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提拔使用吧,
單位的辦公室和幾個委員會的主任副主任都已有有了,隻有
一個委員還一正兩副。不久,單位常委們舉行會議,通過了李棉
委員會副主任的任命。
這個委員會原來三個人都年過半百了,身體也不大好,經常
不到辦公室,實際上班的隻有李棉一個人。縣裏凡開會都少不了
縣直部委辦局的一名領導,他們委員會四個人都是領導,而其中
三個還經常不上班。通知主任開的會,主任就對李棉說:“李副
代我去吧。”李棉隻能服從,人家是主任,他是副主任,副主任
肯定得聽主任的。通知有關副主任參加的會,那兩個副主任一會
說身體有什麼問題,一會說有什麼急事要處理,主任就讓李棉參
加。李棉覺得同事之間不應該計較,誰都有需要別人幫助的時
候。“如果他們去不了,那我去吧。”李棉說。因此什麼會都讓他
參加。他上班的主要工作就是開會。他成了開會專家。
李棉開會坐得端端正正,認真做記錄,縣電視台的記者總喜
歡攝下他的鏡頭,每天晚上縣裏的電視新聞總有李棉幾秒鍾的特
寫閃過。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他最多十天就記滿了。開完會回去
他給主任打電話,要給主任彙報。
“不用了,你做好筆記就行了。”主任說。
李棉不放心,說:“領導反複強調,正職開會回來要傳達,
副職參加會的回來要向正職彙報。”
主任說:“不用了不用了。”
李棉的工作一下子簡單化了,他上班就帶著筆記本到會場去
開會。經過一段時間的比較,李棉發現主席台上領導的講話其實
都是龍大河教給他的那個模式,即使同一個會有幾個領導講話,
也是字詞不同而已,意思是一樣的。甲領導說,工作要上一個新
台階。乙領導就說,把工作推上一個新台階。甲領導說開創新局
麵。乙領導就說要出現一個新局麵。乙領導說,等一下甲領導還
要做重要指示,由於時間關係,我就講這麼多吧。甲領導接過話
t
筒說,剛才乙領導已經講得很全麵很具體了,我完全同意,下麵
我再談幾點意見。
有一次,龍大河對李棉說:“縣裏的會你們這個委員會從來
沒有缺席過,這很好。”這使李棉心裏很受用,沒有什麼比工作
得到領導的肯定更令他心裏舒服的了。
劉美美喜歡睡懶覺,她第一次在李棉那裏過夜就表現出來
了。當時李棉也鼓勵她多睡,反正沒有她的事。但正式結婚尤其
女兒出生之後,一個家庭主婦喜歡睡懶覺就有些麻煩。每天早上
都是李棉爬起來煮早餐,然後侍候女兒上學,從家裏到學校再到
單位要繞縣城兜大半個圈。中午下班後劉美美順路接女兒,買菜
煮飯洗衣服都是李棉。
李棉整天都忙個不停,晚上常常十一點鍾以後才洗完衣服。
劉美美喜歡看電視連續劇,看完連續劇才洗澡,等她洗完澡他才
能為她洗衣服。李棉曾提議買台洗衣機。劉美美說:“買衣機可
以,但我的衣服不能用洗衣機洗她認為洗衣機會洗壞她的衣
服。李棉便不想買了。劉美美的衣服最多,洗起來花的時間也最
多,如果她不用洗衣機洗,那買洗衣機的意義就不大了。
劉美美經常出差,近的是鄉鎮,遠的是海南北京。李棉不理
解為什麼到鄉鎮去也要住,最遠也不過40公裏,吃過晚飯再回
縣城也是晚上七八點鍾的事。劉美美卻說,“領導要住我有什麼
辦法。人家下鄉是檢査工作。”領導是教育局局長彭新,馬國芳
的丈夫。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劉美美對李棉的那種作用就變得可有可
無了。李棉有時地她暗示一下,想跟她親熱親熱,但她常常視而
不見,而他又不好強求她。這樣的日子一長,李棉那玩意兒慢慢
就更不中用了。
劉美美一直關注著王小敏情況,不時問起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問李棉時總是一副酸溜溜的樣子:“見過王小敏嗎?聽說跟了
個包工頭,你知道吧?”
王小敏自那次敲門見不著他,就再也不在他的視野裏出現
過。其實他已經沒有臉再見她,他害怕見到她,他覺得對不起
她,他隻希望她過得幸福。但偶爾聽到的一些有關她的事情,他
覺得她並不幸福。他因此更感到內疚。劉美美老在他前麵提起王
小敏,他覺得劉美美成心要嘲笑她。李棉覺得實在無聊,但麵對
這樣的老婆,他有什麼辦法呢?他說:“誰見過王小敏?她跟了
包工頭跟我有個麼關係?”
劉美美問:“她沒找過你嗎?”
李棉說:“她找我幹什麼?”
劉美美臉上就顯出一副得意的神色,眼眉一挑一挑的。
李棉先見到的是洪清清。洪清清不知什麼時候辭職了,在縣
城裏開個早餐店。女兒住校了,星期天,劉美美不在家,李棉沒
钃
有煮早餐,就上街吃。他走著走著來到一片水果攤旁邊,那裏露
天擺了很多小桌子,很多人圍著桌子等東西吃。李棉就參加進去
了。那裏的特色是豬下水煮米粉。李棉吃完要走的時候,一個臃
腫的女人移步來到他身旁,問:“你不是李老師嗎?”這就是洪青
青。如果不是對方主動跟他打招呼,他根本不敢認她。她豐滿起
來了,有胸也有臀了,兩腮還奇怪地放著紅光,看去十分年輕。
她果然給人開發出來了,不知誰本事這麼大,也不知這中間豬下
水煮米粉起不起作用。
李棉頗感意外:“你怎麼在這裏?”
洪清清說:“我早不教書了。”
李棉說:“我知道你辭職了但不知道你幹什麼去。”
劉美美跟李棉結婚不久洪清清就由人介紹認識了城裏的一個
貨車司機,不到半年就結婚了。看樣子她現在過得很知足很幸
福。李棉覺得,洪清清是個好妻子好母親,當初能娶她也不一定
是壞事。
洪清清說:“小黃開了個鋪子,順便賣早餐,人手不夠,他
讓我出來幫看攤,我就出來了。”這時一個肥頭大腦年近五旬的
光頭男人向這邊走過來。洪清清介紹說:“這是我愛人小黃。這
是我從前的同事李老師。”
李棉心裏忍不住想笑,那麼一個老頭子還“小黃”。李棉看
得出來,洪清清一臉得意之色,他說:“洪老師現在當老板了。”
洪清清說:“我們是個體戶,混碗飯吃就是了,怎麼能跟李
主任你比?”正正經經稱他主任了。李棉想問一下王小敏現在情
況如何,但話到嘴邊又收了回來。他感到臉上發燒。李棉一急臉
就紅,不知是不是因為臉皮特別薄的緣故6他沒說什麼就逃跑似
的離開了。
李棉碰到王小敏是一個個霪雨霏霏的下午。那天的雨是突然
下起來的,他沒帶雨傘,自己一個人在街上走回家,突然一輛日
本轎車停在他旁邊。他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對不起這輛
轎車的地方。等他清醒過來,才看到從司機位上探出一個女人的
腦袋,那是王小敏。
“沒認出吧?”王小敏說,“上來,你要去哪裏我送你。”
李棉不打算上她的車,也不準備讓她送,他說:“我回家,
很近的就到了。”
王小敏伸手為他打開了車門,說:“上來,你是不是怕我吃
了你,要不就擔心回家去跪床頭?”
李棉猶猶豫豫最後還是上車了,他說:“王老師,真不敢認
你了。”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洪清清那裏他也說過這樣的話,心裏
很不滿自己,怎麼說話的水平那麼差,是不是因為老聽一些重複
講話,自己說話也愛重複了?
王小敏說:“不要再叫我老師了,我討厭‘老師,這兩個字。
我早不教書了。”她頭發沒有紮,又長又黑,臉上的雀斑不見了,
臉又白又嫩,也比以前飽滿了。
李棉坐在車上很不自在,總想找話說但就是不知說什麼好
了。小車沒有征得李棉的同意,自作主張繞過大街向郊區駛去。
王小敏隱隱約約向李棉透露她的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那天一定在房裏,我恨不得進去給你兩巴掌。”王
小敏提起劉美美開門迎接她的事,樣子還是惡狠狠的。
沒過幾天,縣城中學一個老師托人介紹認識王小敏後,向王
小敏發起了進攻。王小敏就跟他結婚了。失戀的姑娘都很容易嫁
人。婚後不久中學老師辭職去了海南,半年之後回來說他在那邊
跟公司老總的女兒好上了。那時王小敏已經挺著個大肚了,她大
哭一場,她問他:“你是愛公司老總的錢還是公司老總的女兒?”
丈夫說:“二者兼而有之吧,她不比你漂亮,但她可以幫助我在
海南站穩腳跟,幫助我幹一番事業。”王小敏說:“要是這樣你幹
脆不回來算了,免得我知道了痛苦。”丈夫說:“我是回來跟你辦
離婚的,我知道對不起你,但我別無選擇。”
嗎?”
丈夫說:“那邊也懷上了,這個是你的了。”
王小敏說:“你想得美,我打掉。”
丈夫說:“隨你吧,但最好還是留著。”他從包裏掏錢,每次
掏一捆,每捆一千,共掏了十次,然後又交給他一本存折。那時
最大張的鈔票也隻是十元,他帶不了那麼多現金。
王小敏說:“錢我要了,孩子我也打掉,我不能看著一個沒
有爸的孩子。”
丈夫說:“誰說孩子沒有爸,告訴他爸在外麵就行了。”
王小敏說:“你做夢吧。”
但是,跟丈夫辦完手續,她考慮再三,還是將孩子留了下
來。當然孩子一出生,她就送回家扔給了她媽。她再無心回學
校,身體恢複之後,她就去了海南。她是想看看海南是什麼樣
子。她找上一家旅行社,本來要跟團旅遊的,但在旅行社坐了十
多分鍾,她突發奇想,望著坐在總經理位置上的一位很帥的年輕
男子問:“有沒有一人一團的?”
那年輕男人一愣,但他反應也極快,笑著說:“有啊,隻是
費用髙,主要是導遊費交通費高了。”
她問是多少?
年輕男子眨一下眼睛報出一個數字。她毫不猶豫表示可以接
受。
“你準備派什麼車讓誰給我導遊?”她問。
年輕男子說:“車嘛,是進口小轎車,導遊你可以自己選。”
他望了望掛在牆上的一排員工照片。
她說:“要是讓我選,我選這個。”她指了指總經理的照片,
“總經理也能帶團吧?”
年輕男子不假思索就說:“沒問題。”
原定計劃是兩天遊,市區一天,三亞一天,但實際上他們一
起在市區住了三個晚上,在三亞住了兩個晚上。王小敏希望在什
麼地方突然讓他前夫碰到,但直到拿了那個旅行社總經理送給她
的一萬塊錢回來,始終沒見著前夫的影子。她有點不甘心,但還
是回來了。此後她還去了幾次海南,每次去都是那個總經理接待
她,回來時也送一點錢,隻是一次比一次少了。
“我可以到這裏來找工作嗎?”最後的一次,王小敏試探著
問。
“不可以。”總經理斷然說,“這裏不適合你。”他很大方地給
了她兩萬塊錢,讓他回去找適合自己的工作做,“下一步我要出
差很長時間,你不用再找我了。”
王小敏對總經理粲然一笑,離開了海南。她回來後什麼也不
做,跟著一個鄉鎮的包工頭一直生活到現在。
李棉算算,王小敏也有三十多歲了,看去卻很年輕,比當老
師時風騷多了。
“敢不敢跟我出去玩?”王小敏給李棉丟一個眉眼,問,“上
賓館,或者到海灘?”
李棉想,王小敏沒有感情,但她有錢,可他有什麼呢,既沒
有感情又沒有錢。如果他跟她出去玩,說不定明天就成為新聞人
物,劉美美罰他跪床頭算是輕鬆的了,他說:“我沒有那個福分。
送我回去吧,我下午還得開會。”
六
別人參加會議總喜歡遲到早退,會議開始幾分種就出去小
便,進進出出的。李棉到會總是提前,他進入會場前還要好好地
小便一次。剛有機會開會的時候,李棉最擔心的是會議中間尿
急,領導在上麵講話,他站起來走出去小便,然後又走回來,讓
會場裏那麼多人看著,尤其是讓坐在主席台上的領導看著,不知
道人家會怎麼看,說他屁股坐不穩,那是會風紀律問題,而他本
來是很注意會風很守紀律的,這不冤枉嗎?說他腎功能有問題,
那更麻煩,為什麼腎功能會有問題,輕者說你性生活頻繁,就算
是跟妻子,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要說得嚴重點就懷疑你生活作
風有問題,甚至已經染上性病了。為了會議中間不出去小便,李
棉開會前盡量少喝水,甚至不喝水,萬一會議中間尿急,他一般
也采取忍的方法,好在慢慢就習慣了。因此,李棉開會一般一坐
下來就堅持到散會。
■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李棉坐到椅子上就昏昏欲睡,他記筆記
的手不知不覺就沒有勁了。他知道那樣不對,上麵領導講話那麼
辛苦,他下麵怎麼能無動於衷?但人一旦要睡也真沒有辦法。李
棉記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次會議上開始睡著了的。他第一次睡醒過
來時自己昨了一跳,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電視台記者的攝像機鏡
頭是否對著他,看看主席台上是否有領導發現他在下麵睡覺。幸
好,電視記者不在,主席台上也沒有人注意到他。主席台上的領
導除了正在讀講稿那個搖頭晃腦,眉飛色舞,不時比劃著手勢
外,其他的領導都無精打采,一個個目光呆滯,仿佛也在打瞌
睡。龍大河坐在主席台的後排邊上,凡開會龍大河都可以坐主席
台,但都是坐在後排的邊上。李棉覺得他比下麵的人還辛苦,下
麵那麼多人看著,他肯定不好意思睡覺。他隻能閉目養神,或者
看看別的書。但李棉知道他從來不喜歡看書,隻是每天看看報紙
的題目,他對報紙有看法,一邊看一邊罵娘,說那不是吹牛就是
變相廣告。
李棉在會上睡覺,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以後,他凡會
必睡了。他已經適應了那個環境,在那個環境裏他覺得沒有任何
心理負擔,反正也不可能做其他事情,就徹底放鬆心安理得睡
了,上麵領導的講話總是一頻率,不像催眠曲勝似催眠曲,他
聽著聽著,感覺就進人一種狀態,身子就輕輕地飄起來。
“你總說要呼我,怎麼老不見呼我?”
“我真呼你了你去不去?”
“怎麼不去,別人呼我我也許不去,你呼我我一定去。”
“那今晚我呼你了。”
“那今晚我等你了。”
李棉在夢中聽到左側一女一男打情罵俏,他睜開眼睛看看四
周,會議還在正常地進行中。周圍的人除了打情罵俏,也有閉目
養神的,也有看書的,當然也有認真做記錄的。李棉看看那對正
在打情罵俏的男女攤開放在麵前的筆記本,男的那本空空如也什
麼都沒寫,女的那本隻寫了個會議的名稱。李棉立即受到了啟
發,從此做會議記錄更省事了,他常常是先記個會議名稱,然後
就按認清形勢統一思想提髙認識加強領導這幾個方麵填上去。也
因為如此,以後開會時間越來越難打發。
坐在李棉後麵的一個局長一進人會場就將兩隻腳搭到桌子
上,對著李棉的後腦勺,襪子散發出死老鼠般的腐臭味,直鑽進
李棉的鼻孔裏,讓他通心透肺地難受,但沒有辦法,現在會還沒
有散,要走是不行的,萬一人家點名怎麼辦,如果情況報告到他
們主任那裏,他就挨批評:“讓你開會你怎麼不去?”他能說聞不
了臭襪子的味而早退嗎?忍不忍不就行了嗎?一點臭襪子的味都
受不了怎麼能當副主任?李棉坐直身子離了靠背,盡量離得遠
些,他想聞不起可是躲得起。但鄰座的煙又正好從他鼻子邊飄過
來。鄰座看見李棉難受的樣子,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不抽
就想睡。”李棉說:“沒事沒事。”他想,這會議室又不是自己的
臥室,人家要抽煙就抽煙,這位鄰座肯說句對不起已經算修養好
了。李棉想找一些事來做,左想右想,突然發現手指甲長了,便
掏出指甲銀來剪手指甲。他一點點地剪,剪過後又小心地磨。此
後他的手指甲都是在會場上剪的。他的指甲剪得非常漂亮,每個
的弧度都非常一致,磨得也非常平滑。後來他想剪腳甲,但那樣
要脫掉襪子,他開始覺得不文明,但確實想不到有什麼事可做
了,咬咬牙還是將襪子脫掉,他認為剪腳甲總比別人將腳搭到桌
子上睡覺文明。剪腳甲時間也不長,剪完腳甲又做些什麼呢?李
棉望著窗外,窗外原有一排大王椰,長得三層樓那麼髙了,不知
什麼時候突然不見了,卻換上了一些一米多高的小大王椰。
“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不見了。”鄰座見李棉看著窗外出
神,他也發現了這個變化。
“沒有錢發工資,賣了,好幾千塊錢一棵呢!”鄰座的鄰座
說。
“賓館不是靠縣裏開會收場租就可以養活那幾百號人了嗎?”
“縣裏財政困難,都欠著呢。”
李棉突然看見一棵大王椰在飄,飄著飄著就立在主席台中央
了。他眨眨眼睛,是自己眼花了。
坐在李棉前麵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局長,穿著一件薄薄襯衫,
文胸的帶子清清楚楚地勒進她背部的肌肉裏,她顯然是長了多餘
的肉。她正在跟彭新說話。彭新這家夥開會總喜歡坐最後排,今
天一定是衝著女局長才坐到前麵來的。彭新那圓柱形的軀體正歪
著靠向女局長一邊。
“聽說你的舞跳得不錯?”彭新說。
女局長說:“我從來不跳舞。”
“你那麼漂亮不跳舞不是太可惜了?”彭新說。
女局長說:“你經常去跳舞是吧?”
“什麼時候請你去跳舞?”彭新說。
女局長說:“隻要你請,什麼時候都可以。”
彭新向她眨眨眼睛,然後又故意用舌頭舔一下嘴唇,意思是
要吻她。她的大眼睛友好地瞪了他一下。女局長早幾年前是個很
漂亮的少婦,聽說某某領導跟她出了趟差,回來就做了副局長,
沒多久又做了局長。人大常委們投票通過前讓她在會上做幾分鍾
的表述,她站上去竟害怕得將祖國說成民國。常委們有異議,說
讓她做正局長是不是開玩笑?情況彙報上去,領導馬上讓大家休
會,做思想工作,要大家跟上麵保持一致,女局長便通過了。現
在女局長全方位發福,走起路來很多部位都可以顫動。
李棉突然聞到一股味兒,不知是彭新發出來的還是女局長發
出來的,他覺得跟他妻子劉美美喜歡用的那種香水有點像。這感
覺真見鬼,劉美美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回到家裏,他細心地聞了
一下劉美美身上的香水味,果然就是開會時聞到的味兒。劉美美
問他幹什麼。他說沒幹什麼。他估計也許這個女局長也用劉美美
喜歡的那種香水。
七
“你今天也不上班嗎?”早上,劉美美躺在沙發裏,看見李棉
還是沒有去上班的意思,又問。
李棉突然感到喉頭發幹,他囁嚅著說:“我內退了。”聲音小
小的。
劉美美睜大眼睛問:“是真的嗎?單位裏退了幾個?是你自
己要求退還是領導要你退?”
李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聲音變得更加小,他低著頭說:
“單位裏就我自己一個,領導讓我退,我就同意了。”
$
“增加多少級工資?”劉美美問,聲音冷得讓李棉顫抖起來。
李棉好不容易才從氣管裏擠出兩個字:“沒有。”
劉美美一聽沒增工資,手上的水杯就重重地頓在茶幾上:
“柿子就揀軟的捏!”
李棉並不覺得他被人捏柿子了,他分辯說:“反正工資照領,
到年齡才辦退休手續,我想這樣也沒有虧什麼,又不用上班。”
“不虧怎麼沒有人肯退,領導怎麼不動動員其他人退而動員
你退?以後還給你發獎金嗎?參觀旅遊還讓你去嗎?沒有副主任
這頂狗頭帽了還有人看得起你嗎?聽說以後公務員要成倍長工
資,你退了這幾十年不等於白幹了?”劉美美一連串的問題問得
李棉無法招架。他想說,一^年那麼幾塊錢的獎金你不是不知道,
我工作幾十年就下過幾次鄉,哪有機會旅遊過,那頂狗頭帽,戴
了人家反而看不起,至於公務員成倍長工資,那是人們美好的願
意,縣裏現在正千方百計扣減公務員的工資做工程,哪裏有錢增
加公務員工資?但他沒有說,他隻能沉默,他知道劉美美正在火
頭上,他不想往那上麵再繞油^“你的骨頭真不知哪裏去了!”劉
美美咬咬牙,臉偏到別處去不理他了。
龍大河為什麼不去動員其他人而要動員他,他骨頭好好的幹
嗎劉美美總要說他骨頭哪裏去了?這些問題李棉都回答不上,但
他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單位裏超編的隻有一個人,不是他內退
就是別人內退,既然領導讓他退他就退,這沒有什麼不對的。
李棉內退後劉美美對他更是看不慣,一會說他買的青菜太
老,全是蟲口子,一會說他買的青菜太嫩,農藥一定噴得多,否
則怎麼沒有蟲口子,一會說他飯沒煮熟,吃起來像沙子,一會說
他洗的衣服總是皺皺巴巴,洗後怎麼不用力抖幾下?李棉覺得這
裏雖然是他的家,但離開了會場和辦公室那種環境的調劑,他就
適應不了了,仿佛走鋼絲繩,會議和辦公室是那根平衡木,手裏
沒有了平衡木,整個人就失去了平衡。
劉美美歪在沙發裏若有所思,半晌才問:“你在家幹什麼
呢?”
“我以後就專心買菜做飯洗衣服。”李棉說,“做家庭婦男。”
“沒出息!”劉美美用鼻子哼一聲,端起水杯,喝完杯中的蜂
蜜水,看一眼李棉,站起來打電話:“我現在去辦公室。”
李棉覺得奇怪,去辦公室就去辦公室,幹嗎老要打電話告訴
別人,她是跟誰打電話?
次日,李棉吃過早餐就做出要出門的樣子。
“內退了你還去哪裏?”劉美美問,臉上卻有高興之色。
李棉說“今天單位裏開會通知我去。”
劉美美一點一點慢慢地喝著蜂蜜水,這回沒有跟誰打電話說
要去辦公室。李棉就出門了。他在馬路上溜達一圈就回了家。進
家的門在裏麵反鎖了。他大聲叫,裏麵沒有反應,隻好用力敲
,很久,劉美美才拉開門縫探出頭,她看見是李棉,紅潤的臉
像是變灰了點,她問:“你不是去開會嗎,怎麼又回來了?”
李棉說:“領導另外有會,改期了。”
劉美美說:“房間的門鎖死開不得了,你去找個修鎖的人來
看看。”
李棉說:“是不是你的鑰匙有什麼問題了,拿我的鑰匙試
試。”要進去開房間的門。
劉美美用身體將李棉擋在外麵,說:“不是鑰匙的問題,是
鎖出問題了,你去吧,快去找個修鎖的來,單位裏的人等著我
呢。”
李棉不想跟她吵,但也沒有去找修鎖的人,他隻是在房子外
呆了一會。他看見彭新從他家裏出來,匆匆往外走,一邊走一邊
用手撥著頭發。劉美美探頭左看右看才將門關上。李棉就回去
了。劉美美已經坐在廳裏的沙發上喝水,那一定又是蜂蜜水了。
她不知聽誰說蜂蜜美容,每天一杯蜂蜜水。他覺得她已經夠美
了,女人一美就惹事。她沒看到修鎖師傅,問:“修鎖的呢?”
“我問了兩個修鎖的,他們說現在的鎖都是這樣,有時免不
了出問題,但往往不用修自己弄幾下就好了。”李棉說。
“有這種事?”劉美美說,“那你試試吧。”
李棉走到房門口,用鑰匙一捅,門就開了,一股怪味撲鼻而
來,他說:“窗簾要打開,通風透氣才不易生病。”他記得今早是
他拉開的窗簾。
“我換衣服忘記拉開了。”劉美美說,帶點自責的意思,這是
李棉內退回來以來她對他說的一句最溫柔最客氣的話。可是今早
劉美美穿的睡衣現在還在身上。她這時才回房換了衣服,拿了小
皮包出門。
李棉回到房間裏左看右看,覺得看什麼都刺眼,看被子不
順,看衣櫃也不順,好像那上麵都沾有人家的東西,他從劉美美
的化妝台上一手拿起她的化妝拿,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發出一種
讓李棉非常解氣的聲音,化妝品立時迸裂出來散了一地,他還用
腳在上麵踏了幾下,然後才倒到床上喘氣。他真想大鬧一場但
平靜下來想想,覺得此事鬧出來對他也不是光彩的事,劉美美畢
竟是他的妻子,他們還得在一起過日子。當然離婚不是不可以,
但他們一旦離婚,人家怎麼議論,誰是誰非往往就憑一張嘴,他
能說得過劉美美嗎?他幾十年的好形象很可能就會毀於一旦。如
果劉美美不是太笨,如果劉美美還有羞恥感,不想鬧到街談巷議
什麼的,今後她應該知道怎麼做了。李棉早就知道有個成語叫做
紅杏出牆,多少人的老婆有這種事,連古代的皇宮裏都有皇後偷
人的醜聞,位極人君的皇帝往往也無可奈何不了了之,他小小一
個內退了的副科級幹部算什麼呢?
將要下班的時候,他害怕劉美美回來看見滿地的化妝品會發
火,就用垃圾撮掃起來倒了。
八
龍大河死得很慘。那天,他坐的是單位新買的桑塔納。桑塔
納磨合期剛過,龍大河坐在上麵感覺非常好。他們出縣城後,前
麵一直沒有車。後來一輛93款的本田突然超了他們,而且超過
他們後距離又沒有拉開,總是擋著他們的視線。龍大河坐在司機
位旁邊,他不像其他領導,總躲在後麵,他喜歡坐前麵的位置,
也許他喜歡看前麵的風景,也許他喜歡讓別人看他坐在車上的風
“這是我們縣的車吧?”龍大河不大會認車牌,他厭惡地問。
“是我們縣的車牌。”司機肯定地說,“好像是哪個鄉一個包—
工頭的車。”
“肯定是走私車,當時名義上講是做邊貿,實際是走私。”龍
大河氣憤地說。他已經忘記前不久自己坐的那輛舊本田也是走私
車。他常說,日本四十年代是武裝侵略,九十年代是經濟侵略,
現在走私車居然還要超國產車,這在道義上已經講不過去,鄉鎮
車超縣領導的車,那是不懂規矩,超車後還要擋在人家前麵,就
大逆不道了。龍大河一肚子不快全集中到一個字上:“超!”
司機便加油,眨眼之間本田就被甩在後麵了。當桑搭納與本
田並排的那一瞬,龍大河特別偏臉看一眼本田車的司機,原來還
是個長頭發女人,哼!女人還有比這個更不自量的嗎?
“一個破本田也要超我們的車。”龍大河心裏本來要說“一個
長毛也想超我們的車”,但話出口卻不由自主地換了,仿佛本田
跟桑塔納代表的是兩個國家,是敵我矛盾,而他跟長發女人畢竟
都是中國人,是內部矛盾,“我們這輛桑塔納,你拿本田跟我換
我也不換。”
如果這回本田老老實實跟在後麵,這起車禍可能就避免了6
可是本田不知什麼原因,也許日本鬼子在作祟,非要欺負我們中
國人,龍大河正在那裏說國家汽車工業的快速發展時,本田居然
又跑到桑搭納的前麵了。
“真是豈有此理!”龍大河說,嘴角的白沫像退潮時水邊的泡
沫不安分地嚅動著,他又下命令道:“超!”
如果司機冷靜一點,這起車禍也許也不會發生,但那天司機
不知是不是也討厭那輛本田,或者受龍大河的愛國情緒感染了,
反正他又超過去了。
“把它甩遠點。”龍大河憤憤地說,“讓他知道自己開的什麼
破車。”看著自己坐的車一點點地將人家拋在後麵,龍大河說話
的語氣有一種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得意。
也許天命如此,當龍大河他們的桑塔納平穩地在二級公路上
行駛,司機和龍大河都不擔心本田再有超過他們的機會的時候,
突然,那輛該死的本田又出現在他們的麵前了,龍大河心頭難受
得真痙攣,吹胡子瞪眼睛跺腳頓屁股簡直要跳起來了:“操你娘
的超!”
就在他們的桑塔納超過本田與本田並駕齊驅的時候,對麵突然
出現一輛超寬超高超重運器械的大卡車,嶄新的桑塔納以迅雷不及
掩耳之勢鑽進了大卡車的腹部,就像小牛犢鑽到母牛的腿下吃奶。
參加龍大河遺體告別人的人廖廖無幾,出乎大家的意料,這
對一個任上因公殉職的處級領導來說,真有點冷清。龍大河雖是
副主席,但組織曾發下文件任命他為正級級幹部,靈常正麵會標
“龍大河同誌(正處級)遺體告別會”之所以特別加個括號就是
要提醒大家不要忘記躺在鮮花叢中的人是什麼級別。
劉美美曾說過不同意李棉參加龍大河的告別會。李棉當時
想,不參加就不參加吧。但最後還是參加了,他覺得無論如何要
看看龍大河死後是一副什麼樣子。
彭新是龍大河的校友,他們關係一直不錯,但李棉左看右看
並不見他,不知是不是劉美美不讓他參加。
告別會將要開始時,門外突然進來一個身穿素服的女人,大
家都抬頭向她望過去。來人是王小敏。她走到隊伍的後麵站住就
低下了頭。李棉不解,她為什麼來參加龍大河的告別會?難道王
小敏是龍大河的親戚,可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這將是個謎,永遠沒有人得知的謎。這個謎隻有王小敏自己
知道。那天龍大河坐的桑塔納超的本田車正是王小敏開的。她後
來才知道超她車的桑塔納出事了,而且還知道是李棉他們單位的
車。她感到深深的內疚,她是特意來送遠行人的。
李棉很注意地看了龍大河的遺體。據說,他腦袋有一半不見
了。但躺在殯儀館告別台後玻璃罩裏的龍大河跟生前沒有什麼兩
樣,還是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看他翹起的嘴角就知道了。他隻
是比生前麵色白了些,眼睛已合上無法瞪起來罷了。
“到了下麵日子過平和一些吧。”李棉在心裏默默地勸告龍大
河。
告別會結束,王小敏第一個走出吿別大廳。馬國芳悄悄來到
李棉的麵前問:“這個人是誰?”李棉沒有回答馬國芳的問題,他
隻是目不轉睛地望著王小敏那輛本田轎車屁股冒出的青煙。
李棉回到家馬上進衛生間,他尿急得難受極了。但站在衛生
間老半天,也拉不出多少尿,他以為是站久了的原故。劉美美知
道他參加了龍大河的告別會,但沒有向他發火,她隻是冷眼看著
他,然後問:“你看見我擱在桌子上的那個化妝盒嗎?”
都多少天了,幹嗎還提起化妝盒?李棉的膝關節有點打戰,
這是沒有道理的事,他怕什麼呢,劉美美隻是問,看樣子還沒有
發火。
“我弄壞了。”李棉輕輕地說,像違規學生麵對嚴厲的老師,
他想,如果劉美美要在化妝盒上做文章,跟他過不去,必要時他
就攤開門鎖打不開的事,或者給馬國芳打個電話,告訴她彭新在
他不在家的時常到他家做客,然後問馬國芳是虧還是賺。
“你又不化拿我的化妝盒幹什麼?”劉美美說,臉上綻開
笑,就跟當年她從學校裏進城找他時的笑一樣楚楚動人,她真是
青春永在。
李棉心裏感到有一絲溫情,身上也有了暖和的感覺。
“我本來要幫你放好,不小心就跌壞了,另外買一個好的
吧。”李棉說。
劉美美說:“那個我很少用了,常用的我放在包裏。”
原來他摔掉的是人家已經不用的東西,李棉心裏說不清是什
麼滋味,他胡亂吃點東西就睡,他準備睡醒了再去買菜。但越睡
越累,下麵又脹得厲害,他不得不幾次上衛生間,但拉出來的似
乎越來越少,下麵仿佛給什麼東西堵住了。他對劉美美說,他覺
得累。他沒有說尿拉不出來,下麵脹得難受,雖然劉美美是他的
老婆,但老婆也是異性,而跟異性說這些是很難啟齒的。
劉美美的無名火又來了,她馬上回敬他:“我早說了,參加
這種會晦氣。”
李棉在床上躺了幾天,越躺越不行,飯也吃不下了。劉美美
讓他去看醫生。他去了。醫生讓他住院。劉美美不解,拉不出尿
有必要住院嗎?醫生對劉美美說:李棉患的是前列腺炎,已經很
嚴重了。
劉美美問醫生,李棉怎麼會得這種病。
醫生說,上年紀的人得前列腺炎的不少,腎炎、尿道感染、
性病治療不徹底等等,都可以導致前列腺炎。
劉美美說,他沒有過這些問題。
醫生說:“長期性生活故意延長時間,或者不排精,也會導
致前列腺炎。”
劉美美有些不好意思了:“這就更沒有了。”
醫生說:“有人喜歡睡懶覺,早上尿急了,但總也不想起床,
尤其是冬天,時間一長,往往也會導致前列腺出問題。”
劉美美一笑,說:“他這人從來不睡懶覺,睡懶覺的是我。”
醫生好像被劉美美的直率感動了,也一笑說;“那我就不懂
了。”想了一想又說,“當然,有人說長期壓抑往往也會得前列腺
炎,但我並不這樣看。”
劉美美覺得奇怪,醫生怎麼知道李棉長期壓抑?他性格就那
個樣子,像個癟皮球,誰在上麵揣一腳都無所謂,哪裏存在什麼
壓抑不壓抑?按理說,這種人是該長壽的。
醫生似乎要盡量在這位美麗的女人麵前多表現一下,他停了
停又說:“一個人活動少,尤其是長期坐著不動,得前列腺炎的
可能性也會增大的。”
劉美美終於有同感,她說:“對了,他整天開會,往往一坐
就半天。”她想,李棉的問題一定就出在這上麵。
醫生突然笑起來,他說:“這麼說來,他是開會開的了,這
叫病從耳入。”
劉美美忍不住跟著也笑起來。
住進醫院裏不久,李棉回了一趟家,將他多年積累下來的
幾十本厚厚的筆記本裝進一個紙箱,拉到了病房裏。那都是他開
會做的記錄,那也是他生命的記錄。他躺在床上整天翻看他的會
議記錄。劉美美問他還看那些東西幹什麼。他沒有回答。他是在
回顧他逝去的歲月,他是追尋他忙碌的影子,他是召喚他風光的
昨天,他又回到了會議室裏,躺在那些藤沙發裏聽著領沒完沒
了的講話……他終於騰空而起,突然就坐到主席台上。李棉看著
台牌上自己的名字半信半疑,開始猶猶豫豫並不敢坐下去,他不
相信他會有資格坐到主席台上。大會主持人說:“你在下麵坐了
十幾年,早該讓你到上麵來坐坐了。”李棉就半個屁股坐下去,
他覺得很不習慣,感到下麵的人都朝他望過來,旁邊的人也向他
投來不太信任的目光。大會主持人說:“輪到你講話了。”李棉
說:“我不說了。”主持人說:“還是說幾句吧。”李棉說:“該說
的他們都說了。”主持人說:“你不說幾句不好吧?”李棉說:“我
確實沒有什麼要說的了。”主持人說:“既然已經來了就說幾句
吧,大家都說你怎麼不說?能坐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啊!”李棉
感到難為情,坐了大家的位置,吃了人家的飯,說就說幾句吧。
他說,今天會明天會天天開會,你也講我也講人人都講誰來落
實,水是液體冰是固體霧是氣體但那都是水你知道嗎?狗是動物
貓是動物牛是動物人也是動物你知道嗎?太陽是熱的月亮是圓的
星星比月亮還要大你知道嗎?思想要正情況要明不要乳房當屁股
你知道嗎?虛功實做開拓進取脫裙致富他們反複講了我還想再強
調幾句。李棉覺得下麵唧唧喳喳,沒有幾個人注意聽他講話,他
生氣了,突然坐直身子不說了。這辦法真行,下麵馬上肅靜下來
了。李棉說你們講嘛你們講我就不講大家在這裏坐看誰怕誰。他
腦子一激靈意識到開的是鬥雞者協會九九八十一次理事會,他剛
才離題了,再看看手表,會議時間早超過了,難怪下麵講話。他
於是說,由於時間關係言歸正傳吧,有人問我生男生女有什麼奧
秘,我說有,你想生男孩就吃鹹性東西就多吃些鹽,你想生女孩
就吃酸性東西就多吃些醋,要記住鹽是堿性醋是酸性不要弄錯
了,當然還要算好排卵期性子不要急慢慢來……有人突然搶過他
的發言稿,說:“你準備寫檢討吧,生男生女的秘密是隨便泄露
得的嗎?以後男女比例失調怎麼辦?”聽到要他寫檢討,李棉馬
上想起多年前批鬥他的老師的場麵,他突然癱軟下來,眼淚鼻涕
流了滿麵,他哭著乞求說我知錯了我知錯了還不行嗎你們放過我
吧。這一驚,使他突然睜開眼睛,原來是南柯一夢。他感到內衣
裏涼冰冰的,全身是汗。
九
又是一個早晨。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天氣很好。太陽早早
就出來了,淡淡的紅色從走廊那邊灑進來。走廊是醫院的走廓,
不是他們單位辦公室的走廊。他記得龍大河派人叫他到主席辦公
室談話的那天,他也很注意走廊上的陽光。他想起那天龍大河跟
他談話是那麼客氣,龍大河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怎麼就死了,
怎麼突然就成為另一個世界的人了?龍大河是死人路上走,他是
病人床上睡。可是他知道他離那天也不遠了。人總得一死,出生
的那天就注定要死,每活一秒就減少一秒鍾的壽命,隻是人們總
喜歡等到將死時才知道珍惜生命,才來個生命倒計時,如果一出
生就開始倒計時就好了。李棉現在突然感到活著的美好,活著的
幸福,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再活一回,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
實在太窩囊了。他的雙眼突然變得發直,他想馬上見到劉美美,
他想將自己的感悟告訴她,他想跟她說,他多麼愛她,多麼愛他
們的女兒。他想看看劉美美最近的美容效果是不是比以前更好
了,聽說她現在每個星期都要到一家昂貴的美容院去一次。劉美
美近來不出差了,教育局讓她不上班,每天煮好東西送到醫院給
他吃。她每天到醫院三次,給他送飯,隻是他吃不下,他已經好
久不吃東西了。他還想回家一次,看看房伺的鎖還有沒有打不開
的時候。他也想見見女兒。在他的印象中,女兒對父母似乎沒有
多少感情,她上幼兒園以後就很少在他們身邊了,他們的義務隻
是不停地為她交納各種費用,現在女兒遠在千裏冰封的北國讀大
學,劉美美不想告訴他病的消息,以免女兒一個人在路上走去走
來,他也就沒說什麼了。
這天郵差給李棉送來一個小小的花籃。現在郵政局開展代送
鮮花業務。李棉看著精致的花籃裏怒放的鮮花,裏麵居然還有幾
支玫瑰,他感覺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勁,他覺得幾十年從沒有現
在感覺這樣好過。可是,這個花籃是誰送的呢?單位不會,他的
領導同事們曾給他送過幾斤水果。他幾乎沒有什麼朋友。親戚中
沒有人這樣時髦。劉美美對他不會那麼浪漫。女兒不在家,她還
不知道他病了。而且,誰送花會夾帶著玫瑰?他突然想起了王小
敏,他估計這籃鮮花是她讓人送來的,她一定知道他病了,她也
一定想來看他,但她不方便來,隻好讓郵差代送。他馬上有了見
王小敏的衝動,他想坐上她的小車讓她帶著出去兜兜風,上賓館
可以,去海灘也可以,她不是曾經要帶他上賓館去海灘嗎?他後
悔當時為什麼沒有答應她。他們隻是擦肩而過,就永遠地向著不
同的方向往前走,人生最大的遺憾也不過如此了,他現在還能說
什麼呢?
花籃裏的鮮花朵朵豔麗,上麵掛滿了露珠,仿佛一顆顆眼
淚,透過閃爍的眼淚,李棉看到一張淚痕斑斑的臉,那是王小敏
的臉,她早已泣不成聲。他覺得王小敏像隻無人可依的小鳥,整
天在寂寥的天空中飛去飛來,那個包工頭充其量隻是沙漠中一棵
幹枯的老樹,她隻能偶爾在上麵棲息一下歇歇腳而已,她在包工
頭那裏永遠得不到綠陰也得不到雨露。他知道這麼多年來王小敏
一直沒有忘記他。悔恨交加,李棉忍不住哭了。哭了一會,他覺
得有人替他揩淚。那是他的老父親。他想撥開父親的手,但他已
經動不得了。
老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的床前,自己流著淚為兒子揩
眼淚。父親已經八十歲了,視力不好,聽力也不大好,背也駝得
很厲害了。
李棉掙紮著喘一口氣,然後吃力地對父親說:“爸,我要改
回來的名宇,我不叫李了,叫李錦”他突然感
到有很多問題要跟父親討論,他覺得這輩子並不像他自己過日
子,整天都在考慮別人,那是為別人而活,軟軟的沒有一點骨
氣,但馬上又看到躺在殯儀館裏嘴角往上翹的龍大河,還有那個
被砸得頭破血流的老師,心裏又有點害怕,這樣一猶豫,氣流已
經接不上,他想再吸一點氣,但終於沒能吸進去,所有的遺憾,
都帶到另一個世界去吧。
老父親聽不清楚兒子在說什麼,他隻是使勁點頭,不管兒子
要求什麼,他都想盡量滿足。
這天劉美美送東西到病房比較遲。因為彭新到家裏找她,所
以她遲了點。她到那裏李棉已經沒有了呼吸。
“李棉真絕情。”劉美美似乎很委屈,她抽著鼻子對李棉的老父
親說,“我侍候了他幾個月,沒得到他一句好話。”隻是沒有淚。那
個露珠點點的花籃不知是誰送的,她頗傷腦筋。想來想去,她估計
隻有王小敏了。她問李棉的父親。李棉的老父親聽力實在不行,他
對兒媳婦的問題聽而不聞。當然劉美美也沒有怪他。
“真蠢,這個時候送什麼玫瑰!”她口裏喃喃。
■
改變一個男人一生的十二小時
出事是在離海岸線很近的海域,摩托艇從一
個浮起的白肚皮上蜻蜒點水般掠過:那是一個愜
意地在海麵上漂浮的男人,見艇駛來,驚慌地沉
入海底,大約在海底三米深處聽不到“暗殺”的
摩托艇突突聲才浮出水麵,邊揮舞拳頭咒罵邊尋
找肇事的摩托艇。張波卻早就載著老婆女兒飛馳
逃離了“作案”現場。但接著張波就發現麵前是
一個西瓜一樣的腦袋,他聲嘶力竭地啊啊呼喊,
並且徹底絕望地丟開了開拖拉機的雙手。因此奶
白色的摩托艇就瀟灑地從西瓜般的人頭上理發一
樣鏟過,張波是做過鄉村理發匠的,他知道用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