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艇理發是會將頭發整塊地剃掉的,眼前仿佛看
見了湛藍的海水飄浮著一塊帶毛皮的血紅頭發,
挺像一張扔在山溝的豬皮羊皮什麼的,很猙獰很惡心。奇怪的是_
摩托艇犁過後,西瓜一樣的腦袋依舊會浮起來,隻是那張臉蒼白
得死人一樣。這一切都給岸上的艇主像看警匪片一樣看得真真切
切,他踩著腳指天罵地嗷嗷大叫,並且三步並作兩步跑進了膝蓋
深的海水裏揮舞拳頭大罵鄉巴佬!這個鄉巴佬,如果不是因為生
意奇好,摩托艇全租了出去,他一定及時發動摩托艇衝出去,狠
狠地揍一頓這個黑不溜秋的特種鄉巴佬。
張波完全失控地衝上海岸沙灘,擦邊撞了一艘擱置在灘塗上
的摩托艇,像美國海軍陸戰隊一樣強行刮底登陸,很不情願的摩
托艇泡哮著喘息死火。艇主已從遠方飛奔而來,那雙黑黝黝的大
腿使人想起一些吞食了興奮劑的非洲田徑明星。
對方嘰嘰咕咕罵得雞飛狗跳,張波聽來卻像是天外來音,或
者是惘然麵對別人噴發的口水星沫,他用手臂擋了一擋,有點餿
臭味,看來沒漱口。這時,另一個艇主也聞訊趕來,他是一個高
個子的年輕人,他的暫時還沒出租的摩托艇泡在岸上居然紿張波
擦了一塊油漆,像一塊傷殘的皮膚在流血。張波的老婆和女兒正
不知所措地跳下摩托艇,其實她們都給剛才險似剃頭的動作嚇壞
了。
你說怎麼賠?被擦傷了一點皮的高個子摩托艇主怒吼一小會
兒,明白這個講哩語的鄉巴佬可能當他們對牛彈琴,就改用國語
說怎麼賠?
張波騷了搔殼說這才說到正題。
你很爽快。髙個子的艇主說我就喜歡爽快的人。
張波問你說怎麼賠?
海灘上有摩托,有摩托才闖了大禍。張波的老婆氣呼呼地想
如果是張家嶺水庫,隻有劃小艇的木頭舟,哪有不要命衝得這麼
快的什麼摩托艇?張波不斷打暈老婆的一副討計策不敢做主的神
態早給艇主發現了,就轉向張波的老婆說至少得賠這個數。高個
子的艇主叉開五隻崩:髒的指頭,在銀白的海灘反射的強烈陽光照
耀下,就像山鬼帶血的五個指甲,結結實實地把張波的老婆嚇壞
了,她後退一步說不是我撞的,你找他,哼,才擦了一點兒皮得
就五百塊!
小姐,艇主又令這一家子大吃一驚,居然叫四十四歲看上去
卻有五十四歲的張波的黃臉婆做小姐。艇主沒有發覺這個稱呼對
這一家子的全線震動,隻是惡狠狠地嗤了一聲,從臭不可聞的嘴
裏吐出一口黏乎乎的黃痰,輕蔑地說誰說是五百塊?是五千塊
哪!
這回艇主給這家子的晴天霹靂猶如大海中遼遇了青鯊。
他們就開始爭吵了,圍觀的遊人越來越多,最後老婆拉著女
兒開溜了,隻給艇主拋下一句,誰撞的你找誰!
張波就作為人質孤零零蹲在馬尾鬆樹下,受傷一樣抱著頭隻
反反複複說這一包,你要我命去吧,你讓我喂了魚吧。
艇主就問我要你喂什麼魚?
張波說鯊魚,就是鯊魚呀。
艇主和觀眾都笑了,說這兒沒鯊魚,倒是有很多穿泳衣的美
人魚。
張波就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因為一整天太陽的烘烤,盡管日
薄西山,沙灘還是十分燠熱的。張波用屁股蹭開了沙灘表麵上的
一層,坐在有點潮濕的沙灘裏。
後來不知怎麼的警察來了,張波才後悔居然忘記了報警。警
察來了也不問什麼事,就直奔主題問撞壞了哪兒?
高個子的艇主就老實地帶警察去看摩托艇,嘻嘻一笑道隻傷
了一點皮。
那怎麼鯊魚開大口?警察居然不說獅子開大口,說一下子就
想吞食人家全家,老兄,每個經營者都是旅遊環境呀,別自個兒
砸了自個兒的招牌。
高個子的艇主連聲兒說是是是。他怕給吊銷了營業執照,現
在正是旺季呢。
瞀察就從背後亮出左手,微笑地張開給煙熏黃的五個手指在
張波的麵前一晃,說以後你得小心開艇,這回就賠這個數給他
吧。
張波又一次要暈倒,兩眼發呆地喊我的媽,還要五百塊呀?
警察搖搖頭說五十塊。
圍觀的遊人都開心大笑起來,張波不禁驚喜地笑了。
張波回頭去淡水衝洗室的保管箱拿錢給高個子艇主後,艇主
悶悶地走開了,警察卻走近來對張波小聲說,你得好好感謝那個
小姐。
小姐?
對,警察指著走遠了的一位小姐說,是她為你報警並一路對
我說明情況。
張波傻乎乎地說那我得過去謝她一聲。
但張波走過了才發覺已走到南方棕櫚園的小姐是一個披著金
黃色長發的假洋妞,穿著天藍色的泳衣,就怯了,低頭一看自
己,不也是隻著一小件泳褲嗎?張波鼓起勇氣,打心眼兒想不過
是道謝罷了,怕什麼怕?這時,好像天藍色泳衣的小姐聽到了被
柔軟的沙灘吸納不淨的腳步聲,驀然回過頭來。
這一下子,張波宛若突然麵對破籠而出的公園裏的孔雀開屏
——或者說張波想起了來大海之前想像中的美人魚——隻是想像
中的而已,因為今天下午一家人來海濱之前去水館參觀過了,真
相大白的美人魚竟然是頭大尾小如棒槌的灰魚,兩隻小乳房很醜
陋,像兩隻黑色的紐扣別在軀幹上,而且下巴居然長著稀疏的奸
賊胡子。然而此刻也許不僅是外貌,而是因為一種“恩人”的報
答,張波感到站在麵前的才是夢中的美人魚。他看見她抿著嘴角
輕輕一笑,發出一種撩撥海水的聲音,一張也許並不能說處於妙
齡的圓臉咧開了稍微大一點的嘴巴,顴骨上有一粒芝麻大的黑
痣,眼睛反映著海水翻卷的波浪,也許因為正麵對著西下的夕
陽,她笑皺了臉龐眯起大眼睛。金黃色的披肩長發還濕漉漉地滴
著晶瑩的水珠,滴落她滾圓的肩膀上,肩膀像張波熟悉的家鄉的
小江溪流的幹滑鵝卵石,水珠就順著鵝卵石流淌進她微微起伏的
半裸胸膛。
你不會眨一眨眼嗎?
張波這才發覺自己的“狼”。張波想,這個身體是自己熟悉
的,很具體,但不是“手中”的熟悉,而是夢中的熟悉。
對不起,張波低下了頭,說我是來向你道謝的。
我?她故意不解地甩一甩滴滴答答滴著水珠的染黃的金發,
側過豐滿的身子,赤裸的雙腳插進潔白如粉的沙灘裏。
剛才要不是你為我叫來警察,我可能給他們的斧頭砍得頭破
血流啦。
就這些?
那還得怎樣?張波有點不知所措。
她歪著頭看著張波笑。
你要我知恩圖報?張波學得靈活了一點,急忙說你要報酬
嗎?
誰要你報答啦?窮書匠!
張波不禁愣了一下,剛才跟艇主爭吵時,自己和老婆那副口
口聲聲坦白自己是一個窮教書匠的哭訴,她一定全聽到看到了。
但張波沒什麼後怕,本來就是嘛,張波說不出什麼原因,抬高頭
梗著脖子直接迎接她的目光。
刺激了你的自尊心了吧?
沒有,張波說你以為我為了換得同情心,在五千塊麵前裝的
嗎?
這兒缺乏憐憫。她伸出藕色的手臂用心地和張波握了握手,
說我就因為看見你不是這樣才打了個電話,但是……
張波疑惑地張了張嘴。
你不誇我尊師重教嗎?
你?
她莞爾一笑。兩人不知不覺向西沉的夕陽落腳點緩緩踱去,
這時遠處倏忽奏起水淋淋的海邊漁曲,像從天而降,跟夕霞一同
比翼撲楞楞飛來,包圍著這座城市的海岸線,樂曲的餘音伴著灰
白的海鷗翅膀繚繞出海的桅杆,回蕩在大海海麵和城市空間。遠
處海關當當當敲打的一下接一下的巨大鍾聲,鍾樓四周一溜的高
音喇叭,將海邊絢麗的色彩一下子“揮毫潑墨”擴大地加重加濃
了一共七下,為海天之間敲響了夜幕開場的預備鈴。她已是兩腳
細沙,邊撥弄著濕發邊說我不僅搭救了一位老師,使你少陪了四
千九百五十元,而且還……
張波說還救過學生?
她突然說不說了,這算什麼嘛,不過是為了幾個學生交了幾
個學期的學費,並且,她狡黯地歪頭抿嘴一笑,聽你剛才的爭吵
訴苦知道了你那縣城,聽出來那幾個學生是你那個地方的,他們_
常隨信寄來苦丁茶和八角羅漢果……
張波驚喜得不敢相信,不禁喊了起來,這是鄙處的土特產,-
漫山遍野都是,學生們一定采了回家硒幹……
是嗎?她咯咯大笑地說我得準備開一間茶坊啦!
麵前正好有一群上了年紀的男女漁民在收拾豐收後的大網,
將網中拈掛著的禾草塑料袋扯出攤在沙攤上。他倆站著看了一
會,張波突然哦了聲,說我叫張波,還沒有請教你的芳名……
你跟剛才簡直判若兩人,現代派起來啦?她笑說我兩年前從
四川來,叫蘇梅,我就叫你張老師好了。
張波擺擺手說不敢不敢當,蘇梅同學,你一定也失過學?他
用大腿趾和二腳趾夾起了一隻尖米螺,顯得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說你……你一個人來這兒?
她的光腳丫在沙灘上畫了一個心形,說我隻讀到初中畢業,
比你的學生更慘,我家的兄弟姐妹多,吃飯也成問題。她皺了皺
眉頭說我一個人在這兒……嗯,接受“扶貧”……怎麼說呢,這
兒的海很美,漂泊了好久我就像候鳥棲息在這兒了。她拍了一下
沾滿沙粒的手掌苦笑著說張老師,我們別說這些了好不好?
張波點點頭。作為男人,無論從哪裏出來來到海邊,都會明
白獨自海邊謀生的女人。
麵前是廣袤的粉紅色海天,沙灘開始像沙漠一樣緩和起伏,
仿佛女人後腰背的曲線大跨度地搖擺,但空氣清新濕潤,沁人心
脾,充滿腥鹹而涼爽的氣息。張波想到為什麼夕陽撤下這種海味
的色彩,他感到一種發自身體內部的情感失落。人生幾十年就像
駛離大陸的漁船,一個又一個大弧度拋撒的大網提將上來的是海
水、海水還是海水。
他們走得很遠了,張波為之產生四十幾年蹲在山城教語文的
老師麻木的激情,這激情埋藏得太深了,鏽蝕得生了斑斑駁駁的
青苔。它刻在赤裸裸的海天大地的胴體之上,任你的雙腳如鑽井
架,在一下一下地開發挖掘,打幹磨亮很多塵封許久的青銅黃
金。多少的神秘麵紗和重重的道德觀念,也在嫣然一笑之中一點
點寬衣解帶。麵對深湛的蔚藍色,你總按捺不住地激起冒險精
神。因為冒險總是和大海聯係在一起,也許這是先人曾經從大山
走到海邊地角浮起的冒險念頭數千年之後的廣泛實踐。
此刻除了卷舌的海濤聲,天地之間就隻他們兩個剛認識卻有
了某種聯係一並為之不可思議的男女。
她將張波扔在身後,遠眺著遠方的夕陽喋血。淺海麵三三兩
兩散著突突叫的捕魚竹排,遠方的海灘上還有幾葉蚱蜢小艇,剝
去了桐油色澤,露出了原木本色,擱淺在鋪滿金紅色的沙灘上,
翅首盼望大海情潮的高漲,回憶著往事的風浪。張波在她的背後
神情淒然地打量著這具此刻給夕陽鑲了一層金邊的女人的身體,
像一尊遺失多年的神像,不,更像一副和海天融洽的青春素描,
已早經生活的粗加工,流露出疲憊和不屈。他現在似乎懂得精繪
細描,但他已失去了出手的神來之筆的年齡、信心和勇氣。
張波沒有回避她轉過身來的眼光,他準備承受她的嗔怒:你
眼睛不會眨一眨嗎?
然而她沒有說,嘴唇嚅動了一下,她在他的眉目間讀懂了一
些熟悉而此刻陌生的東西,她突然憂tp地說你在看我嗎?
張波老老實實回答,你很疲憊。
你看得真準。
張波大受鼓舞,說我看你像那艘擱淺在灘塗上的小艇,小
梅,你得回到大海。
小梅深深看了一眼張波,忽然跑向大海,高聲嚷道我們飛向
大海去吧!她歡笑地高抬修長的腿,跳過一輪一輪高昂的浪頭,
像一隻微雨斜飛的海燕,伸展長翼撲進了蕩漾著金黃飄帶的海
裏。海水像一麵巨大的玻璃給她猛然一紮,濺飛了嗶裏嘩啦的碎
片〇
張波迎著正跟波濤起伏的大海黏黏乎乎擁吻告別的夕陽,感
到一陣徹骨的寒冷,他不想回到現實,他想我們為什麼不能這樣
在海上漂著不回陸地呢?他這樣問了小梅。
她頭枕著波濤,大聲說你不怕海裏有鯊魚嗎?
海裏的鯊魚不是最可怕的。
我明白了,那我們就不上岸啦。
夜海如墨,恐怖陰森。不斷仰髙的浪頭會嚎會嗥,會伸長卷
舌,顯得格外粉白,叨高了漁火的燈芯,一直點亮了夜空的繁
星。
當夜幕整個地蓋落海麵時,他們不得不給冷風吹上岸了,因
為兩人都泡得手腳起皺,全身鬆軟,雙眼苦澀。她說看來我們還
是陸地動物。
張波說不,是水陸兩棲動物。
不愧是老師。她用手絞著金黃色的長發,奇怪地問老婆在不
在身邊就是不一樣對嗎?
是兩個人一個真一個假吧?張波問哪個人好呢?
當然是現在這個好。
所以我的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你敢這樣肯定?
你不敢?
她搖搖頭。在初夜的朦朧中,他不能看清她的神情。
快回去吧,免得岸上的人放不下心。
張波說正相反,回去了卻放不過我。
有這麼嚴重?
比你估計的嚴重。
那怎麼辦?
我們先去吃晚餐。
她恢複了自信的微笑,微微抿著嘴角,說我知道世界上沒有
免費的晚餐。
對,是沒有,我同意你的看法。張波說但你是付出了的。
他們相視一笑。
兩人衝過了淡水,穿好衣服繞過一排椰子樹來到海角漁人餐
廳。餐廳顧客很多,他們愉快地吃了一頓海鮮套餐,分手的時候
輕輕握了握手,張波悄悄用了一點力量,並且讓握手的時間在默
默中長了點。他們約好晚上有空可以在海神夜總會見麵,小梅說
她每晚都在那裏。張波望定她說今晚我會去。
回到離海邊挺遠因此便宜的私人旅社,老婆和女兒正在看電
視,張波知道是那部八點三十分開始的拍古代生活,卻拍成現在
的改革開放的電視連續劇——可能也不全對,因為古代題材也得
髙揚主旋律。張波的老婆看這種電視劇是雷打不動的,從千裏之
外的家裏準時看,來到這兒也不能落下一集半集。張波很佩服老
婆能熬,他是絕對要“糊”的。在家裏,電視機的遙控器不是張
波主管,連愛看的《新聞聯播》有時跟老婆的連續劇有衝突,張
波就得無條件讓路。張波成為男人——或女人的老公之後,一直
窩囊“無性”。張波在縣城的懼內是遠近聞名、老幼皆知的,他
的“陽痿”其實在新婚洞房花燭夜就有了“症狀”,老婆因為張
波曾經有過一場全校著名全縣有名的師生戀而致使新郎新婚之夜
“陽痿”,(用她廣而告之的原話是:給臭男人一個下馬威!)詳情
卻誰也不懂,但有一個細節卻是隔壁老師宿舍的老師親耳所聽、
親眼所見:新婚第二天一早,有老師從張波的新房窗口經過,隻
聽到新房內新娘厲聲聲道老娘叫你舔幹淨你就得舔幹淨!老師貓
著腰從風吹開的窗簾看到新朗跪倒床頭低眉順眼哼哼哈哈吧吧唧
唧。大約聽到窗外響起了腳步聲,新郎回過頭發現了閃過窗簾後
的同事,忙張開雙臂大聲道看準了,我伸開了手臂量給你看,我
說這床有兩米長一米二寬,你硬說兩米一長一米寬!老師們笑得
掩緊嘴巴差點憋死。不夠兩天,這跪床頭量床的房中事或者說逸
事秘聞就像張波過去的師生戀一樣傳遍了小縣城。其實這不過是
張波作為男人的悲劇的序幕。誰料想得到呢,一晃就和這個胖得
像母豬的女人睡了差不多二十年。
此刻,這個隻穿白底紅點褲衩黃背心的胖女人半躺在私人旅
社髒乎乎的床上,先是發出豬食飽潲水不小心弄出的幾聲喉響,
才問你脫身了?
你想我今晚蹲牢嗎?
老婆在床上一蹦老髙,上上下下打量了張波一番,說我都多
次警告你別玩新花樣,開什麼摩托艇,我看你是要闖禍!
我闖了禍也不連累你,你千萬別緊張,這不,我好好地回來
了!這一晚,誰也想不到,其實是不想回來了的。但他還不想這
樣刺她,可老婆沒有放過張波,再打量了一刻男人,說你來海邊
反了?!
張波沒吭聲,感到嘴角冒出血泡的疼痛。老婆也看出來了,
哼了幾哼,扭過頭去看電視連續劇的一個緊張肉酸的場麵。
張波經過快餐店時還是往裏麵掃了一眼,發覺裏麵顧客爆
滿、杯盤狼藉,有光膀子的男人在鬥酒猜碼,將一雙沾滿沙粒的
大腳板放上椅上,一個滿腮胡須的大漢總是來這麼一句出碼開場
白:大款不怕酒精難,千杯萬杯隻等閑
的大漢的左手還拎著一隻碩大的花蟹,花蟹已給男人掀開了花花
綠綠的蓋。女人在一旁艱難地剝豬腰碟裏的眾多花蟹的硬殼,用
黑色的指甲剔出白色的蟹肉喂貪饞小孩的紅嘴巴。張波說不準自
己今晚怎麼了,又討厭這種場景,又羨慕這種場景。如果這一桌
的老婆不是剛才罵我“反了”的那一位
笑。這一桌看樣子是幾對結伴出來看海的年輕一家子。太幸福
了。張波說媽的,別人總享有各種不同的幸福,自己真不幸,玩
完這一世。
從這裏可以看見海神夜總會閃爍的彩燈,但張波還沒有想這
麼早去那兒,他要等等,等自己的決定。
他從堤壩船般一般的鐵梯一步一步邁下海灘。夜色的海灘廣
闊平坦,月色溶溶,人海如潮,已同海浪一起每分每秒都在上
漲。張波在仿佛滿灘亂走的沙蟹的冰台旁坐下來,一位婦女過來
問先生飲點什麼?她順手為張波點亮台麵上的一盞漁燈,證明這
冰台已有主。
張波要了瓶滴泉啤酒。
說老實的,張波四十三歲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而且
這麼多女人,要命的是穿得這麼少。他的胸懷給海風吹得遼闊無
邊,似乎又擁有了多年前熟悉的青春和自信。容易嗎?從大山走
向大海,張波花了整整四十幾年。海浪邊,月光下,漁燈旁,一
圈圈的家庭在高聲喧嘩地聚會,一對對真情侶保持心跳的距離在
竊竊私語,一雙雙假情侶膠著狀態在熱烈地討價還價。大海的開
闊在走向深淵的晚上更顯出胸懷寬廣、無邊無際,現代的大海不
僅有不拒細流的胸懷,而且還不拒“汙垢”的錢袋!這才笑納百
川?夜涼的男人和女人一路你追我趕,吸引和勾引錯綜複雜。對
麵那張冰台後麵,一個穿著斑馬泳衣的女孩子將她的男友整個身
子掩進沙灘裏,她一邊咯咯笑一邊還在加緊用雙和挖沙要將男友
的胸部掩埋。
張波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孩子密鑼緊鼓地掩埋她的男友,他正
要從此深掘出一些屬於四十幾歲的男人的獨特想法,卻來了一位
泳衣女郎,是一個年輕的胖女人,Ml問先生遊泳嗎?
張波今天才來到這個美好而令男人不設防的地方,不知道這
兒除了上至洗頭下至修腳指甲和頭與腳間的全程三陪,還有一項
服務是很特別的,就是有眾多的佳麗陪泳女郎。他睨了一眼胖泳
女說不,謝謝。
先生,這麼熱的天氣,老遠來的,不下海泡一泡很悔人的
嘛。
張波對靠近身來的女人說不,我剛遊過了。
我再陪先生遊一回嘛。
這下子張波就知道是什麼事兒了,就有意裝聽不到,冷她片
刻才堅決地再說不!
女人就斜一斜眼兒,蕩著碩大的腚另尋主顧遊泳去了。
大海鼓起須腿,送出一口鹹腥的夜風,似乎要將漁火和星星
吹得飄忽著搖曳不定。
張波突然聽到高遠的夜空響蕩起一串拉大網似的樂曲,隨著
月色給潮水推上岸來,接著是當當當慢悠悠回響著的鍾聲。張波
就知道是海關的鍾聲,他屈指暗數著,一共十下,也就是說晚上
十點。他猛地喝盡了瓶底的啤酒,抹了一把嘴角,有力地站了起
來,大步向海神夜總會奔去。
像冰雕一樣晶瑩透徹的圓堡形的海神夜總會,亭亭玉立在晚
上的海邊金碧輝煌,像一位風情萬種的美女,又似一位髙傲的公
主。張波不敢抬步挨近,因為他看見進去的人不是開著奔馳、加
長林肯、寶馬,就是打的來,白衫白褲白帽子的門童都躬腰殷勤
地為之打開車門。哪有像自己這樣步得來的,而且對自己的衣著
也沒有信心,張波是從書報中早就得知高檔的地方衣冠不整,恕
不接待。
張波怕自己衣冠不整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發覺得門口那對
大石獅旁的兩個黑衣製服的保安已注意上了自己,保安的眼光像
在監視一個想作案的小偷。他連忙像一個路過的行人匆匆而過。
I
張波走到保安視線之外才折回來,他偷偷躲在暗處,眼瞅著
夜總會的大門口,這當口正是生意興隆的時間,進進出出的紅男—
綠女好像退潮時的魚一條一條蹦噠地遊上岸,那些女的光鮮著整
條長臂和長腿,終有出頭之日的大奶子鼓著勁似的生氣,一步一-
顫頂著向前向前,看得男人上火。
一陣人影晃盡,張波就看見了罩一套黑色無袖短褂,箍著黑
色超短裙的蘇梅被兩個男人擁出來。她的臉色酡紅,頭發有點
亂,劉海旋轉著水波浪。張波是無意中從黑暗裏的魚尾葵叢中令
人吃驚地冒了出來,蘇梅和她的兩個客人都愣了一下。走前麵的
瘦小男人已經打開了一輛藍色淩誌轎車的車門了,而且給另一個
男人摟著赤裸肩膀的小梅已彎下修長的腰。張波不合時宜地從暗
處冷不丁兒冒了出來,像太平洋海底來的人。大家都圍著在月夜
下變得格外寶藍的淩誌轎車愣著。
最後還是小梅打破了僵局,她理了理額頭的金發,笑說對不
起了老板,我有點急事,今晚失陪了。
良久,老板fe將手從她的肩膀溜下來,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
張波,鑽進轎車重重關上了門,轎車噴了一個響屁就跑得無影無
蹤了。
兩人無言。他們走出了夜總會很遠,張波才說白天我跟你道
謝,晚上我跟你道歉。
蘇梅撲_一聲笑了。
其實你可以不管我,仍舊工作。
她用力搖了搖頭,說我在包廂等你等到十點鍾,海關的鍾敲
響之後我才跟他們出來。
張波說海關的鍾敲響了第十下我才決定來的,你跟他們的轎
車出來的時候,我正在大步流星地趕來。
他們不約而同地停止缺乏勇氣的腳步,海浪聲哽咽了一下。
她偎近來,張波挽起了她的手臂。
張波感到一陣暈眩,他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或者說很
有……
她笑著等他說下去。
張波猶豫地說罪過。
你這樣想嗎?
我不是看小你不是這樣的小梅……
我知道,我也是。
我已經老了。
好在我也不算年輕。
我們是否太衝動一像近在咫尺的大海?張波搶著說下去,
這一切我不敢相信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她看著他。因為海風的吹拂,他們貼著更近,在夜海中像兩
塊相互咬緊的礁石,任憑海水一千一萬衝刷、磨礪,甚至一同毀
滅!
終於漲潮了,但巨大的沙灘依然一望無際,轟轟烈烈的浪頭
隻在遙遠的天邊張牙舞爪,發出血腥的恫嚇。大海麵前的沙灘,
是一幅世間絕無僅有的輕輕垂落的彩色寬銀幕——正在上演藍色
的悲劇或喜劇。張波看過的雪白和紅、黃、藍的沙灘椅、冰台已
被大部分撤走,取而代之的是無數花花綠綠的圓形、長形、方形
和梯形的大小不一的彩色帳篷,這些五彩繽紛的帳篷,使徜徉其
中如遊進波瀾壯闊的大海的張波猶如誤闖進海底世界,又像天上
飄下無數朵降落傘,傘上蹦著童話的小人兒、精靈們和冰山雪
花、布遍祝福和禮物的聖誕老人,還種滿了奇花異草,飛騰著吱
吱叫的海鷗以及搏擊暴風雨的海燕……四十幾歲的男人想到了從
天而降的“拯救?”或者一種解脫、自由?反正,他從這些發現
生活還有這麼美好的一麵。
他們來到一間門口兩邊各掛著一盞昏黃漁燈的帳篷出租處,
交押金租帳篷的人還不少,張波問現在幾點了?聽不到海關打鍾
了。
差不多十二點。蘇梅交了一百元押金,說十點是最後敲一回
鍾,免得吵人休息。
支著藍色雪人帳篷的時候,張波想到大海真體貼人,音樂一
樣的鍾聲也會美好地回蕩在人的心中。大海還照顧今晚(不隻今
晚?)無家可歸的人,給予他們不隻溫暖且浪漫的帳篷。他對大
海的第一次相愛就是充滿了感激和溫馨。
他們的帳篷像一粒水珠融進了廣闊沙灘上的帳篷海洋裏,夜
風吹來,把每一個各種形狀的帳篷吹鼓得意氣風發、躊躇滿誌,
蔚然壯觀。
他們在帳篷外坐了好久,蘇梅偎著他說你是怎麼的一個男人
呢?
反正不是忘恩負義的男人。
她笑了說我又不是杜十娘,誰知道你忘恩負義不忘恩負義
啦?
我更不是那個想賣你的……
你賣我幹嗎?我可沒有百寶箱怒沉大海!
他們笑得抱做一團。在白月下,海潮聲裏,如森林的帳篷叢
中,他們直到發覺有點冷,皮膚冒了雞皮疙瘩才嘻嘻哈哈像蛇一
樣尾隨著爬進小帳篷。
張波喜歡這兩頭都開了一扇小窗戶的帳篷。他甚至想說這是
我們的家——因為他就向往開兩個小窗戶的家,每天早上醒來,
從小窗戶可以看得見大海。
蘇梅用手掌抹平了一下帳篷底下的塑料布,如海水蔚藍的月
光像一條光柱斜著探進兩扇小窗,腥鹹的海風吹著溫柔的口哨也
從兩扇小龠戶閃進來。
他們相互都傾聽到身體深處如海潮的喘息,帳篷裏逼窄的空
間顯得格外的悶熱。他們相互呼吸著相互的呼吸。蘇梅四肢爬行
著去將帳篷的門鏈“噝”的一聲拉攏。在門鏈拉合上的刹那,她
還保持著不動撅高的姿勢。張波感到非常艱難,像沉入海底嗆了
口海水,苦淫得喉嚨一陣幹渴發緊。他得把手伸出海麵向天空呼
救。他最後蹬腳浮出了水麵,把遞到自己鼻子前的黑裙包裹的臀
部抱了上去。
她沒有轉過身來,她幾乎是從後麵被他拉回頭的,她隻是用
雙手支撐隔著紅藍線條塑料布的沙灘,她感到男人的親密撫摸,
喚起了她一些塵封已久的記憶——她差不多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
曾有過的記憶了。
像她剛才將帳篷的拉鏈拉上,現在他是將她黑色短褂的拉鏈
拉下,也輕輕發出了一聲“噝”叫,像一條海蛇遊過
就是一條蛇,渾身戰栗,她兩隻碩大的乳房宛若兩盆烈火熊熊的
木炭。她悄悄笑了一下,顯然她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大男人,她
懷疑他有過漫長歲月的性壓抑。她怕他強大不起來。她引導著
他,仿佛要為他補回白天開摩托艇這一課。她在他下麵吃力地說
女人其實很簡單。她就不再多說了。如同溺海漩渦。他們打著渾
濁的漩,一圈比一圈深。後來像抱著降落傘般的帳篷在天空旋著
旋著,久不著陸,不是他們不想,不同心協力使勁著陸,而是陸
地上布滿陷阱,並且有射程範圍內的黑洞洞的槍口,響起了拉動
槍栓的聲音。
女人的確很簡單,她堆了一推黑色的衣物在帳篷裏的塑料布
上,像黑色的火焰把他們映得油光烏亮。大汗淋漓的他把它們蹬
到了帳篷的一角,他在恢複男人這個性別。他感激與大海有關的
這張試卷。他這一天要做一個浪裏白條的漁夫,在渴望已久的滄
海裏放生擱淺已久的雄性生命。他要在自己眼中那兩個漁火一樣
的瞳孔裏看她。那裏麵是潔白的海灘,起伏著雪花紛飛一般的沙
礫。在漫天飄舞,在月光下海風裏閃爍不定。他慶幸他捕捉到
了。好了,並且不放。
他們就像石滾一樣盡情翻天覆地、翻江倒海,美麗的帳篷先
是樂不可支,緊接著那幾根橫跨帳篷的瘦小的鐵枝開始彎曲,不
斷折騰回彈了幾次,打進沙灘的四根鐵棍也給抽出來,搖晃了兩
下,很快他們的“家”因受內力而滾向隔壁的鄰居帳篷,而後輕
輕下來坍塌了,沒有濃煙滾滾,沒有磚瓦碎片,隻有一小陣的心
慌。整個帳篷掩埋了赤身裸體的他們。
他們還配合著大海漲潮的興奮喘息,忘情地在海麵上漂浮。
還沒有來得及爬起來,倒下的帳篷裏的兩人就給一陣腳踢蹬痛得
滾向一邊,外麵的腳還在窮追不舍,張波忍疼抱著頭拉開鏈子探
頭出去喊誰?幹什麼?
帳篷外的對方愣了一下,隻聽一個聲音說原來是你這個臭老
頭!飛起一腳,張波躲避不及,抱著頭大喊一聲往後倒下。
裏麵的蘇梅已飛快地穿好衣服,倒下的張波正好倒進她的懷
裏,她衝外麵喊幹嗎這樣的?
她從大開的帳蓬門口鑽出去,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兩個從夜總
會挾她出去的男人。她撥了撥被汗水濕透了的金黃色的長發問你
們為什麼打人?她看了一眼旁邊扭歪的帳篷,心想真他媽的湊
巧,在這兒跟他們做“鄰居”。
蘇梅隻好去幫張波折疊收攏帳篷,但才將一角抖直,兩個男
人就如狼似虎地蹲了上來,高大的老板一把揪住張波的衣領,司—
機小子撲上去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張波一聲慘嚎,雙手緊抱肚
子,但兩隻膝蓋給重重幾腳,撲通一下就跪倒沙灘,頭卻是給高
過自己一個頭的老板強行托高,讓司機小子當沙袋練習拳擊。張
波被托髙的頭就清楚地看見了日漸虧損的月亮披著一件薄薄的雲
裳,裏麵的內容一覽無餘,像夢中的仙人美女在嫋嫋款步。躲得
遠遠的星星卻閃動起大眼睛向自己不斷拋著血紅的眉眼。突然整
個夜空都潑上了血腥的鮮紅,張波聽到蘇梅的哀求和扯打,他還
發覺蘇梅給推倒的身體像一個救生圈一樣碰了自己一下,就重重
仰倒在沙灘上。那是老板的聲音,底氣很足,張波知道是因為養
尊處優,終日飽食山珍海味的原因。司機低吼著看你還敢偷還敢
搶!……
司機小子一大腳踢向張波的背窩,血滴混合了沙粒塞滿張波
的嘴巴,他來不及喊就像一個跳崖的壯士,挺身飛將出去
帳篷裏開始鑽出了睡眼蒙曨的情人們,他們衣衫不整,遠遠
地摟做一塊,都光著腳丫,男人剛套上窄小的遊泳褲衩,女人半
裸著收縮的乳房縮在男人的胸前摩挲著說怕、怕。
張波惡狠狠地說我是男人,盡管沒錢去狂嫖豪賭,但山溝曆
代習武成癖,今天再叫你嚐嚐!他依照剛才老板的樣子,將那顆
碩大的頭輕輕托高了,結結實實地一拳接著一拳揍,嘴裏嘰嘰咕
咕低聲數著次數,最後將嘴中的一口血水沙粒噴向老板的臉龐,
沙啞著聲音說老板你看清楚了,早上搶你東西的是不是你麵前的
這個窮鬼?!
老板軟軟地搖了搖頭,癱倒在沙灘上。
蘇梅在後麵鼓勁喊打得好,他們認錯了人你放開大手大腳地
打,你不補打他們,等下“阿蛇”(警察)來了,就便宜了他們,
一定說是認錯人啦,純粹是一場誤會啦,對不起啦,最多陪一點
錢就沒事了,他們就以為自己有錢就是爺了?揍!給我狠狠地
!張波弓下身,一個漂亮的勾拳無聲地落在老板的左耳上開
花。張波曉得對方一定最後聽到了嗡的一聲,然後就是無聲的世
界。
這時張波身後的蘇梅突然感到自己的後麵有什麼動靜,像海
浪偷襲漲潮,像海龜躡足登陸?她不禁回過頭去,隻見咧著血
牙,咬著兔子三瓣唇般破嘴唇的司機小子從腰間嗖地抽出一柄尺
餘長的三角刮刀,喝醉了似的腳步一髙一低撲向正專注跪在沙灘
上揍老板的張波。蘇梅木呆呆地來不及呼救一聲,金黃色的長發
在海風的掌中定格了飄逸的飛翔姿態。因為她已經看見司機小子
的輕巧身子像海裏的一條魚躍出了水麵,一個魚躍刀子就要插進
正扯著老板頭發的張波。
她像一股海浪毅然衝到兩個男人之間的沙灘,又像敞開胸懷
的一隻海鳥展開長長的翅膀,擋在了張波背部的後心正中,她在
感覺到張波背脊滾燙的時候,仿佛聽到了兩人一同牽手的心跳
—^那是在驚濤拍岸的沉重粉碎和相依為命的下墜。但兩顆心髒
隻共同地強烈跳動了刹那,她的心尖就怒放了一朵美麗無比的
花,從花蕊噴射出彩虹一樣的碎如粉塵的花瓣,漫天紛飛,繽紛
燦爛。大海停止了多年不治的哮喘。
張波轉過身去,撒開最大的懷抱迎接了蘇梅落下的身體,他
發出比大海更嘹亮的泡哮,朝天高髙飛起一腳,還將捉緊刀柄不
放的司機小子踢飛了一個半圓才重重墜地,挺了幾下就沒了動
靜。
在一瞬間,眼前忽然飛出一塊灰色的影子:死神的背影。如
果需要死,讓我昂著頭為了別人的生而走向死神吧!
蘇梅任憑著嘴角的血流,要張波不要拔出插入多半左胸部的
長刀,說別讓它透氣,我感到它已進入心髒。
張波朝四處圍攏的人把手一揮,那是一個真正男子漢的手
勢:你們快點幫忙叫急救車吧。
幸福的情侶們麵無表情,沒有進一步,也沒有後退一步,隻
是男人把女人摟得更緊了。
讓我死在你懷裏。她笑了笑說,這種抿著嘴角的一笑,盡管
張波才認識不到半天,但他仿佛四十幾年來都在這笑中活著。
張波強忍膝蓋的疼痛,抱著蘇梅站起來,但旋即倒下,他又
站起來,邁開了半步,再次倒下。他站不起來了。
讓我們多點時間在海邊好嗎?她勸他,嘴巴噴著血泡沫。
不!他還在掙紮,說再痛也要背你爬出去。
她的嘴角抽動了兩下,她任由他將自己仰麵躺在他的背上,
像海灘上的沙蟹蠕動著,他抬頭盯了一眼花花綠綠的帳篷的男人
女人,嘴角像她一樣抽搐了一下。他知道一切得靠自己。他背著
仰麵躺著的她,在沙灘上爬出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線條,線條有點
凹陷,凹陷裏滴滿了反映月色和星光的鮮血。
汽笛鳴響的時候,蘇梅的臉龐已和東邊的天空同一時間泛出
魚肚白。他們才爬到海堤邊的馬尾鬆林。
星星已別過臉隱入黎明的艟孔,月亮很殘忍,一副事不關己
髙高掛起的樣子,還在盡可能抓緊最後的時刻扭虧為盈。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擠進了瞀車和觀眾的圈子,扯了扯張波的
衣襟。
張波縮回了要跨上警車的左腳,對警察說是我女人。
女兒說我昨晚睡不著……
滿手滿麵鮮血的父親笑了笑,說濤聲太大了吧?
我一大早起來想看日出。
父親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
女兒說這兒沒有日出。
是沒有日出。
在呼嘯而去的警車裏,張波緊抱著像晨嗛的海水一樣冰冷的
蘇梅,他聽到了遠方傳來一段洪亮的樂曲,之後是海關當當當巨
響的鍾聲!隨後他那雙滿是鮮血和傷痕的大手堅強地屈指暗數: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老實人的虛偽
老四的嘴唇出奇地厚,兩片加在一起,側麵
看去,如同一隻紫紅紫紅的蝴蝶趴在那裏,再配
上那雙久睜不眨的濁眼,呆滯呆滯的。你要是第
一次同他相對象,準吹。
不過,他也並不一輩子打光棍,二十七歲上
也就結了婚。豬八戒都有人看得上,自然也有看
上他的人。
別看他呆憨,他那厚嘴唇,那呆滯眼,就像
一本書,一本寫著“老實”二字的書,隻要一看,
就有讀懂。
小孩子愛他的老實。隻要他在,他們就跟他
惡作劇,給他裝狗尾,有時把他的鞋子藏起來,
他便扭動著笨拙的身子去找,嘴裏還會不斷地發
出一個音節:“唔?唔?”小孩子們自然樂在一邊。
女工們也欺他老實。粗活,重活,髒活總推他去幹。他也聽
話,他有的是氣力,他也不吝嗇氣力,反正不出也留不住的。於-
是,逢著搞清潔什麼的,他總是拉大車,搬磚石,別人一拉二推
三個人的活,他常常是一個人就幹了。
領導們更是愛他的老實。每逢值夜班,一時抓不到人,就想
到他,“老四老實,叫他吧”,他也隨叫隨到。分戲票,有時分完
了,少一兩張,他們就減了他的,反正他不會提意見。不過,他
為此遭到老婆不少的剋:“你真是泥腸石肚木頭肝泡沫的肺,一
根腸子直到底,上麵倒米,下邊流粥!”他也隻是憨厚地笑笑。
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房子,單位的住房緊張,這是有名的,他
們結婚時,隻分得一間小儲藏室,窗子開在房頂上,冬天挺曖
和,可夏天熱得不行。說是暫時,誰知一暫便暫了五年。好在他
的那口子堅持要等分到房子才要孩子,要不,小孩入蒸籠不成個
蒸乳豬才怪。
單位也在不斷地蓋房子。但遠遠未能滿足。按年限,論需
要,講貢獻,他都是理所當然的享受者,可一次下來,分完了,
沒有他的。領導拍拍他肩膀。叫他等下批。
他等了。
下批又分了。還是不夠,領導考慮其他緊缺戶,反正他老
實,老實人工作好做,他的名分又被別人占去了。他還是沒做
聲,老婆卻罵了三天的街,也罵了他三天。然而不頂用,她是外
單位的。
他被罵急了,說:“下一批吧!”
“下批你再要不到,我就上醫院做手術,這輩子不生了!”
“那可使不得!那可使不得啊!”他急了,“下批我一定能分
到!”
老婆見他那副篤實勁,倒也相信了。不相信也沒辦法,反正
這幾年都是在希望和理想中過下來的。
市裏新調來位書記,姓孫。
這天上班,老四遲到了。整整一刻鍾,班長攔住他,要扣他
的獎金。他不慌不忙地說:“領導召見,也扣嗎?”他從來都是不
緊不慢的。
“誰召見你了?”
“我表兄。”
“哪個表兄?”
“市委孫書記唄。”
“什麼?……”
一石激起千層浪。“新來的市委書記是他表兄?”同事們先是
一笑,看狗不看睾,你有那麼大的表兄?不過,細而一想,也都
信了,老四什麼時候騙過人?
女工們也看著他笑。過後,也都相信了。
消息傳到廠長耳朵裏,廠長震驚了,老四老實人一個,這可
了不得了,他的親戚在當書記哪!
神奇得很,第三次分房方案提前宣布了,老四住三樓,並且
是三房一廳。
他抱起妻子說:“你得給我生個胖兒子了!”
妻子嗔怪說:“你想死了,耍虛偽!”
老四淡淡地笑笑,嘴唇出奇地厚,兩年加在一起,側麵看
去,如同一隻紫紅紫紅的蝴蝶趴在那裏……
著名歌星
細三對走紅歌星崇拜得要死。音像店裏每有專輯,不管是正
宗流宗,她都要買。家裏的歌星盒帶,足可以開個博覽會了,她
還是不停地走店串店,還托熟人出差時到所有的大城市去幫著買
這買那。
細三的家裏還有一景,那就是歌星的彩照。牆壁上貼滿了男
的女的大的小的中的外的各種人像畫片,影集裏也全都是歌星的
圖片。要是今晚的電視有個演唱會什麼的,她便什麼也幹不上手
了,早早就等著那電視的開映,那癡迷的程度比一個足球迷有過
之無不及。
這一夜她看到了一則電視海報,激動了足足一個星期。說是
歌星常弘要隨國家歌舞團來南國演出。北海欽州防城被稱之為北
部灣金三角,國家歌舞團就是要作這環北部灣演出。好在這三個
城市相隔都在一百公裏以內,這樣,細三便下了決心,一定要跟
著這位歌星跑完這三角區,一場不落地把這次演唱會看完。要知
道她細三從來看的都是電視或照片,這次有幸見到她所崇拜者的
真容,能聆聽到她所崇拜者的真聲真喉,她隻覺得她是最幸福的
了。
歌星演唱的第一站是被譽為北京灣明珠的北海市。細三早早
地來到了北海,想方設法買到了票,之後還特意地買了一束鮮花
捧在手上。
好不容易等到了演出開始,可是她所崇拜的歌星卻遲遲沒有
露麵,一味的珍珠呀大海呀開放呀前進呀她看得厭倦極了。當主
持人報說下一個節日由青年歌手常弘為北海人民演唱時,細三整
個地激地了。啊,她所崇拜的人就要露麵了!
一陣激越的音樂之後,一位身穿白色軍服的男子,手拿話
筒,踮著輕快的步子出場了,全場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嘩,
果然是明顯風采!
一支《三百六十五個祝福》震撼了整個劇場,直把觀眾的手
掌都拍麻了。坐在前排的青年們還拉出了巨幅橫額“常弘我們愛
您”,“請再來一首”。少男少女們輪番地上台去敬獻鮮花。細三
也不失時機地把手中的鮮花送到了歌星的手上,並激動地同她所
崇拜的歌星握了手。一曲成功,歌星一隻手抱著鮮花一隻手拿著
話筒慷慨陳詞:“今晚我覺得比春節聯歡晚會上唱得還好,為什
麼呢?是因為我喝了北海出產的銀安淡泉水,嗓子特別的好。”
說著話,歌星又在場上當眾喝了一口,然後又高歌一曲《掌聲響
起來》,場上的掌聲也真的跟隨著明快的音樂節奏響了起來。
第二晚,歌星又來到了稱之為古天涯的欽州市。細三也跟著
來到欽州市。開演前,細三也到鮮花店裏買了一束鮮花。
看來這《三百六十五個祝福》是歌星的保留節目,在欽州,
歌星也是以此開頭。一曲下來,自然又是一番表白“我覺得今晚比春節聯歡晚會唱得還好,為什麼呢?是因為我喝了欽州出品的
綠思靈礦泉水,嗓子特別的好。”自然他又獲得了陣陣喝彩並收
受了不少的鮮花。自然又是一支接一支地唱下去。
隻是細三手中的鮮花一直沒有送上去
第三晚的防城演出。防城是細三的家鄉。奇怪的是細三連進
劇場的興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