搶食。你祖父生前到海上打鳥,槍響時飛起來的鳥一個個掉下

來,倒是那些飛最後的偶爾還逃得了,為什麼?槍打出頭鳥。

李棉從此明白了許多做人的道理。

上學時,語文老師點名,老將“李錦”讀作“李棉”,有同

學指出,老師你讀錯了,是“錦”字不是“棉”字。老師翻了一

下眼睛說,你懂什麼?一字三音,讀“棉”可以,讀“錦”也可

以。就沒有人再敢吱聲了。

父親說:“棉就棉吧,人是要棉一點好。”從此,“李錦”就

變成了“李棉”。後來,為李棉改名的老師被揪出來批鬥。有人

找到李棉it他到會場去做證,他還糊裏糊塗地去了。批鬥會在大

隊部麵前控地上開,那裏跪著一排批鬥對象。那天北風夾著小_

雨,批鬥對象跪在泥水裏,身上也被雨水濕透了,他們像一個個

木偶,任由風吹雨淋和批鬥者的打罵,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批

鬥到最後一個時,主持人問:“你為什麼要改無產階級革命事業

接班人的名?”

“我不認得那個字。”

“學生指出來你怎麼還不改?”

“我怕學生看不起我。”

“你是不是成心要改變我們革命事業接班人的錦繡前程?”

“沒有?”

“你是不是要把我們革命後代都變成小綿羊?”

“沒有?”

“有還是沒有?!”

“讀錯個字就改變前程了,有那麼容易嗎?”

話沒說完,他背後已經挨了一腳。

“有還是沒有?!!”

“沒有真的沒有。”

一根木棍狠狠地打在老師的腦袋上,他身子搖晃一下,接著

一塊磚頭在他的頭頂上砸下去,他終於歪倒了,鮮血像小溪一樣

流在他的臉上脖子上,流到地上的泥水裏,很快,地上紅了一

片。李棉害怕得不敢再看下去,悄悄逃回家了。整個批鬥會沒有

人問過他一句話,他這個證人如果當時有人要問他話,他就不知

該如何回答了。後來聽說那個老師死了。那天挨批鬥的有十多個

人,就隻有那個老師挨打死,因為他不老實,不認罪。

這件事在李棉心中留下一片陰森森的影子,多年來一直揮之

不去。

李棉天生一張娃娃臉,他來就不愛說話,這件事後變得更

加沉默寡言了。在中學裏,老師都說他少年老成。李棉是村裏唯

一能讀高中的孩子。高中畢業回生產隊幹活,髒活累活沒有人願

幹,他一個人默默地幹了。村裏的父母都拿他做教育自己子女的

楷模:“你看看人家李棉,用誰教?”

有一年,大隊讓村裏推薦一名青年到縣師範去讀書,村裏人

一致推薦李棉。李棉就這樣成了村裏第一個上中專的人,第一個

吃上糧簿的人,再後來還成為第一個進縣城工作的人。

李棉寫的第一篇稿是主席書記在各界人士座談會上的講話。

主席書記看了說:“好是好,但路線方針政策講得少了些,上級

領導的講話也要多引用,否則沒有說服力。”

“主席,我懂了。”李棉若有所悟地說。

龍大河擔心主席書記再一次不滿意李棉的稿子,他向李棉傳

授真經說:“領導講話都是幾方麵的內容:認清形勢,提髙認識,

統一思想,加強領導。你以後給領導寫講話稿就按這個提綱寫,

將內容填進去就行了。”

“我懂了,龍副。”李棉感激地點頭說。他找了很多講話稿琢

磨,他驚喜地發現凡講話稿前麵都是這樣開的頭:在……的指引

下、在……正確領導下、在……的直接領導下……他一一用上

了。因此,他的第二篇講話稿得到了主席書記的髙度讚揚。自那

以後,主席書記大會小會都用李棉寫的講話稿,李棉成為全縣最

忙碌的人,白天晚上都在為主席書記寫講話稿,李棉也因此成為

單位裏的紅人,甚至縣裏的紅人。就在這個時候,龍大河的校

友,教育局副局長鼓新升任局長,為劉美美辦轉公辦手續,並將

她調進了縣教育局。

一天晚上,李棉在家裏寫講話稿,劉美美站在他旁邊看,她

看著看著忍不住笑起來。李棉問她笑什麼。她說沒笑什麼。但上

床後劉美美突然說:“你什麼都是軟棉棉的,隻有你寫的講話稿

才是硬邦邦的。”李棉明白,劉美美是笑話他。他也知道他自己

滿足不了她。但他沒有辦法。

硬邦邦的講話稿讓主席書記興奮不已。有一次,主席書記對

龍大河說:“幹脆讓他到縣委辦來算了。”龍大河有點舍不得,但

主席書記開口了,他不能不同意。可就在準備辦手續的時候,主

席書記突然要調走了。主席書記臨走時給龍大河留了句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