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不曉得讓誰給偷走了;幾絲灰雲在旁邊遊著,也是靜悄悄的

沒得聲響。冷冰冰的銀輝下,河岸顯得光禿禿。這兩年,好多人

都把自家的竹子砍光了,隻有阿水家那幾蓬竹影在很孤獨地搖

頭,像是公雞屁股上的長毛。

“喂,你回來——回來——”

阿水把兩手做成喇叭筒,頓著腳喊。

她踉蹌一下,晃晃悠悠跌下竹排。

阿水顧不得脫衣服,秤砣落水般跳進河裏。

阿水把她抱上岸時,她已隻剩一口氣了。阿水將她放在渡口

的一塊條石上。

“阿水……喊我一聲。”

“阿媽。”

“不要喊‘阿媽,……”

阿水嚅動著嘴唇,好久,終於喊出一聲。這一聲,她盼了好

多年,可是,現在卻聽不到了……

“啊,你回來——你回來一”

渡口處,響著阿水撕心裂肺般的喊聲。這聲音騎住玉雷灣的

河水騷動,蕩過來,又蕩過去。

那架竹排,在河中漫無目的地漂浮,風一吹,竹排打了個

橫,緩緩向下遊隱去。等到天亮時,竹排可能就沒了蹤跡。渡口

沒有竹排,人們就難以過河。

看來,這裏是要修一座橋了。

1988年9月25日於武漢大學

刀斧手陸老蓋

——瑤山風俗近事

[題注:大凡死了人,總要舉行個什麼儀式,漢族稱為開追

悼會,壯家叫做祭墓,瑤胞們則喊做葬禮。盡管叫法不同,表現

卻都一樣,不外乎三姑六婆,七親八眷,披麻戴孝,拋淚痛泣。

但在形式上就不盡相同了.?漢族有驅邪趕鬼,打鑼鬧齋的;壯家

有舞龍耍獅,相公釣魚的;瑤胞們卻是砍牛送葬,而且都是在秋

天!若有哪一位老者作古的不是時候,孝順的後裔就將其暫存在

通風涼爽的岩洞裏,半葬起來,等到天髙雲淡,稻菽歸倉的季

節,氣候好了,吃食多了,方才挑個良辰吉日,將作古的老者抬

出來。這一天,曉得消息的老同會不辭辛苦,跋山涉水,自帶米

酒來參加葬禮。那心情,卻是完完全全圖個熱鬧,看一眼觸目驚

心的砍牛場麵。每次砍牛的執行者,是一幫瑤家壯後生。後生們

中,又按各人的長相、力氣、膽量分品級輪次序,哪個先上,哪

個後上,哪個接著,就像排球隊裏分主攻手、一傳手、二傳手一

樣。這一幫砍牛的後生就叫刀斧手。]

—、結束語

L

晚霞濃,風乍起,暮鴉歸林,蟲蟻奏樂,勞作了一天的太

陽,累得紅了臉,一頭紮進西山的懷抱裏休息去了。

我將郵袋往身後掖了掖,繼續朝前麵走去。墚子上那個被夜

幕籠罩著的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了。那是刀斧手陸老蓋棲

身的茅寮。原先,陸老蓋也是住寨子裏的,隻因去年秋天砍牛

時,一刀錯位惹了禍,就被趕到這個山梁上,住在人家往昔狩野

豬的棚子裏,過上孤獨淒冷的生活。白天沒有夥伴遨他打陀螺,

夜晚沒有姑娘約他唱細話歌。缸裏有米無人煮,衣服爛了無人

補,扣子掉了草來連,火塘無柴自己添。唉,星星還有星星伴,

月亮還有雲來牽,而陸老蓋,出出進進,裏裏外外都是一個人,

講話無人聽,聽話無人講。單身漢的生活多難熬嗬!

不曉得有幾多個夜晚,陸老蓋用手撥開床頭的茅草牆,呆呆

地望著山下,那零零落落稀疏如豆的燈光,勾引起他多少美好的

遐想!就在那忽閃著流蜜般光亮的地方,有他老實巴交的阿爸陸

大蓋,有他年逾古稀的阿公陸小蓋,有他淳樸善良的阿媽,有他

青梅竹馬的夥伴們。嗬,夥伴們!一想到夥伴們,陸老蓋就想起

了金色的童年:躺青青的草地上,像倒過來看世界。天藍得像

大海,深得像夢幻;寨子前麵那條小路,彎彎曲曲地盤坡伸展,

是淡黃色的,像夢一樣輕柔,像細話歌一樣美妙。可是,他離寨

子雖然近在咫尺,卻似遠在天涯!他不能下去。他必須恪守瑤家

的規矩。這半年多來,陪伴他的是淡淡的流雲,婆娑的樹影,白

白的明亮,遙遠的星星。也許是因為太寂寞的緣故吧!在當今農

村裏報刊訂戶大幅度下降的時候,陸老蓋卻訂了好多雜誌。他是

我這個鄉郵員打交道最多的人。

眼見得夜幕四合,月上東山,我不由加快了腳步。

“嗬嚇,老同!”陸老蓋迎麵走來,神色開朗,聲音也脆:

“哪樣搞的,今天這麼夜呀!”

“路不好走。”我拿出訂戶卡,“你的雜誌。簽字吧,省我一

截路!”

陸老蓋簽過字,卻不接雜誌,他懇求著:“老同,麻煩你幫

我丟進屋裏去。我有事去宗保山,怕路上打落。好嗎?”

“好的!”我看一眼並不太遠的茅寮,轉問他:“這麼晚了,

你去宗保山做哪樣?”

“鳥宙”

陸老蓋笑眯眯的,他此刻好像特別興奮,就連身上的穿著也

煥然一新:黑色的瑤服黑得晶亮,白色的瑤褲白得耀眼。

陸老蓋神秘地朝我點點頭,走了。膠草鞋碰擊路麵的“吱嘎

吱嘎”聲漸漸遠去,身子很快與黝黑的山野融為一體,隻有那白

色的褲子卻在我眼前裏蠕動了好久才消失。

我到來茅寮前,手一推,竹門呀的開了。屋裏黑糊糊的。我

劃根火柴,但見地下亂糟糟的,盆瓢鍋碗東摔西放,而床頭那一

摞書卻放得很整齊。上麵一張白紙寫著幾行字:結束了,一切都

結束了!過去結束了現在,現在結束了過去!

這幾句莫明奇妙的話使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我打個寒戰,頭

發驀地直立起來。我急忙退出茅寮。

“陸老蓋,陸老蓋!”我大聲喊著。群山橫臥,樹木寂然。答

複我的隻有空曠的回音。這就更顯得山的謐靜,更令人毛骨悚

然。

我曾聽誰講過,人在將要做一件什麼大事之前,神色總是有

點異樣的。陸老蓋以往都是悶悶不樂,做哪樣今晚特別興奮?過

去他都是衣衫邋遢,做哪樣今晚特別幹淨?我一跺腳,急忙朝寨

子裏奔去。

我剛走進寨子,冬冬的腳步聲立即招惹了狗的一陣狂吠。這

聲音像緊急集合令,頃刻間,寨子裏的狗全都奔過來,一起跟在

我身後汪汪地叫。等到狗差不多撕著褲腳了,我突然一轉身蹲下

地。狗們淒厲地嚎叫著,往回一躥老遠。這些乖巧的靈牲,一定

認為我在揀石頭砸它們。可是等我繼續往前走時,它們好像覺察

出我並沒有傷害它們的武器,於是又一擁而上,跟得更緊,叫得

更凶。我蹲下地幾次,狗群潰退了幾次,漸漸地,這個辦法失效

了。在我最後一次蹲下去時,一隻狗猛地撲上來,我趕忙用手一

擋:“嘶啦——”我的衣袖被撕開了道口子。老天爺!若不是我

擋得快一點,鼻子不被它當成臘腸咬了?眼看情況越來越危急,

我隻好麵對狗群,一邊防範,一邊後退。來到一座木屋前,我見

門虛掩著,一轉身就衝了進去。

幾個正在火塘邊喝酒的老同被嚇了一跳,認出是我,方才定

下神來。陸小蓋翕動著缺了門牙的嘴巴,對攆到門口的狗喝斥一

聲,熱情地遞過酒碗叫我喝酒。我說不會喝,他們哪裏肯?!見

我還推托,惱了,幾個老同一擁而上,有的扯我的耳朵,有的捏

我的鼻子。罷罷!酒碗裏是沒有階級鬥爭和階級感情的。我拗不

過熱情豪爽的瑤胞,灌了三碗酒。

這下,他們高興了,輪流著拍我的肩膀,喊我“好老同”。

見我像吃了毒藥似的皺著眉頭直咂嘴,他們更顯得開心,一個個

在那開懷大笑。然後,眾老同機械地搖晃著被酒精燒熱了的頭,

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接著又都碗底朝天,表示喝完了,對得起

別人了。

我使勁咽下一口唾沫,將湧到喉管的酒味壓進肚裏,告訴陸

小蓋:陸老蓋去宗保山了。

“啊!”陸小蓋像被馬蜂螫了,渾身打起戰來。他的嘴唇哆嗦

著,似乎想講什麼,卻又講不出。最後,他一拍屁股站起來,對

幾個東倒西歪、正在打呼嚕的老同叫道:“趕快點火把去找陸老

老同們驚叫著、歎息著、埋怨著,分頭準備去了。

走在路上,我問身邊的一位老同,人們為什麼對陸老蓋去宗

保山如此震驚,那老同詫異地望著我,說:

“你不曉得呀?宗保山偏僻,過去是好多想不通的人尋短見

的地方。一般人是不去那裏的!”這老同說著又感歎道:“嗨!要

是當初聽陸老蓋的話,我們今天都不用發愁了。天氣轉暖了,該

犁田了,人們才想到錯怪了陸老蓋。可是晚了,陸老蓋熬不住

了。樹怕剝皮,人怕傷心喲!”

走到寨子前的岔路口,我和老同們分手了,踏著月色,一個

人回郵電所去。

上到坳口,山那邊突然刮過一陣風,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

住,四周顯得朦朦朧朧的。拉裏寨像一個神秘的王國,隱藏在群

山的懷抱裏。在靠近寨子的地方,有一抹II得特別濃的陰影,那

是山的軀體。附近有一種單調的吱呀吱呀聲,像許多支簫笛在輕

奏,又像是誰在拉二胡,總是重複著一個傷心的調子,這是山風

吹動著竹林。隨風飄來的“咚咣咚咣”的聲音,在夜的山野中回

蕩著,顯得特別深沉。既使人想到瑤族老同打銅鼓的情景,又讓

人回憶起原始時代的“哼唷哼唷”歌,這是瑤族婦女在油燈下衝

碓。那鐵製的碓頭在石製的碓窩裏撞擊著,擠擊著,將一顆顆堅

硬的包穀搗碎了。這是一家人明天的口糧。……

三月的瑤山,料峭的春寒正方興未艾,夜風習習,沁涼如

水。我肚裏那幾碗酒,被風一吹,慢慢地發作了。我的神思恍惚

起來。我用力睜開被酒精麻醉得盡往下垂的眼皮,望著宗保山的

方向,心裏覺得一陣難過。唉,陸老蓋,你年紀輕輕,正當豆蔻

妙齡,實在不該這樣結束自己的一生嗬!

二、奇特的葬禮

我是去年秋天調到瑤寨郵電所當鄉郵員的。初到一個地方,

對一切都感到新鮮美妙。杲杲秋陽,將滿坡的楓樹、椿芽樹染得

血紅;李子果樹的葉子掉了,在雲天下舒展著光禿禿的枝丫,勇

敢地暴露出它不能四季常青的缺點。那茅草焦黃了的山坡,像一

個袒露著古銅色胸膛的瑤家後生,更加顯得坦率。

我正一邊入迷地欣賞著山鄉秋色,一邊在崎嶇的山道上爬

行。突然間,頭頂響起一聲悶雷,火紅的秋陽一會就不見了。陰

雲被山風牽扯著,猶如千萬頭受了驚的野牛,慌亂地四處奔湧,

草叢和樹林發生駭人的怪嘯,雷聲如驚濤拍岸,轟隆隆從天邊滾

過來,閃電似條條銀蛇,尖利地撕破雲層,放射著幽藍色的光。

山區的天,變得真快,我剛上到半山,大雨就宛如一條條銀絲編

織的門簾,從迷蒙的低空垂掛下來。

這場雨來勢洶洶,使人猝不及防。我在山路上奔跑著,好不

容易發現路邊有個小洞,這是老同們挖穿山甲掘成的。我顧不了

許多,一側身鑽了進去。摸摸郵袋,還好,裏麵的郵件沒濕。

雨越下越大,一點沒有要停的意思。不知過了多久,外麵響

起了踢踏的腳步聲和喁喁的說話聲,透過雨簾望去,有數十個身

背銅鼓,手提酒葫蘆的老同來到跟前。他們都裸露著上身,穿著

齊膝的白褲子,結實的膠草鞋踩得水漿四處飛濺。他們那光著的

古銅色的脊背,像防水的黃色雨衣,雨水落到上麵,一下就彈開

了。一個年輕的老同發現了我,好心地將我從洞裏拖出來,說上

頭的泥土要塌了。我望去,果然見洞頂積了一汪水,泥巴正鬆散

下落。老同將我的郵袋放進銅鼓裏麵,邀我一起走。

我很感激這位老同,問他的名字,他說叫陸老蓋。路上,我

想與他搭訕幾句,但他卻一問三不答,隻是眉鎖愁雲,唉聲歎

氣,不曉得為哪樣。

真怪,翻過這個山頭,雨小了,再下一個坳,當頭卻出了大

太陽。轉身望剛才避雨的山頭,仍然被烏雲籠罩著,黑糊糊的一

片。這瑤山,真是十裏不同天,充滿了情趣。

等我們走到拉裏寨,身上淋濕的衣服又被曬幹了。這時刻已

近中午,太陽顯得熱烈而又慷慨,把人曬得腳下流水,頭冒青

煙。而聚集在山上的姑娘、小夥子們,卻站得穩定,坐得悠閑,

好像太陽的溫度遠不比他們心裏的溫度高。山下的平壩上,剛埋

下兩根碗口粗、一人高的樹樁,兩頭壯實的水牛,被藤條縛住脖

子,穿著鼻子拴在樹樁上。可那曆來被認為力大無窮的牛,如

今隻能圍著樹樁打轉,始終離不開半步。寨子裏,不時傳來幾聲

沉悶的銅鼓響,讓人感到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陸老蓋告訴我,

寨子裏剛作古了一位老者,這裏正在舉行葬禮。坡上那些人都是

來看熱鬧的。瑤山文化生活貧乏,很少有電影、戲劇光臨,好多

人都把葬禮當成節日。陸老蓋說著,臉上浮起一種戚然的表情。

爾後,他叫我去吃飯。舉行葬禮這幾天,凡是到這裏的人都有一

碗飯吃,一碗酒喝的。……

三通銅鼓響過,隆重的葬禮開始了。五個年邁的老者,移著

蹣跚的步子走過來,人群一陣騷動,自然讓開一條路。這是死者

的舅公和舅公的嫡親。幾位老者撐開遮陽驅邪的黑布傘,站到插

著幾根竹竿的圈子裏麵。這些竹竿標誌著身份,一般人是不允許

進入這個區域內的。待等砍牛開始,一切程序都必須看圈內人臉

色行事。天上雷公,地下舅公。在瑤家,舅公的權力最大!這裏

的舅公,儼然是戰場上的督戰隊。

刀斧手出來了!這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個個頭包白帕,身

著皂服,都是由舅公精心挑選過的,無論長相或是力氣,都要比

別人強,小夥子能夠當上刀斧手是一種榮耀。因為舉行葬禮這

天,遠近的姑娘都來相意中人,?那第一個上的刀斧手,尤其令姑

娘垂青。現在,刀斧手們就邁著矯健的步伐,將三尺長刀髙高舉

過頭頂,雄赳赳氣昂昂,神氣十足地來到了平壩。山上的姑娘開

始往下移動了,驀然間,姑娘們的眼光全都集中到排頭的陸老蓋

身上。這陸老蓋,身髙一米八,銅鈴眼,方臉盤,膀闊腰圓,壯

實得像一頭公牛!在當今姑娘的眼裏,這是一種美的標誌,何

況,陸老蓋還有著一副桂西山區溫柔空氣造就的、白裏透紅的、

無論太陽怎麼曬也不黑的嫩皮膚,這就更加招惹姑娘了。陸老蓋

呢?這時卻不曉為哪樣,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昂首挺胸,卻是低著

頭,悶悶不樂,剛才和我講話時的那種哀愁又上臉了。

銅鼓仍在響,而且響得越來越深沉。送葬的隊伍出寨了!這

一列長隊起碼有五六百人,全都低著頭,閉著眼,走一步,跪一

次,淚雨溟蒙,泣聲縹渺,嗚嗚嚶嚶,嚶嚶嗚嗚,哭聲一致,頻

率相同。這是一支訓練有素,吃過不少牛肉的“輕音樂隊”。跪

完了刀斧手,跪完了舅公,他們又圍著牛,深情地撫摸,縱情地

哭。牛是生產工具嗬!人類從原始社會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牛

從中出了多大的力,有過多大的貢獻嗬!可是,這些人是為此而

流淚嗎?可能是人們的哭聲感染了牛,那牛也掉淚了。舅公拿著

一把青草去喂它時,它不吃,絕食了。它曉得這把草和犯人被押

往刑場前喝的那杯酒,有著同樣的意義。它不是犯人嗬!它是生

產上的功臣!這牛抬起了淚汪汪的眼睛,定定地望著舅公,幾多

悲傷?幾多乞求?它太壯實了,就像一位中年人,正是派用場的

時候,讓它去陪伴作古的老者,太淒慘了。而旁邊那條牛呢,三

下兩下就將草吞下去了,吃完還圍著樹粧轉,似乎不夠,還想

吃,可是它不能再吃了,在這一生中,它剛才吃的是最後一把

草。它太不懂事了,或許與他的年齡有關吧!它才犁過一年地

呢。就像一個未成熟的年輕人,人家稍給一點好處,自己就上當

受騙了!可憐喲!

那些送葬的人做完一切儀式,相繼往旁邊散開了。這時我才

驚奇地發現,好多人並沒有真正傷心地哭。是的,他們好多與死

者都是素不相識的人,悲痛有感情是調動不起來的。他們來參加

葬禮,除了表示一下關切,主要還是湊湊熱鬧,吃兩塊鮮牛肉,

喝一碗牛血酒。所以,當地人對這一天有“主人的悲日,客人的

喜日”的說法。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陸老蓋這時卻哭了。男人有

淚不輕彈,男人一哭,就會哭出特點來。陸老蓋的哭聲響亮、淒

厲,像岩石迸裂,似山洪暴發。令人心緊,胸悶,肝膽俱裂。

一輪鳥槍響,一通銅鼓敲,一串鞭炮炸,一陣人群鬧,砍牛

開始了!

按照規定,第一個上去的是陸老蓋,而陸老蓋還站著不動,

哭得像個淚人。在舅公的不斷催促下,他才倒拖著刀,緩緩地走

上前。隻見他圍著牛,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最後,他咬著

牙,瞪大眼,瞄準部位,“嗨”了一聲,隻見一道寒光閃,“哢

嚓”一聲,縛牛的藤條被砍斷了,受驚的牛後退半步,又往前一

躥,直朝人群的空當衝去。人們驚呼著四散讓開,那牛,很快就

在山嶺上跑得無影無蹤了!

還未等人們完全清醒過來,陸老蓋又是幾大步朝第二頭牛奔

頭,這回他沒有半點猶豫,隻一刀,又將藤條砍斷了。可是這頭

牛像是被嚇壞了,竟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眼看另一位刀斧手奔了

過來,倏忽間就會朝牛腳上砍去,陸老蓋急了,用腳踢一下牛

頭,又用刀背在它屁股上猛地一拍,它才“哞”地喊了聲,低下

頭,用兩隻堅硬的角開路,直往山裏跑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秒鍾之內,誰也沒有預料到。起初,人們

還以為陸老蓋是下刀失誤,但他對第二頭牛的一踢一拍,使大家

終於醒悟過來。站在竹竿圈裏的那幾位老人氣得差點吐血,用瑤

話嘰裏咕嚕地罵他。主家更惱,喊著要把陸老蓋綁到樹樁上當牛

砍。

陸老蓋站在那裏,不慌,也不跑,他像完成了一項什麼任務

似的,將砍刀一丟,慈憨地笑了。我和許多人都擔心起來,瑤民

素來說話算話,講到做到的,看來,陸老蓋難免一場災禍了。不

忍看這一場麵的老同都痛苦地別過臉去,偷偷走開。一些多情的

姑娘哭了起來……

三、開頭的話

好一個長夢!待我一覺醒來,天已放亮了。潔白的李子花

,從枝葉間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在我的身上蓋了厚厚一層。

昨晚杜康留客,我竟醉臥山岡一夜。酒多誤事嗬!

晨風送來隱隱約約的竹擲聲,“丁當,丁當……”

“突突突突”地跳,而那“丁當丁當”的竹梆聲也在響。遠處的

宗保山含煙銜雲,慢慢吐著濃霧。我又想起了陸老蓋。陸老蓋,

你去那裏又做哪樣呢?

那回好險嗬!要不是陸小蓋出來講話,陸老蓋可能也活不到

今天了

“不好了,老蓋撞鬼了!”陸小蓋的一聲喊叫吸引了眾人,那

幫正準備去打陸老蓋的人停住腳步,瞪著眼睛望著陸小蓋。

陸小蓋說,陸老蓋自從前個月去南寧一趟回來,就不愛打陀

螺,不愛唱細話歌,整天捧書看,有時半夜做夢還講起那種收音

機裏才講的普通話。他一定是撞鬼了,中邪了,著魔了!這刀斧

手,本來就不該要他當的,現在事情既然已經這樣,再重的懲罰

也沒有用。人不和鬼慪氣呐。唯一的辦法是從陸老蓋的牛圈裏將

那頭犁不動田了的老牛拉來,這樣,送葬的人有肉吃了,也不牛

角放死者的墳頭,讓死者帶它到陰間去犁田了。至於陸老蓋,還

要拿一隻生公雞來,用雞冠的紅血塗他的臉,塗他的下巴,然後

把他趕到山梁上。待兩年後,他身上的邪氣消退了,才能回寨

??〇

人都是有抬^憫之心的,誰願意看到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同胞受

難呢?!而且,陸小蓋的話又是那麼有威信。他這個隊長,就是

不用選舉,無須任命的,人們尊敬他,信任他,隻有他才能當,

就像山中的老虎,沒有獅子便是王。

可是,陸老蓋還未等人們將公雞捧來,將牛拉來,他自己就

跑走了。他不願意讓人用迷信的雞血塗他的臉!他不忍心看陪伴

自己多年的牛慘死刀下!

在山上的一片野芭蕉林裏,我見到了陸老蓋。他背靠芭蕉

莖,雙手抱著頭,顯得很痛苦。我喊他,他慢慢地抬起頭來,伸

出無力的手拉我,淒楚地問:“你同誌評評看,這樣砍牛好不

好?”未等我開口,他又自己回答了:“不好喲!牛是瑤家的命根

子,現在砍了它,到春天哪個來幫拉犁?前些時我去了一趟南

寧,那邊牛一頭值七八百塊錢,還少得很咧。做農民的人,哪個

不曉得牛寶貴?可是我講他們,他們就是不愛聽!”

我不曉得怎樣安慰陸老蓋,在落後的風俗習慣麵前,我一個

小小鄉郵員是無能為力的。陸老蓋挫動著牙包骨,沉痛地說:

“這些年,不曉得為哪樣,好多迷信的東西又恢複了。上麵也不

製止。唉——”

陸老蓋一腳踹倒身旁那顆芭蒸樹,搖搖晃晃地往山裏去了。

秋風瑟瑟,樹枝哀鳴,一張張枯黃的梧桐葉被刮得滿坡跑,被陸

老蓋踹倒的芭蕉樹流出許多水,像是傷心的淚。嗬,一片梧葉一

片秋,一點芭蕉一點愁。秋天,何時才過去!

“丁冬,丁當冬……”竹梆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突然,

我看到陸老蓋趕著兩頭牛從李子樹下鑽出來,那“丁冬丁冬”的

聲音就是牛脖子下吊著的竹梆發出的。聰明的瑤胞們為了在深山

老林中找牛方便,才給它們吊上竹梆。這兩頭牛,正是去年秋天

從陸老蓋的刀下死裏逃生的那兩頭,隻是比以前多長了些膘,更

壯實了。

“陸老蓋!”我叫一聲跑過去。

唉”陸老蓋長長地應一聲,山穀也應一聲。

走到他身邊,我問:“你到哪裏趕牛來啊?”

“宗保山。”陸老蓋說:“那天,我在山上找到了它們,想趕

回去,又怕被人拿來砍,我就將它們關在宗保山的岩洞裏,每天

放它們出來吃一回草。現在,春天來了,好多人沒得牛犁田,幹

著急。我也急了,昨晚才去將它們趕回來。”

“宗保山好遠呐,虧了你一天去一次。”我感歎著。

“是囉,我也好累的。但是沒有辦法啊!有些人就是死腦筋,

你好心幫他們做好事還得偸偷來。我們瑤家文化落後,不像你們

漢人那麼開通。……”

我臉紅了。漢人就全是開通的嗎!記得我有一回去南寧,下

火車時見一個姑娘扛一堆東西,累得可憐,我說幫她拿一兩件,

她投過來的是什麼眼神喲!

我問陸老蓋:“寨子的人對你好了嗎?”

“好了,好了!”陸老蓋神采飛揚地說:“老同們是淳樸善良

的。他們曉得自己錯了,馬上就會改。他們前天就叫我搬回寨子

了,還講以後再也不砍牛了。”

“這回好了,”我說:“過去的一切都已結束,你該寬心了。

“哪裏喲,一切才剛開頭呢。”陸老蓋講:“如今寨子裏還剩

這兩頭牛,那麼多的田要犁,得好好安排。春天來了,好忙的,

幾多事要做咧。”

我突然想起什麼,便告訴陸老蓋,寨子裏的人都到宗保山找

他去了。

“呀!”陸老蓋急了:“嗨,春天這麼忙,還跑來跑去幹什麼!

我又不是笨蛋,不會出事的

陸老蓋說著一甩竹鞭,喊聲:“有空到寨子裏喝碗包穀酒。”

朝山下走去了。

太陽已升起蠻高了,陽光下,昨夜被露水輕灌過的李子花顯

得更加潔白,剛綻芽的椿芽樹伸展出紅色的嫩葉,似在與李子花

爭搶著春色。那畫眉鳥最不服氣了,它張開被夜色憋夠了的歌

喉,迎著朝霞拚命地唱。……

嗬,又一個早晨來了!又一個春天來了!一日之計在於晨,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切的一切,又重新開頭了!

邊地女人係列

三哥三嫂

三哥三嫂其實很年輕,大家都這麼叫開了,

我也就跟著叫了。

見到他們之前,我多少還有點兒顧慮。聽說

三哥是個傻子,連數數都有心智障礙,我擔憂見

了麵不知該怎麼進行采訪。等到我見了他,才明

白這種擔憂有點多餘。

那地方是個靠近邊境的農場,遠看近看都像

個村子。一條江水彎彎曲曲,中越兩國的邊界順

河而劃。如果沒有戰爭,兩邊的老百姓都沒有很

嚴謹的邊界概念,他們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

息,異國雞犬相聞的平靜生活。

雖說三哥不夠靈醒,可他長得挺順眼。身髙

體壯,膚色黝黑,一臉慈厚。也許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智缺陷,因

此就養成了沉默寡言的個性,隻知道低著頭幹活,別人說什麼他

也從不插嘴,隻是在偶爾的時候才露出一點淺淺的笑紋,而我恰

恰覺得他那一點難得見到的笑,看起來就挺有點紳士派頭。

那天我見到他,他正坐在門口理韭菜,他很細心一根一根地

理著,我連叫他兩聲三哥,他才應了我,頭卻依然低著。三嫂在

一旁小聲告訴我:他就這樣。然後吩咐三哥,今天是招待客人,

菜要洗幹淨。三哥便順從地走到水池邊,開始一遍一遍地洗起

來。

三嫂姓陸(譯音),中等身材,模樣兒長得挺俊,大概是因

為有了幾個月的身孕,一件寬鬆的大褂罩著隆起的腹部。她用一

種當地認同的“官話”——本地粵語和交談。她告訴我,她家就

住在河那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越過河界那邊的層層山巒,開

始聽她講述自己的經曆。

三嫂在那邊原本家境不好,她有過的一個男人後來不知為什

麼去了南方從此不回,她絕望了,不得已把腹中胎兒打掉,挑起

家庭重擔。那時候邊境貿易已經開放,她和村裏姐妹搭伴到邊貿

有點小生意,頭一回拿了一雙美國大兵的舊皮靴就賣了好價錢,

她覺得“中國阿哥”講信義,尋思著自己年輕,沒有男人的日子

難熬,想著到這邊來找個稱心人相伴,過幾天舒心日子。經人介

紹,認識了三哥,初次見麵就滿心歡喜,覺得這小夥子老實可

靠,身體也健壯,就對媒人點了頭。等到入了洞房,鬧洞房的很

放肆,她隻好躲到三哥身後,指望自己男人給她一點嗬護。可三

哥無動於衷,尤其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手伸到她最隱蔽處

時,三哥仍隻是在那裏笑,就在她感到難堪的時候,婆婆進來哄

散了他們,替她解了圍。她感激婆婆,女人畢竟是女人,她怨恨

地看了一眼三哥,真想在婆婆懷裏哭一場。婆婆卻說沒事了沒事

了,早點睡吧,就走了出去,她委屈得掉了淚。

回想起那一夜的情景,三嫂依然感到寒心。她和衣躺下,開

始等待著,第一個男人就是這麼迫不及待撲上來除掉她的衣褲

的。左等右等,躺在身旁的男人沒有動靜。三嫂說那個時候真是

冷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躺在什麼地方,周圍又黑又靜,偶爾一

兩聲蟲子叫也好像是從很遠傳過來的。這時候門開了,月光照進

來一個長長的影子,三嫂以為是做夢,身旁躺著的男人又像死人

一樣,她害怕了。那黑影無聲無息移到床前來,一動不動。她不

知道要發生什麼,身子縮成一團,不敢吱聲。那黑影終於瑟瑟縮

縮弄開了,過了一會,一隻男人的手僵硬地搭在她的胸脯上,就

這麼搭著,什麼也沒有發生。又過了一會,一隻陌生的手伸了過

來,輕輕解她的扣子,然後伸進內衣裏去揉著搓著。她終於明白

了,這是婆婆在教自己兒子幹那個事。這是怎麼啦,這是我和自

己男人的事,你加進來攪和什麼?於是她生氣地把手撥開了。沒

想到一連三夜,夜夜如此。她因此知道了自己的男人是個傻子,

傷心地哭了,從心底感到悲涼。頭一個男人,給了她做女人的歡

悅,卻又無情無義離她而去;這第二個男人看著像模像樣,偏又

不會這個事,連摸摸捏捏這麼簡單也讓婆婆把著手教。她越想越

委屈,一氣之下悄悄卷了所有值錢東西。回山那邊去了。她在家

住了些日子,往日的姐妹們替她過河來打聽,回去說見到傻子

了,這些天來他不吃不喝,手裏拿著一張你們倆合影的照片,坐

在河邊大榕樹下,望著山那邊落淚。那個傻子還會流淚?你們沒

看錯吧?姐妹們很肯定地說,絕對沒看錯,你男人天堂飽滿有福

相,其實挺不錯的。她回了姐妹們一句,你們覺得不錯,你們去

她說是這麼說,過了些日子她又鬼使神差回到三哥身

邊,還回來一窩小雞。這一家人也沒說什麼,權當是走了一回

親,最高興的還是三哥,有事沒事就自個兒偷著笑?

嫂正說著,忙忙碌碌的三哥已經把飯菜端上桌。

“他就會雞蛋炒韭菜,天天做著吃。”三嫂說。這時,婆婆回

來了,一看她風風火火的樣子,就知道是個精力旺盛得帶有點神

經質的老太太。

她把我叫到一邊,悄悄問:“她……沒說我什麼?”

“誰?”我知道她說的是三嫂,卻故意問。

“就是……她嘛。”她朝三嫂努努嘴。

老太太顯然擔憂別人知道她教兒子幹那事的內情,我於是

說:“你說三嫂?她除了說你好,還能說你什麼。”

老太太一聽放心了,高興地咋咋呼呼:“兒子,陪客人喝點

酒。”

其實三哥不會喝酒,嗆了幾口就頻頻擦汗。老太太忙,還沒

吃完就有人催她去打牌。

“我陪你喝。”三嫂說。

“不喝了不喝了……”我看看她隆起的腹部,以一個過來人

的成熟連連擺手。“嗨,沒事。”她叭叭地拍了幾下肚子,咕嚕嚕

就往杯裏斟酒。酒是自己釀的,度數不高,清純。幾杯下肚,她

臉上泛起紅潮,話也多起來。她望著三哥出了門的背景,小聲對

我說:“別看他笨,其實呀什麼都會……”我知道她這話是什麼

意思,她的表情顯然帶有點炫耀。她依然最瞧不起婆婆,母親教

兒子幹那事,不害羞,你兒子沒準比你還強呢。她說她開始對三

哥也沒信心,以為要花很長時間去教他,而且姐妹們也說,有些

人生來不會那個事,那就永遠也不會,別費那個心思了。她想也

是,這都是命,沒必要抱太大希望……

我體會不出做這一類女人的感受,男人的性殘疾究竟給女人

帶來多大的打擊,不得而知,但是像三嫂這樣,這種女人最不便

啟齒的事,她都想找個人傾訴,可以想像她心中有過許多的悲

傷。所幸她沒有消沉,鍥而不舍去開發屬於男人的最本能的東

西,使三哥埋沒多年的男人本質暴發出來,當這一刻終於到來的

時候,她哭了,她說她做女人的感覺比誰都美好。我相信對三嫂

來說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這當中一定有過許多豐富感人的細

節,隻是三嫂在表述這些細節的時候作了取舍,我們不便替她想

像,這是女人的隱私,她有權利把最美好的體驗留給自己去品

味。

河邊傳來沉悶的爆炸聲,三嫂告訴我,是三哥在炸魚。我來

到河邊,三哥正在把魚裝進小簍裏,他很主動地告訴我,他會做

魚湯,魚湯補,是給三嫂吃的,三嫂懷了孩子。聽得出來,他這

種思維的人,幹什麼事都有很簡單的目的。我故意問,那孩子真

是你的?

“我的。”他回答得很肯定,他好像怕我不相信,著急地告訴

我,這是三嫂說的。我明白了,三嫂的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為

了這個,在未來的日子裏他也許會活得有滋有味。我於是說,你

不該炸魚,應該抓活的,活魚比死魚補。其實我真正的擔憂是怕

爆炸會給這個小家庭帶來不幸,再說我也有義務從環保的角度來

製止他這種亂捕濫殺的行為。但是,所有這些道理再精辟,對他

來說也不一定比“活魚比死魚補”這一點來得簡單現實。他果然

立刻就采納了我的建議,一個猛子紮進河底,轉眼間就抓起一條

魚來。看著他孩子般的模樣,我真羨慕他那一分簡單的純真。

三嫂送我下山,臨別的時候我問她,你會離開他嗎?我憂慮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像三哥那樣的人怎麼支撐著活下去。

她這樣回答。她大概也知道這種答案不能令

人滿意,想了想她又補充說,無論到哪裏我都會替他養好這個孩

子,這是他的骨肉。她把她在越南的地址留給了我,她想看看我

是怎麼寫她,要求我等文章發表後給她寄一份過去。她然後問

我:你會怎麼寫我呢,很壞是嗎?”

我明確告訴她不會的,我說你是個好心腸女子,我為什麼要

把你往壞裏寫呢?她愣怔著看了我好一會,脫口說了句我一點兒

也聽不懂的越南話。她見我茫然,便翻譯成粵語告訴我

中國阿哥,真好

小屋斜陽

從遠處看去,小屋像個看山棚子,座落在日照坡上,有點歪

斜的門口,有點歪斜的屋頂,加上門外那棵歪斜的小樹,勾畫出

孤獨和蒼涼。這個小屋有過一個動人的故事,隻是這個故事過於

悲傷,沒有人願意再提起它,因此他在所有的流傳中漸漸被淡忘

了。

樹華是個聰穎健壯的青年,隻可惜家境不好無緣向學,為養

家糊口,他過早挑起家庭的重擔。那時候正趕上中越兩國開放邊

貿,樹華東拚西湊想做點小本生意,他聽說啤酒在越南好銷,試

著做了幾次,有了些積累,於是在日照坡用石頭壘了一間屋子作

為中轉站存放啤酒,那邊什麼時候要貨就派個人來說一聲,他就

能及時供貨,用不著起五更睡半夜奔波了。當然,命運的改變也

就是悄悄地從這裏開始的。

那時候,從山那邊來傳話要貨的是一個叫阿春的小女孩,阿_

春看上去很瘦小,乍一看很難說出她的實際年齡,樣子十三四

歲,實際上已經十六七歲了,她家姐妹多,讀不起書,父母讓她

跟著一個開店鋪的堂叔幹雜活,掙點錢補貼家用,這一切是樹華

後來才知道的。如果不是因為做生意,阿春永遠也不可能引起樹

華的注意,她每隔三五天就翻過坳口沿著小路走上來,傳了他堂

叔的話就往回走,偶爾也喝點水,但從不多說一句話。這一切已

經成了為慣,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是這樣的。後來有一次,

樹華下山去進貨,天黑了才回來,到了家門口一看,阿春像隻小

狗似的蹲在涼風颼颼的門口睡著了,眼前的情景使他感到又心疼

又生氣,忍不住大聲訓斥,你就這麼等著,我要是不回來呢?她

說我等唄,你這不是回來了嗎,樹華說你就這麼傻?你就不能先

回去?她說傳不到話要不到貨叔叔會罵的。樹華不好再說什麼,

給她做了吃的,然後打著手電送她回去。從那以後樹華給她留了

把鑰匙,說我要是不在,你來了想吃想喝自己做,他帶她看了放

柴米油鹽鹹菜臘幹的地方,叮囑她臨走留個字就行。她說我不識

字,樹華犯難了,隻好現炒現賣教會她幾個實用的阿拉位數字。

可後來,阿春每來一次,總要磨著樹華教會她三五個漢字她才肯

離開。樹華說,你學漢字有什麼用?你應該學越南文。她說怎麼

沒用,我是為做生意,又不是為了寫文章。這一切聽起來也順理

成章,可是隨著采訪的深入,事件的發展變得一波三折。

兩年下來,樹華有了積蓄,為了感謝阿春,他頭一回給她買

了一條連衣裙,挺漂亮的乳黃色,阿春很髙興,可她說她不敢穿

這麼漂亮的裙子出去,人家會笑話的。樹華有點掃興,就說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