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紅河祭事
寨東沿一直茅簷下,頭似雲裹霧纏的瞎婆端
坐門外竹凳上,紅油鬆樹皮般的老臉正正對著伸
向河岸的小路,灰蒙蒙的眼睛不時地眨動,青鋼
樹枝椏般的雙手張張合合地納著鞋底,烏紫枯癟
的嘴唇不斷喃喃著:唉!紅河又瘦了,老鷹神老
鴰神在叫人了,又要少人了……喃著喃著,突然
站起身輕快地走進堂屋,麻利地捧了張竹凳出來
端端正正擺在門旁,彎腰用衣袖擦了擦凳麵,轉
過身,灰蒙蒙的眼睛向階沿下眨動著,柔聲說,
他太公來啦,請坐吧。
白發披肩銀須垂胸的太公,挺直著髙大硬朗
的身板一步一步走上階沿,緩緩踱到門旁直挺挺
坐下,說,遮梅,你也坐吧。神光矍鑠的眼睛穿
過幾株老樹直射河中。好久,才問,吉安呢?瞎婆雙手將鞋底捂_
在膝蓋頭上,灰蒙蒙呆板的眼睛又盯著伸向河岸的花斑巨蟒般的
小路,小聲應:扛柴去啦0順便要楓葉和紅飯草黃飯花,明早好
蒸五色飯。接著又喃,唉!紅河又瘦啦,老鷹神老鴰神在叫人
了,又要少人了。
太公身子微微一顫,可兩眼仍盯著河中。好一陣,才歎著氣
慢悠悠地說:唉!好多代啦,老祖許的願該還啦,是要少人啦。
頓了頓,問,曉得不?韋家寨有難了。瞎婆說:昨晚,老祖托夢
給我啦。唉!太公歎了口氣,又問,遮梅,舍得吉安嗎?瞎婆灰
蒙蒙的眼睛眨了幾眨,朗聲說:遮梅家什麼都是老祖給的,如今
老祖有用場,要哪樣就拿哪樣吧。遮梅還怕老祖看不上,不肯要
哩。
太公身子一顫,轉眼感激地看著瞎婆,輕聲說:遮梅,有你
這句話,我就不怎麼為難啦!你坐,我走啦。有些事,看來還得
商量一下。太公說罷,眼睛有些潮紅了。他慢慢站起身,緩緩走
下台階。瞎婆說,他太公,慢走哇!雙手又一張一合地納起鞋底
來,烏紫枯癟的嘴唇又喃喃:紅河是瘦了,老鷹神老鴰神是在叫
了,是要少人了。
太公走下階沿,滿頭大汗的瓦吉安扛著一大捆青鋼柴也到了
階沿下,拴掛在後腰上的兩大把淡綠淡綠的嫩楓葉和紅飯草沙啦
沙啦地擺動著,搖出一股股芳香。
太公,再坐會吧,吃了晌午再走。吉安恭恭敬敬親親昵昵地
招呼太公。太公仰頭看天,說,太陽還沒到天中間哩,眨個眼睛
就到屋,吃什麼晌午呢。低下頭來,摸摸吉安的頭,又說,吉
安,婆拉扯你這樣大,不容易啊!你要乖,要聽婆的話,嗬!吉
安說,太公放心,婆的話太公的話我都聽的。
太公笑了,眼睛卻躲躲閃閃似是不敢看吉安,說,好,好,
太公曉得吉安有孝心。吉安呀,光有孝心還不成哩。我們瓦家人
都是老祖傳下的根,瓦家人都要聽老祖的安排才是大孝哩。吉安
兩眼柔順地看著太公,說,是,太公,吉安曉得,沒有老祖就沒
有吉安。老祖要吉安做什麼,吉安就做什麼,沒有二話的。太公
眼裏有水亮亮的東西在閃爍,挺直著高大硬朗的身板慢慢走了,
一步一步好沉好重。吉安盯著太公轉過屋角去的身影,心裏有點
疑惑,太公今天怎麼啦?眼色臉色都不大好哩,怕是有什麼心事
吧?
吉安猜得不錯,太公是有心事,而且是件大事。
太公回到家,照直進了議事堂。
議事堂西壁上神櫥裏,供著位長發長眉長須麵目威嚴的木刻
神像。神像下邊漆黑的八仙桌上,擺著一隻小水桶般大的竹梆,
和一條兩尺長手腕粗的暗紅暗紅的岩木棒。緊靠八仙桌右邊擺著
張黑光閃閃的木椅。八仙桌前,七十九張竹凳分兩溜橫豎垂直擺
這議事堂,是族長太公召集各家家主商議族中大事的地方。
平時,除了太公,誰都不能進來
太公進了議事堂,反手就把三寸厚的木板門關上了。他走到
八仙桌前,畢恭畢敬虔誠肅誠肅穆地向神像注目一會,雙手哆哆
嗦嗦地向桌上的竹梆伸去。可粗大的手指還未觸到竹梆,又慢慢
縮了回來。他盯了竹梆一會,兩手竟縮到背後,接著便轉過身緩
緩踱起步來。他雙眉緊皺目光呆滯,神情顯得萎頓,心裏卻直
罵,達梭這個狗東西,怎麼到現在還不回來?
太公年雖九十有五,但仍耳聰目明吃得做得睡得,並不似前
半世睡不飽後半世睡不了的平常人。
可是,昨晚太公卻整夜沒合眼。
昨天黃昏,太公酸菜炒辣椒送下了兩大碗包穀麵糊糊,便出
了門向寨子西頭走去。寨子西頭崖壁下兩棵大格樹間那幢高大的
青石板蓋頂青石塊圍牆的房屋是老神廟。一年四季不管刮風下
雨,每天晚飯後太公都要到老祖廟四周巡視一番,看看是否有什
麼汙穢之物。老祖廟四周十丈內,不是祭祖之日,是不準人畜禽
類挨近的,以免濁氣衝撞了老祖。凡違犯者,不論族裏族外不論
男女老幼,均受嚴厲責罰
太公在老祖廟周圍來回走了幾轉,沒發現什麼異常情況,便
又慢慢走回家來。剛要抬腳上石階,背後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
聲。
太公回過頭,一位中年漢子汗水滴答地奔過來,呼哧呼哧直—
喘大氣。太公一怔,急問,怎麼啦?你到底怎麼啦?來人喘了好
一陣,才結結巴巴地說,族長,大事不好了,我們??太公不等-
來人說完,一把將來人扯進議事堂坐下,說,莫急,慢慢講,慢
慢講。
來人是韋家寨的。
前天,山大王胡麻子的獨孫兒刀頭崽帶著幾個弟兄到韋家寨
要錢要米。得了錢得了米刀頭崽還不帶弟兄們走,把正在喂豬的
一個十六歲妹仔拖到屋裏放翻便撕衣服扒褲子硬日了。妹仔的親
哥和兩位堂哥恨得發了狂,便抄起板発菜刀扁擔向刀頭崽亂砍亂
劈,硬把刀頭崽砍死在妹仔的肚子上。韋家族長見三兄弟砍了刀
頭崽,知道大事不好,即叫三兄弟逃走他鄉了。昨天,胡麻子手
下一個小頭目到韋家寨跟族長說,胡太爺講啦,小爺強奸民女雖
有罪,但罪不該死。你們殺小爺雖然有理卻更有罪,害胡太爺的
二少爺斷根絕種了。限你們三天之內,把殺小爺的那三個人砍下
腦殼,送去給胡太爺祭小爺。不然,胡太爺就殺你們韋家寨雞犬
不留!族長又拍腿又躲腳,說,天王爺,這可怎麼辦呢?殺小爺
的那三個狗雜種跑沒影啦!頭領爺,請你跟胡太爺講講好話,我
們再給你們銀子和米成不成?小頭目眼一瞪,吼起來,胡太爺講
了,隻要人頭,別的什麼卵也不要!族長無法,隻得召集全寨九
十八戶家主商議。商議了半天,議定:請求瓦家寨幫手,跟胡麻
子拚個魚死網破。於是,便派來人請求太公帶瓦家人去幫打仗。
就這點事嗎?太公聽時已邊謀劃了替韋家寨解難的辦法,聽
完,仰頭哈哈一笑,拍拍來人肩膀,說,就這點事算個雞巴毛!
回去跟你們族長講,三個人頭我們出,我是族長,先算一個,還
有,我那堂侄兒達梭算一個,親侄媳婦遮梅算一個。瓦家先人頭
撞刀槍眼都不眨,我縮頭縮腦還算瓦家老祖的種嗎?太公胸有成
竹:堂侄兒達梭一直為往年割表侄孫雞巴的事覺得對不起韋家,
一直想報答韋家;瞎眼侄媳婦遮梅呢,以前許願還不幹淨,一直
想將功補過。這兩個人肯定一說就成,不會費什麼卵口舌。沒料
來人卻說,三個白發頭腦殼送去,胡麻子肯嗎?一句話,像一鐵
錘把太公的胸有成竹砸得粉碎。咦!我還沒想到這層哩。太公不
由得抽了口冷氣,說,胡麻子這個人,是說話算話講得出做得出
的哩。來人連連點頭連聲說,是呀是呀!要不然,太陽都快落山
了族長怎麼還派我來呢。三十裏路我跑來的哪!太公沉吟上半
天,才說,韋家祖上對我們瓦家祖上有大恩,我們老祖向韋家老
祖許過人頭願,一定要報答韋家的大恩。這樣吧,我們替老祖還
願報恩。說起來,胡麻子還算仁義,隻要殺刀頭崽的三個抵命。
要是他來個百抵一命,你們韋家寨就幹淨啦!回去跟你們族長
講,不要動刀動槍傷大幫人了,百姓最怕刀兵動猴子最怕火燒山
嘛。這三個黑頭發人頭,我們瓦家人出了。你先莫亂講,我還要
跟各家家主商量商量。好啦,你回去吧。
來人一走,太公即悄悄摸到屋後堂侄兒達梭家裏,把達梭領
到河邊,三語兩語將韋家寨遭難的事講清後,說,你馬上去求胡
麻子,我們瓦家寨願出一萬斤大米三千塊銀子,求他修點陰功,
莫殺韋家寨雞犬不留。胡麻子一慣是講話算話的,你也曉得,來
我們寨要錢要米,講隔三年要一回,就當真是隔三年要一回。隻
要他答應要錢要米不要人頭,韋家寨就脫難了。就這樣啦,快去
吧。明天晌午一定要趕回來。達梭說,大伯,三個人頭,我出一
個,你再找兩個就得了,何必去求胡麻子。太公說,我早就講
啦,我一個,你一個,瞎遮梅一個。可胡麻子要黑頭發的,不要
白頭發。要不,我哪裏賤臉賤皮去求他。去吧,快去快回。
送走了達梭,太公轉回屋便上了床。可心裏卻呼隆隆呼隆隆
直轉磨,怎麼也睡不著。胡麻子雖然講信義,但他要是不答應以
錢米頂人頭,這三個黑發頭叫哪個出呢?我是族長,叫別家出人
頭,別家不能不出也不敢不出。但身為一族之長,把如此大任推
落別人肩上,族人不指自己脊梁骨嗎?就算族人沒怨語,老祖也
會不髙興。當年韋家人救老祖,是韋家老族長自己出的人頭,如
今我要救韋家人,怎能讓他人出人頭?若不出人頭,眼睜睜看著
韋家寨雞犬不留,我還算老祖的後人嗎?死了敢去見老祖嗎?瓦
家人今後還有臉喝紅河水嗎?我已跟韋家人講了,三個人頭由我
瓦家人出,講話不算話,豬狗不如呀!
瓦家人最看不起也最惱恨許願不還講話不算話的人。凡跟瓦
家人有過交往卻又食言的人,再進瓦家寨那是連冷水也難喝到一
口。當然,瓦家人要是許諾了別人的事,就是拚命也得辦的。胡—
麻子把盧家寨一位剛過門的媳婦搶上了山,害得新郎又是上吊又
是跳河。二十剛出頭的太公湊巧到盧家寨走親戚,便對那差點死-
過幾回的新郎說,你不要找死,我給你要老婆回來。要不回你老
婆,我砍頭給你當板発。說罷,回家交代了幾句,便昂首挺胸上
山找胡麻子。達梭的公比太公大兩歲,長得蠻壯實,要跟太公一
起去,太公說,三叔,不用,個人答應的事就一個人辦。我就不
相信胡麻子吞得我。
年輕的太公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胡麻子的迎賓堂。堂裏刀槍
林立,虎眼狼睛凶光暴射。堂中央一張烏光閃亮的石桌上,端端
正正擺著一個呲牙咧嘴的人頭,一海碗紫紅紫紅的人血,一把寒
光刺眼的鋼刀。當時也是二十郎當歲的胡麻子端坐在虎皮椅上,
雖剛做山大王不久,卻老氣橫秋得像是登基了三百年,大麻臉似
一塊滿是蜂窩坑的生鐵,豹子眼犀利如劍。隻見他烏黑厚實的嘴
唇一翻:請坐!太公冷冷一笑,昂然人座。胡麻子麻臉皮顫了
顫,又哼,請喝酒吃肉!太公捧起桌上海碗仰脖咕嘟咕嘟灌了幾
大口人血,放下碗便伸手要抓鋼刀割人頭肉。胡麻子左手擋住太
公的手,右手按住鋼刀,麻臉皮抽動幾下,說,像個人樣。接著
哼聲問,你來要人?太公說,是!胡麻子說,要人不要頭,要頭
不要人。太公即挺起身高昂頭狠勁伸長脖子,說,我要人不要
頭!胡麻子翻翻豹子眼,問,你自己動手還是我動手?太公眨眨
眼,說,不是我不來要人,而是你不給要人。你動手吧!我的頭
你留下,盧家新媳婦請你幫送回去。說罷,笑眯眯^&盯著胡麻
子。胡麻子豹眼一瞪,霍地立起身,雙手抓起鋼刀呼地朝太公脖
子砍去,太公眼都不眨。鋼刀挨近太公脖子卻刷地刃口朝上,隻
削下他太陽穴上邊一縷頭發。胡麻子擲下鋼刀,說,算個朋友。
好,你可以要人回去。以後,我每隔三年到你寨裏要一回銀子。
他哈哈大笑一陣,便板起大麻臉吼叫,帶那小婆娘出來,讓這位
朋友背回去!太公說,錢米換人,扯平了,不多謝。三年後再
會。
那新媳婦跟太公出了胡麻子山寨,即撲通跪地,向太公咚咚
連磕九個響頭,說,大哥,我來世變牛變馬報答你。太公說,起
來起來!望你報答,我何必腦殼吊在褲帶上來救你。新媳婦說,
那,以後,我生頭個娃娃,叫他認你做爹。太公笑了,說,不是
我的種,莫叫爹,叫幹爹。快走吧。
太公將新媳婦送回盧家寨不久,新媳婦卻嫌新郎不中用,連
老婆都護不住,就跟一個生意客跑得不知去向。那新郎就又要上
吊跳河,達梭公對太公說,你救了那不中用的東西一回了,我再
救他一回吧。太公問,三叔,你怎麼個救法?達梭的公說,把你
三嬸送給他。當天,達梭的公就真把達梭的婆送進了盧家寨,害
得達梭剛滿周歲就沒了娘。達梭的婆出門時雖流了淚,但卻沒半
句不依不肯的話。自己男人許過願的哩。
回首往事,太公便覺重任在肩,責無旁貸。自己老祖向韋家
老祖許過人頭願,時過幾代一直沒得還,韋家人也一直沒有開口
求報。眼下韋家遭了大難,千該萬該都是該替自己老祖還願報恩
了。這樣的大好時機,找都找不到求都求不得哩。可是,三顆人
頭……操你祖宗的胡麻子,你怎麼這樣絕,白發頭不要硬要黑發
頭。你媽個爛胡麻子,大米銀子不要硬要人頭。好,老子就拿三
個黑發頭給你!老子是族長,三個黑發頭老子自家出,吉平吉穩
吉安都剛二十出頭,頭發都黑油油的……太公一顆老心轉磨到吉
平吉穩吉安頭上,立刻$E蹦亂跳起來。太公膝下三個男兒,大兒
三兒早夭,隻有二兒給太公生了三個孫子。三個孫子雖都健在,
但卻隻有大孫兒三孫兒各給太公生了個曾孫兒。吉平吉穩是大孫
兒二孫兒的獨龍崽,吉安是瞎侄媳婦遮梅的獨龍孫,這……吉平
吉穩是摸著我膝蓋長大的,一貫孝順聽話。他們一走,我就絕了
後,大孫兒二孫兒也斷了根了。我雖是族長又是家主,家外家裏
都說話算話,可總有點對不起大孫兒二孫兒,吉安更是那個,無
爹無娘隻守著個瞎婆……唉!還是等達梭回來再說吧。要是達梭
求得胡麻子回心轉意不要人頭,錢不夠賣牛賣馬賣鍋頭都不打
緊。太公的心轉來磨去到天亮,還是轉磨個不停。他憂心忡忡地
起了床,剛出臥房門,曾孫兒吉平就捧上洗臉水,恭恭敬敬地
說:太公,洗臉吧。他剛洗完臉,曾孫兒吉穩便捧上包穀麵糊糊
和辣椒炒酸菜,恭恭敬敬說:太公,過早吧。吉平吉穩自七八歲
起,太公就要他們專門服侍自己了。太公強硬把一碗包穀麵糊糊
灌進悶脹的肚子,在憂雲愁霧的老臉上強硬擠出幾絲笑,問吉平
吉穩,呃,給你們去打仗怕不怕?吉平眨眨眼,反問,是為老祖
打嗎?太公說,當然。吉平濃眉一揚,大眼一瞪,爽聲說,怕什
麼,閉了眼就去服侍老祖,還睜眼就照樣孝敬太公。吉平吉穩小
時一哭鬧,太公就說,你們不聽話.,老祖不喜歡哩,老祖說你們
不乖哩。吉平吉穩就馬上擦淚止哭,搶著說,我乖,我聽話。吉
穩聽說是為老祖打仗,好高興,舒展淡眉毛,眯眯小眼睛,笑著
說,嘿嘿嘿,打仗不就是拚命嘛。為老祖拚命,有什麼怕的?早
死早超升,十八年後又是好後生。
太公不再強擠笑紋,板起老臉沉聲重氣地說,不見血什麼卵
都不怕,腦殼撞了刀就腳板朝後翻。吉平濃眉一皺,大眼一眯,
問,太公,我是野崽不?太公喝斥,屁話!吉平又問,太公,你
怕打仗不?太公說,我想早點變成好後生哩。吉平立刻舒眉展眼
笑起來,說,我是太公傳的種,太公不怕,我又怕什麼卵!吉穩
小眼睛也瞪大了,說,太公,莫東問西問了,快講,去哪裏打
仗?太公沉吟一下,說,韋家寨跟胡麻子鬥氣了,怕是要打仗。
吉平吉穩同時手拍胸膛嘭嘭響,齊聲說,韋家是我們大恩人,砍
腦殼也要幫他們呀!
太公點點頭,老臉上又出現了笑紋。這笑紋不是強擠出來的
了。他說,好,韋家跟胡麻子真打起來太公一定帶你們去幫手。
呃,這個事先莫亂講,該講的到時候太公自然會開口,記著。去
撈點魚吧,明天是三月三啦。吉平吉穩應著,是,是。便三抓兩
扒脫下衣服褲子,渾身光溜溜地抬著大魚網拎上魚簍出門去了。
太陽兩竿子高了,達梭還沒回來。太公正坐立不安,昨晚來
求援的那個韋家人又來了,跑得滿嘴白沫。太公把他扶進議事堂
歇了好一陣,他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族長,不得了啦!清早,
胡麻子的人又來了,來了一大幫,在我們寨邊山林等。有兩個小
頭目跟我們族長講,期限隻有一天了,今晚不得人頭,就、就開
殺。我們族長講啦,韋家瓦家親親戚戚的,不要你們出人頭,隻
求你們看在親戚分上,幫我們一把刀。胡麻子一千來人,我們兩
寨合起來也有千多人。我們族長講,胡麻子那些人也是肉,不是
鐵,我們跟他們一個拚一個,不一定輸,就是輸,也輸不大。太
公挺起髙大的硬朗的身板來回走了幾步,停在八仙桌邊,兩眼神
光閃閃,朗聲說,好,你趕快回去,天黑以前,我瓦家人一定
到。
韋家寨來的人走了,太公卻仍在議事堂裏轉圈圈。他實在不
願帶瓦家人去拚命。瓦家先人造反,被官兵殺得隻剩一條根。到
眼下,好不容易才又有了五百來口人的瓦家寨。胡麻子那些人都
是拿刀槍當筷條機飯的,真拚起來……太公不敢往下想,心又轉
到出人頭還願報恩上來。不能等達梭回來再拿主意了。當年老祖
那條根,是韋家老祖用人頭救下來的,老祖又向韋家老祖先過人
頭願,我還是替老祖出人頭還願報恩吧。吉平吉穩身上看來是沒
多大為難的了,瞎眼侄媳婦也好講話,就不知吉安是不是跟吉平
吉穩一樣。吉安這娃崽蠻孝順蠻聽話的,隻是膽子小點。得先探
探他的口風。於是,太公便到吉安家裏探口風。聽吉安說老祖叫
做什麼就做什麼,太公心定了許多,就又回家等達梭。達梭一到
家,是出錢糧還是出人頭就可以定板了。
眼看就要正午了,狗日的達梭怎麼還不回來?太公等得心如
狗撕貓抓。
篤篤篤!
門板響了三下,太公撲過去拉開門,達梭終於回來了。
怎麼樣怎麼樣?太公揪扯著達梭汗濕漉漉的衣襟連聲問,胡
麻子到底怎樣?達梭到底也是上六十的人了,大嘴一張一合半
天,才張合出疙疙瘩瘩的話來,胡麻子,叫我,叫我帶給你,兩
句話,一、不要錢米,隻要,隻要人頭;二、你莫要,莫要人不
著急卵著急,抓蛇放褲襠,韋家寨,不關你,不關你瓦家寨雞巴
事。
太公大手從達梭衣襟上落下來直直垂吊著,兩眼呆呆瞪著門
板,牙齒咬得格格響,彝孔裏卻好像沒氣出了。慌得達梭直叫,
大伯,大伯,你怎麼啦?又是給他揉胸口又是給他拍背。半天,
太公突然吼一聲,操你祖宗十八代胡麻子!接著,眼迸寒光臉湧
陰雲,咬鋼嚼鐵般地說,好,三個人頭我出!等瓦家人發到成千
上萬,官府欠我的,你胡麻子欠我的,我一點一滴都要收回來!
太公走了,吉安才聽見婆在喃什麼“河瘦了”“要少人了”。
他急上階沿,肩一聳,將大捆青鋼木柴咣啷一聲摔在板壁腳柴堆
上,扯下拴掛在後腰的兩大把嫩楓葉和紅飯草掛到板壁上,撈起一
衣擺擦著汗淋淋紅撲撲的臉大步走到婆跟前小心翼翼地蹲下,皺
著清秀的一字眉小聲問,婆,你講什麼瘦了什麼少人了?你見少_
人啦?大青天白日,哪裏少人呢?
婆灰蒙蒙的眼睛一動不動瞪著伸向河岸的小路,雙手緩緩合
攏來,將納著的鞋底捂在兩膝蓋頭上,烏紫枯癟的嘴唇仍不斷地
喃喃著,紅河是又瘦啦,是又要少人啦。
吉安慢慢立起身緩緩轉過頭微微眯下眼直直盯向老樹林外邊
的紅河中。河中,兩個光身子後生哥正在撒網捉魚。吉安認得
出,打魚的是堂哥吉平和吉穩。清早,吉平吉穩就來遨他下河。
他說要扛柴要割嫩楓葉紅飯草,吃了晌午飯還要去犁田。又說,
明早雞叫頭遍我就蒸五色糯米飯,天一亮我們就帶上五色懦米飯
去跟雅秀雅香雅蓮唱山歌,你們莫忘記啵。吉平吉穩連連點頭
說,記得記得,砍落腦殼都記得。.
可是,漸漸地,吉平吉穩在吉安眼中變了,變成了漂浮在河
麵上的白亮亮的兩具屍體,碧綠的河水裏混流著殷紅的血,於
是,吉安的眼裏便噴射出仇恨溢淌出哀傷閃爍出恐懼。婆的眼睛
瞎了,婆的話卻不瞎,他能不信,更不敢不信。剛才太公還教自
己要乖要聽婆的話哩。而且,今天是三月初二哩。
吉安那含仇恨夾哀傷合恐懼的眼睛從河中轉回來,焦急惶惑
地盯著婆,小聲說,婆,你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明白,紅河是
瘦了。你講,是要少什麼人呢?剛才太公跟你講了嗎?婆說,我
心肝肺上頭都有眼睛哩。紅河是瘦啦,沒有血色啦,蔫啦,不像
往年走得雄啦。紅河是瘦啦,沒有血氣啦,蔫啦,不像往年走得
雄啦。它沒有血,就要補血給它啦。吉安問不出確實結果,不敢
再問,更不敢去問太公,就隻好說,好久沒落雨了,一落雨紅河
就雄了。婆喃,是呀!人落血了,紅河就肥了。
婆雖常常喃東喃西,但紅河瘦了要少人了這話,卻是隻在十
四年前喃過。今天又喃,太公又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怕是有人要
遭血光災。是一個人遭災呢還是大幫人遭災呢?吉安心上像壓了
塊石頭,重重的很不舒服。
吉安心上雖壓了石頭,但他還是要吃了晌午飯後就去犁田。
昨天已約好韋家寨的雅蓮來幫補種缺苗的包穀地,自己縮在屋
裏,雅蓮肯定會生氣。前年挨蛇咬,不是雅蓮碰見,自己就沒命
哩。而且又跟平哥穩哥講好,明天上山跟雅秀雅香雅蓮唱山歌。
操他媽的!我瓦吉安沒有許願不還沒有還願不幹淨,沒有過對不
起老祖沒有過給瓦家人丟臉,什麼卵災都不該落到我瓦吉安頭
上,什麼卵劫難都不關我瓦吉安雞巴事!
達梭見太公決定出人頭,忙說,大伯,這事要商量一下吧?
太公頭一^昂眼一瞪,喝斥,還商量什麼卵丨老祖許的人頭願,哪
個敢不還!達梭戰戰兢兢說,是,是。我是講,商量一下,看給
哪個出人頭合適一些。太公身子一震,低下了頭。半天,才揮著
手說,你先回家吧,讓我再想想。要商量,我再叫你們。達梭不
敢再多言,乖乖地走了。
太公想了一陣,覺得出人頭是鐵定了的,無可更改。吉平吉
穩碰過大麻瘋,已算是上過望鄉台一回了,再上一回沒有雞巴要
緊了。怕就怕吉安膽子小點不大爽快答應出人頭。替老祖還願一
定要心甘情願才成,不然,就等於還願還不幹淨,老祖就會不高
興。老祖不髙興,就先不高興我這個族長。瓦家人的族長,還不
就是等於瓦家人嗎?老祖不髙興我這個族長,今後瓦家人還有安
寧嗎?還要發到成千上萬嗎?發個卵毛!再說,瓦家人不爽爽快
快心甘情願去替自己老祖還願報恩,這事傳出去,往後瓦家人還
有臉喝紅河水嗎?不行,還得找吉安講幾句。於是,太公又去了
吉安家。
瞎婆仍坐在門外納鞋底。太公剛到階沿下,瞎婆就叫,他太
公來啦,請坐。
吉安正燒午飯菜,捏著鍋鏟丁丁當當翻炒著鍋裏紅紅綠綠的
辣椒拌蕨菜。聽婆說太公來了,忙扔下鍋鏟跑出來。
太公走上階沿,瞎婆就端了竹凳擺在太公腳尖前邊。太公沒
坐,板著臉問滿頭大汗的吉安,吉安,你的身子是哪個給你的?
吉安滿臉肅穆,答,太公,吉安是老祖根上結的小果果。
老祖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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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肯定做。
老祖叫你去拚命也拚?
拚。老祖根上結的小果果,老祖要收,吉安敢不肯嗎?
太公叫你去為老祖拚命,去不去?
太公,這還用問嗎,當然去嘛。吉安答了話,心一動,想,
太公是不是又心口痛了,想要我去給他弄活人腦子?於是,說,
太公,你心口又痛了是不?不要緊,我包給你找得活人腦子。
太公心尖顫了顫。老祖許下人頭願,要後人幫他還,後人一
直沒有還,一直耿耿於心牽腸掛肚,確實是塊大心病。而且,這
心病比心口痛要緊得多。便說,太公就是心頭有病才來找你。這
個病比心口痛要緊多啦!不過,你也醫得的,就看你願不願了。
以防萬一,太公沒把出人頭的事明說。這到底不是要別人腦子而
是要吉安自己腦袋的事,明說出來,吉安跑了或者是嚇得哭天喊
地,傳到韋家人耳朵裏,今後就無臉見韋家人了。
吉安也不問太公的心頭病怎麼個醫治法,就急忙說,願,
願,怎麼不願呢。太公說,那好,你向老祖許過願,免得到時又
嚇得臉青睡三天三夜還腳軟。吉安當即昂首挺胸爽聲說,老祖在
上,吉安不管生死都要醫治好太公的心頭病。太公硬板板的老臉
鬆弛了一些,說,好啦,你已向老祖許過願了。你說做什麼就做
什麼吧。太公要用你時再叫你。吉安連連點頭,說是,是。
瞎婆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納著鞋底,一聲不吭。
1
瞎婆瞪窗外,邊嚼著包穀麵,又邊咕咕噥噥地喃,紅河是又
瘦了,是又要少人了。去吧去吧。老祖叫去的,婆放心,婆不
攔。去吧去吧。此時,葉安既不心煩意亂也不再惶恐不安,大口
扒飯大口吃菜。剛才太公那意思,不就是要我再去弄翻個把人
嗎!婆喃又要少人,我弄翻了人取了腦子不就是少人了嗎!我還
以為天要塌地要陷了哩。這回我一定要找個漢子才動刀。弄翻男
人才算本事。吉安穩穩當當吃了三大碗,才放下碗筷,說,婆,
你慢吃,我去犁田啦。瞎婆那灰蒙蒙的眼睛仍瞪著窗外,嘴裏仍
咕咕噥噥地呢喃,去吧去吧,老祖叫去的,婆放心,婆不攔。去
吧去吧
吉安扛上犁就走。
吉安不再想紅河瘦了要少人了的事,隻想雅蓮,腳步就很輕
快。雅連肯定早已在田上邊的包穀地裏動鋤了,肯定是挖兩働就
要向這邊望三眼,望不見他她肯定是又噘嘴又悄聲罵……想起雅
蓮那噘嘴悄聲罵人的俊俏模樣,吉安心頭又快活又著急,恨不得
嗖的一下飛到雅蓮身邊。
穿過篩灑下斑斑點點陽光的桃樹李樹梨樹芭蒸叢,吉安就看
得見自家那塊田和包穀地了。太陽烤得他頭上的竹笠和身上的白
粗布汗衫直冒焦糊味,他也沒覺出熱,腳步邁得更大更急。走著
走著,突然,他身子一顫,雙腳便像生了根。
吉安聽到了清脆激越的竹梆聲。那跟小水桶一般的竹梆供在
太公家議事堂中,沒有大事竹梆絕不會響。今天太公敲響竹梆到
底為什麼?難道是叫我去為他辦事?做夢!我瓦吉安算什麼?想
得竹梆叫我!再吃三十年包穀麵熬老南瓜恐怕還不夠格。胡麻子
手下又不按規矩提早來要錢要米?胡麻子帶大隊人馬來給挨綁挨
打的弟兄報仇?寨裏有人惹了官府,官府派兵來洗寨子?吉安不
敢再想了,摔下犁轉身就朝寨裏飛跑。雅蓮是不是早已在包穀地
裏等著是不是正在朝這邊張望,他也顧不得了。腳在飛跑,心在
咒罵,操他媽的!胡麻子的人也好官府的人也好,老子開不得你
的膛破不得你的肚,也要打斷你幾根肋巴骨出口氣!
跑進寨口,吉安雙腳又生了根。寨裏靜悄悄的。他立在一棵
桃樹下,瞪大眼睛東瞄西瞧,看不到一個生人,隻見叔叔伯伯叔
公伯公三三兩兩急急匆匆向太公家走去。吉安兩眼轉了好一陣,
才明白這是各家家主到太公家裏議事。竹梆召集各家家主議事,
吉安隻聽講過卻沒見過。沒有人命關天或全寨人危急的大事,族
長決不會敲響竹梆召集各家家主商議。吉安家家主是婆。怎麼不
見婆去太公家呢?吉安正想回家催婆去太公家,又見各家各戶接
連不斷地走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挨挨擠齊站在自家屋簷下伸長
脖子向太公家張望。一雙雙眼睛都焦焦急急驚驚慌慌。吉安不由
得也跟著眾人焦急驚惶起來。
太公髙大硬朗的身板出現了,白發飄飄,銀須晃晃。瞎婆跟
著出來了,昂首挺胸,步履沉穩。二老匆匆向祖廟走去,各家家
主緊緊跟隨,個個直硬著脖子硬挺著腰。各家階沿上的男女老少
見太公和瞎婆帶著家主們向祖廟走去,更顯驚恐不安。
吉安雖然沒有許過什麼願,但心尖兒禁不住微微打戰。他聽
a
講過,太公自當族長以來,召集眾家主到議事堂議事隻有過兩
回。
頭回是商議處罰族裏的兩位姑娘力美和力花。按輩傷,吉安
該叫力美力花為姑媽。力美力花在山裏跟盧家寨的兩位後生哥唱
了山歌並訂了終身,盧家寨兩位後生哥的爹媽也挑著酒肉到力美
力花家,邀請寨裏長輩們喝了訂親酒。可後來力美力花竟反悔不
答應嫁到盧家去,而要跟韋家寨的兩位後生哥百年偕老。剛接任
族長不久的太公派達梭把力美力花叫到家中,令達梭守在門外,
不讓人進屋。達梭爹剛歸天不久,他剛當家主沒幾天,得到族長
如此重用,著實歡喜榮幸,也就十分聽話,老老實實立在門外,
儼然一尊門神。
屋裏,太公板著臉問力美,你為什麼不願嫁給盧家?力美不
敢坐,頭低得下巴抵胸脯,小聲說,盧家爹媽惡得很,那個阿哥
又偷偷賭錢,還手腳不幹淨,連隔壁家的雞鴨都摸來吃。太公哼
了一聲,又問力花,你呢?力花也沒敢坐,兩眼望腳尖,小聲
說,盧家那個阿哥。瞞著我在外邊耍了好多個女人。太公皺起眉
眯下眼,再問,當初你們為什麼答應人家?力美力花說,當初我
們不曉得。太公眉頭一揚眼睛一鼓,吼起來,跟人家在山林裏頭
耍了那麼久,還講不曉得!你們講話不算話,還是瓦家人嗎?力
美力花連忙跪下,力美哭叫,我是瓦家人,我願嫁給盧家,求族
長莫攆我走。力花也哭喊,我也是瓦家人,我也願嫁給盧家,求
族長莫趕我。太公叭的一掌拍在桌上,吼,願嫁給盧家,對韋家
又怎麼講?力美說,那,我兩家都不嫁,留在家裏養爹媽。族
長,你千萬莫攆我呀!力花也說,族長,我也留在家,給爹媽養
老送終,族長,你千萬莫把我趕出瓦家寨呀!太公更怒,吼聲更
高,兩家都不嫁?讓兩家都罵瓦家人是講話不算話的小人?走
吧,我不願再見你們!力美力花跪著不肯起來,還哭叫著求饒。
太公朝守在門外的達梭一揮手,吼叫,把她們拖出去綁起來!接
著,太公就敲響竹梆,把各家家主召集到議事堂。各家家主剛到
議事堂坐下,太公就厲聲說,老祖傳下的規矩,瓦家人許了願就
要還,講話就要算話。許願不還講話不算話的人不是瓦家人。韋
家人祖上對我瓦家人有大恩,瓦家人和韋家人祖上以來就相親相
愛,瓦家人不能忘恩負義,不能把不是瓦家人的女人嫁給韋家
人。你們說,是讓盧家韋家罵我們是小人好,還是除掉兩個敗家
精好?達梭首先開腔,說,我們瓦家人自來講話算話,這兩個敗
家精反複無常,以後我們怎麼有臉見韋家盧家?瞎婆就接口說,
講話不算話,就不是瓦家人了。不是瓦家人,留在瓦家寨惹人笑
嗎?太公指了指坐在跟前的達梭和另三位家主,下令說,你們四
個,送兩個敗家精上路!於是,達梭等四位家主就高高挽起衣
袖,把被馬索綁得粽子般的力美力花向寨子外邊拖去。
力美力花的哭叫聲終於消失在深山裏。
另一回是商議割掉韋家寨一個男娃的雞巴。韋家寨一個十五
歲的男娃跟爹媽來達梭家串親戚。男娃是達梭的表侄,太公該叫
他表侄孫。不知表侄孫是有意還是無意,跟兩個十來歲的表弟爬
到梨樹上邊摘梨子邊大口咬吃,咬著吃著,掏出小雞巴就朝老祖
廟的大門口射尿。邊射還邊對兩個表弟誇海口說,我再長五年,
肯定能把尿射到廟門板上。表侄孫話剛落口,尿還沒射完,樹腳
即衝出一聲雷吼:狗日的給我下來!年逾古稀的太公跳下馬背,
板著臉瞪著眼立在梨樹腳。太公到韋家寨走親戚剛回來,恰巧撞
見了表侄孫向老祖廟大門射尿,而且把表侄孫的話聽了個一清二
楚。兩個侄孫先下樹,太公啪啪啪各賞了他們幾耳光,喝道,向
祖廟跪下!我不叫不準起來!兩個侄孫乖乖向老祖廟跪下,既不
敢哭也不敢摸那紅腫的臉。後來,太公把表侄孫帶進了議事堂,
令他在神廚下/V仙桌前跪下。太公又雙手合掌向神廚裏的木頭老
人作了三個揖,說,老祖在上,後人秉告,後人有罪,照護老祖
不周,讓一個野人欺辱了老祖。今天,後人要狠狠懲辦野人。望
老祖寬恕後人照護不周之罪。說罷,挺立起身,恭恭敬敬捧起八
仙桌上的大竹梆,梆!梆!綁!猛力敲了三下。不一會,各家家
主便都到了議事堂。太公胡須一翹一翹地指著達梭大罵,你是豬
還是狗?是牛還是馬?枉費你頂著個瓦家人腦殼!你表侄屙尿射_
老祖你都不管,你眼瞎了是不是?達梭嚇得臉都黃了,連滾帶爬
跪到八仙桌下,冬冬冬直磕頭,連聲叫,老袓在上,後人有罪,—
後人有罪。太公說,韋家人祖上對我們瓦家人祖上有大恩,我們
瓦家人千年萬代都不會忘記。我們瓦家人和韋家人千年萬代都是
相親相愛的。屙尿射我們老祖的不是韋家人,是野人!你們看,
怎麼辦?瞎婆說,野人,留他無用的,隻有禍害的。大家都說,
是,是這樣。太公說,好!念他年幼,賞他個全屍吧。接著就向
達梭和另一位家主下令:去!把野人拉到祖廟大門口,割下他那
條野卵!
不一會,叫爹哭娘的表侄孫就被達梭和另一位家主押到祖廟
前摔翻四腳朝天,扒下褲子一刀割了射尿的東西。
表侄孫被割掉了射尿的東西,當場還有氣,由太公指定兩位
家主抬上送回韋家寨去。哭得昏天黑地的表侄孫的爹媽,由太公
指定的四位家主又攙又扶又扛又抬護送回韋家寨。表侄孫是爹媽
的獨根苗哩。
表侄孫剛給送到韋家寨口,便斷了氣。
吉安吉平吉穩一幫年輕人都沒進過祖廟。他們隻見過,每天
三月三清早,太公就扛著一條連枝帶葉的金竹拎著一隻新鏟箕進
祖廟裏去,出來時金竹枝葉上纏滿蜘蛛網,鏟箕裏盛著塵土。然
後,太公將金竹和鏟箕在紅河岸邊燒成灰,再用桶打水將灰衝入
河中。
祖廟在吉安心中既神秘又神聖。人命關天的事,太公都沒帶
眾家主到祖廟裏商議,今天到底是為什麼事要進祖廟裏去商議?
天要塌了嗎?地要陷了嗎?吉安不能不<原恐不安。
吉安,怎麼沒去犁田?你約雅蓮幫補種包穀的,怎麼還不
去?
驚恐不安的吉安轉過頭,見吉平吉穩疑惑的兩雙眼和水珠滴
答的兩個光身子。.吉平手拎魚簍,吉穩肩扛魚網,魚網水流水
滴。
我還沒走到田邊就聽見竹梆響,我就跑回來,不知出了什麼
事。吉安說。
太公講過可能要打仗,吉平心中有數,但他不敢告訴吉安,
隻說,我們也是聽見竹梆響才收網的。他轉轉眼珠,腳一跺,又
說,怕個雞巴!天塌下來老祖頂。走,回家。吉穩當然也是心中
有數,大不了是打仗拚命。但他也不敢泄露天機,眨眨眼,肩一
聳,接口說,慌條卵!地陷下去老祖補。走,回家。兄弟倆相跟
著走了幾步,吉平從魚簍裏抓出三條半斤大小的魚轉身塞到吉安
手裏,說,聽見竹梆響眼珠子就不動了,你還是瓦家人嗎?冤枉
老祖給你栽了條雞巴!拿回去煎好,留一條明天給雅蓮。
吉安跑回家,三抓兩扒把魚開膛破肚撒上鹽巴放進碗廚,就
又衝出門朝田邊飛跑。吉安兩腳隻顧奔跑,兩眼隻見雅蓮噘嘴悄
聲罵人的俏模樣,跑過剛才摔下犁的地方腳也沒停,看見灰鐵色
的幹田和包穀地了。田裏空空地裏空空,田地上邊的荒坡也空
空。水牛牯泡在田下邊爛泥塘裏,昂著頭向這邊張望。吉安腳步
慢了下來,兩眼骨碌碌亂轉。雅蓮等久了生氣了回家了?不!雅
蓮從來是講話算話的,沒見到我肯定不會回家,肯定是躲到金竹
林裏慪氣了。
小兄弟,救救我吧,我,我
吉安一驚,路邊草窩裏躺著個頭發亂蓬蓬滿臉汗淋淋的人,
雙手捧著肚子直哼哼,身邊,一條扁擔橫擱在兩隻扁扁的木箱
上〇
大哥,是你?你怎麼啦?吉安一定神,認出草窩裏的人是賣
剪刀頂針縫衣針紅絲線花毛巾的生意客。生意客哼哼唧唧說,喝
冷水多了,發絞腸痧啦???…十個絞腸痧,九個回老家。吉安又驚
又急。見死不救,不是瓦家人,可雅蓮她
蓮講清楚,她不會怪的。吉安將生意客的兩隻木箱藏到草叢裏,
轉身一把將生意客扯到背上就朝家跑,邊跑還邊安慰生意客,大
哥莫慌,我屋裏有麝香和熊膽,解得絞腸痧的。生意客十分感
激,淚水滴到吉安後頸窩裏,說,小兄弟,多謝你了,你真是好
人哪!唉!真對不起你,小圓鏡和牛角梳,又賣完了…?
賣完了?耍弄我是不是?你自己講話不算話便罷,還耽誤我跟雅
蓮見麵,害得我也成了講話不算話便罷,還耽誤我跟雅蓮見麵,
害得我也成了講話不算話的豬狗牛馬。操你媽的,救你這號講話
不算話的人有卵用!吉安心裏罵著,身子一歪就把生意客歪摔進
路邊草窩裏。罵道,你講話不算話,還有臉活在世上?去找閻王
爺救你吧!罵罷,轉身又朝金竹林奔。
金竹林裏仍是沒有雅蓮的影子,莫非雅蓮來了又回去了?如
果是這樣,他就絕不再見雅蓮。講話不算話的女人,長得再好
看,娶回去也給人看不起。看不起還不要緊,就怕娶回去後她還
是講話不算話,被送去跟力美力花做伴。總之,講話不算話的女
人沒什麼好留戀的。但吉安不相信雅蓮是講話不算話的女人,所
以他一定要見她。雅蓮不來,莫不是她家出了什麼大事?紅河文
瘦了,又要少人了。婆的話一下飛進他耳裏,他膽戰心驚。他剛
想往韋家寨跑,卻有個熟悉的聲音悠悠地響起。
吉安,跟婆走!
吉安轉轉身,見婆立在田塊和包穀地中間小路上,直直挺
挺,像一'截老樹粧。
婆,你來做什麼?吉安好生奇怪。
叫你跟婆走。婆應了一聲,轉身先走了。
剛才太公講了,要用我時再叫我……吉安心裏一激靈,又問
婆,婆,太公叫我去辦事嗎?問是問,腳卻沒動。
婆叫你跟婆走。婆說,話音裏有點不高興。
田還沒犁哩。
過兩天犁。
還沒見雅蓮來哩。
她明天才來。婆說。
她跟你說了明天才來?吉安滿肚子疑團,很不情願地拖著腳
跟婆走。
老祖講給我的。
婆的話,吉安完全相信。雅蓮肯定有什麼事耽擱了,明天才
能來。她明天能來,肯定沒什麼凶險的事……可是,婆叫我跟她
去哪裏呢?回家嗎?吉安望望天,有些惋惜地說,婆,太陽還在
天中間哩,還犁得一塊田嘛。
紅河就要肥了。等紅河肥了再犁吧。婆淡淡地說。
吉安心裏一顫。盡管他想學吉平吉穩眼睛大心頭寬凡事看得
開裝得下,但到底雅蓮今天沒來。明天來到底是人來還是魂來?
他雖心神不寧卻不敢再問,怕婆講出使自己心碎腸斷的話來。婆
的話靈驗得很,開了口就收不回了的。吉安跟婆走到那個生意客
身邊,生意客已斷氣了,盡管他講話不算話豬狗不如,吉安心頭
還是有點可憐他,停下來,說,婆,我們送他入土吧。婆說,他
是在我們瓦家地界走的,由老祖安排他魂魄吧。
進了寨子,婆昂首挺胸大步向祖廟走去。
婆,你怎麼不回家?吉安十分驚訝。
老祖指的路。跟婆走。婆豪氣衝天地答。
吉安隻得戰戰兢競東張西望地跟著婆走。
寨子裏靜悄悄的。各家屋簷下階沿上木門口以及桃李梨樹芭
蕉叢中不見一個人影。
婆是要領我進祖廟嗎?快到祖廟大門口了,吉安心想。領我
進祖廟做什麼呢?太公準許我進祖廟嗎?唔,雅蓮恐怕是遭什麼
災了。婆肯定明白,才求得太公和各家主準許,領我來向老祖許
願,求老祖保佑雅蓮平安。對,肯定是這樣。雅蓮還沒過門,還
算不得瓦家人,要向老祖許願保佑好,肯定要太公準許,要各家
家主答應。難怪太公剛才召集家主們到祖廟裏商議。吉安一番推
測後,心定了,再不戰戰競競東張西望了。他昂起頭挺起胸,緊
緊跟在婆身後,心說,我向老祖許願求老祖保佑雅蓮平安,一定
要把願還得幹幹淨淨的。嘿,好多老過我的人都沒得進祖廟,我
才二十一歲就得進祖廟……吉安滿肚的榮幸滿臉的自豪。
_丨吻終丨
瞎婆的額頭重重地磕了祖廟的黑漆門板三下,黑漆大門無聲
地開了。瞎婆左手向後一抄一把抓住了吉安的左手,幾乎是將吉
安拖進門裏。黑漆大門即無聲地閉上了。
吉安被婆拖得打了個趔趄。他站穩了腳,婆已不在身邊。他
眼一瞪嘴一張再也眨不了合不攏。
廟堂裏,昏昏黃黃迷迷蒙蒙,寒森森潮乎乎的陰氣陣陣襲__
人。左右石牆上並排間隔三尺插著三條三尺長三寸粗的紅油鬆
柴,柴頭上金紅的火舌嗬嗬嗬地噴吐著烏黑的濃煙。七十九位家一
主左四十右三十九昂頭瞪肯挺腰垂手並排靠牆肅立。白發披肩銀
須垂胸的太公,雙手平胸豎捧著一條三尺長的青鋼木棒,麵向廟
門,兩眼圓瞪一眨不眨,滿臉皺紋繃得僵直。他的身後,一位長
發長眉長須額寬眼圓鼻挺口闊的石頭老人威嚴地端坐石鼓上。石
鼓兩側各置一隻石香爐,爐上插著三支長香,香頭火星紅紅青煙
嫋嫋。
一股寒氣鑽進吉安的腳板直往上竄,他汗濕的身子不斷地發
幹發抖發緊。原來祖廟裏頭這樣陰森,要是一個人進來當真還有
點怕哩。吉安心想到怕,心又馬上罵自己,真是白長了一條卵!
瓦家人個個都是老祖的心肝,有什麼怕的?老祖相貌威嚴,威嚴
才壓得住邪氣保佑我們平安嘛。吉安初次進祖廟,樣樣都感到神
奇神秘神聖。喲,那把馬刀好長!呀,那個銅鼓好大!得向老祖
許願祈求保佑當真不容易哩。難怪許願不還還不幹淨老祖就不高
興。吉安想著,心神漸漸安定下來,心裏說,老祖放心,我許了
願肯定還,肯定還得幹幹淨淨的。突然,吉安見太公手中的青鋼
木棒向銅鼓重重落下又重重揚起。立刻,廟堂裏震蕩著似鼓亦似
鑼的聲音:冬——!
吉安嚇了一跳。自出娘胎以來,他從未聽到過這似鼓又似鑼
的聲音。他覺得陌生卻有些熟悉,他感到振奮卻又有些恐懼。
瓦吉安,跪到八仙桌下!太公雙手平胸捧握紫烏紫烏的青鋼
木棒,威嚴的喝聲又沉又重又長。
吉安忙緊挨著先跪的兩人跪下。他一跪下,心頭即又驚又
疑。好哇,吉平哥吉穩哥也來許願啦!
瓦吉平瓦吉穩瓦吉安抬頭!太公威嚴的喝聲又起。
吉安吉穩吉安齊刷刷抬起頭,六隻圓溜溜的眼睛齊刷刷瞪向
太公的嘴。太公垂胸的銀須搖晃著,搖晃出更加威嚴卻又似吟似
唱的顫顫悠悠的聲音:
天寬地廣,山髙水長;老祖興族,代代傳揚?,身暖肚飽,兒
女成行;安居樂業,福壽久康。老祖恩德,世世不忘!神鼓一
響,子孫勇上,替祖還願,理所應當!
似唱似吟罷,太公手中的青鋼木棒又飛擊銅鼓一記。
冬一!
這一聲比頭一聲更加激越洪亮。震得吉安兩耳嗡嗡響。
吉平吉穩吉安聽明了!太公厲聲喝道。韋家人祖上對我們瓦
家人祖上有大恩。我們老祖向韋家老祖許過願,一定要報答韋家
大恩。如今,韋家遭大災難了,我們應該替老祖還願報答韋家的
大恩,幫韋家消災解難。以前,韋家兩個獨龍崽為我們瓦家老祖
解脫了大難,今天,我們瓦家要出三個獨龍崽幫韋家解脫大難。
你們三個都是獨龍崽,你們三個替老祖還願報恩吧!吉平,你先
出頭!達梭,你掌報恩刀!
跪著的吉平一挺身立起來,向石鼓上的石頭老人合掌三個長
揖,說,老祖在上,吉平去幫韋家解難了。吉平幫韋家解脫大
難,就去給老祖端茶捧飯服侍老祖。說著挺直脖頸,向石頭老人
微笑著。
靠在牆邊的達梭,手提馬刀昂頭瞪眼挺胸跨步上前,雙手平
胸捧握著向石頭老人三鞠躬,說,老祖在上,達梭送吉安去幫韋
家解難了。說罷,手舉刀落。
喀嚓!
吉安的頭顱骨碌一聲穩穩落在地上。
唏嘩!
一條血柱迸衝起丈多高,又化作點點血雨嘩啦啦落下。
嗬!
吉安一聲尖叫,咕咚栽倒在八仙桌下。
吉穩滿頭滿臉滿身流淌著吉平那熱烘烘的血。他橫了吉安一
眼,悄聲咕噥,得替老祖還願報恩,一生一世的大福嘛。真是有
福不會享!
冬——!
銅鼓又響。
太公又唱,吉穩出頭!遮梅掌報恩刀!
吉穩挺立起身高昂起頭,甜蜜而自豪地笑著雙手合掌向石頭
老人長揖六次,甜蜜而自豪地說,老祖在上,吉穩去幫韋家解難
了。幫韋家解脫大難,就去給老祖扛柴挑水。說罷,屈膝下跪。_
靠石牆筆立的瞎婆大步上前,雙手接過達梭手中的馬刀當胸捧握
著向石頭老人三鞠躬,說,老祖在上,遮梅送吉穩去幫韋家解難-
了。說罷,異常敏捷地轉身揮起了馬刀……
吉安覺得上嘴唇刀紮一般地痛,睜開眼睛,隻是婆的石拇指
緊緊掐住自己的上嘴唇。他知道自己剛才是被嚇暈了,一張臉立
刻火燎一般地發燙起來他雖滿頭滿臉滿身糊著吉平吉穩的血漿,
但他並不覺得,隻顧心頭罵自己,你媽的瓦吉安!要別人的腦子
你手硬,要自己的腦殼你就手軟了。你還比不上韋家那兩個小娃
娃嗎
韋家兩個小娃娃救瓦家老祖的事,瓦家人老幼皆知。
瓦家先人率眾造反,開初蠻得勢,殺得官兵望風而逃,一直
打到桂王城下。桂王城城牆高護城河深,一時難以攻下。大頭領
命令兩位小頭領各帶一支人馬去攔截東西兩路增援桂王城的官
兵,讓大隊人馬一心一意攻打桂王城。兩位小頭領向大頭領許
願,不殺盡東西兩路官兵,就提頭來見大頭領。東去的小頭領把
東來增援的官兵殺得片甲不留。西去的小頭領卻講話不算話,好
酒貪杯,西路增援的官兵殺進了他的營帳他還酒醉未醒,官兵砍
下他的頭,他一腔子熱血噴出來還酒氣衝天。結果,圍攻桂王城
的瓦家大隊人馬被官兵殲滅於城下。官兵大勝,即乘勢追擊東路
的瓦家人馬。這路瓦家人馬雖士氣旺盛,但終因寡不敵眾,與官
兵交鋒不一會便陷入重圍。小頭領帶著傷殘人馬左衝右突拚命廝
殺,仍死於官兵亂刀之下。最後,瓦家人馬隻剩下一對年輕夫妻
帶傷而逃。帶傷的年輕夫妻逃到韋家寨,韋家族長收留了他們,
把他們藏到寨子後麵山洞裏。族長還召集全寨九家家主嚴厲叮
囑,誰走漏風聲就砍誰的頭。三天後,要斬草除根的官兵追捕到
了韋家寨。勒令韋家交出兩個瓦家人頭,否則滿寨抄斬。麵對官
兵的淫威,族長臨危不懼,說,何必要全褰人頭呢?我的兩個兒
子命不好,各人剛留下一條根,就都上望鄉台了。我就拿這兩條
根作保吧。官兵頭目嘿嘿冷笑幾聲,抓住一個十來歲男娃的頭發
厲聲喝道,看見反賊沒有?族長咬著牙搖頭。被抓住頭發的男娃
也尖叫,沒有……男娃叫聲未落,喀嚓一聲,小腦袋就落了地。
官兵頭目又揪住最後一個男娃的衣領,將男娃拎離地麵,揚起鋼
刀又吼,到底看見反賊沒有?族長仍閉目搖頭。被拎的男娃雙手
亂抓兩腳亂踢,哇哇亂叫,沒有沒有……官兵頭目手起刀落,男
娃的小腦袋咚地落地了還骨碌碌滾到族長腳邊。
半個月過去,是二月初二。天,青莖青莖。太陽,白識白
熾。大氣間跳騰著顫抖的火焰。韋家寨下邊的紅河碧綠碧綠。傷
已痊愈的年輕夫妻雙雙跪在韋家族長跟前,淚水婆娑地說,多謝
老人家給瓦家保住了一條根!瓦家世世代代不忘老人家的大恩大
德!以後,隻要韋家人用得著,瓦家人一定用頭來報答!族長微
笑著,將一隻脹鼓鼓的黑布袋遞到年輕男人手中,說,去吧,找
個安家立業的地方。袋裏是娃娃的血浸過的米,他們的魂靈保佑
你們。年輕夫妻拜別了韋家族長,沿著紅河走到如今瓦家寨這塊
地方便不再走了。
韋家那兩個小娃娃,為救毫不相幹的瓦家人都不怕砍腦殼,
我瓦吉安牛髙馬大,倒反怕替老祖還願,還配做老祖後代配做瓦
家人嗎?看吉平哥吉穩哥,人家走得多爽快多光彩!這才是瓦家
人哩。雅秀雅香同雅蓮一樣,都長得像天仙。吉平哥吉穩哥舍得
下雅秀雅香,我吉安為什麼就舍不得雅蓮?可是,韋家到底遭了
什麼大難?雅蓮還在嗎?要是早曉得是替老祖還願向韋家報恩,
我瓦吉安也不會丟人現眼。嘿嘿!太公怎麼不早講明白呢?婆怎
麼不早講清楚呢?吉安胸中氣血翻湧,一把抓開婆那緊緊掐住他
上嘴唇的拇指,猛地挺身立起來,兩眼有些羞愧地望著石頭老
人,雙手合掌要作揖,卻又轉眼盯向太公,大聲說,太公,得替
老祖還願報恩,這是吉安的福氣,吉安求還求不來哩。不過,吉
安想知道,韋家人到底遭了什麼大難?
太公見吉安嚇得暈死過去,心中老大不高興,暗罵,這個狗
東西!自己講過,老祖叫做什麼就做什麼,現在又嚇得人事不
知,真不像瓦家的種!見吉安又挺身立起來,太公才高興了一
些,心裏說,這才像瓦家人嘛。可聽吉安說還不明白韋家人遭的
什麼難,心裏又不高興了。各家家主到議事堂剛坐定時,太公就
把韋家遭難和自己的打算講了。說是當年韋家人用兩個獨龍崽救
瓦家老祖,如今韋家有難,要用三個人頭解難,瓦家就該出三個
獨龍崽的頭幫韋家解難。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瓦家才多出一個_
人頭,算得什麼呢?瞎婆聽了,微笑著直點頭,喃,吉安,你好
福氣喲!全寨幾百口人就你跟吉平吉穩得替老祖還願報恩,別人一
爭都爭不到哩。有獨生兒和獨孫兒的六位家主聽瞎婆喃吉安有福
氣,就都不高興了,爭先恐後地指責太公不公平,說你族長是老
祖的後人,我們也是老祖的後代,為什麼你得出兩個人頭我們一
個都不得出?達梭尤其爭得厲害,說大伯你確實不該多占老祖給
的這福分和榮耀,確實應該分一些給眾人。太公本來對自己承擔
出人頭的事還有不得已而為之的心理,聽大家這麼一爭,心中頓
感榮耀萬分,還直歎氣,唉!可惜吉安不是我嫡親的曾孫兒隻是
嫡親的曾侄孫。太公有了這份榮耀心理,當然更不會讓別人出人
頭了。他轉了轉眼珠,就說,走,到祖廟裏頭再定。其實太公是
多了個心眼。他頭一個進祖廟,一進祖廟他就向老祖石像跪下稟
告,老祖在上,今天我叫吉平吉穩吉安去替老祖還願報恩,老祖
你要不許眾人亂爭才是。要不然我就當族長了。各位家主這下全
傻了眼,不敢再爭。隨後,大家又都歡喜。能替老祖還願報恩,
去了瓦家人世世代代都牽腸掛肚的一件大心事,誰不高興。各家
家主不再有異議,太公滿心歡喜,即命達梭去叫吉增吉穩進祖廟
來。婆忙對達梭說,你去叫吉平吉穩進祖廟來。吉安在犁地,我
自己去叫,我自己跟他講。吉平吉穩進了祖廟,聽太公講了要他
們出人頭替老祖還願報恩的事,兩人因早有拚命的準備,所以沒
半點驚慌。倒是這個吉安,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不爽快還刨根問
底。太公有些慍惱地盯住婆,問,遮梅,你沒跟吉安講韋家遭難
的事?瞎婆說,我講過了,紅河瘦了,要少人了。太公怔了怔,
隻得又把韋家遭難的事說了一遍。
吉安聽了,為雅蓮安而懸著的心冬地落了地,心裏說,雅
蓮,放心吧!我替老祖去救你們韋家人了。於是,轉頭向著石老
人,臉上湧起少女害羞一般的笑,雙手合掌向石頭老人作了九個
長揖,有些忸怩地小聲說,老祖在上,剛才吉安對不起老祖了,
求老祖莫見怪。救了韋家人,吉安就去給老祖舂米磨包穀喂豬養
狗放牛馬,老祖叫吉安做什麼吉安就做什麼。說罷,雙膝一彎,
跪在地上。
冬——!
銅鼓聲激昂而綿長。
喀嚓!
刀削聲爽脆而又短暫。
青螢青瑩的天變得灰藍灰藍。
白熾白熾的太陽變得金紅金紅。
達梭等三位家主,各自捧著一個鮮紅的圓圓的布包,披著金
紅的夕陽,雄赳赳氣昂昂大步向韋家寨走去。太公和瞎婆和其餘
家主帶著全寨男女老少,浩浩蕩蕩隨後送出三裏路才停步。金紅
的夕陽把眾人映得一片金紅。望著達梭等三位家主的背影,太公
撫著金紅閃亮的垂胸胡須點頭微笑,小聲說,老祖在天上安心
了,我們也安心了。瞎婆也微笑點頭,鬆樹皮般的老臉鮮嫩了許
多,烏紫枯癟的嘴唇紅潤豐實了許多,說,紅河要肥了,老祖不
會再怪我了。後麵的各位家主和眾老少男女,個個昂頭合掌當
胸,反複低聲吟唱。
漸漸地,灰藍的天空湧上了一團團黑雲,幽深的山間吹來了
一股股濕涼的風。
瞎婆說,紅河快得補血了,快肥了。
太公說,要落大雨了。
幾隻岩鷹老鴰從崖壁上樹叢中無聲地飛起,在半空裏盤旋一
陣,又默默落在崖壁上。
太公說,老鷹神老鴰神去稟告老祖啦,吉平吉穩吉安去服侍
老祖啦。
瞎婆說,老祖親身來接他們啦。.
太公說,是呀,我們瓦家人往後更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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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膽
看天色真是悲壯了。就要黑了。那隻太陽已
把半個身子浸進水去,紅從浸進水去的地方流出
來,迅速地在水麵上洇開,像血,漂了一海。他
坐在漁船的駕駛褸上,仰起脖子喝了兩口“桂林
三花”,可是仍然止不住從心瓣兒發出的顫。從心
瓣兒發出的顫也像海麵上那太陽的血紅,在身子
裏洇開,洇到兩腿,兩腿就跟著心瓣兒抖了。手
也有點兒抖。“丟!抖什麼X?像八十歲的婆婆。”
他罵了自己一句,手抖抖地抓起I瓶子,又喝了
兩口。這三花酒,是漁船老板要上岸時,他央漁
船老板買的。“老板,給買瓶酒吧,要度數高的。”
老板笑笑,叫人到岸上去買酒了。“你笑個屌!”
先央老板買酒,再在心裏罵老板一句,他覺得這
才不失是條漢子。可是老板笑著把叫人買來的酒遞給他的時候,
他反而覺得自己不是條漢子,好像自己的背是駝著的。老板上岸
回家去了。老板的家在這座城市裏,北海市。街上有老板的洋
樓。別的打工仔跟著上岸去了,和他同村同船的幾個族兄族弟也
上岸去了。今天好像是什麼節目,他們都到市裏去樂。他們什麼
時候才回船來,隻有鬼神曉得。也許一整夜都在街市裏瘋。漁船
上隻留下他,留下悲壯。今晚,他得要豁出去了。他朝海的那邊
望去。老婆和孩子就住在海的那邊——欽州市的犀牛腳鄉。犀牛
腳鄉也是瀕臨著魚蝦嬉戲的大海,和這北海市隔海相望。他在家
的時候,老婆常常罵他不是條漢子。但不是用嘴巴,而是用那雙
會說話的眼睛。那雙眼睛朝他瞥一下比開口罵他要厲害得多。早
上看見村裏別人家的夫妻船、父子船出海去,她那雙眼睛便瞥他
一下;晚上看見村裏別人家的夫妻船、父子船回岸來,她那雙眼
睛又瞥他一下。瞥他一下把他捺矮一寸,瞥他兩下把他捺矮兩
寸。他知道自己越來越沒個人樣了。越覺得自己沒個人樣,越在
■
肚裏憋氣。老婆和自己對象的時候,是一點兒也不嫌他沒有男子
氣的。他在村子裏膽子小是出了名的,踩著一條麻繩,會唬得跳
起來老高。那年他剛滿二十歲,頂替父親參加了漁業隊,那時候
漁民是吃“皇糧”的,有一本糧油供應本子,比農民身價高,讓
人羨慕。她那時候十/I歲不到,漂亮得使人咂嘴。他家和她家隔
著一大片海灘。她第一次纏上他,對他說:“晚上你到沙灘去,
我讓你親嘴兒!”惹得他渾身邪熱。可是到了夜裏,海灘黑糊糊
的,好像到處都是鬼怪妖邪。他在自己家門口徘徊了許久,終不
敢到海灘去。她反倒來了,“你怎麼不去?”他實說了:“我怕黑
……”她咯咯一笑,“黑才好哩!”拉了他就走。兩人進了黑糊糊
的海灘,他心裏憒揣不安,她卻抱住他吸吮,叭叭地響。她那時
不嫌他不是條漢子。沒想到她和他睡到一張床沒幾年,世事就變
了。集體上的漁船讓膽子賊大的人承包了。用不了幾年,集體上
的漁船便報廢了,也就再沒有什麼集體的漁船了。他這種拿糧油
供應本子的漁民就跟著報廢的漁船報廢了。眨眨眼,許多人家有
了自己的船,不是夫妻船,就是父子船,下一天海起碼得個幾十
元,要不就是上百元,甚至上千元。現今的漁民捉得魚撈得蝦不
愁銷不愁賣,不用送圩場,魚販子早在海灘上等著了。他沒有—
船,幹瞪紅眼,一隻夫妻船或者父子船造價少說也要上萬元,有
人向公家貸款造船,他就是沒這個膽。貸了一大筆款造船,背一-
大筆債,要是有個不測,把船貼了,這輩子就駝住背再也伸不直
了。所以他沒這個膽。他隻能窩窩囊囊地和老婆一道幹稻穀番薯
活,侍弄那幾分田幾分地。有船的人家,下海回來,照樣可以下
田下地,而且,因為下海的人家有魚腳蝦腳蟹腳做肥料,田地反
倒比他侍弄得好。丟那媽,高的越發高,矮的越發矮!他直想拚
命。怎麼拚命?他不知道。當然村裏也有沒船的,不是隻有他一
家沒船。沒船的人家忙完了田地上的活計,大都跑北海市打工,
而且大多是打船工,一個月二百多三百塊錢淨掙,漁船老板包管
飯食。他問過老婆,幹不幹?老婆拿眼狠狠地捺了他幾下,待到
他矮下去幾尺,才甩出一句話,甩出的話極難聽:“兩三百塊錢
頂屁用!還不夠你上街去嫖一回!”他習慣了怕老婆,做什麼事
都得問問老婆,幹不幹由老婆。嚓的一下,許多燈火亮了。這北
海市裏紅紅綠綠的。他反倒覺得可怖。因為燈火亮了就是到了夜
裏了,說不定什麼時候那活兒就要來了。他竭盡了力想鎮定。要
這樣怕,你來北海為哪個卵?他又罵了自己,但還是止不住怕。
漁港碼頭下麵泊的船艇倒是很多很多,影影綽綽的。那城市裏一
片亮,可港灣裏一片黑。船艇雖是這樣多,船艇上都有守船守艇
的人,可他知道那活兒一來,哪個船艇挨上哪個船艇倒黴,鄰船
鄰艇是不管的。一把刀子逼住了你,一隻槍嘴點定了你,就是周
圍有一千一萬人也沒用,你呼救別人好像看不見聽不見。現今朗
朗乾坤,到處都是有拿刀子拿槍搶劫的人,不給錢就放你的血!
給了錢照樣放你的血!還是二十天前的事情,他離開家離開老婆
孩子到北海市來打這船工,搭大巴從犀牛腳來北海,大巴剛駛出
欽州,到了一個叫八裏橋的地方,車上就出了那事兒。兩個二十
幾歲的青壯漢子一個用刀子一個用手槍把兩個農民模樣的乘客打
得滿頭流血,逼著要了500塊錢,然後下車大搖大擺走了。兩個
強人下了車,車上幾十個旅人才敢呼出一口氣,都看了幾眼委頓
在座位上的那兩個正在流血的倒了黴的人。當然都有些兒同情,
就議論起那支槍來。那支槍不是軍人警察們使用的那種真家夥,
而是據說有錢就可以買到的七八百塊錢一支的叫做“防暴手槍”
的手槍。防暴的手槍用來施暴,真沒得說的。看來那槍打不死
人,叭的一下,頭上就有一個小洞,就有一條血流下來,被打的
反倒越被打越有精神。車行了一大段路,那兩個農民叫停車,下
了去。他向漁船老板說定了,他替他守船假如遭了那事兒,被打
了槍彈兒或被捅了刀子兒,住院費醫藥費全由老板支付;要是死
了,老板得給二萬元賠償費,讓自己的老婆孩子有個著落。但沒
有立字據。他要求立字據,漁船老板笑著說:用不著立字據的,
船上不是有幾個工友和你是同一個村子裏來的嗎?而且同一個莫
姓,不是你的族兄就是你的族弟,他們就是字據,我賴不了的。
漁船老板這樣說,他覺得也是,也沒立字據。反正他是豁出去的
了。離家的時候,老婆沒罵難聽的話,是同意他豁出去的。到這
船上幹了十幾天海活了,在又高又藍的天空下,在又闊又藍的海
麵上,替老板下網、起網,冰魚、冰蝦,剖醃紅魚,掛曬墨魚,
雖然沒有哪一天不想起那事兒,鉛彈叭的一下打在腦殼上就是一
個洞就是一條血沿著眼角沿著鼻翼或者耳根腮幫流下來的情景無
時無刻不在他的眼前晃現,可他還沒有十分地怕,茫茫大海上也
許有海盜什麼的,但船上人多,他還不怕。漁船在海上作業十天
半月就要回北海一次,船一往回駛,他的心就懸起來了,好像自
己正朝一個深淵墜下去似的,沒有著落。一回到北海,別人都上
岸去了,隻留下他守船,說不定就有那事兒。他還在家裏的時
候,想到北海打工,恰巧第二天在北海打工的族弟莫子林回到村
裏,頭上纏著一塊巴掌大的紗布,問是怎麼回事,莫子林說替船
老板守船,被上船行劫的匪徒用刀子劃下的。他又問:“怎麼是
你替老板守船?”莫子林說漁船每次回到北海,老板要上岸回家,
工友們也要上街去逛去樂,這樣就得有一個守船的。因為時有行
劫施暴的事兒發生,守船是一樁危險事兒,老板叫我每次回北海
都不上街,留在船上替他守船,船工的工資三百元照拿,另加三
百元。老板是包夥食的,這樣每月可淨拿六百元,我就替他守
了。幾個月過來沒有事兒,沒想到上個禮拜回港,那事兒忽然來
了。三個家夥一個高瘦兩個矮胖不知怎麼就到了船上。瘦高個拿
刀子按住我的脖子,逼我要錢。幸而我身上沒錢,老板給我的工
錢我都郵寄回家了。我身子篩著糠說,我是打工的,工錢早花光
了,上街嫖了。瘦高個搜我的身沒搜著錢,惱了,刀子離開我的
脖子,卻在我的額上揮了一下。血,把我雙眼都蓋住了。他們撬
開了一個藏有醃紅魚的暗艙,拿走了幾十斤紅魚。紅魚二十幾塊
錢一斤哩!
他又問:你還幹嗎?莫子林說:我不敢幹了,我這不是回來
了嗎?你敢幹嗎?你敢幹你就去,那船老板正為找不到願意守船
的工友發愁哩!他不言語,隻看著莫子林。莫子林接著說:那船
老板隻給我三百,要是你敢幹,說不定能挾他多給一百二百哩!
莫子林走開的時候又說了一句:連我都不敢幹了,你怎麼敢幹!
莫子林這次是看錯了。他早就心動了,特別是聽了可以挾船老板
多給一百二百的話,心更動了。他正在憋氣:髙的越發髙,矮的
越發矮。他真想拚命。怎麼拚這不是一個拚命的機會嗎?晚
上睡到床上,老婆像往常一樣沒言沒語拿背朝著他。他在黑暗裏
把莫子林說的向她說了一遍,並說他想接著莫子林幹。莫子林不
敢幹了,他敢!他要豁了命去,沒死就每個月拿他六七百,幹上
一年半載,掙回一隻夫妻船父子船來!他說完了,惴惴地等著女
人的反應。女人一動不動,背還是那背。他的手觸著她的背,又
說,他不會上街去嫖的,那些讓人嫖的女人十個有九個濕爛長
疔,他不敢去嫖的。他負責守船,也沒空兒上街去嫖。每個月他
保證寄六百回來,不到六百,少一個子兒,你再板臉要我回來好
了。他說完了,等著那背動。那背還是沒動。村裏已沒有人家養
狗,夜間沒有了狗叫。但有猶叫。不知是哪一家的猶,不知在哪
一間房頂上,連續叫喚了許多聲,聲哀哀的,且十分淒厲。世間
的動物呼喚異性,沒有像貓呼喚得這樣哀苦和淒厲的。他正覺得
自己很像那隻猶,不由得有點兒惱怒。忽然老婆的背動了,不但
動了,而且不見了。倏然啪的一下,電燈被拉亮了。他睜開了眼
睛,老婆坐了起來,就坐在他的身邊,伸到床頭拉燈的手剛剛放
回,一雙眼睛淚汪汪的,看著他。他有點兒驚奇,有點兒呆愣。
又有幾聲猶叫。老婆猛地俯下身來,抱住了他。我以為我們完
了,到底沒完,老婆喃喃地說。他竟然得到了好幾年沒有得到過
了的溫存。比他吃“皇糧”的那些年還要濃醇還要豔馨。現在他
在北海市的漁港裏的漁船上,想起這個濃醇豔馨的夜晚,不時生
出一股膽氣,抵禦從心瓣兒發出的顫。但到底抵禦不住這顫,那
事兒實在使人害怕。他又喝了兩口“桂林三花”。現代的都市那
紅紅綠綠、喧喧囂囂、繽繽紛紛的色彩從一座座大廈溢流下來,
泄漏到漁港裏,映染了林林總總的檣杆。按理說是不該有什麼凶
險的。可是現在的世界,不比從前,從前強人出沒,是在黃泥
崗,是在野豬林。現在的強人,哪裏人多在哪裏剪徑,哪裏熱鬧
在哪裏打劫,荒山野地,反而沒有強人了。那天在大巴上,包括
兩個強人在內一共有六十個人,六十個人減去兩個強人還有五十
八個人,五十八個人再去掉兩個被打劫的,還有五十六個人。五
十六個人就像野豬林裏的樹木一樣不會言,也不會動。兩個強有
是知道這五十六個人是不會言,也不會動的。五十六個人裏麵有
沒有一個或兩個穿了便衣出差的公安?穿了便衣出差的公安也是
不會言,也不會動的。
常常有湊巧的事,那天他從大巴上下來,就奔這漁港,正好
尋到這船上,說他願意做守船工友。老板自從莫子林走後,正為
找一個願意守船的工友著急,找得眼睛出了火,聽說他願意,老
板喜出望外。但他說要一個月五百塊,老板覺得太多,磨了半
天,最後老板願意出四百。這樣他一個月可以淨寄六百回去讓老
婆攢著,留一百在自己身上。人在外有時要花錢的,不能身上一
分錢也沒有。他仰起脖子一連喝了三口三花酒。這三花酒度數好
像比從前低了。他在吃“皇糧”的那些年,船上喝的大多是“桂
林三花”,度數高,過癮,反正船上有的是下酒菜,幹鮮魚蝦、
蚌貝螃蟹,那些年多高檔的海貨都可以吃,好比幹的鱔肚,現在
是幾百塊錢一斤,那時不過幾塊錢。而且那時東西都是公家的,
不吃就是白不吃。一瓶三花酒已喝了多半瓶了,他覺得自己的頭
钃
有些兒漲大了,有血熱熱的在太陽穴裏湧突。丟那媽,你那事兒
要來就來吧老子不怕!現在是陰曆五月,幹到明年年三十,掙夠
一隻夫妻船的價錢,老子就不幹了!誰幹誰接著幹去!老子不
怕!漁港裏的水還沒退幹,船還一動一動的,水在船舷下麵劈啪
劈啪地響。海外邊早已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海和天是在什麼地
方縫合的,一片黑暗。他漲大了的腦顱裏還記得,犀牛腳老家、
老婆和上了初中的兒子,都在那黑暗裏。那黑暗像海浪似的呼隆_
呼隆地向他湧來。他關閉眼睛,想把湧進眼裏的有些怕人的海的
黑暗擠出去,卻把自己整個兒關進黑暗裏了。忽然聽到一種聲-
響,一種什麼東西上了船的聲響,湧上頭的酒氣立即變成汗水沁
出了。他睜開駭眼搜索船上,可什麼也看不見。但就在這時,有
什麼東西搭到了他肩上。是那事兒了?他的褲子立即濕了。可是
他的感覺還沒有麻木,覺得搭在肩上的東西似是一隻纖纖細手,
不像強人。他扭過脖子看,原來不是那事兒,而是一個不知怎麼
到了他背後的女人。碼頭上大樓流瀉下來的燈光有幾縷橫在她的
臉上,和她額上排下來的頭發成了一個一個十字。這女人比家裏
的老婆約摸年輕十來歲,三十出頭的樣兒,而且細庋白肉。那隻
大奶子蹭到他的肩背上了,那隻手連著光潤的臂管繞過來勾住了
他的脖子。他知道不是剛才還在害怕的那種事兒來了,而是一種
他不曾害怕不曾想過的風流事兒來了。女人聲音嗲嗲地說道:阿