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橡樹下的瘦女人
長長的新興路,延伸到橋頭,形成一個“丁”字。丁字路口
處,有棵大榕樹,說不清它有多大的年紀,隻知道父親乃至祖父
他們也是小時候就有的了。逢著夏天,這裏是納涼以及人們娛樂
的天地。現在秋涼子,並且是一天比一天冷下來了,人們便都轉
入了屋裏去了,這裏便現出了它的荒涼,陣陣秋風吹得人們的心
都發了毛,誰還到這裏來呢。
不過也有。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像是一根枯藤或是一截竹
棍終日在這裏,有時坐著,有時站著。總之是坐累了站,站累了
坐。秋風拂起那發了黃的發絲,飄飄悠悠的,一雙呆滯的眼睛猶
如兩眼枯井,時而看著橋頭,時而看著路,時而看著行人,有時
什麼也不看。
我早上去上班,路過橋頭便看見了她。她的瘦以及她的黃發
絲,都讓人無緣無故地要產生一種憐憫。我便是無緣無故地走近
了她。
“阿嫂,你在等什麼?”
她慢慢地反映過來:“先生,是問我嗎?這麼說,你看見過
一個後生崽嗎?”
她沒有正麵看我。我用左手在她的麵前比劃了一下,眼動了
動,便又停下了。我猜她是眼睛不好,至少是看不清麵前的人和
物。
“阿嫂,你要等的後生是什麼樣子,告訴我,我可以幫你_
找。”
“那太好了,這個世界還是有好人,剛才有個姑娘也說要幫
我找。後生高高的,說話聲音不大,跟你差不多,說話很好聽。”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等他做什麼呢,他是你的什麼人?”
“不,他什麼也不是,他隻欠我的錢,那天買了我的手鐲,
他說等會兒給我錢,便走了。”
“阿嫂,想你是上當了,怎麼不給錢就讓他走了?現在啊,
可不同以前了,不搶你就好了,你能告訴我多少錢嗎?”
“我們說好了的,他回頭給我三百元,那可是真玉的嗬,是
我媽給我的嫁妝,他看見了直說是好玉。我見他識貨,便解下了
給他看,他說阿姨你的手太瘦太小了,不合適戴,便纏住我要我
賣的。”
又是一起詐騙案。
中午我回來,經過橋頭,她還在等。
第二天,她還在等。看她那可憐巴巴的,直讓人心疼。我在
心裏一百次地罵,是哪個沒良心的小子,有本事不去詐騙大亨,
而來騙這些可憐的老百姓,該是斷子絕孫的。
第三天,她還在等,不知怎麼,看到她那黃黃的發絲及深深
的枯井,便有一種本能湧上了心田,就好像是我天生地要幫助
她,而幫不了她,就是我的一大過錯。於是我便又走近了她:
“阿姨,對不起了,我這兩天有急事,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讓你久等了。”
她慢慢地轉過麵來,捉住了我的雙手,她的瘦手在哆嗦著,
那枯井一樣的雙眼分明滲出淚:“你可回來了啊,你可知道我要
錢幹什麼嗎?”
“知道,阿姨,是我耽誤了你,你打我罵我吧。”我把三百元
錢塞到她的手上,並做好了挨罵或挨打的準備。
“好了,你回來就好了,阿姨怎麼舍得打你罵你?到底這個
世界還有好人,前天那個先生還說你是騙子呢。”
瘦女人心滿意足地走了。又是一陣秋風掠過,榕樹葉子簌簌
地落了下來,我的心裏是一陣快慰又一陣悲哀……
天下兒郎
小夫妻工資不高,每個月合起來才二百一十元。要兼顧家裏
老父老母。要養兒子,要送兒子讀書。現時養活一個大學生吃
力,養個小學生也不容易。除了書費、學費、練習本費、電影
費、保險費、班會費、活動費、捐助救災費、搶修危房費這個費
那個費,再就是每個月十五元的課間餐費,為了一個兒子,小夫
妻的工資便去了一半。還有一半,三口人怎麼過?衣食住行人情
客往出門入閭醫藥保健……
哦,還有,丈夫好抽煙,每個月少不得要個一二十元。
杯水車薪,捉襟見肘。就在這種困境之中,丈夫還被家鄉人
稱為一等孝子。
每當他偶爾有幸出席一趟宴會,看到席間那大魚大肉豐雞滿
鴨紅案白案,首先想到的便是:我那苦命的父母,這輩子也還未
曾享受過如此豐盛的佳肴,要是這一桌交給他們,說不定可以吃
上一年……然而,世道總有不公平的地方,你辛勞一輩子,種大
米反而還得吃紅薯,養雞鴨卻要吃芋頭吃蘿卜纓,而一些人終身
無所事事,卻每日大吃大喝,有時一天請幾趟,不但肚子受用不
了,連個時間也安排不下。
家鄉人稱他孝,不是在於吃宴會時能想到父母,他們怎麼得
知這一層呢?他們隻是說,他常常接濟父母。他的每一封信裏都
給父母夾那麼三五元,雖然這樣信夾錢違反郵局規定,但他堅持
這樣做了。
這是妻子一次偶爾回家,從鄉親們口中知道的。
妻子得知這一層,既憤慨又痛心。她為他偷寄私款不告知她
而憤慨,她又為他省吃儉用節支節流而痛心,每個月就那麼二十
元到他的手,居然還常常私寄!
難怪他的煙越抽味越辣,有幾次還卷起了大喇叭筒!
這天,他見他又在伏案寫家信。
“阿申,你給家裏寫了些什麼?”
“你想看看嗎?”
“是的。”
他明白,她不是為了査內容,而是要堵他。不過,妻子要了
解家信,哪有不從之理?
她接過信,似乎從頭到尾細細地讀了,可叫她說說什麼,她
又說不出。讀完,還親自給他上糨糊封好,貼好了郵票,才交還
他。
她上班了。他便又做了手腳,郵票拆開來,信封有的是,改
用一個不就行了?
小兒子在旁看著他的動作,“爸爸,你給阿公寄錢嗎?”
“是的,阿公好嗎?”
“好。爸爸也好,等我長大了,也給你寄錢,一日寄一
封……”
他心一酸,一把抱過了自己的兒子。
殘局
象棋與人之十八
河堤。水泥欄杆。鳳尾竹。蟠桃樹。哦,好久沒這麼瀟灑地
走過了,一切映入眼簾,一切又漫無目的。
我這樣走了三十六年。不,才走了三十六分鍾,卻也像是三
十六年。
頭腦在發漲。這一仗又敗了,而且敗得狗血淋頭。吃一塹長
一智,我吃了三十多年的塹,也長不出這個智你急,他們才
不急呢,屁大的事,你沒交三份報告,遞三個情況了解,不過論
三五十天,不研究一兩個月,妄想能答複,且答複的肯定與否,
希望也隻有百分之五十。
我就是一輩子也長不了這個智,除非不叫我辦事,不給我任
務,給了,就永遠急忙火。
欲速則不達!
右邊是河,有青樹,有茂竹,有汩汩江流,也有滿載沙船。
左邊是牆,哦,什麼時候這地方打開了這個門,也像早已存在的
了。
向左轉,臨時改變方向。漫無目的,也就無所謂方向,隨心
所欲而已。穿過一排夾竹桃,進入一個開活院。方形的院子,有
花有樹,還有個建造別致的亭子。什麼時候建的?鑒別不出。暗
紅的圓柱,紫黑的鬥拱,斑駁的頂尖,黑灰的瓦麵,呈著一個舊
字,可惜不會考古,辨不出哪個朝代的產物。
亭中還有個圓台。哦,台邊上還有個老人,瘦骨嶙峋而帶幾
分仙風。見我來,抬眼笑了一下,隨又埋下頭去,哦,台上幾顆
棋子,一個殘局。
我看著老者,又看看殘局。老人銀髯飄逸,但並未到耄耋之
年,隻是瘦,雙眼亮度足,心未全老。
那棋太殘了,雙方都僅剩個老帥,一匹象兩員兵,而且,兩
兵均壓近了二線。
“大爺,您也好這個?”
“唔,老也琢不透!”
“這不簡單?”
“簡單?”老者這才抬起目光,正式地審視了我。“不,我琢
磨多年,還不吃透!”
我這才仔細地審視一下。是的,棋似簡單,但雙方都藏著殺
機,又雙方均存危機,拚殺起來,似乎沒有中和可言。
我在心裏下了起來。
風呼呼,水汩汩,棋在心裏拚。
“大爺,下下看吧!”
“你?那請吧!”
“不,您老先手!”
“不,後生可畏,你先手!”
“不,還是您老……”
老人鬼得很,無論如何也不願先動。
推委不過,便執了紅,兵三平四,卒三平四,兵四平五,將
五平四,殺。
我不服,再來。這下說什麼我也不肯先行。老人卻不過,隻
好執黑先動,三度下來,便被我殺了。
“哦,我悟了,動輒得咎,動輒得咎!”我激奮著,這棋顯然
是誰先誰敗,必敗無疑。
“你呀
棋被解了,然而,老者瞪著濁眼,我一下成了仇人,那眼
光,夠令人駭怕。是我打破了老者的希望?一生未解的棋,望著
可解,一旦解了,希望之光便幻滅了。
然而,與其說是破了老人希望,不如說是應了我自己的半生
命運!
欲速則不達!
僧麵佛麵
①小偉從幼兒園加來,一眼看見爸爸的書櫃頂上有一匹馬,
很光滑很好玩。那馬頭高抬著蹄揚著,似在奔馳。小偉極想得到
它。
書櫃太髙,夠不著。小偉便搭了三張椅子。小偉登上了第三
張椅子——夠著了。小偉把馬抱了過來,很得意。不想那椅子歪
了,哐當一下,椅翻了,人摔了,馬碎了。小偉駭得哭子,連屁
股腫痛也顧不上了。
小偉知道,打碎了爸爸的馬,一定要受到懲罰的。
怎麼辦怎麼辦?
小偉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媽媽。小偉一拐一拐地來到辦公室,
哭訴了前情,很快得到了媽媽的安慰:“哭什麼,不就是一匹馬
嗎?哭什麼?乖乖,看摔著了沒有?”
媽媽把小偉拉過去,又是摸又是捏,又是擦腫痛靈又是擦紫
藥水。
小偉的駭怕卻絲毫沒有減輕,因為媽媽並沒有說出怎樣為他
解救的辦法。
“還哭?是不是摔骨折了,來,我看看。”“不,我怕???…”
“怕什麼?不就是一匹馬嗎?”媽媽說,“等你爸回來,就說
是我打碎的好了!”
小偉破涕為笑了。
不過,媽媽也知道那馬在丈夫心中的重量,說是自己打的,
他能信?能不能為小偉開脫,那還說不準。媽媽感到心中沒數。
有了,找爺爺去。他們家的傳統都是兒子怕老子。能搬出這尊老
佛爺就萬事大吉了……
②大偉在機關混過幾年,出任了XX有限公司的經理。
大偉的處境一直都挺順。隻是近來出了問題,在邊境貿易中
參與了一起走私,上邊査得緊。據說,大偉還是案中要人。
大偉懵了。他原以為開放搞活,見著什麼做什麼,誰知……
怎麼辦怎麼辦?
大偉深知此次不同於摔破唐三彩,媽媽及爺爺是幫不了忙
的,必須
大偉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的局長。局長是一位慈善得像媽媽
一樣的女人。他的提拔,便是女局長慧眼發現的。
“慌什麼慌什麼?不就是幾輛汽車嗎?”女局長安慰他說。
“可是,上頭來査的!”“上頭來人,不也是先到我這裏嗎?問題
是,你老實說,那些車款,有沒有落入你的腰包?”
“這點你放心,我大偉再窮也不至於貪公家一分r
“那就好,回去放心上班,天塌下來老娘頂住。”
大偉走了,女局長也感到心中沒底,査走私是上邊下的文,
她區區一個局長,能抗住什麼?為了保險起見,她想起了老部
長。倘能請出這尊老佛爺,即使不能完全解開,k能減輕一
掙錢
母親有過宏大的發財計劃,她要成為小城的首富。
母親加入了汽車走私。那錢賺得令人心跳,成功一輛便是五
位數!可她所接觸的都是皮包公司光頭老板,價碼從十萬升到三
十萬四十萬,最後都隻是“傾豬頭”,白費心機白賠了精力白丟
了路費,換取到的隻有一番惋惜幾縷遺憾幾許心酸。
母親又設想興辦工廠,健力寶能創值十幾個億。她也想創個
健身寶或旺神寶之類。那得掏大錢,沒本不能生利。她也想過借
雞下蛋引鳥築巢,可行性報告洋洋灑灑八大張,交了三五一十五
天,卻沒半個領導感興趣,更沒有哪個外商解囊投資。報吿入了
垃圾桶。
母親又設想開個餐館,把全市的生意人都吸引來就餐。地點
選好了,圖紙繪好了,施工隊定好了,奠基日子也擇好了,萬事
俱備,隻欠東風,這東風就是銀行貸款。因東風沒刮,計劃便又
成了泡影。
母親的鞋磨破了,坐到街畔讓補,半個小時不到,便掏了兩
元。母親眼一亮,何不幹這個?
母親置辦了手搖補鞋機。麻線,錐子……母親終於坐到了紫
荊樹下。母親不停地補,母親不住地縫,居然也頗有起色,從此
母親的錢包便不那麼幹澀了。
2
父親坐辦公室。每天都有許多的人來找父親,辦公室裏找,
會議室裏找,飯堂酒館裏找,偶然也來家裏找。父親辦事,一向
以幹練著稱。父親光明磊落,兩袖清風,父親因之上過一回省報
301
兩回電台。
父親的開銷可大,父親吸煙喝酒,父親還愛上歌廳舞廳,還
負擔著粵西老家的兩位老人。父親的那一點收入到月底時便不免
捉襟見肘。
春風來了。左鄰右舍們都活了,票子在這些人手中如玩雪
花,飄飄地進,也飄飄地出。每每擲過來的不是萬寶路就是紅塔
山三個五,而父親口袋裏的卻還是大前門小牡丹。
父親深沉了。父親遲鈍了。父親辦事不幹練了,效率也開始
下降了。
一個報告送來,父親歎了一口氣:“唉呀,可不好辦哪,先
留著吧!”到了夜裏,報告人像條黑影閃進了家裏,一個麻袋,
一個紅包,留在牆角,父親的幹練又回來了。
由是,家裏來人越來越多,父親休息時間大大地減少了,可
父親卻越來越精神了。
未及半年,父親氣粗了。父親甩掉了那輛老永久,開回了猩
紅的鈴木王
兒子上了小學,兒子長得瘦小,與同齡孩子相比,個子矮了
一載,母親看著便心裏難受。
兒子不長個,原因是他偏食厭食,從不吃帶油的食物。那肚
裏有蟲,母親認定是不吃油的過失,便慫恿兒子吃肉,吃那白肥
白肥的肉。
兒子一看見肥肉就膩煩。
母親又買回肥肉,“阿寶,你吃吧,吃一塊獎十元!”
“真的?”兒子眼一亮似乎對那白肥肉不那麼厭倦了。兒子雖
然才讀小學,也懂得了錢的作用,他打電子遊戲,買變形金鋼,
還想買電子琴,這不成了:吃一塊肥肉十元,吃一百塊不就是一
千元?哈,這錢太好掙了!兒子表現出了空前的勇敢。
部長你好
大清早,科長通知說,今天市裏最髙領導要來局裏檢査有關
改變作風的情況,要他提前些上班,並穿著好點的衣服,還要上
電視咧。他便從衣櫃裏找出了平時極少穿過的那套西裝,早餐尚
未做好,他便不等了,餓著肚子匆匆來到辦公室,反正是一會兒
的事情,檢査過後再去吃也未遲。
辦公室在一樓,是宿舍改成,他們科占了個套間。科長副科
長自然在廳裏房裏,最後剩下帶衛生間的小廚房,他便在這裏落
座。可好那是個內部衛生間,每天裏沒幾個人來方便,可好那衛
生間有扇門,那門一關,他便可以落得清靜,可以在裏麵營造氣
氛。
他來到後,別的科室也陸續地來了人,打掃完衛生之後,便
各自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一邊做事一邊等待著。他的手上沒多少
工作,便也坐了下來,清理了一下思想,很快便列出了三條,叫
建議叫措施或叫意見都可以,提上去隻會對單位對機關有利,平
時像他這樣的人,要見一次領導並不容易,今天可好,有領導上
門來,他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便等。
咕嚕咕嚕,他的胃在提醒他尚未吃早餐。他平時都是吃過早
番
餐才上的班,今天提前了,怎麼說都有點兒不習慣,不過不礙
事,不就是一會兒的事嗎,人畢竟是可以忍耐的。
過了一會兒,外邊有了響動,部長副部長還有其他科長的身
影從窗口掠過,他明白那是打前站的來了,也就是說,最髙領導
即將也來了。他的肚子似乎沒那麼餓了,等等。
又過了一會,外邊有了車聲和人的嘈雜聲,他知道是來了。
便一本正經地坐好,並重新梳理了一下那三條措施或是建議,當
確實覺得它有條不紊時,才放心地拿起一本書或是雜誌,裝模作
樣地讀著。
書記來了,市長也來了,還有上邊一些主管部門的頭頭都來
了,電視台的記者也扛著那台機子在拍在瞄咧,今晚的頭條新聞
即將是這一激動人心的場麵。能在這種場合露一下,並提上幾條
意見或建議,那當是件極有意義的事情,他在默默地想。
書記們在局裏大院轉了一圈,便一頭鑽進了局長室去聽取彙
報。好半天,他的肚子不知又咕嚕了幾多回,他也不知道在窗口
裏張望了多少回,總沒見有人來。
好一會,科長帶著一位領導向他走來,他認出是部長,忙站
了起來,堆上了笑容,部長卻在科長的指點下走進了衛生間去,
那扇門嘭地關上了。
小廚房很小,他的辦公桌就挨著那衛生間的壁,因而雖然隔
了堵牆,隔了扇門,部長那解決上等香茗轉化液體的聲音卻也隱
隱地傳出,一時間,他真不知道是應該出去好還是應該原地等待
為好!
正在他猶疑與難堪之間,部長出來了,在同他微微一笑之
後,徑直走出了小廚房,走出了辦公室。
野渡
從竹嵩鋪到縣城有九壙路。一壙是十裏,九
壙就是四十五公裏。沒得很要緊的事,竹篙鋪的
人是不大到縣城去的。農家用的油、鹽、醬、醋、
水火油,都是到鴛鴦街去買。鴛鴦街有商店,有
米粉攤,有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手藝人。可是沒
得居民,沒得工人,更沒得國家幹部和解放軍。
那是個隻有百十戶人家的“民辦街”。
竹嵩鋪的人去鴦鴦街隻須過一條河,一條叫
做玉雷灣的河。這河有百把米寬,水不急,卻很
深。據說過去曾有人用十二根草繩接起來,綁著
石塊往下吊,深處居然還放不到底。好鬼深的河!
後來不知怎麼搞的,兩岸的人賭著氣砍樹,樹身
紮成木排從上遊漂下來,泥沙也從上遊推下來,
樹身拿去換錢了,泥沙卻膠結在玉雷灣的半邊,於是,河水淺的
地方變得越淺,深的倒越發深了。人們隻是顧著溫飽,忙著撈
錢,竟忘了玉雷灣要修一座橋。幸好竹篙鋪有的是毛竹,把毛竹
的皮剮去,晾幹,就能紮起既結實又輕便的竹排。
河邊有一架竹排。
這竹排原來有一個老者專門掌管,來後,管排的老者死了,
竹排便成了眾人的竹排。哪個過河哪個撐。凡是要過河的人,都
會耍兩下子竹篙。一般講,過河的人不多,過去的也就過去了,
未曾過去的則要等對麵的人過來才有竹排過去。這樣一搞,往往
就得枉費不少功夫。那幫十三四歲的毛頭犢子鬼,等得心火躁,
都把衣服褲子扒了,打著赤膊光了屁股,小心小心下到河裏,兩
手扶住頭頂的衣物,一對腳丫在河裏猛踩,嘴裏吐著水,慢慢向
對岸鳧去。竹篙鋪依山傍水,天時地利,村裏人大都能爬山,能
下河。但也有遊得不大好的,遊著遊著便濕了衣物,惱火時,幹
脆讓它濕個夠。然後,將衣物夾在胯襠,兩手隨意亂劃,雙腳浮
出河麵嘭嘭打水花,倒還瀟灑。間或瞅個空子,偷偷鑽進水裏,
冷不防從另一個地方冒出來,把同伴的衣物也搞濕。同伴免不了
會惱,惱了伸出手想揍人,哪曉得該濕的和不該濕的全濕了,這
才曉得上當!
到達對岸,一幫犢子鬼把衣物攤在草坪上,人呢,也精光地
一整排晾著曬太陽。無聊中,有一個用手撥一撥自己的“小雞
仔”,隨即全都效仿,最後,幹脆比賽看哪一個的蹺得髙蹺得久。
犢子鬼們光顧自家耍得有味道,未曾想會讓回村的水生嫂撞上,
免不了挨罵“短命鬼”!水生嫂罵著,眼角卻可禁不住朝大些的
犢子鬼膀襠偷看。犢子鬼們嘻嘻笑著,趕緊兩手合十,用掌蓋住
那一點點。水生嫂的心突地甜了一下,道:“怕什麼,不看你們
也就是了。”犢子鬼們這才放膽站起來,穿起半幹還濕的衣褲,
蹦蹦跳跳地趕鴛鴦街去了。
水生嫂挽起寬寬的褲腳,將一雙布鞋脫下,結個絆,甩手掛
在脖子上,竹窩尾在肚臍眼一頂,竹排悠悠離了岸。
很快到了河中間。
清清的玉雷灣河水,像一塊巨大的明鏡,映照著水生嫂頎長
的身影。她三十好幾了,大約不曾生育過,臉上紅潤潤的。隻是
腰身有點肥大,臀部也比以往壯實了許多。但這不要緊,竹篙鋪
以肥為美,肥人能做工!
水生嫂蹲下來。竹排無人撐,便靜靜地泊到那裏。河麵很
平,可是水生嫂卻從中看到了自己不平的眼角。額門上,也有了
幾許抬頭紋。那是艱難歲月的記錄,是時間老人流浪的痕跡!她
眼睛裏蕩漾著一種淡淡的哀愁。
十多年前,她還不叫水生嫂,她有著一個比她人還要漂亮
的、隻有她自己才曉得的名字。那天半夜,她從家裏逃出來,逃
到玉雷灣就覺得沒有再逃的必要了。她站在岸邊一塊石頭上,麵
朝家鄉,輕輕地說:“阿爸阿媽哥哥弟弟,我找你們來了。”咬咬
牙,一頭紮進深水中。眼看就要如願以償,卻被下夜釣的水生救
起來。她並不感激水生,她曉得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人活著
難受真不如死了痛快。從她那雙憂鬱的眼睛裏,水生明白了一
切。何必多問呢?那種年月,漂到玉雷灣的屍體可不止三五個
啊。在水生低矮的泥巴屋裏,她笨笨拙拙地烘烤著身上的濕衣
服,衣服烘幹,天也亮了,玉雷灣河冒起乳白色的嵐氣,慢慢
地,頂上變成紫紅,太陽突然間睜大血紅的獨眼。水生挺大方地
叫她繼續住下去。她想想也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住吧她說:
“那就……”羞羞答答的朝霞射進屋裏堵住了她的嘴巴。
其時水生有四十歲了,結過婚,死過老婆,現在養著一個三
歲的男娃崽阿水,因為窮,續不起弦。他聽說她要嫁給他,先是
驚奇,驚奇過後就高興得打跌。晚飯前,水生對她講:“娃崽他
媽,我去給你找個菜回來。”她臉紅紅的把頭扭過一邊,猶豫地
望著被冷風吹皺的河麵,勸道:“好冷的,莫去了。”水生不聽,
灌了幾口木薯酒,一個猛子紮下河。
好夜好夜了,水生還沒有回來,她隱隱地感到了不安。果
然,水生被河底的水絲草纏住了。三天後,水絲草才放開他。他
浮出水麵時,全身上下都是嚇人的滿足。“你好可憐,”她對水生
說:“你的命好苦。”水生僵僵地笑著不做聲。
水生去了,他是帶著歡樂去的,而許許多多的悲痛和煩惱卻
留給了不去的人。既然她已住進水生的屋,她就得忘記自己過去
的名字,讓人家喊她做水生嫂。水生嫂當時想走,也想跟水生
“去”,但又可憐才三歲的小阿水。終於,她偷偷摸摸地活下來
了。墊著水生留下的枕頭,睡在往昔水生睡的位置上。她的旁邊
睡著小阿水。
說真的,水生嫂和水生才接觸一天,講不上有什麼感情,但
水生的去,又的確使她在心裏覺得丟失掉一種挺重要的東西。水
生未曾和她同枕共歡,就匆匆忙忙的駕鶴西去,這算什麼夫妻
呢?有時半夜醒來,睜眼看到身邊的小阿水,她就悄悄地歎息:
唉,冤枉掛了個水生嫂的頭銜,連真正的水生像個什麼樣子都不
曉得喲!長到這麼大,第一次和她睡覺的男人卻是小阿水。作為
一個未結過婚的、像番茄在秋天時熟得沁出了水的黃花閨女,她
多少有點不如意。然而不如意歸不如意,日子總還是要過的,身
邊又多了一個小阿水,過日子的任務自是加重了。像竹篙鋪所有
的人一樣,她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此之外,她就把自己對
水生的懷念全部傾注在小阿水身上。
小阿水對她卻是沒有甚什感情的。從她進門的那一天起,小
阿水就開始討厭她。本來嗎,捉回一條魚,他和阿爸各人一半,
為甚麼她要來占一份?她才來兩天阿爸就死了,不怪她怪哪個?
那天睡到半夜裏,阿水突然氣勢洶洶地責問她:“娃崽他媽,
你做什麼亂摸我的鳥仔?”她沒想到阿水沒睡著,隻好結結巴巴
地解釋:“我,捉跳蚤
了。
這年齡相差十幾歲的“母子”倆,廝守在玉雷灣河邊的一間
小屋內,非常艱難地熬著日月。好多年過去了,阿水一直未喊過
她一聲“阿媽”。水生嫂起初有點有高興,隨著歲月的流逝,她
又不再希望阿水喊她做“阿媽”了。
屋小家窄,鋪不下兩張床,阿水一直和她共鋪睡。去年春,
阿水開始“尿”床了,這才曉得慌;水生嫂摸著那濕滑滑的被
子,心裏跳出一連串驚悸,好像肚子內的肝腸脾胃全顛倒了。漸
漸地,她也覺得阿水長大了,睡在被子裏和他腳挨腳地搓著太難
受,便砍來一根毛竹隔在床中間。偏偏阿水睡覺又不老實,抻手
蹬腳的常常越過“三八線”,攪得水生嫂好不安寧。她經常半夜
坐起來,呆呆地望著阿水。月光從窗外帶進許多神秘的藍色,均一
勻地塗在阿水青春煥發的臉上,嘴巴旁邊的那一圈黑,標誌著他
的成熟。水生嫂看見薄薄的被子隆起個小包,思忖著阿水又縮腳一
了,便伸手去幫他拉平……水生嫂的手像被火燙了般緊張地縮回
來。盯著那一方神聖,她聽到玉雷灣的河水在咆哮。等她明白咆
哮聲原是阿水舒服的呼嚕時,心居然亂極了。她想得很遠很遠,
想得很多很多,可是最終又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有想。她這才將眼
投向窗外。窗外光華如水,月牙秤鉤般掛在夜空,時不時勾引著
旁邊的雲彩。
阿水是不曉得“阿媽”的心思的。他每天都有活路要忙。他
雖然從來沒喊過水生嫂一聲“阿媽”,但她畢竟帶大了他,他懂
得要尊重她。其實,她隻比他大十多歲,從外表上也看不出幾多
年齡的懸殊,不過他還是把她當長輩看,間或也在她麵前撒點
嬌。逢到那種場麵,水生嫂都是挺麻木的。她還想在阿水麵前撒
嬌呢,可惜阿水小了點……
“水生嫂,你在那裏釣魚啊?!”竹篙鋪那邊有人喊過渡。
水生嫂站起來,惱怒地有竹篙橫著一掃,河麵蕩起漣漪,搞
得她從頭到腳全是皺紋。
幾塊條石砌成的碼頭上,一群村婦在洗衣服,棒槌落下去
時,一點聲音都沒有,隻看見白色的水花四處亂濺,等到棒槌抽
起來了,卻又嘭地響出一聲。她們旁邊不遠處,剛做完農活的男
人泡在水裏洗冷水涼。洗完了的正爬起來,用濕毛巾圍住腰部,
麵朝著村婦們換短褲。男人們一邊做著這種事,一邊與村婦們聊
天,相互間大聲講話大聲說笑,毫無忌諱。可是村婦們都各種低
頭洗自家的衣服,絕對不抬頭看。你曉得那騷男人的濕毛巾會不
會在關鍵時刻掉下來?!
,水生嫂將排攏了岸,把竹篙插在排頭,輕輕跳下去。不曉得
怎麼搞的,她感到有點頭暈,站著打了個惡心,吐出來一泡清口
水。洗衣服的村婦們都驚奇地望著她,有兩個年紀稍大的走近
去,關切地問她成了什麼病。水生嫂臉紅紅地搖搖頭,趿拉上布
鞋,往自家屋走去。背後,傳來洗衣婦們竊竊喁喁的議論聲:
“這條河來來去去好不方便,早該起座橋了。”
“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哪個來管?”
“起了橋,水生嫂去鴛鴦街就更加方便了。”
“水生嫂最近常到鴛鴦街去,莫不是暗中有了相好?”
“也應該,守了這麼多年寡,阿水也大了。唉,三十好幾的
女人,難喲!”
“搞不好是阿水的呢。兩個人住一間房,又是單家獨戶的。”
“也難講,要是我都熬不住。”
“那像什麼話?傷風敗俗!”
“嘻嘻……”
站在竹林後麵的水生嫂呆住了。她不敢再聽下去。她怕那幫
村婦們會講出更加難聽的話來。她走著,一步一個腳窩窩。
鴛鴦街那邊有人唱山歌,歌聲爬著河麵滾過來——
十字街頭買鴨婆,
未曾講價用手摸,
祖宗葬在螃蟹地,
莫怪阿哥手腳多?
阿水坐在門坎上補魚簍,看見她,頭也不抬地打了聲招呼:
“回來啦!”
水生嫂“嗯嗯”著,直往廚房走去。鍋頭灶台都是冷冷冰冰
的,阿水顯然還未曾吃飯。水生嫂看看屋外,日頭已經偏西了,
陽光斜著瀉下來,貼在阿水光不溜秋的背脊上。那黑黝黝的肌肉
滿是汗,盡是油。
“唉,阿水,要是我一天不回來,你也一天把肚子空著?要
是我真的走了呢?”水生嫂哀婉地想著,往灶膛塞進一把草。
“你又到鴛鴦街去了?”阿水在外頭丟進話來。
“嗯。”水生嫂手不停歇地應著。
“以後莫去那麼多了,又沒得什麼事。”
“嗯?”水生嫂將火柴劃斷一根。
阿水不再做聲,隻是將竹篾飛快地甩來甩去。最近總聽見人
家講,她要到鴛鴦街去找人了。阿水並不封建,但一想到自己是
她帶大的,她突然間離開總有點舍不得。前些時有人提出要集資
架玉雷灣橋,他是第一個反對的人。架了橋,她去鴛鴦街不是更
容易了嗎?這幾年雖然積了點錢,但這錢要留著起房子用,阿爸
留下來的泥巴屋也實在太老啦!
煮好飯菜,水生嫂朝門外喊一聲:“吃飯了,阿水。”
阿水把魚簍丟在門邊,赤著兩隻大腳叭噠叭咕走進來。
阿水大口大口地扒飯,幾乎連吃什麼菜都不看一眼,吞進兩
碗,見水生嫂還未曾動幾下筷子,就說:“你吃哇!”挾了一塊魚
放進她的碗裏。水生嫂微笑著,低頭扒了口飯,很細心地嚼了點
魚,哪曉得一聞到油腥味她就想吐。看見她抽肩膀縮頸脖地打惡
心,阿水皺皺眉頭,問:“你不舒服?”水生嫂苦著臉,羞澀地搖
搖頭。她怎麼好對阿水講呢?她怎麼有臉對阿水講呢?
阿水迷迷糊糊地想了想,說:“你到床上睡一下吧。我來洗
碗。”
“沒得事。”水生嫂站起來撿碗,“你飽了嗎?”見阿水笨拙地
點頭,就扭過身洗碗去了。
阿水真的不曉得?也是,十幾郎當歲的後生哥,哪會曉得三
十大幾的女人的心思呢?水生嫂慢慢洗著碗,輕輕歎著氣,淚水
在眼眶裏淒淒惶惶。
“哦——嗬嗬嗬——嗬嗬嗬
玉雷灣河裏,幾架鳥排在打魚。打漁人站在鳥排上,兩腳使
勁抖,一根竹篙把河麵拍得叭叭響,嘴裏還不住地吆喝。不久,
鸕鶿鑽出水麵,打漁人便將竹篙伸過去,讓鸕鶿站在竹篙尾,慢
慢收攏來,左手倒提鴻鶿的腳,右手將鸕鶿的嗉包一擼,鸕鶿的
嘴巴張開,將好幾條魚吐進筐裏,那原先脹鼓鼓的嗉包即刻癟
了。打漁人再將鸕鶿放下水去,又使勁抖竹排,拍河麵,用力吆
喝起來。
水生嫂禁不住也用手壓了壓肚子,要是自己也能像鸕鶿那
樣,用手擼一擼就能將裏麵的東西擼出來,那該多好!但她曉得
人不是鷺鶿,自己的事早晚要叫人家曉得的。阿水肯定會恨她。
b
她是造了孽了。真後悔那一時的衝動呀!
屋外金黃的河灘,河灘正傾斜著身子倒向水麵。打漁人架著
竹排搖遠了。鸕鶿驕傲地站在排頭,翅膀抖出星星點點的光亮。
河麵顯得出奇的寧靜,隻有淡淡的嵐氣在上麵飄,飄……夕陽似
要回去了,正優哉遊哉地向西邊山嘴滑去,突然間它停住不動
了,給了山嘴一個響亮的吻。棲息在竹林裏的水鳥拍拍翅膀飛起
來,亮開嗓子在玉雷灣上空盤旋著啼叫,那樣子好像是在向全世
界發出公布:太陽也不是禁欲主義者!太陽於是紅著臉,一頭紮
進山的懷抱……
阿水一身濕巴巴地跑回來了。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
著水生嫂的肚子。水生嫂讓他看得發慌,心虛虛地問:“阿水,
你做什麼去了?”
“去河邊洗了個冷水涼。”阿水說,眼睛仍不離開水生嫂的肚
子。
阿水肯定在洗涼時聽見洗衣服的村婦們議論了什麼。水生嫂
低下眉眼,全身肉緊緊地倒退出屋外。屋裏那頭有了喜的母豬邁
著謹慎的步子羞羞答答地走過來,深情地望了水生嫂一眼,眼神
中不乏有同病相憐的味道。水生嫂揮揮手要它回去,它卻固執著
要往外溜。阿水一臉怒氣地從屋裏跑出來,對豬罵道:“天都要
黑了,你還想到什麼地方去野?”一腳照豬肚踢去,豬的腳軟了
軟,嚎叫著朝屋裏逃去。
“阿水。”水生嫂淒楚一聲,走出幾小步。
阿水往後退著,怯怯地望著她的小腹。
“阿水……”水生嫂眼眶裏滿是淚。
阿水急忙在褲子上搓了搓手,解下圍在腰間的汗布在幫她抹
眼淚,一邊亂七八糟地安慰她:“莫哭莫哭。”
水生嫂卻一把摟住他,用力哭起來:“阿水,我對不起你
啊!”
對麵岸上,鴛鴦街的男人又在唱那種野氣的山歌
我倆湊錢買被窩,
被窩蓋哥哥蓋妹,
席子墊妹妹墊哥-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
阿水傍晚去了鴛鴦街。他很恨勾搭他“阿媽”的那個男人。
鴛鴦街的男人夠壞,手裏有了幾個錢,連骨頭裏都透出騷氣。可
是他搞不清作賤的是哪個男人。阿水心裏有氣,晚飯時喝了很多
酒。他醉了,睡夢裏還咯吱咯吱地咬牙齒。水生嫂可憐起他,便
睡到床的那一邊去,用手挽住他的頭,貼在自家的胸口上,就像
阿水小時候那個樣。
朦朧中,阿水被弄醒了,他睜開血紅的眼睛望著她,輕輕喊
了聲:“阿媽
水生嫂聽得頭皮發炸,淚水猛地湧出來:“阿水,你醉了。”
看見阿水傻笑著不做聲,她慢慢低下頭去。
“嗯。十多年了,我還沒喊過你。”阿水呢喃道
的……好阿媽……”
“不,不不!”水生嫂慌得哽哽咽咽地:“我不好。你莫喊做
阿媽!”
“要喊。往後我就這樣喊啦!”阿水的聲音帶著醉醺醺的嬌
“老天爺!”水生嫂哭起來:“罪過,罪過喲!阿水,你醉
了……上一回,你要是不喝酒,不醉成那個樣……你阿爸要是不
喝酒……嗨,酒醉總會誤事的……”
“什麼,你講什麼?”阿水一骨碌坐起來,很陌生地望著她,
眼光好怕人。
“是我不好。我害了你……”
“叭!”阿水一巴掌打去。水生嫂沒哭,阿水卻自己哭起來:
“你怎麼這樣不要臉?讓村裏的人曉得了,我們還怎麼做人?”
水生嫂木然著。她輕輕下了床,扭過頭對阿生說:“我走了,
你,以後莫要再喝酒。”
河灘上,靜悄悄的沒得聲響。頭上的月亮隻有半邊,另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