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你愛穿不穿,反正是你的了。等樹華下了山回來,卻發現
阿春已經換上了那條裙子站在暮色中等他。樹華第一次發現,阿
春已經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他不由讚了一句:看看,你就
該穿這樣的裙子,多漂亮……
樹華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然後小聲對我說,他當時說過了
這句話以後,很快就忘了,確實沒注意阿春的表情,他說他天生
就是個粗心人,不善於捉摸女孩子心思,再說,阿春在他心目中
也隻是個小孩。直到有一天他進貨回來,看見桌上留了一張字
條,用中文寫了幾個字:樹華哥,我要嫁你!開始他以為阿春是
在開玩笑,那幾個歪歪扭扭的漢字也確實像小學生的惡作劇,也
就沒往心裏去。可從那以後的一連幾天,阿春都是趁他不在家的
時候,悄悄來留下要貨的數字就走,像捉迷藏一樣,就是見不著
她的人影,樹華這才覺得這事真有點當真了。他終於尋到了一次
機會,把阿春堵在小屋裏。“我看你往哪裏逃。”樹華想開句玩
笑,卻開得不自然。
阿春低著頭不說話,樹華隻好委婉地說:我一直把你當成我
的小妹,我一直沒有想過別的,真的……沒等樹華把話說完,阿
春含淚衝出了門。樹華追了出去,隻見阿春沿著那條荒涼的小道
飛快地往下跑,風鼓起連衣裙黃色披風,飄落在山坳的後麵。到
這時,樹華才感到問題的嚴重。
自那以後,樹華整整一個星期沒見到阿春,後來是半個月、
一個月,直到有一天,他著了風寒,病了,在小屋裏一躺就是兩
天,茶飯不思。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她。”他這樣對我說,“可我心裏確實
很亂。”
我聽了他的話,笑了笑告訴他,這種事我也深有體會。
阿春終於來了,她是在深夜推開小屋的門的。他們什麼也沒
說,緊緊抱在一起,那一夜的事,樹華不肯再說了,不過我想,
人世間有些不言而喻的東西,是專門留給別人想像的6
故事發展到這裏,應該是一個美好的收場了,他們畢竟是共
過患難過來的,一條荒涼的異國小道,把兩顆苦澀的心連在一
起,這多少帶有點神秘的色彩,我為此默默地祝福他們。可是,
接下來要發生的,卻讓我心碎,不忍下筆了。
他們就在那間小屋共築愛巢,說好了要親手做一組好看的家
具,他們於是來到後山砍樹,樹華踩到了地雷。那一聲充滿了罪
惡的轟響,毀滅了一個美好的夢……
樹華從昏厥中醒過來,看見滲血破碎的褲管,意識到丟掉了
一條腿,他絕望了,他看看失聲痛哭的阿春,看看藍天白雲,一
臉的哀怨:老天爺,這是怎麼啦樹華突然顯得異常的平靜,
他說他想喝水,把阿春支開,等阿春轉過身,便悄悄爬向山崖。
敏感的阿春回過頭,衝到山崖邊攔住他,聲噺力竭哭喊著:“我
先跳?”
“不——”樹華伸出雙手,用盡全身力氣,他想呼喊,卻昏
死過去。
樹華說到這裏,停住了,從他看著遠處山巒的眼中,不難看
同目光裏的淒婉。我想讓話題輕鬆一些,便借用七十年代蘇聯電
影《列寧在一'九一'八》中的一句台詞:一切都會好的,麵包會有
的……可氣氛卻輕鬆不起來。我隻好笨拙地安慰他,別難過,有
阿春在你身邊。
樹華告訴我,他要阿春回那邊去,他不忍心讓一個殘廢拖累
一個好姑娘,這樣對不起祖宗。阿春不離開他,任他怎麼挖苦怎
麼罵,她依然不斷地來,我不開門,她就坐在門口等,一等就是
一天,甚至一整夜,她把那張寫著“樹華哥,我要嫁你”的紙條
貼在柱子上向我示威,我撕了,她又寫一張,我又撕,她幹脆用
刀刻上去。
柱子上那幾個字,刻得又大又深,可以看出這個姑娘的倔
強。我渴望見到她,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回來。她背著一個裝
滿食品的竹背簍,汗水染濕了一頭散亂的長發。這是一個很耐看
的姑娘,大眼睛,寬嘴巴,棕色皮膚,細腰長腿寬褲腳。我這麼
仔細地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樹華說了句什麼,她才如釋重
負。我提出要采訪她,她搖頭拒絕了。太陽還沒下山,她做好了
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們喝了酒,喝得很痛快,笑聲不斷,暫時淹
沒了那些不快的話題。
阿春送我出門,我讓她留步,她又送了一程,然後悄悄對我
說:“他死我就死,他活我也活……”口氣平靜,卻很堅定,不
容置疑。
我走出好遠,仍在回味那句生死戀含義的話,心裏並不輕
鬆。此刻我能做的,隻有默默祝福:那斜陽中的小屋。
銀狐
銀狐的眼睛原來並不是這樣的,但不知道怎
麼來著,銀狐的眼睛長得越來越像狐狸的眼睛。
有一個晚上,臉上貼著葉片坐在電腦前的銀
狐,突然鬆開了叩擊鍵盤的手指,說冷,好冷,
她的話仿佛是專門說給正在房間裏對著那麵巨大
的穿衣鏡梳理著那頭烏黑的頭發的獵豹聽的,又
像是某種感覺在讓她自言自語。但獵豹聽到了。
他再朝鏡子裏那個英俊的男人看了一眼,又
梳了兩下那頭像是噴了發蠟的黑頭發,直到劃過
頭發的梳子準確地往他的心裏傳送一陣舒心的溜
滑感,他的眼睛才滿意地離開那麵巨大的鏡子,
別轉身走過來站在電腦台的側角看著她問道,冷?你沒穿衣裳?
他說話的時候是看到她穿著衣裳的——那件銀色的套頭筆衣,她
的一頭黑發瀑布般地披散在那件銀色的衣裳上。
五月天穿毛衣還嚷冷?他不可理喻地說。
冷,真的好冷。銀狐這時昂起了頭,用那種既冷漠狡黯又溫
柔無助狐狸一樣的眼神睥睨著他。那眼波既晶亮如星又迷惘如
夢,濕漉漉的仿佛一碰就會淚水滴下來。
真的這樣冷嗎。是不是這陽台門的風大?他這時像是讀懂了
她眼裏那些不容他忽略的東西,轉過身去把陽台門關上。還冷
嗎?他隨即問道,並走到那麵大鏡子前在那兒又看了一眼鏡子裏
那個成熟男人英俊的樣子,然後把那麵鏡子拉開,翻動著晾衣杆
上掛著的一排衣服,找了一件棉外套披在坐在電腦前的銀狐的肩
上。但銀狐站了起來,扭了扭腰甩開了那件新披上的衣裳,離開
了電腦,走到他的麵前,又用那種狐狸的眼神看著他,用手勾著
他的脖子,依然說冷,好冷。
他於是擁緊了她,說原來冷是假的啊,想我痛你才是真。她
就著他的話語把頭埋進了他的胸膛,眼睛裏潮濕的東西一滴滴地
滑落。她的淚水就這樣暗無聲息地流著,直到他的胸膛也覺察出
了潮濕的感覺,他才捧起她的臉驚異地問怎麼了?誰又惹你了?
冷。銀狐抖動著牙齒依然重複著這個用來對外界氣溫表明感
覺的字。
真的這樣冷嗎?冷也能讓你流淚?他很奇怪很驚訝地看著
她,那神情顯然明顯地在等待著她說出另外的一個答案。
我或許餓了。
餓了?想吃東西?
是的,到那間鳳凰荼坊去喝茶,你請我。
到路邊食街去不行嗎?
不行,你沒有錢嗎?還是舍不得花?她看著他,濕漉漉的眼
睛雪一樣地冷,仿佛找不到獵物的狐狸。
好吧,我們走吧,要不要再披上那件外套。
你想我成為怪物,這個季節世界上可能隻有我一個人在冷而
已,別人都不冷。
不知道你是需要食物還是需要看醫生?他懷疑地說。
我需要食物,她肯定地說。
他們朝鳳凰茶坊走去。僻靜的街道上車輛行人很少,夜晚顯
得靜謐和落寞。半路上她走向路邊的一間小賣店,停住在那兒想
買那種易拉罐裝的啤酒。獵豹以為她要打電話,因為那兒有個公
用電話,就讓她走,不要打。銀狐沒有理踩,繼續著自己的消
費。那女人起先問她要什麼牌子的酒,她說不上來,因為,她很
少喝酒,連流行的啤酒也少喝,也就是說酒在她當今的生活中還
沒有地位。於是,她在那個女人一味的追問下就說隻要是易拉罐
的就好了,她見過那種易拉罐的啤酒。她之所以選擇這種啤酒一
方麵方便攜帶,她把它們往她背的牛仔包內一塞便行了,另一方
麵她想像著當著獵豹的麵拉開叩環後痛飲時的瀟灑。她要兩罐,
她覺得今晚她需要兩罐那種啤酒,她要把它們都帶進鳳凰茶坊
去。她之所以在這兒買是因為害怕到了茶坊後獵豹不會讓她叫啤
酒,因為他知道她不喝酒。兩罐夠了嗎?她有點擔心,她其實在
擔心獵豹不會放任地讓她獨自享用那兩罐如果她能買著的啤酒。
可是,那女人在她的冰櫃裏找了一會,又到她屋子深處的一
個壁架上找了找,就對她說,她的小店裏沒有任何牌子的易拉罐
裝啤酒。銀狐於是很失望,但女人說著從冰櫃裏取出兩支玻璃瓶
子的啤酒,那青綠色的長頸瓶子在她的眼裏顯得格外的庸俗和醜
陋。她接過其中的一瓶,掂了掂,想像自己帶著這笨重難看的酒
瓶招搖過市,頓覺有失斯文,沒有一點兒灑脫的感覺。她有點躊
躇,不知道買還是不買好,但是最後她還是決定買。因為她覺得
她今晚那麼迫切地需要啤酒,她冷,她好冷,她想喝了酒後就可
以使自己不冷。
於是,她就對女人說,好的,就買這種的吧。女人問她要生
力還是要漓泉?她反問女人道,哪種喝的時候不嗆喉?女人說這
她就說不清了,想必賣酒的女人和她一樣生活中還沒有酒的地
位。銀狐於是就說隨便哪一瓶都可以。她沒有要兩瓶,她想這種
笨重和難看的瓶子帶一瓶已是麻煩,說什麼也沒法帶上兩瓶。她
付了錢就拿著酒就朝在道路的前方催促著等她的獵豹走去,跟著
推著自行車的獵豹走。
夜色很暗,好幾次當獵豹回過頭來看她的時候,她試著對著
他的後腦舉起了手中的酒瓶作欲打狀,她感覺到她的酒瓶每當舉
起一次,夜晚的空氣就傳來一陣輕輕的顫動。或許空氣並沒有顫
動,而是獵豹的頭在顫動。她這樣想著就哈哈地笑逐顏開了起
來,笑過之後覺得自己比剛才更冷。
鳳凰茶坊的包廂內,她點了滿桌子的食物:水餃子點心蛋撻
椰絲開心果紅棗桂元茶等等,還順當地再叫了兩瓶啤酒,加上她
帶來的一瓶他們就有了三瓶啤酒了。她不知道獵豹是當著服務員
的臉不好發作製止她叫酒,還是嗜酒的獵豹並不認為三瓶啤酒堆
在他們的麵前是豐盛,但她卻覺得三瓶啤酒真切地擺在她的麵前
真的是一種新奇的豐盛。仿佛那三瓶啤酒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就
算獵豹喝了它們那也等於她喝,她這種感覺很奇特。
獵豹隻點了牛腩和鴨腸子。
她取出她帶來的那瓶酒,和服務小姐送來的已啟了蓋子的兩
瓶一起擺在桌子上。取過杯子要倒酒。獵豹說,你不是點了桂元
紅棗茶嗎?她說我冷我也要喝酒。她說話時就用那種狐狸的眼神
斜著他,他感覺她的妖氣直逼她的眉心。
他說,你這種眼神哪裏來的的?妖,你知道你妖嗎?越來越
像個狐狸精。他拿她沒辦法,隻好奪下了她手裏的杯子為她倒
酒,杯子裏很快泛滿了白色的酒沫。她看著杯子裏的酒沫,說如
果我是狐狸精就好了,想迷倒誰就迷倒誰,甚至還可以把整個世
界都迷倒,那才過癮呢!她說完開始肆無忌憚地大吃大喝起來,
仿佛已有十天半月沒有吃過東西,或是她要在今天晚上有意識地
把獵豹的錢袋吃幹。
她喝啤酒時覺得啤酒很澀,並不好喝。她知道啤酒是什麼時
候在她的味覺中變澀的。童年時逢年過節能喝上啤酒時她覺得啤
酒清涼可口,可是八年前離婚前的二次醉酒後她開始害怕啤酒,
啤酒進入她口腔內在她的味蕾上產生出的就是現在正感覺著的這
種很澀的味道。但她還是很快地喝完了第一杯,伸著杯子向獵豹
要。獵豹說你還喝?她說喝。她說喝時眼神是堅定的,如同狐狸
走向雞窩時那種堅定。獵豹知道拗不過她,又在她的杯子裏倒進
了半杯,她一仰脖就把它喝了下去。再要,獵豹不給,收起酒
瓶,她搶過來硬倒了半杯,獵豹就又搶了回去。
她喝酒吃食物,肚子越來越鼓起來,眼光也變得迷離。她就
用狐惑和迷離的眼光去瞧獵豹,獵豹就覺得他的目光就像一個被
追趕的蒼蠅似的,在桌子上的食物上停一會兒,又在包廂內糊著
米色牆紙的牆壁上停一會兒,再在那自顧自地開著的電視上又停
一會兒,可是最終都沒能停下來,被迫著迎向銀狐那狐惑迷離的
目光。
還冷嗎?他似乎沒話可說關切地問。銀狐的臉上因為酒精和
食物的作用泛起了血的色彩,但很奇怪的是她還是覺得那種冷的
感覺依然沒有消失,甚到在他問話的時候牙齒又打起了冷戰。於
是他又問,還餓嗎?是不是還沒有吃飽,她想了想覺得也有可
能,因為一個人通常在吃不飽的時候往往會覺得冷,所以她同意
了他的觀點,就在腦海裏搜索著想吃的食物。她想起了皮蛋瘦肉
粥,他為她叫了,但茶坊裏沒有,服務員特地到外麵幫她買了回
來,她又撐著肚子把一泡沫碗裏熱氣騰騰的粥吃完,就覺得肚子
撐得圓滾難受。這時她的臉開始紅得像血,剛才喝下的酒精在熱
氣的作用下在她的血液裏沸騰,那種冷的感覺消失不見了,換之
的是頭腦裏一種暈乎乎的感覺。
她看到牆上一幅抱著琵琶的美人圖,就對著獵豹說讓那美人
把琴彈響,她這抱著琴不彈算是什麼意思,那琴在她的懷裏豈不
是浪費豈不是布景?
獵豹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說這本來就是布景,人和琴都是
這間屋子裏的布景。
布景?一個人抱著一個琵琶隻是為了布景?真好笑?她要為
誰布景?誰需要這些布景呢?她像是真醉了的問道。
獵豹幾乎就要罵她醉狐狸或醉貓了,但是還是沒有罵,耐著
性子地跟她轉著言語圈子。他說,美人和琴是為我們今晚布的一
景。
為我們今晚布的景?可是我們的今晚消失後,它還存在啊,-
不見得這荼坊的老板明天就要把它拆下來弄壞它或扔掉它吧?
那為這間屋子布的景,這樣說總行了吧?
屋子是誰的?我總該必須知道屋子是誰的才能知道這美人這
琴歸根到底是在為誰布景吧?
誰知道屋子是誰的,是不是老板的還說不準,興許老板是租
來的房子做生意的。
那屋子不知道是誰的,我就永遠也不知道這美人這畫到底是
為誰在布景了。
你管它們為誰布景幹嗎?你隻要知道無論這所屋子是誰的,
隻要你有錢你知道它的存在和功能並且你想來你就能來就夠了。
你今晚來了,這幅掛著的畫就是暫時為你布的景,你管那麼長遠
幹嗎?
好,我不管,那讓她把琴彈響吧。
那是畫,你是真的醉了,就像個醉狐狸。他看著她那紅撲撲
的臉龐說。
我醉了嗎?或許我醉了就真的聽到她彈琴的聲音了,
你聽到了嗎?你醉得連個狐狸也不是了,就像個醉猶。
喵——她在他聲音的末尾喵了一聲,說我是個貓就好了,夜
間可以捉老鼠。
好了,埋單吧,我的肚子撐得很,我們跳舞去。這個晚上她
存心要捉弄他。
跳舞你自己去吧,你知道我不會跳舞,他說。
我去你能不去嗎?你不去我就會真的變成一個醉狐狸讓別的
野男人勾引,反正我的肚子撐得難受回家也睡不著。
他拿她沒辦法,隻好到吧台去結賬,她乘他走開又把瓶子裏
的啤酒倒進了杯子猛喝了兩大杯。那輪今夜失蹤了滿滿的月亮就
像躲到了她的肚子裏去了。
炫目的燈光下傳出鄧麗君的那首《酒醉的探戈》,她說什麼
也不再放過他,他說他不會跳舞,她滿嘴的酒氣說不會跳也得陪
她跳這曲,因為她一定要跳這曲,他如果不陪她跳,她就到隔壁
去請那位狐獨的男人,吃她的豆腐。他無奈隻好陪她跳,他了解
銀狐的脾性,知道這種情形下她是說得出也做得出的。
“我醉了,有誰來安慰我,我寂寞有誰來陪伴我……”鄧麗
君那動人心魄的聲音在燈影間回蕩,仿佛遠去的伊人也隨著她的
歌聲來到了這燈影中間。她的眼睛又有了淚的影子,仰著臉對擁
著她跳舞的獵豹說,你說那個最後送走了鄧麗君的外國男子真的
愛鄧麗君嗎?
被她問的獵豹有點不煩耐,但這時他的呼吸粗了起來,所以
覺得不應在這時忽略她的問題,就語氣和緩地說我怎麼知道呢?
我又不是那個男子。
你不是那個男子就不知道嗎?我不相信,我知道男人都知道
男人,你是不想告訴我,你一定是存心不想告訴我。
我存心不想告訴你?那照你的邏輯是女人都知道女人了?你
知道鄧麗君愛不愛那個男子呢,也知道她愛他有多深?
是的,我都知道。
那你告訴我,她愛不愛他啊?愛得有多深?
我不告訴你,我存心不告訴你。就像你存心地不告訴我。
真拿你沒辦法,今夜你要我怎麼樣才能滿足?他疲倦地問。
她正要回擊他,可是,卻發現了一雙男人的眼睛在迷炫的燈
影裏老追蹤著她。那個男人和一個穿白裙子的姑娘一直坐在他們
對麵的桌子旁,此刻這個男人就擁著白裙子姑娘在舞池裏旋轉在
她的周圍。
看,你這雙狐狸的眼睛又在勾引人了,獵豹醋意地說。為回
擊獵豹,她對那個看她的男人拋去個媚眼,這一拋可不得了,她
感覺那個男人的眼光像一尾通體冰涼的蛇一樣遊進了她的心底,
在她的胸膛內翻江倒海地攪動,讓她惡心,莫名其妙地覺出一
種雪一樣的寒冷。那男人的目光明明是灼熱的為什麼卻讓她感覺
寒冷呢?一個冷戰襲來她把頭深深地埋在獵豹的懷裏。恰好這
時,她的臀部被人在背後很曖昧地撞了一下,下意識裏她知道是
那個盯她看的男人所為。她渾身顫抖起來,剛才消失不久的寒意
又全都回來了,緊緊地依附在她身上,她禁不住地對獵豹說,
冷,我好冷。獵豹可憐她起來,緊緊地擁了她,曲子沒盡就把她
帶出了舞廳。
他送她回到那個有著大試衣鏡的房間裏,為她蓋上了兩條被
子,這時從她的鼻孔和皮膚裏呼出的酒氣彌漫了整個房間。獵豹
幸災樂禍地說,哼,喝啊,這是發酒寒。
她說,我沒有喝酒的時候就開始冷了,我是因為冷所以才喝
酒的,她這時思維還是清晰的。
為什麼喝了酒更冷呢?她覺得難受,那種難受並不像是來緣
於肉體,肉體隻感覺軟綿綿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氣,那種難受清
晰地是來自心靈深處的悲哀、絕望和說不清的種種感覺,她的淚
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地掉下來。獵豹從來沒見過她流過這
麼多的眼淚,抱著她安慰著她,問她怎麼了?要她不再哭泣。但
她好像沒有聽見,淚水更像是傾盆而下的雨……
獵豹見她哭得氣絕的樣子慌了神,忙搖撼著她說,銀狐,你
怎麼了?你為什麼這樣難受?你說啊,說了就好受了?
她真醉了,竟天真地問獵豹,真的嗎?難受真的一經說出來
就不會難受了嗎?獵豹連忙點著頭應諾著,是的,難受一經說出
來就會變成好受了。你說吧,說……
於是,銀狐就真的說了,她說我不快樂我從來不知道快樂是
什麼……我活得好苦……我活得不再想活……人活著有什麼意
思,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卻要承受……她說著說著又哭又
笑,甚至於掙紮著軟綿無力的身體半坐起來,雙手做了一個舉槍
瞄準的動作,嘴裏發出槍響的聲音,機機——我要把上帝打死,
瞄準他的睾丸把它打爛,讓他永遠也生不出孩子……
獵豹聽到這到兒撲哧地笑出了聲,為了掩飾自己的忍俊不
禁,他說,好的,我這就去把上帝捉來讓你開槍把他打死,他說
著打開了陽台門走出陽台去。這時月亮不知什麼時候竟圓圓地升
了起來,月光下他看到了她在陽台栽養的那些花草。她的陽台就
像一個小小的公園,她喜歡侍弄花草,她為什麼喜歡侍弄花草
呢?侍弄花草的過程給予過她快樂嗎?如果沒有給予過她快樂那
麼她為什麼還要那麼麻煩地每天都侍弄它們呢?看來人醉了說話
就不能相信。
忽然間他發覺其中一盆大葉海棠開了滿盆的花,粉紅嬌嫩的
煞是可愛,他的記憶中海棠是從來不開花的,可想而知他這時的
驚訝,心想,怎麼銀狐是一個會讓海棠開花的女人?
正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團銀色的光影從房間裏
飛快地閃出,跳過陽台跌迸月光裏,這比海棠開花更令他驚奇!
什麼呢,這個跳躍的東西是什麼?他定睛地看著,看到了銀灰色
的耳朵銀灰色的尾巴和那匆匆掠過溫柔而無助的眼神銀
色的狐狸,瞬即就在他觀望的愣怔間融化在月光裏。奇怪!房間
裏怎麼會跑出狐狸呢?他飛快地跑回房間裏想看個究竟。
他回到房間,看見銀狐不知何時已墜跌在地上,套著那件銀
色的毛衣,黑色的長發錦緞般散著,極像一個披散著頭發的銀色
的狐狸。她的右手掐著一把削鉛筆的小刀,左手的腕部劃開了一
道口子,地上流出了一攤藍色的液體……他驚呼了起來,銀狐你
怎麼了,你怎麼這麼傻……
她看著他淡然地笑說,獵豹,我冷,寒冷把我的血液都變成
藍色的了,血液變成藍色之後我就會無休止地覺得冷,我再也耐
不住塵世間這種寒冷的感覺,所以我把這些藍色的血液都放掉,
我就不會冷了,或許還可能會有一點兒溫暖的感覺……她淒然地
笑著……笑著……
銀狐,為什麼……為什麼……?
獵豹,在我的血液流到最後一秒的時候,你能告訴我,昨夜
你去了哪兒嗎?你房子的燈一直亮著,我在你的屋門前守了你一
夜,等了你一'夜。
五
某夜,獵豹又帶著一個女人到鳳凰茶坊,坐在那間懸掛著那
幅美人抱琴圖的包廂。值得獵豹慶幸的是,那個女人自始至終都
沒有去看那幅美人抱琴圖,也沒有叫獵豹讓那幅圖裏的美人抱她
抱著的琵琶彈響。獵豹就想,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變成狐狸的正
常的女人。
所有人的眼睛看著我
赴宴,沒熟人,孤獨地坐,紅頭蒼蠅老在我
的身邊轉悠,嗡嗡地叫,好煩。我揮起手,把蒼
蠅起來趕去。出席婚宴,對我來說,是頭一次,
卻是不尋常的一次。世事難料,小宣作為我的戀
人,今日嫁給了我的表哥。說我礙於情麵如約前
來,不如說我是在執行公務,要監視表哥的動態。
我作為紀檢部門的人肩負著使命,我不情願扮演
於心不安的角色,想提醒一下表哥,別以為身居
水庫工程局局長就很了不起,已受到舉報,已被
立案偵查,趕快自首,苦惱的是我不敢通風報信。
但表哥也不露聲色,還是沒有覺察?真有意思,
赴宴和辦案連在一起,真不該來,故作瀟灑?出
於禮貌?喝的是喜酒,還是苦酒?吃喝不見得是
一件快事,尷尬難堪的是扮演傻瓜,傻乎乎地來恭賀小宣跟我的
表哥成親。
我和小宣是被招工到水庫管理所才相戀的,一個晚上,所長
悄悄摸進小宣的房間,被小宣拒絕和臭罵,我聞訊過來解圍,所
長討個沒趣,一氣之下,便分派我和小宣一個艱苦的工種,到閘
房裏搖閘機。每天,聽著船夫粗礦的吆喝聲:“開閘囉!,開閘囉
——!”我的小宣趕緊搖動彎彎的閘臂,一處刺耳和單調的“哐
啷,哐啷”聲就響起來,隔著二十多米寬的閘池,我在這邊搖,
小宣在那邊搖。閘臂帶動閘機黑油油的螺杆,緩緩地轉動,吊起
了閘板,渠水從閘機下的涵洞流出來灌滿閘池。小宣心急地丟開
閘臂,張開雙手扳動絞盤,想把牆壁似的閘門打開,死死牽引著
閘門和絞盤的幾根鋼絲繩交纏在一起,絞盤一動不動。小宣不耐
煩地撥弄鋼絲繩,手指被紮出血,“呸!”小宣跌坐地上,不斷詛
咒:“狗屁所長,你不得好死!”我不慌不忙地彎下腰,雙腳抓穩
地板,暗暗收氣,兩手發勁,把懶洋洋的閘門慢慢地扳開了。我
走出閘壩,跑過閘橋,來到小宣的身邊,幫她扳開她打理的那扇
閘門,兩扇笨重南而緊密相依的閘門戀戀不舍地敞開了。一艘艘
的木船不聲不響地滑過閘池,過了閘的木船扯起“尿素”肥料袋
縫製的風帆,晃晃悠悠地順水漂去……
置身表哥豪華的別墅,想起水庫艱苦的生活,我的心裏一陣
辛酸。表哥是靠炒地皮和搞工程發達起來的,這發達的奧秘隻有
他清楚,發達就有錢,有錢就有勢,他由水庫工程局的一名股長
坐上局長的位置。表哥的別墅富麗堂皇,宴廳飾板吊頂天花棚,
彩燈閃爍,噴塑吸音的牆壁散發出陣陣蘭花的幽香,高級紅木矮
櫃沿鑲板的牆裙,排了二十米長。我走過寬闊的客廳,在角落處
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大屏幕彩電播放著美國警匪片,警察把男主
角扣上手銬。拽進警車,美麗的戀人暈倒在車旁,男主角拚命地
捶著車門叫喚著戀人的名字,警察嘲諷:“你玩完了!”男主角挺
著獅子般的頭,吼叫:“你他媽胡說,我的結束是我的開始。”
誰不經意中鼓搗音響,樂曲聲旋風般刮得蠢蠢欲動的青年們
跳起舞。我覺得索然無味,也不習慣熱鬧的場合,便裝出一副清
高自傲的神態,起身踱近鋁合金框的落地窗。窗外是綠茵茵的草
坪,一群鴿子悠閑地覓食,一陣秋風撥動窗下的紅杏花樹梢沙沙
作響,枯皺的黃葉悠悠地飄落。我陷在動人心魄的音樂聲中,耳
邊震響的是閘房“哐啷啷!哐啷啷!”的閘機聲。“嗨,新娘的表
妹搖擺舞好酷!”誰在讚歎。我目視廳中央唯一的舞蹈者,心想:
“什麼表妹?分明是表哥的情人,說好聽點,是女友。”她興奮異
常,激情洋溢,苗條的身段風姿綽約,小巧玲瓏的奶白色高跟
鞋,和著樂曲節奏,踏踩打蠟的地板,那一件熨得筆直的粉紅色
高腰褲,蛇腰似的一扭又一扭;昂挺的屁股,性感十足地一動又
一動;兩隻手一搖一擺,活像母鴨子拍扇著笨拙的翅膀。
樓梯上出現了表哥和小宣。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宣穿灰白
色綢緞裁成的旗袍,大喜的日子,為什麼不穿紅色衣裙?小宣燙上
波濤式的鬈發,一個卷波恰到好處地垂吊額前,略微癡呆的眼睛含
著憂鬱的陰影;小宣的嘴唇略略抽動,隱約顯示苦澀的笑意。客人
們紛紛聚攏,照相,攝像,一陣慌亂的忙碌。不知誰當空撒起了五
顏六色的碎紙花,紙花紛紛揚揚,灑在新郎和新娘的身上。兩個男
女少年紅著臉,用手牽扯一根幾尺長的紅絲線走近表哥和小宣?線
中間縛吊一顆剝光紙衣的粟米糖果,我看見紅線慢慢拉緊,表哥神
采飛楊地看著小宣,小宣微閉眼臉,嘴唇顫抖,正惶惶地盯著眼前
晃蕩蕩的糖果,我的心裏罩上了一層憂鬱的陰影。
那次,我和小宣倚近閘房的窗邊,看著一群水鳥在窗外的水
麵上無聊地飛來蕩漾去,“嘎啊!嘎啊!”地叫,陽光照耀著靜靜
的運河水,反射塊塊玻璃片似的亮光。簇簇叢叢的野稔花在河
岸、山嶺、閘壩上怒放,紫紅色的花瓣在毛茸茸的綠葉間顫動。
“嘩,好多好可愛的花呀!”小宣輕聲讚歎,“像一張大大的花毯
子哩,我真想辦在上麵睡覺啊!”聽小宣這麼說,我趕忙跑出閘
壩,采回一大把野稔花。小宣一手搶過,髙興地掰著花瓣,揚手
灑向高空,花瓣飄落,紛紛揚揚,流光溢彩,灑落我和她的身
子,花花綠綠地鋪滿了地上,小宣開心地大笑,沉醉在亢奮的歡
樂中。“跳舞吧!”小宣提議。我傻乎乎地問:“跳什麼舞?”“咳,
亂跳。”小宣動情地拉起我的手,我卻一把將她抱住。小宣緊貼
我的身子,柔順地閉上眼,我吻著小宜的臉,小宣默然地幫我解
衫扣,也毫不猶豫地褪掉她的衣衫。我把倆人的衣服抖開,鋪在
地板的花瓣上,小宣露著汗津津、白皙皙的身體,仰躺下去。不_
知不覺的忘情中,所長一頭撞進閘房,小宣手忙腳亂地拿衣服遮
住赤裸的身子,漲紅著臉,羞憤地大哭?我掩飾不住尷尬難堪的
心境,一頭滾落平靜的閘池水裏……
“新人咬糖啦!甜甜蜜蜜,恩恩愛愛……”誰的叫聲把我從
遐想中<原醒,眾客在拍掌、歡呼:“嘩,親郎把整顆糖咬去了。”
小宣臉色蒼白,淚水從深陷的眼眶爬下臉頰。“新娘流淚
了。”誰嘀咕,表哥辯解,“小宣太激動了”。樂曲驀然消失,宴
廳一片寂靜。小宣一聲不吭,淡然地從表哥的膀子裏抽出手。
“新娘唱歌!”眾人起哄,“請新娘唱歌……”表哥卻大聲地叫,
“跳舞,繼續跳舞!音樂,放音樂呀!”他的表妹——那位狂熱的
舞蹈者按捺不住狂喜的心情,一把纏住表哥,一同輕盈地滑進場
內,開始起勁地拍扇笨拙的翅膀。歡騰的情景中,我發現小宣無
動於衷,一副蒼白的臉和淡漠的神情,就像一個局外人,徑直步
出廳外,身影晃悠。我頓然想起河灣上那張灰白色的“尿素”風
帆,我覺得小宣的身影猶如那一張悠然漂去的風帆。
其實,我和小宣在水庫的戀情很快成了一場空,表哥在局裏
聽到了我的“桃色新聞”,主動幫我聯係和推薦到省水電學院深
造。那次,表哥乘坐著局裏的快艇,興致勃勃地逆流而上,飽覽
了運河邊幾十裏水路的山光水色,中午時到達了我們的管理所。
小宣對表哥格外熱乎,熱情陪表哥到水閘邊撈魚,主動隨表哥到
運河裏遊泳。所長備了宴席,表哥也不光顧,唯獨跟我和小宣一
起煮魚湯,吃紅薯粥,飯後,我悄悄說:“表兄,你要真想幫我
忙,你就讓小宣去學習吧!”表哥說:“所裏對她有意見,看來她
表現不是很好。”我感到迷惑,“那我表現就很好?”表哥拍著我
的肩,“她是個靚女,你怕她沒有機會嗎?”
我離開水庫的那個早晨,小宣送我走過閘壩,她在渠堤石縫間
摘了一株野穩花,邊走邊使勁地嗅,“咳,沒香味的花,中看不中
用,看你是飛走還是漂去吧……”手一甩,紫紅色的野稔花畫了一
彩虹般的弧形,悠悠地蕩落嘩啦啦流去的渠水裏。我埋怨,“怎麼
好端端地把我毀了呢?“小宣瞥視我一眼,“不就是一朵野花嗎?值
得你這大學生發氣?”小宣沒好氣地嘟嚷,“多自在呀,這是因禍得
福。”我做夢也沒想到幾年後的今天,小宣嫁給了我的表哥,也許
當初小宣把那朵野稔花拋棄,就是一個不妙的兆頭……
小宣站在後院外的紅杏花樹邊,枯葉掉落在她的秀發裏,夕
陽透過樹隙映照她灰白色的旗袍,顯得那般刺目。我走近,一邊
伸手拿掉她頭發上的落葉,一邊說:“你怎麼一個人跑開?好像
不太高興,是不是因為我的到來,接到請柬時,才知道你改了名
字。”“我煩,好累,為失明老媽的病,為好的工作環境,為住
得像樣的地方。”“這些我都知道。”“你知個屁!”小宣抬頭盯住
我“那次,我為你做了人流,你知道嗎?”我電擊般怔住。顫著
聲,“可你沒告訴我呀!’’小宣別過臉,搖搖頭,哽咽道:“每個
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目標,你可能不知道,你表哥前年幫我出了
氣,把那好色所長的飯碗給砸碎了。”“你不感到事情絕了點嗎?”
“你認為絕?人就這樣。”“畢竟是官大,能呼風喚雨了,聽說你
已上調局裏?”“人往髙處走,你不也是混進了市委機關?”
我不冷不熱地說:“依你現在的條件,你完全可以靠岸歇息、
高枕無憂了,我表哥雖然離過婚,但他是個會掙錢、會做官的男
人。”“你住嘴!”小宣突然生起氣,“我嫁給你這混賬的表哥,不
是貪圖名利,更不是為了愛情。不怕告訴你,我阿爸“文革”
時,就是被你表哥害死的。我阿媽說,我阿爸當時下放水庫勞
動,你表哥剛招工進水庫,他受命每天監督我阿爸幹活,一個排
洪搶險的晚上,我阿爸感冒發燒,你表哥勒令他去背沙包,失腳
從堤壩滾進了洪水裏。這些年,我像餓狼一樣找機會接近你表
哥,你明白了吧,你以為我情願跑到這山角落?你表哥像隻老虎
稱霸一方,他狠毒,陰險,是個貪官。但我不怕他,我要比他更
殘忍、更狡猾,你聽說過與狼共枕的故事嗎?我等著,遲早他會
讓我掌握證據的,他會幹栽倒在我手裏的。”
我驚呆了,想不到一個簡單的婚煙,包藏如此複雜的陰謀,
天注定表哥在劫難逃。我從衣依裏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向小宣
遞過去,“好自為之,裏麵裝著一朵幹枯的野稔花,送你作個紀
念。”小宣接住,微笑地說:“謝謝!你真細心。”“我離開水庫的
那個早晨,你把這朵花丟落水落裏,我撿起它,一直珍藏著。”
小宣把花瓣從信封裏抖出來,將牛皮紙信封捏成紙團,拋到鐵柵
欄外。小宣的動作,使我想起她拋棄野稔花的情景,看著紙團悠
蕩蕩地飄過柵欄外劃過的一道橙黃色的弧線,一絲不安的感覺落
在我的心裏。
這時,駛來一輛豐田中巴,碾過路上的紙團,停在別墅的門
前,從車裏出來幾位神色肅穆的公務人員。我意識到表哥構築的
大廈將不可避免地轟然倒塌,化為塵埃。
表哥悄悄地來到小宣的身邊,一把奪過小宣手裏的那朵幹枯
的野稔花,陰陰地笑著說:“你們在交易什麼樣寶貴東西?”我忙
說:“表兄,我恭喜你哩!”表哥放手摟著我的肩,拉到一邊,側
臉瞥視我,盛氣淩人地說:“你沒有意見?不過,實話告訴你,
我這是報複。”我打量著表哥,迷惑地說,“表兄,你好像沒喝酒
呀!我不明白你說什麼。”表哥拍著我的肩,笑吟吟地說:“應該
讓你明白了,以前,我那漂亮而不爭氣的老婆,就是被你老頭子
搞過。”我推開表哥的手臂,提高聲調,“你怎麼這樣不尊重自
己?我們是親戚啊!”表哥沉下臉,咬著牙根,“狗屁親戚,你那
死鬼老頭要知道是親戚,他當初就不會強暴我老婆,也不會拋棄
你母子倆……”我握拳,憤怒地朝表哥的臉上打去,表哥伸手一
檔,那朵幹花震落地上,小宣趕忙彎腰撿起來。一個髙瘦者出現
在表哥的身後,一把扭住表哥的手臂。表哥回過身,喝道:“你
是誰?滾開!”高瘦者平靜地說:“知道今天是你難忘的日子,非
常抱歉……”然後,向表哥出示證件。表哥驚詫又懊喪,“省紀
委?幹什麼?……”高瘦者嚴肅地說:“根據舉報和調査,你涉
嫌受賄和貪汙,要對你實行‘雙規’,你現在跟我們走。”表哥夢
遊般高一腳、低一腳地被帶到門外的中巴,遠遠傳來他聲嘶力竭
的叫聲:“我不能走!不能走……”
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剛才電視播放的電影畫麵,表哥就像
那位補警察抓走的男主角,小宣手抓著那朵幹花,瘋了似的狂
笑,“哈哈……”突然,她眼一直,癱倒在我身邊,暈了過去,
我手足無措,心頭撲撲亂跳,仿佛是一個受驚的盜賊。紅杏花樹
上飄落一枚枯葉,輕吻著我的頭發,然後,晃晃悠悠地滑下小宣
的臉孔,我感到所有赴宴者的眼睛不是看著表哥和小宣,而是驚
奇地注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